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整理旧物。母亲发现一团蒙了灰的东西,用棉纸层层包裹着。打开来,是一只泥老虎。颜色斑驳,脊背上也已干裂出一道曲折的纹路。唯独面目还是勇猛凌厉的。
这是尹师傅的作品,说起来,真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
认识尹师傅,这大约要从朝天宫说起。
我成长的城市,是中国的旧都。老旧的东西是不会缺乏的。既有十竹斋这样的雅处,也有朝天宫如此平易近人的地方。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引领,对这两个地方有过身临其境的比较。后者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乐园。对于孤陋寡闻的城市孩子,朝天宫具有庙会一类的性质。那时候的朝天宫,远没有现在的博物馆建筑群这样规整,有些凌乱。也是因为乱,所以带有了生气。有一个很大的类似跳蚤市场的地方,所谓的古玩市集,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的气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这市场里,有卖古董的,真假的都有;有做小买卖的,完全与艺术无涉;甚至还有敲锣鼓耍猴卖艺的。当然,还有一种艺人,是有真本领且脚踏实地的。他们往往有自己一担家当,左边放着原料,右边摆着成品。这决定了他们的创作是即兴表演式的。比如吹糖人的、剪纸的,都极受孩子们的欢迎。而尹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个。
如今记忆犹新,尹师傅在当时,是朝天宫的一道风景。凡到朝天宫,我是直奔他那里而去的。尹师傅的形貌,算是很有特色,总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眼镜腿似乎断过,缠着厚厚的胶布。藏青的中山装也陈旧得很,领子已经磨毛了,上面有些油彩的斑点。只是神情的专注是从未变过。
尹师傅是个泥塑艺人。
第一次买下了尹师傅的作品,是一只“大阿福”。这也是尹师傅做得最多的一种娃娃。其实是一种儿童样貌的神,很硕大。后来回忆起,大致相当于《千与千寻》里巨婴的形容。尹师傅做这类泥人儿,真是得心应手。因为他有个一分为二的木头模具,将泥填实,倒出来就是个胖大的儿童的雏型。尹师傅先给它刷上粉嫩的颜色,然后寥寥几笔勾出眉眼,腮上润上胭脂,浓墨重彩地涂上肚兜、长命锁或者金元宝,就算是完工了。
这只“大阿福”是我对尹师傅感兴趣的开始。泥塑并非南京的特产,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众艺人中显得特立独行。加上他又总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拥趸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静地做手边的事情。他有一本画册,上面整齐地画着用自来水笔描绘的图案,下面标着价格。这是他作品的样本,你若看上了其中的一种,就指一指。他点点头,就成交了一桩生意。由于他严肃的神情和沉默的态度,往往磨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渐渐对他失去了兴味。当然他也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因为我对不明就里的东西,往往有一种执着。长辈们现在谈起我三岁时候的故事,在北京中山公园的树荫底下看一窝蚂蚁搬家,居然看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掩藏不住当时的担心——觉得这孩子其实有些痴,在现在看来,简直契合了某些自闭症的特性。而时间久了,尹师傅也终于认识了眼前的小朋友,并开始和我交谈。话题开初都是很简单和日常的,部分是出于一个成年人对孩童的敷衍。尹师傅的南京话十分难懂,有很多拖音,也掺杂着一些出其不意的入声。这是因为他吴语口音的浓重。当我渐渐适应了他的口音,有一天,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做的东西,有点儿老土。并拿了附近剪纸艺人的“森林大帝”作为辅证,说明他不够与时俱进。尹师傅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话。但我不知道,我的话却在将来造成了他手艺的改革。
尹师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苏无锡。无锡附近靠常熟有个地方叫惠山,出产着一门手艺,就是泥人儿。后来知道,这特产本有个凡俗的渊源,是寻常人家农闲时候的娱乐。因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户户会彩”的说法。这门手艺后来的商业化,导致了一些专业作坊的应运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钱几家。尹师傅的师承,就是这朱家。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晓得尹师傅为什么要跑来南京讨生活。捏泥人是尹师傅的事业,其实在他手中也分着层次。比方说“大阿福”。这种泥人虽然喜庆,但近乎批量生产,尹师傅说叫作“耍货”,是为讨生计而做,不入流的。而作为一个创作型的艺人,其实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细货”。这“细货”按传统应取材于昆山一带的戏曲。做这一类,人形雕琢完全来自手工,姿态性情各不相同。尹师傅有一整套的工具,从小到大,排在一块绒布里。最小的一个,用来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鱼的骨刺。而对于戏曲的诠释,是他摊上的招牌,红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视。身边青衫女人,则是期艾哀婉的样子。我至今也并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戏文。
以后的某一天,我发现尹师傅终于开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现了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蓝精灵等等,都是热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间的活泼,很难想象是出自严肃的尹师傅之手。
出于友谊与感谢,尹师傅曾经为我专门做了一个铁臂阿童木。这时候,我们家里其实已经摆满他的作品了。
