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的小麻雀放到阁楼上去了,为了防止它摔下来,我还用木板做了一圈围栏。
它是从老石榴树上摔下来的,落在乱草里头晕过去了。当时老麻雀还在天上绕圈子飞了好久,声嘶力竭地叫着,后来就放弃了它,自己飞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它才醒过来,在乱草里头划动着翅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它的。发现它之后我才回忆起老麻雀刚才在我书房前的惨叫。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并没有骨折,只是摔坏了,大概得有几天才能恢复。我将它放在手心,它发着抖,显出乞怜的眼神。我听说过麻雀性躁,养不活,三跳两跳就会跳死。可我还是将它收养起来。用一个小竹箩铺上棉花破布和一些干草,我让它躺在里头休息。
到了下午它的伤痛就大大减轻了,于是开始发出微弱的叫声。傍晚时分它居然能站起来了。我早就用水泡了一些大米,这时我将大米撒到地板上让它出来吃。虽然还站不太稳,它却像小鸡一样啄起米来。我在心里惊呼:这是个奇迹!它啄食了几粒大米之后,我又将它捉回箩里去休息,因为怕它被撑坏肠胃。看到它听话地待在箩里,我就用报纸将小竹箩罩上了。
我将竹箩藏在书架后面不当眼的地方,我想让小麻雀成为我的一个秘密。不管怎么说,养麻雀似乎是一件羞愧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泡米啦,让它在地板上散步啦,打扫它的鸟粪啦等等这些事全成了秘密活动,必须关起门来偷偷进行。
遗憾的是我家没有客厅,来了客只好领到书房里来。客人来了之后东看西看的(也许并没有看,是我神经过敏),偏偏这个时候它在箩里骚动起来,发出叫声,弄得我的脸涨成紫红色。我的客人都是比较有修养的人士,他们仅仅耸了耸眉毛,没人向我提问。
“远文君工作辛苦,常到树林里去透透空气吧?”退休的文物馆馆员这样问我。
“树林倒很少去,就只是待在家里喝喝工夫茶。”我慌乱地胡诌起来。
“真是有雅兴啊!”老头叹道,“我也想学工夫茶,但受不了那种烦琐。你家前面这个园子不大,鸟倒是喜欢往这里飞啊。”
“嘿嘿。”
客人走了之后,我就将小麻雀请上了阁楼。我住的是老式房子,阁楼很宽,我为它腾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这里光线也不错,等它伤好之后,它就可以大摇大摆在这里散步了。家人虽然对它没什么好感,但也决不会恶意加害。布置好它的住所之后,我就将小竹箩倾斜着放在地上,为的是它可以自由地跳进跳出。
小麻雀起先非常惊恐,一动不动地蹲在窝里。但到了下午,它就大方地走出窝,从容地在阁楼地板上啄米粒吃了。它的动态就同一只小鸡差不多,我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只小鸡长期饲养下去。想到这里,我嘴角就浮出一丝冷笑。让那文物馆老头见鬼去吧,我偏要养麻雀,就像养小鸡一样。小鸡吃水泡米,我的小麻雀也吃水泡米,为什么不能养?我还从未见过养起来这么省事的鸟儿呢。我不想把它关笼子,因为它根本就不会飞,它只会跳来跳去。阁楼的中间有个天窗,太阳从那里射下来,我的麻雀特别喜欢在阳光下游玩,有时候,它还傻乎乎地去追逐光线里头的浮尘呢。也许是因为很早就离开了妈妈,落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它显出顽强的适应能力,在我看来,它不仅不像别的麻雀那么躁动,反而过于安静了。一般它总在窝里不动,只有我到阁楼上去的时候,它才出来,在地板上欢快地散步。我听说最初的记忆是可以涂改的,也许现在它认定我是它母亲了吧。我是男的,但小麻雀一定不知道人类的男女之分。
我在书房里工作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它。邻居家的顽童放了一个大爆竹,简直地动山摇。我立刻就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阁楼上去。啊,它已经不见了!难道掉下去了吗?不可能,它飞不过这道围栏。我沿着那些木箱仔细地看过去,还是没有它的踪影。我心里头像有几只爪子在抓一样。忽然,破布帘子动了动,它从后面从容地跳了出来。它无辜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急什么呀,急什么呀,你这个鲁莽的人。”