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街的故事该告一个段落了吧。还说什么呢?清风街的事,要说是大事,都是大事,牵涉到生死离别,牵涉到喜怒哀乐。可要说这算什么呀,真的不算什么。太阳有升有落,人有生的当然有死的,剩下来的也就是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日子像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着。夏风是在夏天智过了“头七”,就返回了省城。那个陈星比夏风还早一天也背着他的吉他走了。陈星的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开春后他还请了县农技所的人来修剪了一次果林,而且头一天在戏楼上弹着吉他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几乎是办了一场他的专唱会,第二天一早他却走了,走了再没有在清风街露面。以后呢,是天渐渐又热了,蝉在成蛹了,猫在怀春了,青蛙在产卵了,夏天义一日复一日地还在七里沟,只是每次从七里沟回来,路过夏天智的坟前,他就唠叨得给坟前竖个石碑的。他责问过夏雨,夏雨说这事他和夏风商量过,夏风让等他回来了好好给爹竖个碑的,他已经请石匠开出了一个面碑石了。夏雨却对夏天义问起一件事来,是不是县上派人来调研重新分地的事了?夏天义睁大了眼睛,说:“你听谁说的?”夏雨说:“上善……你不知道呀?”夏天义说:“狗日的!”夏雨说:“他们不知来调研啥的,是同意重新分地,还是不同意分地?”夏天义说:“一壶酒都冷喝了,才端了火盆呀!”夏雨说:“……”夏天义说:“总算来了,来了就好,我夏天义的信还起作用么!”夏雨说:“二伯你又告了?!”夏天义没言喘,抄着手回家去了,他的头向前倾着,后脖子上的臃臃肉虽然没了,却还泛着一层油。但是,县上的来人却路过了清风街先去了西山湾,而麦子眼看灌浆了,清风街下起了一场大雨。雨先是黑雨,下得大中午像是日头落山,黑蒙蒙的。再是白雨,整整一夜,窗纸都是白的。雨大得人出不了门,拿盆子去接屋檐水做饭,怎么接只能接半盆子。白雪抱着孩子站在台阶上,从院墙头一直能看到南山峁,山峁被黑色的云雾裹着,像是坐着个黑寡妇,她就不看了。门楼的一角塌了,裸露出来的一截木头生了绿毛。院子里的水已经埋没了捶布石,墙根的水眼道被杂物堵了,夏雨在使劲地捅,捅开了,但水仍是流不出去,他出了院门,开始大声叫前院人的名字,大名小名地叫,前院里才有了应声。夏雨说:“耳朵叫驴毛塞了?你家尿窖子溢了,屎尿漂了一巷道!”前院人说:“水往尿窖子里灌哩,我有啥办法,我日天呀?!”夏雨说:“你还躁哩?!你为啥不在尿窖边挡土堰呢?”就取了头去疏通巷道了。四婶在厨房门口生火盆,让白雪把孩子的湿尿布拿来烘一烘,就听到轰地一声。白雪说:“娘,谁家的院墙又塌了!”四婶说:“塌吧,塌吧,再下一天,咱这院墙也得塌了!”白雪没有拿了湿尿布去烘,回坐在门槛上,觉得屋里黑暗,阴气森森的,打了一个冷颤。
雨又下了一天,夏家老宅院的院墙没有塌,只掉脱了席大一面墙皮,但东街塌倒了十二道院墙,武林家的厦房倒了,农贸市场的地基下陷,三踅的砖瓦场窝了一孔窑,而中街西街也是塌了十三间房三十道院墙,压死了一头母猪,五只鸡。街道上的水像河一样,泡倒了戏楼台阶,土地神庙一根柱子倾斜,溜了十行瓦,土地公和土地婆全立在泥水里。整个街上的水流进了东街外的小河,小河水满,冲走了庆金刨修的地,也冲垮了两岸的石堤,一棵柳树斜斜地趴在那里。州河有石鳖子堆,总算没决溃,但也水离堤只差了一尺,男女老幼几百人在护卫,君亭几天几夜都没有回家,锣敲得咣咣响,要严防死守。而伏牛梁更糟,有泥石流往下涌,涌没了那一片幼树林子,退耕还林示范点像是癞疮头,全是红的黄的疤和脓,没了几根毛发。清风街人都愁着,见了面就骂天:一旱旱了五年,一下却把五年的雨都下来了,这是天要灭绝咱呀!
