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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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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父,尤其是女儿们的父亲,是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很久以前,远文深信过这一点。远文是个乡村知识分子,但他讨厌教书的工作,于是成了走家串户的木匠。远文有两个女儿,阿莲和阿翠,她们的妈妈早年患肺结核去世了。

两个女儿长得很不一样,阿莲高大丰满,阿翠小巧精致。两人都很活跃。孩子小的时候,远文曾担心幼年丧母会给她们带来性格上的阴影。一年一年过去,远文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两姐妹健康得很。远文一点都不娇惯孩子,当他在外边做木工的时候,十五岁的阿莲和十三岁的阿翠就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和地里的活儿。有时候,站在乡村的骄阳里头,远文会入迷地想,即使自己立刻失踪了,这两姐妹也会活得很好的吧。

远文做工的地方有时离家很远,一两天都不能回来。住在做工的主家时,一歇下来他就会坐在矮凳上胡思乱想,设计起阿翠的前途来。为什么仅仅是阿翠呢?因为阿莲是很沉稳的、不用操心的一个女孩。阿翠就不同了,她想法太多,而且没有定准。前两年远文曾打算不让她上学了,要她去学裁缝手艺,他想用一门手艺来拴住她的心。不知怎么,他后来改了主意,并没有实施学裁缝的计划。中途他又产生过让阿翠走出乡村,寄住到姑妈家的念头,然而不久这个念头也打消了。就在他打不定主意的期间,发生了阿翠出走的事。她并没走多远,就走到邻村,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的家里,那人是她的老师。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因为那人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她只不过是参观了他的养蝎场,他们俩和那些蝎子待了一夜。不过远文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让女儿换了班级,不让那男老师教她了。阿翠在家里说,她才不稀罕那秃头老师呢,他脸上还有不少麻子!她之所以待在那里,是因为蝎子实在太吸引她了,将来长大了,她也要办养蝎场。

现在远文刨完桌面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阿翠的事,他有点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盼着阿翠碰钉子。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不是自己疼爱的小女儿吗?当然她是,远文眼前出现阿翠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他感到那双眼睛太明察秋毫了,远远超过她的姐姐。阿莲的眼睛是栗色的,又大又清澈,不过有时也会变成黑色,像山猫的眼一样闪闪发光。远文的妻子生下阿翠后就病得不成样子了,那时她对阿翠不闻不问,任其在煤灰堆里拉屎拉尿。也许她心里怀着深深的怨恨,认为是小女儿吸走了她的生命吧。她在弥留之际,阿翠拉住她的一只手,她不知哪来的劲,突然一下挣脱,阿翠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而她则平静下来,安详地闭上了双目。这一幕,远文至今历历在目,而且心中的疑问从未找到过答案。“阿翠呀阿翠”,他叨念着,既无奈又隐隐地不安,似乎觉得某件事就要逼近了。

“远文想什么呢?应该再娶一个老婆嘛。”

主家男人抽着烟袋,悠悠地朝他走过来。

“想当年,你家阿翠闹得满村风雨,我看这小女子会大有出息啊。”

为了逃避男人的唠叨,远文一声不响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方来刨。

“你要把院子的围篱细细检查一遍。我吃过这种亏的。不过呢,锁得了房门锁不住人心。我可不是说你,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他还在唠叨。

在家中,阿翠正在搭葡萄架,她站在梯子上干得很起劲。阿翠总是梦想,如果把院子侍弄得像花园一样,爹爹的心就会留在家中了。葡萄是去年栽的,今年已经攀上了架。院子里有很多木芙蓉,篱笆上面爬满了金银花,挨近房子的那边则栽了很多胭脂花。一般的农民很少栽这些玩意儿,所以邻居就说阿翠“心野”。