我蹲下来,让它跳上我的掌心。它太可爱了,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个女儿一样!它蹲在我掌心里之后就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似的。也许它真是受了大的惊吓,也许它刚才认为世界末日到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赖啊,我承受得了么?这时外面那野小子又点燃了一个更大的爆竹,震耳欲聋。我连忙将它揣到我的胸口保护起来。但我是多虑了,它连眼都没睁开,它正在舒服地假寐。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应不应该让它重返大自然呢?星期二,我试验了一下。当我将它放在它先前掉下来的那棵老石榴树底下时,它完全懵了,身子瘫在草上发着抖,眼睛像瞎了一样,哪里都不看,也不看我。我离开一点,在树背后唤它,但它丝毫反应都没有。我怕出事,就走过去将它捉起来放在手心,但它还是像不认识我一样,一个劲发抖。我只好走回屋里,将它放回窝里去。一进窝,它立刻就活泼起来了。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它根本不是依恋我这个人,它依恋的是它用它那灵活的小脑袋所营造的幻景,我不过是使它那幻景得以成立的媒介罢了。
放爆竹的邻居家的老婆子注意到我的行动了。我让小麻雀重返大自然的时候,她坐在她家大门口抽水烟,冷冷地观望着我。我进屋之际,她正在骂她的孙子,我偷看她一眼,发现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实际上,她骂的是我。
“两爆竹炸死你这个龟孙子!”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想不出她怎么可以这么凶恶,是为了生存么?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养麻雀,为什么老觉得有罪一样呢?我敢将麻雀放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放养么?当然不敢。再说那会在一瞬间就毁了它,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适合麻雀生存的世界,它自己也知道这一点,阁楼上是它最好的住处。我不再要它重返大自然了,那无异于对它的迫害。现在,这个小家伙是完全属于我了。这既让我欣慰,又使我紧张。我还从来没有承担过保护一条生命的重任呢。
从书房走到阁楼上之后,我喜欢长久地看着它在地板上蹦跳和嬉戏,我也喜欢看它在窝里头假寐。这个安乐窝对于它来说是很好的温床,从这里滋生出无数的灵感,让它可以生活在快乐之中。自满自足的小麻雀,谁都不需要。只不过因为这一切由我提供给它,所以它才需要我。它一跳就跳进了箩里,仪态万方地蹲在一团草茎上头休息,风度不比一位公主差。阁楼下面,家人们在进行着繁忙的日常生活,弄出各式各样的响声,对于这一切它并非不知情,但他们影响不了它,它感兴趣的只是阳光照射下的浮尘,还有偶尔从天窗那里闯进来的甲虫。有一天,一只金龟子掉到阁楼里,在空中嗡嗡嗡地飞了好几圈,那一天便成了小麻雀的节日。它不断地企图追逐这只甲虫,甚至费力地扇动了几下早就忘记了功能的翅膀。金龟子最后从房里的一扇大窗飞出去了,小麻雀久久地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也许它突然感觉到了飞翔的本能?不过后来它还是没有使用它的翅膀。
有一天,大哥从很远的伐木场回来了。他坐在我的书房里,告诉我关于他那里的一些逸事。他一说话就瞌睡沉沉的,其实呢,又并没有真的睡着。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变得含糊不清了。我似乎听见他提到各式各样的兽,还有鸟,鸟兽同人是住在一起的。有时,在梦中,一些兽也会攻击人,一醒来,就又和睦相处了。这是我猜出来的意思,也可能他的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于是问他关于鸟的事。
“所有的鸟都不会飞。”他那干脆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
“那么麻雀呢?”
“我们那里不叫麻雀,叫‘鸡’。它们就同这里的鸡一样,满地乱跑。”
“那么,最初的麻雀是不能飞的吗?”