当我捧着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时候,爸爸出现了。爸爸听完了一折《阳关》,正打算领我回家去。昆曲社和泥人摊,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宫的固定节目。妈妈从来不加入我们,说人家都只争朝夕,你们爷儿俩可好。一个遗老,一个遗少,都赶上了。
爸爸看了看我手里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摊子上的其他货品。过了一会儿,突然说,画得真好。
我相信这是由衷的话,多半来自他的专业判断。我一阵高兴,想爸爸终于认可了我的兴趣与品味。
尹师傅头也不抬,轻轻地说,三分坯子七分画。也没什么,都是些玩意儿。
爸爸说,不是,这是艺术。
尹师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说,先生您抬举。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这两个字,就是混口饭吃。
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冷。
过了些天,发生了一起意外,对尹师傅而言,却足见“江湖”二字于他的不利。
我看到这中年人站在他一贯的摊位旁边,垂着头,手藏在半耷拉下来的套袖里。泥人挑子则被打翻了,压倒了一棵人行道边上的冬青树。一块赤褐色的黏土泥坯腻在地上,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个黧黑的汉子。站在尹师傅的面前,粗暴地谩骂。内容很苍白,无非是污秽的周而复始。
尹师傅赤红着脸,却没有任何还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汉子身后的地瓜炉子,和他的身形一样巨大敦实。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看得出这是典型恃强凌弱的一幕。
围观的人多起来,汉子似乎有些人来疯。将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拧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捣着尹师傅的胸膛。中年人于是趔趄了一下,声音更为虚弱,说,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心里紧了一下,挤出人堆,向昆曲社的方向跑过去。昆曲社在朝天宫西北方一处陈旧的建筑里,据说以前是太庙的所在。现在却破落到连大门都没有了。我冲进去,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小生正在惆怅地咿咿呀呀,看到一个莽撞的小孩子东张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观众就发出嘘声。我看见父亲回过头来,用严厉的眼光看我,因为我败坏了人们的雅兴。我也顾不得了,终于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盖帽,眼睛一亮。大盖帽是父亲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长。王叔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年画上的门神。因为他的威武与粗鲁,我一直很怀疑他是不是发自内心地对这种曲高和寡的艺术感兴趣。但这时候,我却觉得他在这里实在是恰到好处。我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口拽。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台上,然后以息事宁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着他挤进人堆。尹师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捡起了地上装工具的绒布包,抬头看见我,又颓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职业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咳嗽了一声,走到了汉子跟前,说,执照呢?汉子愣一下,问,什么?王叔放大了声量,说,营业执照。汉子说,这个鬼地方,还要执照?王叔说,什么地方都有个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东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声“好”来。汉子的脸有些灰,说,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后往外挤,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于是凶恶地叫,妈的,我干革命小将那会儿,也没见你们这么来事。王叔回过头,眼睛张了张。他立即恢复了英雄气短的样子,快步跟上去。
人散了。我这才看见,父亲也来了,不禁有些发怵。父亲并没有责备我,只是也弯下腰,与尹师傅合力将他的泥人挑子支起来。尹师傅打开绒布包,拣起那根白鱼刺,迎着阳光照一照。我们都看出来,已经断掉了。他仍然包进了包里,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流年不利,人心不古。
我很奇怪,他脸上并没有很愤慨的神色,仿佛在评价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这时候,我却看见他的胳膊肘上,正从白衬衫里渗出殷红的血色。爸爸也注意到了,说师傅你伤着了。他撩起袖口,是个寸余长的口子,却很深。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争执的时候剐伤了。他看一眼,又将袖子放下来,说,不碍事。爸爸说,这不成,天这么热,要发炎就麻烦了。师傅,我们住得不远,到我们家包扎一下。
他没说话,却站着不动,是推脱的意思。我使劲拉他一下,说,师傅,快走吧。
妈妈见我们带了个陌生人来,有些奇怪。再加上他的样子又分外局促,神情都有些尴尬。我没等爸爸解释,使劲指了指床头整齐排成一排的泥人,说,这是尹师傅。妈妈立即意会,表情舒展开,说,原来是尹师傅,我们家毛毛整天念叨的。尹师傅看见自己的作品,眼神也活了,说,女同志,您客气了。都是小先生错爱。
我立即觉出他言辞间有趣的错位,我妈妈是女同志,而我却是小先生。
爸爸央妈妈去拿医疗箱,一边请尹师傅坐。尹师傅坐下来,眼睛却瞥见了茶几前的一幅山水,脱口而出:倪鸿宝。
这的确是倪元璐的手笔。爸爸遇到知己似的,说,师傅对书画有研究?