天上飞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阿翠听了腿子发抖,急忙从梯子上下来了。她对于某些声音特别敏感,她甚至认为自己听得懂鸟语呢。在地上站稳之后,她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工作,觉得很满意。她知道爹爹也很喜欢这些花呀,葡萄呀。可是爹爹身上仿佛有两个人,一个留在家里,同她和阿莲在一起;另一个要远走高飞,抛开一切。妈妈刚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阿翠和阿莲特别恐惧,因为爹爹总是一连出去两三天,然后回来待一待,又走了。阿莲说,努力多干活,爹爹就回来得早。那时舅妈每天来帮着料理家务,每次都夸阿莲懂事。好多年以后,阿翠仍然看不出努力干活和爹爹的归期有什么关系。那一次阿翠胆大包天从家里出走了一天,其实是为了给爹爹和阿莲一点颜色看,她心底对于这两个人越来越不满了。小时候她以为自己同阿莲是一伙的,后来才明白阿莲和谁都不是一伙的。怎样才能赢得爹爹的心呢?阿翠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这个家里,阿莲才是顶梁柱,阿翠自己不过会做些无用功,比如搭这个架子,种那些花草。爹爹回到家就对她做的这些活表示惊喜,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坐在花丛里抽上一袋烟。表面看,他倒是不重视阿莲持家的辛苦。喜欢归喜欢,爹爹仍是满腹心事,一会儿就把两个女儿抛到了脑后。阿翠知道爹爹的活动圈子不断扩大,最近有一回,他出去了四天才回来,回来后虽疲惫不堪,兴奋之情溢于脸上。据阿莲说,爹爹的这种兴奋并不是起因于女人,因为有人帮他介绍了好几个女的都被他一口回绝了。阿翠相信她的观察。爹爹有一个女人,是那个在山坡下建房的兰寡妇,一个外来女人,爹爹有时去她那边过夜。村里人都说,兰寡妇死也不会嫁给爹爹。有时候,阿翠会将兰寡妇设想成自己的妈妈,她觉得那个独来独往的女人也许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不过说实在的,她丝毫也不了解她,从爹爹身上也看不出她的影响。爹爹一旦心神不定,两姐妹就知道这是远离她们的标志,他要到哪里去呢?如果他哪里也不去的话,恐怕还更糟呢。

“男人的心思啊,说不准,也不想去管。”阿莲说出这句话,像老妇人一样摇头。

阿翠惊奇地看着姐姐,大笑起来。阿莲却不笑,也很反感妹妹笑,她在这种事上一贯是很严肃的。阿翠捂着笑痛了的肚子问姐姐:

“爹爹是什么样的,你很清楚么?”

“不。我说了不想去管。”阿莲硬邦邦地回答说。

阿翠又一次领略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的意志。阿莲不过才十五岁,心思深得如无底洞。去年,阿翠见到她徒手擒住一条菜花蛇。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阿莲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当阿翠问她从什么地方学到这种技巧时,她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和谁学。只要意念集中,屏住气,谁都可以捉蛇。”

“我不相信我能捉蛇。”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打定主意。”

阿翠很讨厌阿莲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总想反抗一下,又找不到由头。有什么办法呢,她天生比阿莲弱小,做事没有气魄,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不过还好,阿莲倒并不反对她弄那些花呀草呀的,因为爹爹喜欢这些。阿莲任劳任怨地承担着家务,一点都不认为必须与阿翠平均分担。这一来,就算阿翠对她有怨恨,也不便发泄出来了。

这是远文离家第六天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他身心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时,他看见姐妹俩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路边跳跃着。走到面前才发现她们是在赶着那头花猪。阿翠的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赶到哪里去呢?”他问。

“到镇上去卖掉。”阿莲说,“你不回来,我们准备卖了钱到城里姑姑家去。”

“可是爹爹回来了呀。”阿翠小声地、犹豫地辩解。

三人又一块把花猪往回赶。阿莲一路上闷声不响,只有阿翠在同远文说葡萄架的事。远文问阿翠他出去这么久她有没有胡思乱想,没想到她老模老样地回答说:

“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嘛。你的事你自己负责。”