“应该是这样吧,要知道我们那边先前可是原始森林啊。”
大哥在家里很烦躁,无缘无故地备受惊吓。我想,原始大森林的寂静已经将他的听觉训练得无比敏感了。我在谈话中提到过我饲养的小麻雀,当时他露出知情者的微笑点了点头,认真地听我说完,但没作任何评价。我对他说我的麻雀也不会飞,如果带到他所在的伐木场去,也许就会找到同类。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好像厌倦了这个话题。
因为母亲在厨房里失手打破了一个碗,大哥忽然暴躁地哭起来,然后就冲出去了。
“这家伙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母亲茫然地摊开两只手说,“就连我们夜里起来起夜他都大不高兴,说自己是住在采石场里头,无处可躲,总有一天会被惊吓而死。这些年,他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他同你说过了吗?”
“他说同鸟兽住在一处,大概那都是些沉默的鸟兽吧。”
“他回来干什么呢?我看啊,他已经回不来了。”
母亲说出这句话来时很激动,甚至有点高兴。母亲的心思是很难猜透的。
我带大哥上楼去观察我的小麻雀。小麻雀很警惕,蹲在窝里不出来。我将大米撒在地板上引它来吃,它还是不为所动。大哥坐在一个箱子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沉思地看着我的麻雀。大哥对于养在阁楼里的麻雀作何感想呢?
“林场里的那些鸟远不如它幸福。”大哥得出结论。
“你想,”他继续说,“那些鸟从来也不知道飞是怎么回事,它们白白长着一对翅膀。而你的麻雀是知道飞的,至少看过它妈妈飞。现在它住在这个世外桃源,天天做关于飞翔的好梦,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它不使用它的翅膀,正是为了在梦里头去飞呀。”
我跟不上大哥的古怪逻辑,只好沉默。小麻雀大概认为这个人不会来伤害它,便闭上眼进入假寐。大哥指着它说,他最喜欢鸟儿这种姿态,可惜林场里的鸟们太闹了,完全没有我的小麻雀的这种境界。
“我更喜欢它去野外飞翔,变得强壮起来。目前它的这种生活方式毕竟是变态的,违反麻雀的本性的。”我说。
大哥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责怪说:
“你太爱信口开河了。本性?什么是麻雀的本性?谁知道?我告诉你,这种事啊,只有麻雀自己才知道,你我都是外人。我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瞎猜。”
大哥离家的二十年里头,很少给家里来信。有时写一封信也是寥寥几个字,从来不透露他的生活状况。我记得大哥小时候曾是父母的希望寄托,他们以为大哥会成材,没想到他当了最没出息的伐木工人,而且一去不回头,在遥远的深山老林里头定居了。但这是否正好是父母的心愿呢?或许他们年轻时也有进山的冲动,只是没有勇气实行?反正,二十年来,我从未听到父母抱怨过大哥一次。我的家人是些极为暧昧的人。就说养麻雀这件事吧,他们表面上似乎不赞成,暗地里却又纵容我的出格举动。这些日子以来,父母和弟妹从未上阁楼去打扰过一次。昨天有个亲戚要把他的一箱子古书寄放到我家阁楼上,被我母亲当面拒绝了。母亲对他说:“我家二儿子在阁楼上搞物理实验工作呢。”
也有些邻居来拜访大哥,他们拐弯抹角地询问关于林场的情况。
“我听说那边野猪是很多的,有没有遭到过袭击呢?”周二爹问道。
“那边的野猪连牙都没有,和家猪差不多,干吗袭击人呢?”大哥说。
“原来这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邻居们悻悻地起身离去,父母对他们赔着笑。
住在一个屋顶下,大哥对家里养着麻雀的事和我同样敏感。在书房里一块喝着茶,他会突然将杯子往书桌上一放,说:“你真奢侈!”他说的是养麻雀的事。
从他口中我得知,农场的繁重工作使得他根本不会有闲暇来同动物交流,而那些动物也非常麻木,似乎仅仅把人们当作提供食物的施主。
小麻雀从窝里跳出来追浮尘时,大哥即使不上阁楼去看也知道它在干什么。他用一个指头指着阁楼对我说:“瞧它有多么活跃!它生活在一种奇境之中。”
小麻雀一天天长大,也许是它在楼上嬉戏时发出的欢快叫声泄漏了天机,邻居们关注起它来了。他们开始找出各种借口来我家,有时单个来,有时一群人来。他们进来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呢,却在竖起两耳监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贯我行我素的小麻雀免不了要弄出些响动来,那些人听到阁楼上的骚动之后,就心领神会地露出奸猾的笑容。
“一个没有怜悯心的人就等于是一个死人。”周二爹阴阳怪气朝我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何伯和曼姨都拍起手来。
“周二爹真会说话,他一下子就击中要害!”