尹师傅欠一欠身:翰墨笔意略知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是最仿不得的。
爸爸说,师傅是懂行的。
尹师傅说,让先生见笑,胡说罢了。
爸爸沏了茶给他。他谢过,捧起茶杯,信手抚了一周,轻轻说,先生家是有根基的。
爸爸会心笑了,这些老人留下的东西,前些年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尹师傅说,也亏了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祖上的老根儿才没有断掉。
爸爸终于说,师傅,别叫先生了。叫我毛羽就好。
尹师傅又半躬一下身,说,毛先生。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是什么造就了尹师傅与我们父子两代人的友谊。以后爸爸来朝天宫,总也要到泥人摊上转一转,与尹师傅聊上一会儿。我并不很懂得他们在聊什么,但看得出,他们是投机的。甚至有的时候,尹师傅会忘记了还有做生意这回事情。这时候,他木讷的脸相也有些不同,变得些许生动起来。
以后的一些年,这些交流还在继续。及至我上了中学,朝天宫一带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倒是午朝门翻建了明故宫。新的堂皇的广场,是毫无古意的,每个周末都聚集了放风筝的欢乐的人,越发显出了朝天宫的黯淡与没落。再就是,在这里摆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面孔换了几茬,据说有一些是另谋生计去了。一个卖梅花糕的,在评事街开了铺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来的时候,有些衣锦荣归的意思,邀请老伙计们去他的西餐厅吃饭。
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生意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坏下去。顾客还是孩子们,一些长大了,不再来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续上来。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来,脸上是很兴奋的神情。一面回房间翻了一阵,翻出许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机。因为并没有外出旅行的计划,我和妈妈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爸爸对我说,毛果,我们去找尹伯伯。
我们到的时候,夕阳西斜,尹师傅正袖着手打盹。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人也有些佝偻。这中年人,这时候便显出了老相来。爸爸没有惊动他,只是拿着照相机,对着摊上的泥人拍了一阵。尹师傅醒过来,眼神有些发木。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一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摇摇头,说,最近我们研究所,在搞外经贸交流年会,就有批专家来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SOAS(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客座教授,专研究亚非文化的。他说难得一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
尹师傅快步走进去,拉开了帘子。
尽管灯光暗淡,我们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半边脸抽搐着,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着,指尖弯曲。这并非是一只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转。尹师傅将一块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在我们的目光里,他将男人的头搂在怀中,平静地抚摸,轻轻地说,我儿子。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
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听凯文说,有太多的订单。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东西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爸爸说,这个老尹。
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的时候。他是来给我们派喜帖的。他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着,并没有很多富足喜气的神色。
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来往的亲友敬酒。她端了满盏酒到了我们跟前,跟爸爸说,毛叔,没有您,就没有我和尹诚的现在。您对我们有恩情,我敬您。说完了,她便一饮而尽。
