窗外,烈日洒下的明黄渐渐浸染上了一层薄红,炽热的温度也随之降弱,万物好似都不再因为太阳的灼热而躁怒,滚烫的心一点点平复下来,一切又回归宁静。
窗纸被投上了几片树叶暗影,疏疏落落、斑驳陆离,招引几支蝶儿飞来,驻足片刻又散去。
室内,案上香炉透着淡淡白烟,与一旁的香茗一道,飘然升起,而后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视线中,留下一室朦胧,唯有满屋弥漫着浓浓郁郁、沁人心脾的幽香,昭示着它曾经来过。
卫粼坐在桌案前,手握着书卷,一动不动,神色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书卷还停留在朱明离去前的那一页。
微风吹过,将书角翻起,卫粼终于被拉回思绪。他错愕片刻,随即将书掷到桌上,仰头靠于后椅,轻揉额角,闭上双目。
没一会儿,香囊的画面又钻入他的脑海,那只老虎正对着他耀武扬威、呲牙咧嘴,而后,那抹兰花香好似正飘在他鼻前,一丝一缕,化作她的纤纤玉手,不断的轻扯着他……
不堪其扰,卫粼起身,推开房门,眼睛看向空中。黄昏的余晖映在他脸上,传来微妙暖意。
好些日子没去梅林了,秋意渐浓,不知葱翠绿叶如今可是枯黄落败了?
卫粼面前飞过几只白色小蝶,越过他朝东侧飞去,视线追随片刻,他抬腿往林处走去……
扶楚的院子在府内东南侧,东侧便是大片梅林,细说来,扶楚的院子要比梅林还远上些许。
可卫粼的双腿好像不听使唤一般,在分岔路口,毅然朝着扶楚院的方向而去。
行至院外才恍然回神,他俩自清山寺回来,便一直未曾相见,他暗暗懊悔,自己当日所言或许过重了些……既来了,那便进去看看吧。
院内,沁竹正打扫着地上落叶,看见世子孤身前来,心内惊讶,忙放下扫帚引其入屋内就座。
她麻利的将茶泡好,端至世子面前。
“殷姑娘不在么?”卫粼未抬手,示意她放在桌上。
“回世子,殷姑娘一炷香前去了小姐处,世子可是有急事寻她?奴婢这便去叫殷姑娘回来。”
“不必,我无事,不过是随便走走,无意打扰。”
言讫,目及放在隔壁椅上的针线篮子,篮中赫然放着一枚淡青色香囊,上面绣纹已初具模样,是一捆绿竹。
卫粼心中一跳,随即错开双眼,伸手拿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
香茗滑入喉间,心腔泛起淡淡暖意。
卫粼语气不自觉地欢快了些许,“殷姑娘住的可习惯?如今入秋,天意渐凉,若是缺少什么尽管去找罗全,不必拘谨,切莫怠慢了她。”
“是,世子放心,奴婢定会照顾好殷姑娘。罗管家前两日才让人送来几匹厚实布料给姑娘。”
卫粼满意的点了点头,杯中茶盏已被饮尽,他随手搁在桌上。
沁竹接过杯盏正要添上,就见他摆了摆手,“不必,我这便回去了。”
说话间,眸光好似不经意,又瞄了一眼篮子里的香囊,他抿了抿唇,复又添了一句,“我来之事,不必告知与她。”然后不再留念,抬步离去。
沁竹凝眉不解,在身后朝卫粼行礼,恭敬应下。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世子身影,久久不移,心内不安:难道世子他,竟是对殷姑娘有意么?
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
卫蝉这边,她和扶楚二人坐在床塌上,已经说了不少闺阁私话。
她与扶楚相处这些时日,渐渐被扶楚的温柔聪颖折服,已把她当作知心好友,无话不谈。
“话说回来,明年便是妹妹的及笄之年了。”扶楚话语一转,眼含盈盈笑意,右肩轻轻碰了碰卫蝉,“不知妹妹心中,可有中意之人呀?”
卫蝉闻言微臊,伸手推了推她,“扶楚姐姐在说什么呀!姐姐都还没定亲呢,我哪有那么快呀,而且,我才不嫁人呢!”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呀,你的意中人如今正快马加鞭的赶来呢,一下就爬到我前头去了”扶楚掩唇调笑,卫蝉又羞又恼,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姐姐快别取笑我了,你和大哥的事儿怎么样去了,这几日怎的来我这处这么勤快?这般下去,小心大哥把姐姐忘记了。”
扶楚闻言笑意微敛,错开目光,伸手将跌落床边的被子拾起。
卫蝉瞧出她脸色变化,自己不过随口一说,难道真说中了?心中禁不住浮想联翩,她一向藏不住事,直接问道:“怎么了?难不成你们吵架了?”
扶楚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我…唉…我前段时日跟他表明心迹,他说他一心都在政事上,无心男女之事。”
卫蝉闻言微愣,表明心迹?这般神速?偷偷瞄了瞄扶楚,见她脸色越来越差,柔声安慰道:“大哥他素来如此,只问朝事、不近女色,姐姐这般好人又美,大哥不会不动心的,总有开窍那日,姐姐莫要伤心了。”
“我明白的,只是想不透一点,你说,世子才貌双全,也早已及冠,为何从未听说有过什么红颜知己呢?”