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到阁楼上去看我的麻雀。而他们,尽管在房里转来转去地侦察,也没有谁提出要去阁楼上看看。有一个家伙便是站在了楼梯上,但很快又下来了,就好像弄错了地方似的。
邻居们在房里来来去去的,我倒没有感到特别的不便,妈妈却不高兴了。
“周二爹是一个抢劫犯!我亲眼看见他抢劫书店的孤老太婆。如果他再来家里,我们非把他杀了不可!他已经瞄好我们的水晶花瓶了,打算下次来的时候趁乱下手呢。”
“杀了他我们自己还想活吗?!”爹爹阴沉地说,“如果不是自己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会怕这个混蛋呢!”
家人的目光一齐射向我,接着又一齐射向阁楼上。自从大哥回林场去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备受煎熬。谁也没有当面责骂过我,但压力无处不在。麻雀只不过是养在不当眼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要关心这件事呢?它又没有干预任何人。也许,这样看问题是错了。麻雀的确是没有在看得见的地方进入家里人的日常生活,可它在无形中的影响力是确实存在的。即使家人不去管它,邻居也要来管。就因为饲养麻雀是一个反常的举动,而饲养成功就更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说养的是一只鹦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没人会去注意一只家养的鹦鹉。大哥临走前就暗示过我将遇到麻烦。不过他又说:“那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好事,我在森林里头就没有你这样幸运了。不过你的经历对我也是个安慰。”
“你要管好你的宠物!看看你把家里变成什么场所了!”爹爹说出大家的意见。
我诚惶诚恐地想,这会不会是最后通牒呢?看起来还是不像,因为并没有对我做出任何硬性的规定,倒有点像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
我还是照常饲养小麻雀,不但给它吃的,还为它弄了一根柳树的枯枝放到阁楼上,让它练习跳跃,甚至短距离飞翔。然而它还是不飞。我自己的工作却越来越多地受到打扰。原先外人并不经常到我书房里来,现在总有一拨一拨的人来闲聊,好像是我邀他们进来的一样。这些熟人亲戚坐在书房里之际,爹爹往往会踱步到门口,向所有的人打个招呼,干笑几声,然后像记起了什么急事似的走开去。爹爹的这种做派可把我气坏了。
“你的爹爹,真是一位仁厚的长者啊。”阿农注视着爹爹的背影由衷地说道,“发生在你家里的事,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处事风度。”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可以这样信口乱说?”我气呼呼地说。
“你不要激动嘛!”三位邻居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好意思地坐下来。他们三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情地看着我,好像认定了我有问题似的。坐在屋角的家雨不断将他坐的那把竹椅弄出响声,简直让人头痛。
“你说你家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为什么你大哥夜里要到我家来哭泣呢?”家雨问。
“我大哥?到你家哭泣?”
“正是这样。他是下半夜来的,就睡在我家厅房里的竹床上,他滚呀滚的,还掉到地上一次呢。他对我说,你在家里饲养奇怪的宠物,那宠物改变了家中的氛围。他在家里没法入睡,只好走出来了。”
“什么奇怪的宠物,不就是一只小麻雀吗?”
“那不是一般的麻雀。它是一只要改变世界观的小动物。”家雨严肃地说。
“胡说八道!”我气疯了。
“请不要这样说话。”梅仔制止我道。
“不让说话,难道叫我憋死?你们可以到阁楼上去参观那只改变世界观的小动物嘛,我又没把它藏起来!”