爸爸有些发愣,大概不知怎么接话。因为在之前,他是没见过这个女人的。
尹诚是尹师傅的儿子,这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神茫然。胸前的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后来我们知道,这女人来自六合乡下。是尹师傅一个亲戚介绍的。但这段姻缘如何促成,却没有太多人了解了。
又过了些时候,是尹师傅买了房,邀我们去新居参观。新居在月牙湖一带,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楼盘,妈妈说,看来尹师傅是做得不错的。
来邀我们的,是他的儿媳刘娟。还有儿子尹诚。尹诚依然还是沉默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静地蜷在西装的袖子里。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里买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对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惊吓,赶紧又将头低下去了。
刘娟也笑一下,声音有些干。她说,我这辈子,要能生出个毛毛这样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妈妈就将话题岔开去,说,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厌得很,也是家里管得严。
接着又问他们装修的情况。刘娟便骄傲地叹了一口气,说,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他们爷儿俩能帮上什么。老头儿在工作室里赶活,面都见不到一个。从买材料到找工程队,让我跑断了腿。原先请了个监理,用了几天,大小事上丢奸,让我给赶走了。我这个人,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这年轻女人很有气魄地挺一下胸,说,还不是熬过来了。
爸妈都说,是啊,装修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她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对我爸说,您是行家,也给参谋参谋,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爸爸翻看这些照片。房间里吊了厚厚的顶,刷了玫瑰红的墙纸,大吊灯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种家具也是大而实的,整个家里看上去满当当的。
爸爸就说,其实,现在是比较流行简约的。
刘娟就说,有了好日子,不是要过给别人看吗?
妈妈问,哪个是尹师傅的房间?
刘娟愣了一下,说,他不跟我们住。说是住不惯楼房,宁可窝在三元巷那块。
又过了些日子,父亲领着我去工作室看尹师傅。说是工作室,其实是靠着莫愁湖的一间民房。改建过了,四周都是大块的玻璃,采光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得见大大小小的泥人,摆在通顶的木架上。还有一个低头劳作的身影,全神贯注地在揉一个泥坯,那是尹师傅。
尹师傅看见我们,立刻笑了。擦了擦手来开门。
进了门,才闻到很大的烟味。尹师傅原来是不抽烟的。我揉了揉鼻子,他也想起来,赶紧打开门窗,说,透透气,没法子,最近抽得多,解乏嘛。
我正东张西望,尹师傅说,毛毛,伯伯给你留了好东西。说着在架上搜寻起来。说着爬上木梯,端下来一个盘子。
盘子里是一群小和尚,或站或卧,诵经的,打坐的,偷懒打盹儿的。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我捧在手心里,看着也乐。
尹师傅便说,眉眼挺熟的吧,可是照咱毛毛画的。
爸爸也笑说,也就你还把他当小孩儿。这孩子要是有几分和尚的定力,我和他妈妈可就省事多了。
我这才发现,尹师傅的泥人,和以往不同,被分成了不同的门类。好像部队,有了不同的名称和番号,井然有序起来。木架上被贴了标签,有的写着“戏文”。不同的作品底下也有小字,打渔杀家,宇宙风,贵妃醉酒等等。还有的贴了民俗。就是一些小人,都在做着日常的事情。有婚嫁的、摆酒的、祭祀的,甚至还有开桌打麻将的。一个木架,竟成了个小世界。还有一架叫“西洋”,都是些洋人,多半裸着身体。这自然也是艺术的表达。尹师傅却好像有些不安,说,有些客户,指明要这种。我本来不想做的,成何体统。父亲说,老尹,你也应该解放思想,艺术就要兼容并蓄。
尹师傅就笑了,说,也对也对。
说着,尹师傅抽出一支烟点上,又让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说,烟还是要少抽。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
尹师傅便说,不碍事,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说完又笑了,笑得仍然有些倦。
临走的时候,我发现那尊女人的半身像,摆在窗台上。笼在夕阳的光线里头,轮廓很好看。
偶尔又去了朝天宫,其实读中学以后,我已经很少来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又萧条了些。也可能是因为没了尹师傅,朝天宫也不是以往的朝天宫了。
