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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 大陆印象 我不站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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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踏进和平饭店的咖啡厅。客满。角落里倒是有张桌子只坐着一个客人,白种人,我们走近,问他是否能让我们共坐;他点头,我们坐下。

侍者看见了,有点紧张地走过来问:\"你们跟客人打过招呼吗?\"

我愣了一下;他凭什么以为我们不懂这个基本礼貌呢?为了不冒犯他的西方客人,他却以质问来冒犯我们?反过来说,如果原先坐着的是长着东方脸孔的我们,而两个西方人前来与我们共坐,他是否也会紧张地质问他们:\"你们打过招呼吗?\"

我太多心了吧。在曾是帝国主义横行的上海,能住进典雅的和平饭店,能在太平盛世和一个上海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香醇的咖啡,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我摆出主人的架势为陪我的朋友点饮料:\"有鲜榨的柳橙汁吗?\"我举头问侍

侍者好像没听见,只顾望着我的客人,我的客人于是用上海话说:\"有鲜榨的柳橙汁吗?\"

\"有的。\"侍者回答。

\"请您给我们两个大杯的。\"我说。

侍者飘忽地瞄我一眼,把脸对着我的朋友,等着他说话。朋友说:\"请给我们两个大杯的。\"

\"好。\"侍者转身走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张口结舌:\"不是我多心吧?他……他根本不跟我对话?\"

朋友带点尴尬地点点头,是,他也看见了。

\"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我不说上海话?\"

朋友想了一下。静静地说:\"大概两者都有。\"

※※※

\"填!\"

她把一叠表格甩在桌面。

\"三个人都得填吗?\"我问。是个挺年轻的女孩子,扎着马尾。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低头写着涂着什么,现在,她仍旧低着头,写着涂着什么。这是一个县级的宾馆。

\"三个人都得分开填吗?\"我提高声音。

\"对。\"她低着头,写着涂着。

不,我太不能适应了;我实在没法适应谈话时对方不拿正眼瞧你。\"小姐,\"我说,\"您可以抬头看着我说话吗?\"

她没动,我等着。时间\'分一秒过去,她显然等着我自己觉悟。她坐着,我站着,想赶快有个房间躺下来的是我不是她,我一言不发地填了表格,三份。正在提起行李,她却说话了,斩钉截铁地:\"先付款!\"

\"付款?付什么款?\"

她已经低下头去,继续涂写——她也许是个尚未被发掘的作家,谁知道。

\"住房费?\"我大吃一惊,\"我们还没住呀!\"

她终于用两眼直视我了,那样清澈美丽的眼睛竟然可以那样的不友善:\"先交费,后住房。\"

哎,我真生气,觉得被她侮辱了,什么话嘛,把住房的客人都当无赖来接待吗?看着她冷淡,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神,我又感觉到自己的可笑,规定又不是这小姑娘定的,侮辱你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你跟谁去生气?

我站在柜台前,很想提起行李忿忿地走出去。可是我弯下腰,慢慢地取出行李中的钱包。

※※※

我们到浙江松阳乡下去探亲。然后匆匆赶到衢州火车站,想买卧铺票搭夜车到衡山。不是我天真,不知大陆旅行艰难,而是因为松阳乡下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加上时间勿促,我没法事先安排车票。于是这样的情况就发生了:在四十度的气温里,下午两点,我带着两位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家,抱着行李,走进了衢州车站。

卖票的高高在上坐着,又是个年轻的女性。\"请问有软卧吗?\"隔着玻璃,我担心她听不见。

她的手上并没有活做,可是不知怎么,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触,看着自己的手吧,对我的问题,她懒得开口,只摇头。我有点儿高兴,至少她听见了。\"那么有硬卧吗?\"我小心地问,还回头看看身后的老人家。

她摇头……

\"那么,\"我紧张了,想着母亲的心班病,这是一趟十七八小时的路程,\"那么,有软座吗?\"

她摇头,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么,有硬座吗?\"

她突然劈头大骂:\"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以为你在哪里?!要买不买?\"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上一大截,仰头看着地。我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赶忙说,\"买买买。\"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买什么;她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

她把几张票和找的零钱从润口丢出来,对,是丢的。收拢了东西,我急忙转身去照顾那老的,好像还习惯性地和售票员说了声谢谢。

※※※

天气毒热,我看着满头大计的母亲,有点儿发愁,开始责备自己太孟浪,没为老人多想。手里的车票拿出来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几个小时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只好上车再打算,也许有空的软卧,现在得先给老人找候车室休息,售票口对面就是软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吗?一拉开门,震裂耳膜的音乐当头盖下来,一男一女拿着安克风正在放声高歌,音响放大到极致;候车室竟然也是卡拉oK,让老人坐下,我去找车站服务员。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我凑近她,等她暂时停下来,然后说:\"你们可能小声一点吗?那位等车的老太大有点不舒服。\"

服务员口齿伶俐地高声说:\"这儿是茶室,怕吵就别进来。\"

我看着她,多么熟悉的一刻,她的脸和那宾馆的服务生,火车站的售票小姐,重叠在一起。怎么我所有的学问,所有的阅历,所有的人生哲学在此时此地都用不上呢?我究竟有什么词汇能和她同一个频率地沟通呢?我听见自己说:\"外边不是挂着牌说这儿是软座休息室吗?\"

\"软座休息室现在是茶室,你要在这里坐,一个人五块钱。\"她很干脆地说,拿出票子。

我们三个人推着行李,在炸裂似的音响中,像在丛林里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出去的门。

外面还是四十度。

※※※

上了车,从杭州开来的列车,竟然真有几张软卧还空着。我大大地松一口气。

补票得和列车长交涉,是个带广东口音的年轻人,我问他:\"您贵姓?\"

他低着头写票子,不回答。站在他身边的列车员倒以一种训话的口吻说:\"什么事说就是啦,问姓名干什么!\"

他真是年轻得可以。眼睛还稚气得很,是什么使他这样说话呢?是他工作太辛苦,工资太低?还是,他身上穿着的制服和他头上戴着的帽子告诉他:他有某种权威,这种权威代表他的人格价值?

\"问名字,好称呼。\"我说。\"基本礼貌,不是吗?\"

他不说话了,没趣地走开。

当我从软卧取了文件回到餐车。发觉我原先坐着的位子上有个列车员坐着;他也没事,只是坐在那儿无聊地看列车长开我的票子。我走过去,对他说:\"对不起,让一下。\"

里头还有一张空椅,他可以挪过去。可是他不,他抬头看看我,显然有点惊讶我竟然敢叫他挪个位子。他说:\"你站着等。\"

\"不,我不站着等,\"我静静地说,\"您挪过去!\"

他不动,似乎还没碰到过这种状况,一时有点应对不过来。好一会儿,他下了决心,说:\"你站着。\"

我说:\"不,请您挪过去,我不站着等。\"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列车长站起来打圆场,推他一把说:\"过去过去,又不是没位子!\"

僵持下去,我也不会赢,因为在和他对话的时间里,我已经站着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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