“我们没有这个打算。”他们三个人站起身,齐声说道。
当他们鱼贯而出时,爹爹出现在门口,脸上显得有点焦急的样子。接着妈妈和妹妹也出现了,还有弟弟,他们四个人都站在那里不说话,小弟还一个劲地咬指甲。因为家人都不说话,我也就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对他们这种打哑谜似的态度十分反感,心一硬,就昂着头从他们当中插过去,踏响着脚步上了阁楼。我要让家人看一看,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个流言蜚语。
在楼上,我的小麻雀蹲在我给它的那根柳树枝上打盹,它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会不会生病了呢?我正犹豫时,它从树枝上跳下来了。但它却没有在地板上跳来跳去,而是不声不响地回到了窝里,待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我想起家雨说的它会改变世界观的那些话,我怀疑是大哥将这种观念灌输到家雨的脑子里去的。住在那些沉默的动物中间,大哥的内心深处竟会如此地躁动,真是想不到啊。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大哥性情随和,与世无争,就为这,母亲才会说出他“回不来了”这种话吧。从前他可是父母的希望啊。这个希望变成了一个影子,深更半夜的潜入到邻居家里去,睡在邻居的竹床上诉苦,说家里不能住,是因为弟弟养了一只小麻雀。我周围这些人的思维,真是比外星人还难以把握,我早就放弃了同他们交流的愿望,可是他们一轮一轮到书房里来,不仍然是要向我表达什么,也就是说,不仍然是想进行那种不可能的交流吗?
于完全不知不觉中,我饲养小麻雀的事成了公共的事务。当我在粮店买米时,阿三对排在我前面的人说:“让他先买,他有家务事要处理呢。”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将我推到前面的窗口去了。买完米,他又放大喉咙说:“代我向那位动物界的小不点问好!”弄得我满心惭愧,两眼昏花。前天,我打算将门前的那条沟疏通一下,因为蚊子越来越多了,秽物的臭味也开始弥漫。当我卷起袖子开始干活的时候,不知何处涌来一大群人,他们连拉带拖将我弄回自己屋里,扔下话:“好好待着,不要让俗事分了你的心,饲养麻雀可是需要全神贯注的。”然后他们就在门外热火朝天干了起来,不到半个小时,他们便将我家门前的阴沟整理得清清爽爽的了。我不知道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说出来都有点像神话。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居然会成为公众人物,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啊。如今我一出门,背后就粘着很多目光。当然总的来说,邻居们对我的关心都是善意的,他们已彻底转变了态度。现在他们生怕我卷入俗务,处处为我提供方便,但愿我将每一分钟都花费在我的宠物身上,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似的。幸亏我的小麻雀很健康,不用我过多的操心,不然的话,我就会觉得众人的期待是太大的包袱。
有一天,我接到了出差的通知,这是一个极大的意外。好多年我都没出过差了,这事让我措手不及。我的任务是去黄河沿岸搜集水文资料,这意味着我必须离开家一个星期,甚至还要久。小麻雀怎么办?我不能把它交给家人,因为家里人都对它极其冷淡,它在他们手里完全有可能出意外。自然,我想到了我那些热心的邻居,他们比我还要关心它,有的人简直称得上对它牵肠挂肚。
然而当我把这事同阿三说时,他很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态度使得我大失所望。
“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怎么能委托别人呢?你即使委托了别人,难道自己放得下心吗?你想想看,你的麻雀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麻雀,它是可以饲养的,你收养了它,你自己的个人生活就彻底改变了,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阿三说话时翻着白眼,对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责难。
我很惶恐,但我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可不想丢了工作啊。”
“那是你自己的事。”他冷冷地说。
我也想过带小麻雀出差这样的奇招,但如果实施的话,它必死无疑。只要回想一下那一次“回归大自然”的情形就知道了。我此时才深深地感到,小麻雀制造了它自己的世界,终日沉溺于其中,任何暴力的变革都等于给它判死刑。阴暗的阁楼是它的家,那里经常有亮晶晶的阳光掉下来,有浮尘供它追逐。它的家是属于它的,连我都要被排斥在外。
因为想不出办法来,我在家里如坐针毡。“小麻雀啊,小麻雀,你可将我害苦了啊。我怎么会想到收留你这样的小动物呢?”我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悲叹。它镇定地看着我,它此刻无条件地信任我,可是这种信任却是要命的。当时它掉在那一堆乱草里头,它到底有没有发出过求救的叫声呢?如果它根本就没叫,也没打算让一个人来搭救它,我的义举不就是对它的命运的粗暴干涉吗?我强行将它纳入人的世界,它就变成了一个人,其实这于它并不相宜。再想想大哥那里那些沉默的动物吧,那些动物从来不同人发生交流,保留着原始状态,所以到处乱跑,也不存在适应力的问题。但是大哥为什么认为小麻雀“幸福”呢?也许他在讽刺?我已经想不起当时它是否发出过叫声了,很可能没有叫。本来,老麻雀是有可能拯救它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拯救。现在想到这些已经迟了,我该怎么办?!