远文感慨万千。连小女儿也洞悉了某些谜一般的事物,大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在禾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离这个家很远很远,好像就连她们两个的面貌都记不清了似的。现在一回来,各种各样的牵扯又复了原。主家男子昨天对他说,保持心境平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人一样。他还用村里的一名贼打比方,说那个人是最自然的、有福气的。禾村是个小小的村子,总共只有十几户,住在大屋里,远文在每一家都做过家具。那些人虽然有点太喜欢管闲事,但远文爱看他们那种犹疑不决的眼神。他们都是一些待人亲切,让你无法看透的人。就说主家那男人吧,啰里啰唆地说起他的阿翠,其实呢,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家事,不过是来试探他罢了。禾村的生活似乎很平静,但是近来,远文不知为什么却感到累得慌。他开始左思右想,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慢慢地也不敢同那些黏滞的眼神对视了,每每看人总偷偷打量。

他进了院门,走到新搭的葡萄架下面,躺在那把躺椅上,就再也不能动了。他觉得自己重又掉进了熟悉的墓穴里,而这里头到处都是清澈的眼睛,他不愿看到的眼睛。为什么他在禾村的时候,要那样拼命干活呢?是为了给阿翠阿莲留些钱,自己好早日离开?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有正式考虑过离开家的事。阿莲一进屋就到猪圈那边去了,远文知道那头小花猪是她最喜爱的。他睁开眼,看见阿翠泡了浓茶给他端来。

“爹爹在外头一定是很如意的。”

她蹲在躺椅边,眼睛看着地,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

远文在心里嘀咕,并不是谁离不了谁嘛,说不定阿莲自有打算呢。倒是阿翠前途莫测,但这事远文不愿多想。这个墓穴里是很温暖的,小小的昆虫在空中飞来飞去,架子上那些探头探脑的葡萄也很有趣。他还听到猪在槽里欢快地吃着——一头花猪一头黑猪。他想,有女儿就是不一样啊。两个女儿就是两朵花,开放在这昏沉的墓穴里,给这里带来了生气。远文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家变成墓穴的,也许妻子还没死的时候就开始了吧。那段时间他产生过幻视,只要是妻子碰过的东西,短时间内在他眼里就成了灰烬。那些个杯子啦,药罐啦,毛巾啦,统统消失过,找都找不到。当然最后它们又回来了。妻子死了后他就把她用过的东西统统扔出去了,“眼不见为净”。有病的妻子生出了两个这么健康的女儿,这件事有时令他高兴,有时又令他恐慌。她们的青春咄咄逼人,逼得远文只好不断出走。禾村或蒿村这些地方,充满着行动迟缓、目光黏滞的人,对于远文这种惴惴不安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调整。远文总在心里说,如果老了就去那些地方度过老年吧。但现在离“老”似乎还很遥远。

他用力睁了睁眼,看见阿翠在晾衣服,他的衣服,已经洗过了。好多年前,妻子也站在同一个地点做这件事。他似乎又听见了她的抱怨,她每天都要抱怨光线太亮,窗帘没拉好之类的事。那时远文自己也怕晒,可能是受她的影响,这事还成了村里的笑柄。女儿们是不怕太阳晒的,阿莲小的时候经常在菜园里唱她自己编的儿歌,一待就是一上午。那时,就连妻子看了她的样子都有点感动。妻子悄悄地对他说,阿莲这个样子,长大了会不会对自己的前途期望过高啊?后来的发展证明那种担心是多余的,阿莲现在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头脑清醒。阿莲既不像他也不像她妈,到底像谁呢?想来想去,可能是像她姑姑。她姑姑像她这么大时就跟了一个男人去城里开布店去了。远文觉得自己的妹妹远比自己笃定,有主张。

然而对于阿翠,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爹爹,你说我的养蝎子的计划实现得了么?”阿翠问。

“实现得了。等爹爹赚了钱你就去养吧。”

