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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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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邺初建时,于朝堂外,宫门侧,悬设“登闻鼓”,“登闻”二字取“登时上闻”之意,允许百姓们击鼓鸣冤,直诉于圣上。

此刻,一男子击打鼓面,鼓鸣震震。

圣上和大臣们,把目光从薛尚书身上,移至宫门处。

“何人击鼓?”

“回圣上,乃薛尚书之子,薛子明。”李福吉在一旁回道。

“薛子明?这名字好似在哪里见过...”

“此人参加了今年的科考,殿试前二十能见圣面,他刚好第二十一名,圣上应是看过他的文章。按理来说,现在应该是在家中等候授予官职才是。”

圣上冷哼,“胡闹!薛延犯案,薛家未有约束,放纵不察,使时态恶化至此,他倒还觉得冤屈了?连这都想不通透,朕看他实在难堪大任。”

然后吩咐道:“你去,叫他赶快滚回去呆着!”

“是!”李福吉疾跑来到宫门前,指了指两侧的护卫,让他们制止住他,然后对薛子明说道:“薛公子,快离开吧,圣上不愿见你。”

“李公公,此事与我父亲无关,求公公让我进去面见圣上,就见一面、一面就好...”

李福吉重重叹了口气,不加理会,吩咐护卫:“拦着他,别让他进去惊扰圣上。”

“是。”

远处的午门城楼下,薛尚书转头,看见自个儿子的身影,心内默叹,闭眼摇了摇头。

然后伸出右手,掌心向下,向外挥了挥,示意道:回去吧,回去。

做完这些动作,转回身来,继续对城楼之上的天子说道:

“圣上!臣本褐衣,于乱世苟全,圣上不以臣卑鄙,许臣入朝,侍于左右,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臣感念圣恩,无一日不殚思极虑,以尽臣子之道。后升任太子太傅,臣更是视如拱璧,穷尽所学,授太子为君之道。

臣资质愚钝,惟知报国。在朝期间,鞠躬尽瘁,竭尽所能,惟愿大邺昌盛,百姓安康。

今薛延犯罪,臣当首罚!臣之失察,才是祸之根本。是臣贪功冒进,怠忽家宅,未及时劝导,纵得其肆意妄为,骄奢豪夺,以至酿成今日大祸。

今呈上请罪状,起于臣便止于臣,此事皆由臣一人承担!妇孺无辜,求圣上开恩,恕诛杀之罪!”

所言字正腔圆,掷地有声,飘荡在皇宫四周。

天子闻罢,眸色幽红,良久无言。

微风吹过,几缕花白发丝从后划过颊边,薛尚书轻轻转头,朝着风向看去。

薛子明眼睛直直的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双手趴在银枪上,双腿跪于宫门前,被两侧护卫阻拦,牢牢牵制着。

父子两目相对,不到三十丈远,却似相隔天涯。

薛尚书扬起微笑,苍白干裂的双唇微动,无声说了一句:我儿,珍重。

薛子明立即看懂了,连连摆首,“不要,不要......”他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妄图冲破钳制,然而终究抵不过两人的合力按压。

薛尚书将头面向身侧的守卫,快速伸手拔出守卫腰上的佩刀,覆于自己颈上,而后用力一划,鲜血挥洒,染红了所有人的双眼。

卫粼飞奔下楼,仍是赶不及,看见眼前景象,目眐心骇,不过片刻就双目通红泪流满面。

他跪地抱着薛尚书身体,右手紧紧的按着老师颈上裂口,然而大量鲜血争相涌出,转瞬便透过指缝,流入青石地板,一滴又一滴,很快便鲜红一片。

“老师,你坚持住,坚持住......”那个上京人人称赞的端庄君子啊,此刻像疯了一般,朝四周大喊:“太医呢!太医!快传太医啊!”

薛尚书缓缓伸手抚上卫粼手腕,“怀琛,没用的,来不及了。”

随即缓了缓,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怀琛,这大邺百姓,往后就交由你了。

你要牢记为师之言,端正己心,谨言慎独,无论世间纷扰,都要不乱于心。

战乱方止二十余年,百废待兴,百姓苦久矣,现才初有成效,除了辅佐天子治国纲政,更要心系民生,以百姓为首,行利民之策。若是见到太子,定要教他,亲贤臣,远小人,亲民爱民,做一代明君。”

好不容易说完,薛尚书大咳不止,呕出许多污血。然后眼神渐渐空洞,已分不清朝夕何兮,双手朝前伸出,“子明,为父严厉,只想鞭策你成人成才,可如今...只愿你品行端正,一生平安顺遂就好......别怪...别怪为父......”