大约在半年后,接到了尹家的电话。刘娟打来的,说是要请我们全家吃饭。爸爸就问,难道是又有了什么喜事。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好久不见,也该向毛叔和婶婶问安。
到了下午,刘娟就开了桑塔纳过来接我们。说起话来,还是一团火似的模样。说是去状元楼。到了包厢里,迎面看到尹诚,又胖了些。尹师傅坐在一旁,却是有些见瘦。脸色也灰黄的,挂着笑,却看得出有心事。坐下来吃了几道菜,又寒暄了一阵。爸爸到底还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刘娟向尹师傅看一眼,轻笑说,咱也不瞒毛叔,是有点儿小忙请您帮。对您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尹师傅转过头,都听见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粗: 我就不知道,怎么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刘娟倒不动声色道,这话说的,毛叔是场面上的人,可不就是一句话。
事情就铺开来。原来,这半年工作室的订货量增加,尹师傅忙不过来。前不久,刘娟作了主张,为公公招了几个助手。其实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帮忙出活儿,作品则记在尹师傅的名下。可是两个月后,就出了事,一批东西在欧洲全部被退了货,说是品质下降得厉害。这事儿弄得英国的老板很恼,了解了原委后,竟然提出要和尹师傅解除合同。双方现在在僵持。刘娟说,毛叔您和那个凯文有交情,就求您跟他说说。
爸爸想想说,那我就跟他说说,可是,你们做得是有点不大妥当。工作室不是作坊,人家要的就是尹师傅的作品。
刘娟就敬上爸爸一杯酒,说,可不是嘛。我公公在多少人眼里都是宝。可他这么没日没夜,任谁也心疼。只是,这钱来了不赚,也实在说不过去,您说对吧。
尹师傅没说什么,低下头,只是吃菜。
爸爸就跟凯文说了,对方说问题也不很大。只是,西人向来讲究个诚信。下不为例就是了。
爸爸就说,也跟你这个兄弟说说,别太资本家。老尹到底是个手艺人,慢工出细活。订货太多了怕他吃不消。
凯文便说,这你可冤枉我们了。订货量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我可从旁人那听说,他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做公公的是言听计从。
尹师傅出事的消息,也是从凯文那里知道的。说是打电话给工作室没人听,过去一看,尹师傅昏倒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一把刻刀。
在医院走廊上见到凯文,心里都有些黯然。尹师傅的报告出来了,已经是肝癌晚期。凯文说,老尹现在的状况,他兄弟也很遗憾,刚刚给他送了一笔慰问费。不过这个工作室,恐怕是要撤销了。
爸爸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尹师傅看我们来,眼睛活泛了些,张开嘴要说话。爸爸制止他,说才手术过,说话伤身。
尹师傅摇摇头,终于说,他毛叔……
然而也依然没说下去。
他身边是个脸色衰老的陌生女人,帮忙招呼我们,说是孩子的老姨。女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一边朝碗里吹着气。大约觉得凉了些,才掂了一把小勺,往尹师傅嘴里送。尹师傅喝了一口,头偏一偏,说,不吃了。
她愣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有些坚持地送过去。尹师傅闭上了眼睛,声音坚硬了一些,我说不吃了。
我们和尹师傅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陪他坐着。隔壁房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一只念经机,断断续续有些佛音传过来。这时候听过去,竟有些凄凉。
大概又过了很久,有个护士进来,对我们说,病人要休息了。你们请回吧。
尹师傅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面相安静。
从窗户望出去,已经是漆黑的一片。
我们走出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人。是刚才那个女人。爸爸说,过去和她说一声吧。
走到她跟前,才发现,她在啜泣。看到我们,她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对我们说,走了?我送送你们。说完,艰难地对我们笑了一下。
在电梯里头,光线映在她浑浊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一行泪,沿着她满布皱纹的脸,又流下来了。
她说,毛同志,老尹真的没几天好活了么?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轻轻地将头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是谁作的孽?我只是想为他们好。我介绍刘娟给他们,就是想他们爷儿俩能有个照应。我妹死了后,家里该有十几年断了女人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您是他爱人的姐姐?