“我喜欢有毒的动物,养起来也方便,没人敢偷。”

“那可是危险的工作。”

“危险什么呢?我看一点危险都没有。我将来就靠这个为生。”

远文不由得笑起来,瞌睡也没有了。他把刨子和锯子捡进屋内时,突然发现屋里亮堂堂的,那些窗帘全被扯掉了。是刚刚扯掉的,还是早就扯掉了呢?他又走进自己房里,竟也有些不习惯。阿莲在厨房里做饭,酸菜炒肉的好闻的气味飘了过来,阿莲真是贤惠的女孩啊。他听见她在呵斥阿翠。从表面看,阿翠是受她姐姐的领导的。由于卧房里亮得让他难受,他就到厅屋里去抽烟。

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三个人都闷着头吃。远文看见自己回来了,女儿们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心里就很歉疚。他讨好地问阿莲要不要买花布做衬衫。

“不要。”阿莲断然拒绝。

远文吃完饭就坐在门口生气,最近他变得像小孩一样爱生气了。

“爹爹这一次什么时候走啊?”阿翠一边弄她的剪纸一边问。

“我刚回来,你就盼我走么?”

“你要是在家,我就老在心里挂着:爹爹什么时候走呢?这样挂念着什么都干不了。真的走了之后,反倒安下心来。阿莲正好相反,每次你一走她就气愤得不得了。”

“走了之后你倒有了盼头了,是吗?”

“是啊,盼你回家嘛。”

她蹦蹦跳跳地拿着剪纸到外面去了,毕竟是孩子,对一些事说过就忘。阿莲可就不这样了,她阴沉着脸在屋里忙进忙出的,大有示威的意味。远文想,要是卖掉了花猪,她们会在城里待多久呢?阿莲的心里肯定是很苦的,远文没有能力同情她,只能任其自然。上个月来过一个做媒的,后来阿莲还同那男的见了一面。那人不太聪明,还有些苦相,他不是种田的,是一个弹花匠。媒婆带他到家里来弹花,阿莲看见他的弹花工具眼里就闪出光来了。弹着棉花,那人忽然对阿莲说,家里有一个未婚妻,说得阿莲竟掉下眼泪。远文看了之后,真是惊讶不已。这个蠢里蠢气的男子,就凭一副脏兮兮的弹花工具勾走了阿莲的心!那人离开后远文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地。

阿莲既然热切盼望离家,实在没必要把家里的事看得这么重,还同他较真生气。想要离家的阿莲和看重合家团圆的阿莲,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还是她从来就这样自相矛盾?远文对直望出去,看见被他修好的篱笆,他心里想,她们俩才不怕陌生人呢,她们会打开院门,将来人迎进屋里。

院门那里进来了一个人,是孩子们的舅妈,典型的、长相粗糙的农家妇女。舅妈进门后就东张西望的,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当家的啊,你怎么让女孩自己决定终身大事呢?我都听说了!”

她高声嚷嚷,虽然远文心里有点厌恶,也只好忍着,她毕竟有恩于自己。当年阿莲出麻疹,还是她救下了孩子呢。

“远文我告诉你,两个小孩里头,危险的是阿翠!别看阿莲骂骂叨叨的,她到头来会死守住这个家。阿翠可就难说了!”

“知道了。”远文不想再听下去。

女人冲进屋内。过了一会儿,远文就听见她在屋内和阿莲争吵。

当远文睡了一会,昏昏沉沉从躺椅上抬起头来时,居然看见舅妈满脸是血往外跑,口里还喊着“救命”。他连忙站起来。一会儿阿莲也出来了,面无表情。

“谁要她来管我们家的事啊,瓦罐子爆炸,炸着了她。”她说了这一句就一扭身进去了,远文好像还听见她在笑。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屋里,大声喊:

“阿翠!阿翠!”