卫蝉摇了摇头,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其中隐情。苦恼片刻,好似想到什么,她拍了拍腿,对扶楚说道:“对了,扶楚姐姐可知大哥之前,并不是文官?”
扶楚闻言诧异,“哦?此话怎讲?”
“我朝乃武官世袭,大哥身为卫氏嫡长子,自是要承父志,习枪剑。待日后袭爵,便和父亲那般四处征伐守卫家国。所以,大哥从小便拜师习武,十岁后便跟随父亲去往边境磨砺,直到五年前,在击退勒羌一战时,大哥被敌方偷袭,身受重伤。此战后来虽大胜,但大哥伤情严重,被遣回家来医治。”
“什么!竟有此事,他伤及何处?”
“是心口处,那长剑从背后直接刺穿,太医说若再偏半寸,大哥这条命就没了。好在他吉人天相,被医治回来了。只不过,太医说,大哥此后不能再习武用剑了,他很是心灰意冷了一段时间呢,后面啊,他就弃武从文,科考入仕了,只不过每天都坚持锻炼,直至两年前,他渐渐能拿起刀剑,此后每日一早都在梅林里练一炷香时间。”
难怪,初时她去梅林偶遇,见他练剑的动作神态并不似平常的文弱书生那般,后来她自己的手受伤,他前来为她包扎时,手法也很是利落熟练…原来如此,他也曾金戈铁马、挥斥方遒,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啊!
扶楚哑然,满腹草稿最终只能化作无声的心疼与惋惜。
“所以啊,没了武这条路,便走了文这条。大哥把朝政之事看的极其重要,他把一腔心血都倾覆在这上面了。我想,这也许就是大哥到现在都未谈及婚事的原因吧。”
“我明白了,婵儿,谢谢你告知此事。”扶楚看向卫蝉,言语真挚。
“姐姐这就见外了,我是真心喜欢姐姐,也希望姐姐能成为我嫂嫂呢!只不过此时急不来,姐姐千万不要放弃才是。”
扶楚闻言终于笑了,点头应道:“好,我不会放弃的。”
辞别卫蝉,扶楚独自一人往院中走去。
夜色撩人,秋风柔和,吹过湖面留下片片波澜。
扶楚在湖边草地上坐下,屈膝埋首,眼神看着湖面上倒映着的一轮弯月。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蹴而就、轻而易举之事啊,每个人的人生中都充斥着遗憾,这些人中龙凤都举步维艰,我等泛泛之辈又岂会一路顺遂。
原以为,他出身高贵,佩金带紫,自小被灌输正统大道,所以才有这般谦谦君子之态。
可原来,他也曾跌入泥地,苦苦挣扎,却未曾自甘堕落、一蹶不振,反而重整旗鼓、端正己心,以另一种方式站起来,护国佑民。
这一路走来,何其不易,他一定也在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静看微风拂叶、落花流水……
扶楚抬头,夜幕深邃依旧,但并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看,皎月依旧、群星也依旧,它们一如既往、发光发亮,倾尽所有将光芒铺洒人间,抚慰着每一位害怕黑暗的人儿。
她自小就知道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渐渐的,她也开始心生恨意,恨命运的不公、恨自己的善良被践踏,她学会以假面示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卫粼,他是不同的。
他如日如月,一直在发光发热,照亮自己也照亮着芸芸众生。
此夜,扶楚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一道曙光,映入了被黑暗包裹已久的心间。
***
卫粼除下衣袍,踏入浴桶之中。热气氤氲,他舒服的叹了口气。
自那日与扶楚别扭分开,他心里也好似堵着口气,一直不上不下的,在看见她赠与别人的香囊后,更是被激怒,如今这怒气,又被另一只未绣好的香囊轻巧的熄灭了。
卫粼沉思,静静观察自己内心。
不得不承认,在第一次看见扶楚的容貌,他确实动过心,不过更多的只是一种惊艳,他未曾想入非非。
后来相处,他发现她这人,包裹着很多面,心计不少却总是留有余地,既狡黠又不失良善,可以让人如沐春风也会让人手足无措,一眼根本无法看透她,他便总会好奇的把目光投向她,日益沉沦:她聪颖细腻,总能从自己忽略之处解出难题;她八面玲珑,短短数日便可让卫蝉朱明等真心相待……
雾气缭绕,卫粼抬手揉了揉微麻的肩膀,而后靠在浴桶边闭目养神:既如此,那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也并非毫无感觉不是吗?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细微的木枝断裂之声,卫粼立马起身,揭下悬挂的干净衣袍披在身上,然后厉声呵道:“谁在外面?”
门外自是静默无声。
卫粼未有犹豫,迈步向前推开屋门,入目只见夜色幽幽,院里万籁俱寂、空无一人。
他眉间半拢,眸色如浓稠的墨砚,环视一周后,关上房门,轻身来至窗前,透过微缝默默盯着外头。
就在这时,左侧花丛突然闪过一抹淡黄色的裙角,那人跑的极快,一下子便消失在院内。
卫粼刚准备开口喊人却又生生止住,因为最后一刻,他看见那人头上插着的,正是那支熟悉无比的梅花玉簪……
作者有话要说:卫粼:bian!tai!(捂脸)
扶楚:……不是的!你听我解(狡)释(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