天渐渐地黑下来,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情急之下,我甚至想到将麻雀扔到井里去,一了百了。我并且认为这对它是个较好的结局。也许痛苦,但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即使我自己要结束生命,我也会认为投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老二,你打定主意了么?”爹爹走进来,站在屋当中说。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心里头燃起一线希望。
“那就不要去好了。”
他果然说的是这件事,他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决心尝试一下。
“是这样,爹爹,我必须出差,可是麻雀怎么办?我养了这么久了,同它有感情了,不忍置它于死命。您能不能替我照顾它几天?只不过是将米泡在水里,每天喂它几次。卫生可以不搞,等我回来再搞,别忘了喂水就行了。”
“住口!”爹爹愤怒地扬起一只巴掌,像是要来打我,可又颓然放下了,“你这个懦夫!你怎敢将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你简直不像我的儿子。前些年,我和你的弟妹们都望你出头,在家里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可是现在,你竟然这副德行,把我和你妈的老脸都要丢尽了。哎,丢人啊!”
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显得很沉痛。
午夜过去了,我还坐在书房里,我耳边反复响着爹爹的那句话:“丢人啊!”家里人都睡了,熄了灯。我又摸黑上了阁楼,我用手电照了照我的宠物,它在窝里发出细小的、有些吃惊的叫声。多么懂事的小家伙啊,一瞬间,我的决心下定了。
那一夜我睡得十分安稳,我梦见草原上有两只奶牛在那里安静地吃草,那些绿草洁净而多汁,散发出春天的芬芳。
我去单位见了领导,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能出差,否则会成为刽子手,因为我饲养了一只特殊的小宠物,它离了我就会没命。我以为领导会追问关于我的宠物的事,没想到他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感。最后他说:
“你就留下吧。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呢?啊?这事就这样了。我很高兴你能表达自己的思想,这说明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现在你去工作吧。”
我如同大梦初醒似的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事情顺利得不像真的。
我很怕那位领导去宣扬我饲养宠物的事。我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便埋头于我的工作,不敢抬头与同事们对视。毕竟,这件事没法向他们解释清楚。挨到吃中饭,我就在食堂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然而同事们不肯放过我,很显然,我的事情已经被张扬出去了。我一抬头,看见大约有六七个人挤到我的桌旁来了。紧挨着我的是贵老头,他已经吃完了,将空碗放在桌上,很贴心似的同我说话。
“我们都对你的事感到纳闷。在大家印象中,你是一个十分谦逊的人,从来不与人唱对台戏,领导交下的任务你也很好地完成。今天是怎么啦?我们大家的心里都震惊了一回。听领导说,是因为一个小宠物。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自家的阁楼上养了一只小麻雀吗?真难以想象啊。可见‘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刚才关主任把我们叫去讲了你的事,还指派了小刘去黄河出差。关主任一走啊,我们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意外,真的!”