女人眼神散了,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但是听得见其中的苦楚,她说,我配做这个姐姐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又开了口。略微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去。意外的是,一个我们并不熟识的尹师傅,在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里,渐渐清晰。
尹师傅大名尹传礼。说起来,尹师傅的祖上在无锡,称得上一个大家。是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家业也丰厚,历来有“尹半城”之称。然而到后来,这家里却出了一个人物,就是尹师傅的父亲。因为政治上的抱负,年轻的尹先生投到了孙传芳的麾下。甚至携上了大半的家产,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几年下来,位至团长,自己也颇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北伐军十九路军南下,这支部队首当其冲。孙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保浙江的嫡系,也壮士断腕。尹团长孤军抵挡,终于全军覆灭。同族人对他的举动,早已侧目,觉得不安分。这时候,更纷纷划清界限,甚至排挤,以示公义。众叛亲离之下,尹父终于在数年后积郁成疾,临终托孤给一个朱姓的朋友。
这朱姓朋友的家里在惠山。春申朱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是有渊源的艺人世家。出产的泥塑,做过前清朝廷的贡品,在地方上都有记载。
这位朋友自己则在县里担任文职,兢兢业业。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过尹父的恩惠,受人之托,对尹传礼视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遗余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严苛一些。因为本业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对于传礼,却是禁绝的。因为朱伯父觉得,这始终是不入流的东西。尹父自己行错了路,是看错了时势,跟错了人。说到底,是胸襟不够。男儿胸中有沟壑,玩物必丧志。所以,除却观摩家中的字画金石,用于冶炼情操,传礼并无其他可以培养爱好的项目。
这少年人逐渐长大了。朱伯父却隐隐还是觉出了不对。虽说传礼为人是十二分的规矩。但对于大丈夫的道理,修齐治平之类,似乎并无想法。问起所谓宏愿,亦无关仕途与经济。有天朱伯父去书房探他,见他听到人声,就用书本遮住了什么。朱伯父于是将这本《樊川诗集注》掀开,愣了一下。书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鸡。虽未上色,却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对翅膀,跃跃欲飞。朱伯父心里暗赞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这是哪来的。他想,无非是家里把玩流传的耍货,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起诱惑,教训几句就是了。然而,传礼犹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说,我做的。这一答未免让他心惊。
朱伯父骇异之余,第一次动了气。然而传礼这时开了口,说感谢他多年的养育。本没有忤逆之心,但他对这泥塑,是真的爱。愿意作为毕生的事业。他知道伯父是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强求不得。
这寡言的孩子,从来未这样健谈。做长辈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负,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却真正伤了他的心,听罢拂袖而去。
待人静下来,再细细看去,觉得这对象绝非初学所作。便又问说是谁教的。传礼照答说,没人教。
这便是天分了。
这时候的时局,其实又动荡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处境,亦是无着,就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前途,其实多少有些一厢情愿。时势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乱世,有一技傍身,却是没有错的。他便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他便带了传礼去见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师傅。若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过得了他这一关。
传礼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题考他。却见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动,问他做什么。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个泥人的头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两个便知道,这孩子是铁定要吃这碗饭了。
在三十岁上,尹传礼已经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年事渐高,也想有人能继承衣钵。朱文忠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个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属,便是这个姓尹的年轻人。朱文忠看在眼里,暗暗也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所谓风暴,自然是突如其来。仿佛一夜之间,镇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在这个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红的叉。底下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这老艺人正茫茫然什么叫作“资本主义”,已有人上了门来,顷刻间家里天翻地覆。小将们叫嚷着“破四旧”,要他们尽数交出工具。尹传礼年轻气盛,上前问,交出来,靠什么吃饭?对方一个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说,你想跟革命讨价还价吗?