他全身无力,差点坐到地上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冲向外面狂喊。他冲到后院,看见海蓝色的衬衫,那正是阿翠,她坐在榆树下聚精会神地剪纸。阿翠抬起头,笑嘻嘻地说:

“爹爹也会着急啊。”

“屋里是怎么回事?!”

“是舅妈自己去撞玻璃窗,碎玻璃扎坏了她的脸。”

“哦——你剪什么图案?”

阿翠举起手里的活儿,远文看见一条帆船,上面有个村姑。

“你见过船了啊?”他大大吃了一惊。

“当然没有。是别人那里学来的图样。”

远文低头一看,地上尽是那同一种帆船。他感到了小女儿内心的疯狂。

“阿翠啊,我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无助的孩子。阿翠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里头充满了同情。

这时屋子里头有什么东西摔破了,于是两人一起跑过去看。

摔破的是一大摞瓷碗,阿莲正在将瓷片捡进垃圾桶里。她弯着腰看着地上,好像没看见爹爹和妹妹似的。阿翠抓紧了远文的手,将他拖到外面。

“现在她正在火气上头,不要去惹她。”

“她总有这么大的火气啊?”

“我想,是你回来了她才这样的吧。你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还不知道呢。”

半夜里,远文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阿莲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树丛间晃动着,如同一个鬼。明明知道那是阿莲,他居然还是感到害怕。他不敢在此刻走出去面对大女儿,为什么呢?也许是愧疚吧。当阿莲五六岁的时候,他经常把她丢在外头,让她自己一个人找回家去。那时他就看出她的禀性了,他又欣赏又担忧。“阿莲——阿莲——”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看来是个不平静的夜,阿翠也在房里发出响动。

本来远文是想去外边走动走动的,但阿莲挡在院门口那里,他没法出去,他不愿同女儿面对面,尤其是在这种月光灿烂的夜里。他走到厅屋里去喝水,阿翠也在那里,她又在剪那些帆船。

“姐姐没和你在一起啊?”他明知故问。

“她担心那头花猪呢,昨天不怎么吃食。”

“爹爹为什么不睡呢?”

“你也没睡嘛。”

“我?我觉得你明天要走啊。想来想去的,就起来了。”

她拿着剪子的手飞快地、灵巧地迂回着,她的心思都集中到了剪子上头。妻子也会一点剪纸,但从未教过阿翠,她是无师自通吗?

他回到卧房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中途又不断醒来,听见两姐妹在屋里闹翻了天似的,她们居然将猪也弄到了厅屋里。远文不愿张开眼,他一次又一次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天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翻过了几座大山那么累。

兰寡妇出现在院门那里时,阿翠吓了一跳。女人全身裹在黑色的衣裙里头,阿翠看花了眼,还以为是一头怪物呢。她从未同这女人面对面说过话。

“我找阿莲。阿莲不在吗?那就找你吧。”

阿翠微微有点紧张。女人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东张西望。

“我爹爹已经走了。”阿翠说。

“我知道。你多大?快十四了?你真稳重,稳重的孩子有出息。这个院子变化不大嘛,葡萄架搭得很不错。阿翠我对你说,你会很有出息的。”

她又跑到猪圈里头看了看,然后走出来,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个家,真是井井有条啊。阿莲把她的活儿干得很好,你爹爹就是想忘掉你们也不可能。你们这个爹爹,是个什么样的爹爹呢?”

她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后来她一挥手,对这种问题很厌烦似的。

“你会腌青菜吗?新收回的青菜,要放在露天,吸收很多露水。你看,青菜就像人一样。即便腌在坛子里,它们也是绿生生的。”

阿翠没想到她这么活泼多话,以前还以为她是沉默的女人呢。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身体很沉重,却十分灵巧。阿翠猜不出她来这里的目的。她一开始好像是说了是来找阿莲的,可是阿莲到镇上买油去了。忽然,她弯下身,凑在阿翠的耳边悄悄地说:

“你爹爹其实还在这屋里,不信你听!”