他一说完,其他人都附和,都拿眼来瞪我,好像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似的。那对不起他们之处,在于我没有早早地向大家通报饲养宠物的事,而是悄悄地躲着干,让大伙儿蒙在鼓里。他们都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同一句话:“想一想吧,在家中饲养麻雀!这算什么?!”贵老头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肘,又说:
“听见了吧?这事不弱于一场地震!因为你决心养麻雀,现在我感到我自己的老脸都没处放了。你这家伙,真会出奇制胜啊!你要是不和领导谈,也不拒绝到外地去出差的话,谁又会知道你心里想的事呢?这就像、这就像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啊,现在每个人都要抛弃从前的老眼光了。”
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些同事的激动,只是在心里隐隐地感到自己早上在领导面前的表态触动了以往生活中的一些根基,由此导致了某种变革。这是我个人生活中的私事,这些人凭什么来强行介入呢?然而听贵老头的口气,又并不是强行介入,倒像是我的行为妨碍了他的个人生活,引起了他的羞耻感。现在我已经吃完了饭,可是这些人还不走,还是直瞪瞪地望着我,不知道他们对我有什么样的期待。我很想大声质问他们,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但那样做并不符合我的性情,所以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我想假如我一直坐在这里,他们也会坐下去了。我扫了一眼食堂,看见里头已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食堂去休息了,只有我的角落上还围着这一桌人。当我鼓起勇气来看他们的眼睛时,才发现那些目光全是空空洞洞的,找不出任何的意义。他们撑在桌上的手臂也显得过分僵硬,就像麻木了似的。这七个人到底要从我口里挖出什么秘密来呢?我猛地一下站起身拔腿便向洗碗槽走去,我懒得猜这种哑谜了。我听见这些人在我身后吁出一口气,立刻变得轻松了起来。大家开始小声地、热烈地议论起什么来。
我洗好碗就回办公室,一点都不想再去猜谜语了。
摆脱了出差的事之后,我更看重我的小麻雀了。时常一连几个小时,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它进食,喝水,在阳光里跳来跳去追逐浮尘或蚊蝇,缩在竹箩里假寐。不论它干什么,我都会无端地觉得意味无穷。它长大了,身子骨变得硬朗了,羽毛也丰满多了。我想,它现在做起梦来一定也是更为冗长了吧。它属于那种一头栽到自己的梦里头决不醒来的类型。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又一次企图让它与大自然接触。
当我将它捧在手心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发现它竟然晕过去了。它的全身软绵绵的,不论我怎么唤也唤不它醒。这种彻底的拒绝令我非常震惊,我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母亲一直在观察我,此刻她走上前来,从我手里接过它,轻轻地朝它的眼睛吹气。于是它慢慢地醒来了。起先它张一下眼睛又赶紧闭上,过了一会才又张一下眼,直到它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了之后才完全张开眼看着我们。奇怪的是它一点都不惧怕母亲,而平时母亲对它不闻不问,从不到楼上去看它。
“它可不是个胆小鬼。”母亲说,“我们全家都领教了它的魄力了。你大哥临走时对我说,他在原始森林里,做梦都梦见这种类型的鸟儿呢。前些日子听说你要出差,我和你的弟妹都着实紧张了一回。你怎么可以抛下它呢?你要抛下了它的话,它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现在你看到了吧,它有多么倔!”
“它真是够倔的。”我附和道。
我觉得它已经听懂了我的话,正在暗暗地自得呢。
母亲将它交给我,捂着自己的额头说:
“我不能看它,我一看它心里就会冒出那些不好的念头。当初它刚来时,只要轻轻一叫我的头就会痛,被逼得无路可走一样。我没照顾好你外公,不过那不是我的错,是他自己要同乞丐交朋友,把乞丐养在家中,导致了惨祸发生……真见鬼,你怎么还不到楼上去啊?!”
她突然发怒了,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吓得连忙往楼上跑。我到了楼上,安顿好它,自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我看见母亲还在下面苦恼,她正在将冷水浇到头上去。在门口,爹爹如同幽灵一样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小麻雀凄厉而短促地叫了一声,接着周围就显出了可怕的寂静,就像一场阴谋战的前夕。
然而并没有什么战争。日常生活的年轮照常在转。
如果我当初不把它关到阁楼上去,而是像那些鸡一样放养在外面院子里,也许它就会成为一只普通的鸡?“宠物”这两个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我当初并非有意要养宠物,我甚至没觉察到这一点,是我的邻居们告诉我的。他们又是凭什么判断我是在养宠物呢?这件事会不会是弄假成真的结果呢?我脑子里塞满了这些问题,想也想不清楚,一团混乱。
我养宠物的事似乎开始淡化了。人们不再到我的书房里来,也不再交头接耳地议论我了。在家里,自从我推掉了出差的工作,爹爹就说我“稳重懂事起来了”。家人对于小麻雀又恢复了冷淡的态度。我心里暗自庆幸,巴不得今后无人再来关注我的私事。
休息日,我又将阁楼上那一圈杉木板的围栏修整了一下,免得它不小心从破损的缝里掉到楼下去。当我做修理工作的时候,小麻雀激动地在我周围跳来跳去,我当时感到了有点儿反常,但也没有特别在意。后来围栏修好了,但它还没有安静下来,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看到它试飞。它的翅膀很笨拙,同小鸡差不多。那是发育不良的翅膀,它尽力扑打,可还是张不开。但它心里不知有股什么样的激情,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我在边上看着都为它着急。终于,它的脚短暂地离了地,但也只飞到围栏一半那么高,离真正的飞翔还差得老远呢。我想,古老的本领终于被唤醒了啊,难道是它眼前这道为它而修的围栏激发了它?后来它累了,累得连动都不能动了,就那样伏在地板上,小喙磕着地睡着了。我弯下身,将它挪到窝里,它还是没有动。这才是真正的精疲力竭啊。
整整一天我都在倾听楼上的动静,小家伙的表现令我若有所思。家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他们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偶尔,当我无意中一回头时,发现母亲在偷偷打量我,那目光里头含着某种期待。莫非要发生什么事吗?