传礼暗暗捏了拳头,说,我的工具就是这双手。小将便围上来,反拧了他的胳膊,说,那就毁了你的手。说着举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护住传礼。木槌没犹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朱师傅在半个月后撒手人寰。临到走,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弥留之际,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传礼和他女儿若英赶紧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过传礼的手,又拉过女儿的手,放在传礼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朱师傅过世一年,传礼和若英就给他守了一年的丧。两个人以兄妹相称,谁都知道他们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几个老人就要给他们操办。传礼摇头,说师傅身后未满三年。这时候办喜事,是为不孝。
这时候,却有镇“革委会”的人找他,问他还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说,我现在干惯粗活的手,沾不得“四旧”。对方就说,给你个机会做革命文艺工作者,就看你会不会做。传礼就问,要怎么做。对方阴飒飒地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就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传礼不明就里,就去了。人一进去,门就给人从外面锁了。怎么叫喊也没用。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了门,跟他说,滚。
他回了家,看见若英房间灯亮着。他走进去,看见若英正对着窗口嘤嘤地抽泣,看见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抚摸他的脸,终于就大声哭了。
女人嘴里说,以为见不到他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说,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文书,给扣在“革委会”了。看来是死罪一条。
谁说的?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点躲闪。李主任是“革委会”的头儿。若英的脖子这时候迎着光,上面有浅浅的淤痕。他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涌动上来。
在他正要冲出去的时候,若英拉住他,说,他说,不这样就不放你回来。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紧紧搂住了这女人。
若英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们结了婚。
他说,孩子留着吧,都是一条命。生下来,我就是他爹。
腊月,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不哭闹。可稍大一点,都看出身体有毛病。
若英说,我要为你生个好的。
若英怀上了他的孩子,两个人守着希望似的。这孩子怀了九个月,有一天说是要生了。赶到医院,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
剖腹产,剖出一个死胎。
晚上,女人大出血。妇产科的实习医生慌了神。问起主任医生,在牛棚里。抢救到半夜。
天蒙蒙亮,若英阖了眼睛,临死也没说一句话。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尹传礼一个人带这孩子,带了两年。有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养孩子艰难,就要帮他介绍个新寡的妇人。他摇摇头。
“革委会”干部都换了一遍。新的主任问他,有革命任务给他。
他愣一愣神,苦笑说,我们家里没有女人了。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原来革命任务是做主席像。
他的双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着指尖传上来。
他做出的主席像,谁都说像。
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个,下一个还当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心里都一阵发空。不过长了也就有些淡了。
到有一天家里的孩子发了高烧。送去诊所打针,没退。送到县里医院,孩子已经烧糊涂了。烧总算退下来,孩子却站不起来了。本来还有一双腿是好的。
他责备着自己。“革委会”来了通知,说要送青山镇的友谊乡一尊主席像。要他连夜赶出来。
他忍下苦痛,做到后半夜,睡着了。起来,接着做。做好了,等着人来请。主席还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伟人。
清早主席被请走了,中午来了一帮红卫兵,要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主席下颌上周周正正的一颗痣,给他点到了右边。这是企图替右派翻案。手法阴险,居心可诛。
临去劳改农场,看见妻子的姐姐若兰,带走了他的儿子去六合。
这一走便是九年。
九年后,他被放出来,已经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里没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说,来南京吧。你儿子长大了,说不了话。蹦出个一两句,都是六合腔。
他说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宫摆了摊儿。
养儿子,养自己。闲下来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数。
后来发达了。妻姐便说,家里得有个女人。尹传礼说,我不要,你给你外甥找一个。若兰便叹一口气,说,给你找一个还容易些。
后来便找了农村户口的姑娘,是若兰夫家的远亲。人看上去还本分。不好看,能吃会做。就是话多些。
这姑娘就是刘娟。
我们听到这里,都突然想起来。今天陪着尹师傅,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儿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说,我找了她来,是我作的孽。谁还料想,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们都没有提防,为能留住她,连房产证上写的,开户用的,都是她的名字。
我们于是都知道,这个叫作刘娟的女人,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尹师傅的丧事,办得很简朴。人来得不多。一些说着无锡话,是老家的亲戚。没有什么人哭,都是面相木然。尹诚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孝帽。手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遗像上的尹师傅,眉目有些模糊。大概是用的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因为模糊,脸上的千沟万壑,似乎都舒展了些。人也年轻了些。
我们身后传来凯文洋腔洋调的中国话,说,可惜了。
喝完了豆腐汤,叫若兰的女人跟我父亲说,毛先生,央你件事情。说完,拿出一个信封:老尹留下把钥匙,开床底下那口木箱。他临走前说,请先生你来开。
箱子从床底下搬出来,虽然陈旧,却并没有灰尘。
锁开得很顺利。
打开来,是一箱子的毛主席半身像。
泥塑的主席像稳稳地坐在箱子里,底座上标了不同的年份。每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颌上点了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