于是阿翠听到了瓷碗从碗柜里掉到地上的响声,她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脖子也僵了。女人刺耳地笑起来。

“不要去管这种事。收青菜的时候,多多用些心思吧。”

兰寡妇走了之后,阿翠心里很乱,她不敢去厨房察看那些碗。她从井里打上水来,去浇那些花儿。她在干活之际,一听见院子外面有响动就冲出去张望,但她什么也没看到。浇完花和葡萄之后,她就躺在爹爹躺过的椅子里休息。一休息眼皮就黏上了,朦朦胧胧地看见兰寡妇用一把小剪刀在剪她的指甲,想喊呢又喊不出,只好由着她去剪。她紧紧地捏着她的手,都剪出血来了。看着这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悬在自己身体上面,阿翠更感到这个兰寡妇是怪物。起先她还挣扎了几下,但终于挣不脱。流血的指头丝毫没有痛感,所以倒也不特别难受。阿翠想,莫非兰寡妇是潜藏在后院的柴棚里的?但她分明看见她是从院门外进来的啊。剪完她的手指甲,兰寡妇又去脱她的鞋,开始剪脚趾甲了。恍惚中听见村里的狗在很远的地方叫,接着有一个童声在她耳边说:“树里的桃子全给猴子偷光了,你到底在干吗?”听了这话,阿翠就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脸颊都发热了。

阿翠醒来时,听见阿莲在后院劈柴。她连忙跳起来,心里头那份惭愧比在梦里头更厉害了。阿莲满头大汗,放了斧头站在那里歇一歇。

“兰寡妇来找过你了。”

“她早该来找我了,我还要向她借钱呢。”

“你们一直来往啊?”

“还不是因为爹爹。兰寡妇是个有办法的女人。我去镇上买油时,一路上都在担心你呢。你现在变得不像以前了,你该不会乱来吧?”

“我什么地方不像以前了?”

“我是说那个葡萄架,你那样讨好爹爹。他躺在那里看葡萄,心思飞得老远老远。”

“你都知道他的心思吗?”

“当然啦。要是你和爹爹一起走掉,把猪也赶走,我怎么办呢?所以我请兰寡妇来家里看看。我可能是冤枉你了。最近我像要发疯似的。”

“啊!”

阿翠感到自己脑袋发晕,她在阿莲的瞪视之下撞撞跌跌往屋里走去,坐在厨房里剥豆子,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冲动才平静下来了。阿莲劈柴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一边劈还一边发出低吼,像要杀人似的。阿翠不由全身发抖。

阿莲劈完就到厨房里来做饭了。她将大锅端上灶,开始蒸饭。她弯下腰去用力的时候,穿着塑料凉鞋的大脚稳稳地踩在地上。阿翠向她那只右脚瞥了一眼,发现拇趾和中趾的指甲缺掉了,还有血在往外渗。

“阿莲你的脚……”

“兰寡妇弄的,剪着好玩,干脆将指甲撬掉了。她说试试看我受不受得了。还好,我没什么感觉。奇怪,我一回来,看着你,又不再担心了,你不是那种乱来的。兰寡妇那个人啊,本事大得很。”

阿莲站在面前的时候,阿翠分明听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就问阿莲,阿莲回答说那是她的骨头响,还将阿翠的手牵向她的膝盖。阿翠感觉到那些骨头正在发生骨裂,她很吃惊阿莲怎么还能站得那样稳。

“我做茭瓜炒肉丝给你吃。”阿莲妩媚地一笑。

阿翠想起她俩藏在柴棚里以防不测的那些钱,心里小小地掀起波浪。

太阳下山的时候,两姐妹又和好如初了。她们一起爬上后山,站在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她们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好玩似的高声呼叫:

“爹爹——爹爹——”

就这样一直叫到暮霭笼罩整个地区,叫到夜气从脚底下升起。

后来坡底下的兰寡妇从小屋里走出来了,兰寡妇说:

“你们的爹爹啊,斗不过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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