而后双手直直垂落,彻底闭上双目。

“不!老师——”

“轰”的一声,暴雨倾斜而下,密密麻麻的砸在卫粼身上,他俯身趴在老人身上,痛哭不已。

狂风怒号,势不可挡,天空好像要坍塌下来一般,乌压压黑沉沉,电闪雷鸣,万物悲怒。

立在城楼的天子,望着眼前场景,心中哀恸,闭上双目,不敢复视。

站在远处的臣子们,不敢向前,皆凄然泪下,用朝衣拭泪。

宫门处的护卫也不再忍心,偷偷放劲,薛子明终于冲破枷锁,雨水滑腻,他跌倒在地。

他不管不顾,一步步朝自己父亲身边爬去,直至抓到老人布满粗糙老茧的手,“父亲,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肆意妄为,只懂吃喝玩乐,直到今年才参加科考,我应该早早入朝,成为你的助力的......我错了...我错了...你起来,你起来打我...骂我吧...”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暴雨与呼啸狂风,雨水化作上万支利箭,直刺其心口,一遍又一遍,留下钻心之痛。

大邺二十二年秋,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薛淳安卒。

哲人云亡,举国悲瘁。

圣念其朴忠,为官二十一载,献纳忠谠,安国利民,为人勇担道义、德行端正;为臣兢兢业业、勤于律己,乃当世文人楷模,追封敬国公,谥号文正。

薛延一家男子被判斩首,女子沦为奴隶,抄没财产,奴仆尽散。而后近十年,薛延成为禁词,百姓皆避之。

乌台歌谣案以此告终。警醒世人,以人为镜,以明得失。

***

七日后。

敬国公府(薛尚书府)。

满府缟素,一片悲戚之色。

薛子明跪坐灵柩前,披麻带孝,脸上却不悲不泣,神色呆滞木然。

“子明,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起来才是。”杨学海祭拜完,朝他说道,“我当日染疾没去上朝,待我听到消息已......”说至悲痛之处,杨学海以帕拭泪,“事已至此,嗟悔无益,往后有事你尽可来找我。”

言罢,见薛子明依然毫无反应,轻声叹气,随后再向灵柩躬身一拜,与家仆一同离去了。

片刻后,卫粼一袭白衣踏入灵堂,脸上亦无半点神采,行至供桌前,点香跪地而拜。

抬头看到牌位上,浮光跃金的追谥,心内悲凉,老师一生问心无愧,却不得善终,斯人已逝,徒留这些身后名,又有何用?

侧首看见薛子明浑浑噩噩的模样,劝道:“老师若看见你这般模样,只会更加忧心难安。你既流着老师的血脉,就不该轻易被打倒。莫要逃避了,把目光放在眼前吧,往后我会陪着你,走好脚下的路。”

薛子明动了动身体,终于有了反应,抬眸看向他,“往后?我还有往后吗?”

卫粼看着他,眉心紧皱,似是不解。

“你不知道吗?圣上将我的名字除去了!明令我薛子明不得科考,不得入仕!你说,我还有什么往后!”薛子明疯癫大笑,两行清泪从眼眶流下,无知无觉。

卫粼不忍,起身将其抱入怀内。

薛子明紧紧抓住他背部衣袍,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将多日压抑尽数发泄。

“父亲他最希望看见的,就是我有所作为,功成名就,可我废了,我废了啊!”

卫粼摇头,强忍悲意,温声安抚:“没有,并没有。老师临死前要我告诉你,他只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品行端正,一生平安顺遂就好,不入仕便不入仕,天下之大,安身立命不只有为官这一条路,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子明,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

另一边,坤宁宫内。

皇后萧氏头戴着尚服局特制的金玉凤钗,身穿一件绣着形态各异的百鸟明黄箭袖,约莫三十多岁,却风韵犹存,皮肤白皙细润,容颜端庄雅致。

她将亲手冲好的茶水俸给身侧男子,开口说道:“圣上,薛家之事,怎可就此轻拿轻放?还赐此等殊荣,那薛淳安哪里担待得起。除了谋逆,他薛家肯定做了不少贪污受贿之事,还有秦国公那边,也不该毫无追究。”

圣上笑意沉了沉,放下杯盏,“皇后,此事不该是你思量的,莫要再议。”

皇后闻言脸色稍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勾起微笑柔声说道:“圣上,恕臣妾多嘴,薛淳安既死便罢了,只是这秦国公手握十万明安军,圣上不可不防啊!”

不知进退!圣上抬手挥落桌上茶盏,怒斥:“你想将我大邺忠臣都逼杀殆尽吗?!”

“臣妾不敢!”皇后被吓得跪在地上,眼中似乎有泪欲出。

圣上垂眼看了看她,目及眼前妇人,头上即便珠钗环绕,都遮掩不住的几缕银丝。心内怒意便去了大半,想到夫妻二人同甘共苦几十年,一路走来甚是不易,终还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缓和了语气:“好了,朕还有奏折要处理,你先休息吧,莫要多思。”随即摆驾离去。

皇后看着圣上离去,身影彻底消失在坤宁宫,才抬手抚了抚头上珠钗,嘴角勾起,带着讽刺:“呵,本宫不过提了一句他秦国公的不是,他便如此气急,真不知这大邺的主位,到底是握在谁手里!”

帘后出来一身穿太监服的男子,身形修长,容貌英俊,声音低沉浑厚,富有磁性,“皇后,莫要动怒,咱家会心疼的。”一边说一边弯腰在皇后的膝盖处轻拍,拂去沾惹的灰尘。

言行举止,无半点阉人的阴秀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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