吃饭的时候收到大哥的信。大哥说,他明年回家时要带一只会飞的猛禽回来,这是他多年对它加以训练的结果,本来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这在他们那个地区是难以想象的。
看完信,爹爹将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妈妈捡起来,抚平,也看了一遍。然后我和弟妹也看了一遍。我们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都有点激动,只有爹爹板着脸大不高兴的模样。
“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呸!我看他在发神经!”
爹爹扔下碗离开了桌子,饭也没吃完。母亲挨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
“他怕你大哥走他的老路呢,他这一生啊,经过的坎坷可多了。”
吃完饭我就到书房里睡觉去了。我睡不着,老想着大哥的那封怪信。照他的叙述,他那边的鸟儿生来不会飞,他要将不会飞的鸟儿训练得会飞,那该是多么漫长的历程啊!他训练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而我的宠物,今天也开始了顽强的自我训练。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呢?我突然觉得,我和大哥有了一种隐秘的沟通,怪不得他回家之后只爱同我待在一起啊。那么爹爹呢?整天板着脸的爹爹年轻时做过同大哥相同的事吗?我想到这里时,爹爹敲门进来了。他坐在我的床边,抽着烟,有话要对我说。半晌,他才很不自然地说:
“老二啊,我看你大哥是回不来了啊。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他在家里养些宠物呢。本来我同你妈差不多都将他忘记了,他偏要写信回来。他从小就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你想,他那边同我们这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们又怎么能理解他内心的悲欢呢?本来嘛,回不来就不回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是他呢,非要将他的伤口亮给家里每个人看,向我们提醒他的处境。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你看我,从来就不做这种事。”
“爹爹不相信大哥的话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你妈是最相信他的。他都走了二十多年,我们早就习惯了他离得远远的。再说先前也是我们同意他跑到那种地方去的啊。”
“大哥并没有责怪家里的意思嘛。”
“那他就该好好待着,别来吓人。我和你母亲都老了,死也快死了。”
他郁闷地站起身,低了头走开去。在外面,邻居家又放了一个爆竹。这一次的爆竹比上一次的还要响,我简直被炸晕了。我脑子里掠过不祥的念头,拔腿就往楼上跑。
还好,小家伙静静地待在窝里,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可见它已经受了考验,成长起来了。我下楼时爹爹朝我翻着白眼。
睡觉之前我还在书房里做了好多工作,因为别人代替我出差,我就得完成别人留下的那些工作。尽管家里的气氛并不愉快,我记得我那天晚上还是比较平静的。不时地,我也会想象一下大哥在深山老林中训练猛禽的情形,那种想象总像被一团雾裹着,没有清晰的画面。后来我就睡了。半夜似乎听到有人在房里走动,我也没在意。
早上刚一睁眼,脑子里又有不祥的念头。于是又拔腿往楼上去。刚刚在楼顶站稳就看到它在试飞。也不知它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居然飞过了我竖在那里的围栏。这时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它落在下面地上,它真的死了。因为它并不会飞,所以是栽下去的。它在我的掌心中渐渐变冷、变硬。
我默默地将它埋在花钵里头。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母亲悄悄地过来了,她似乎在微笑。真是神秘莫测的女人啊。
“要不了多久,你又会有新的宠物的。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同我说私房话。
当我心里空空落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大哥。他在深山老林中,我在城市里,我们却关心着同一件事。我竭力想让脑海里大哥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但总是没能做到。大概是因为原始森林中水汽弥漫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