说实情话,一下起雨,我是高兴的。平平淡淡的日子我烦,别人家生活得好我烦,别人家生活得不好我也烦,这场雨让清风街乱了套,看着人人鼻脸上皱个疙瘩,我嘴上不说,心里倒有了一点快意。这或许是我道德品质坏了,但我就是觉得快活么!我光着脚,也不戴草帽,在雨地跑来跑去,到东街报告着西街的谁谁家屋漏了,到西街报告着东街的谁谁家后檐垮了。我去看夏天义,我说:“二叔,果园那边塌方啦,新生家毁了三十棵苹果树,陈亮搭的棚子倒了,你说这雨厉害不厉害,那么结实的园子地,说塌呼噜塌了一百米!”夏天义从炕上坐起身,说:“你过来,你过来。”我伸过头去,夏天义啪地在我脸上扇了一下,说:“看把你高兴的?!”这一扇,不疼,却把我扇蔫了,乖乖地坐着。二婶说:“你打引生干啥哩?”夏天义说:“不打他就疯圆了!”伸手在炕头上抠土,抠下一小块干土塞在嘴里嚼。
夏天义在一开始下雨浑身的关节就疼得不能下炕,昏昏沉沉在睡,总觉得天裂了大缝要塌下来,后来睁开眼,又看见睡屋的墙裂了一条直直的缝子,趴起来再看时,是电灯开关绳子,头就枕着那块白石枕头继续睡。睡得头疼,坐起来肚子饥,抠炕头墙上的干土疙瘩吃。蚯蚓是吃土的,夏天义也吃起土了?夏天义在吃了一疙瘩干土后竟然觉得干土疙瘩吃起来是那样香,像炒的黄豆,他就从那时喜欢起吃土了。先是夜里二婶听见他咔咔地咬咂声,还以为他睡梦里磨牙,拿脚蹬了蹬,夏天义哼了一声,二婶说:“你醒着?吃啥的?!”夏天义说:“好东西。”二婶说:“啥好东西不给我吃?”从炕那头爬过来夺过一点塞在自己嘴里,才知道是土,就忙在夏天义的口里抠。夏天义却说他觉得吃着香,还是吃,几天就把炕头墙抠得像狼扒过一样。那些天吃饭是轮到了庆堂家,庆堂和竹青打了伞过来背他们,夏天义坐在庆堂家的门槛上,又是手自觉不自觉地在门框边墙上抠。竹青就去把赵宏声叫来,赵宏声也觉得奇怪,说吃干土是小孩家肚里有蛔虫了才喜欢吃的,还未见过大人吃土。就对夏天义说:“天义叔,你咋吃土呢?”夏天义说:“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吃。”赵宏声说:“吃了土有没有不舒服的?”夏天义说:“没。”赵宏声就对竹青说:“没事,鸡还吃石子哩,他要吃就让他吃吧。”
到了这天晌午,雨总算停了,哑巴从河堤上回来,腿上流着血,他是在堤上打木桩,铁锤打偏了撞破了腿,一回来就死猪一样倒在炕上呼呼地睡。夏天义却要把他喊醒,怎么喊都喊不醒。二婶埋怨娃乏了你叫他干啥呀,夏天义说天放晴了,得去七里沟看看。二婶说:“啥时候了你还操心七里沟?”夏天义说:“啥时候?!”还是把哑巴摇醒。夏天义却在箱子里寻他的新衣服,嚷嚷他的那件竹青给新缝的蓝夹袄呢,腰带呢?二婶说:“去七里沟呀还是吃宴席呀?!”夏天义说:“有新夹袄为啥不穿,再不穿没日子啦!”二婶说:“你是死呀?!”说过了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地吐唾沫。夏天义穿了新夹袄,又系上腰带,拿锨就往出走,哑巴要背他,他不让,两人刚走到夏雨家院门外,白雪在院门口往脚上套草鞋,而夏雨两脚黄泥,拿着一把锨。夏天义说:“夏雨你是从堤上回来的,水退了吗?”夏雨说:“退了。我刚才去我爹的坟上看了看。”夏天义说:“水没冲坟吧?”夏雨说:“只把栽的几棵柏树冲了。”夏天义说:“白雪你也去了?”白雪说:“我没去,茶坊那边捎了口信,说房塌把人压死了,让去的。”夏天义说:“人咋这么脆的!那咱一块走,我到七里沟看看去。”白雪说:“去七里沟呀?等天晴定了,地干了再去么。”夏天义说:“地不干,你不是也出门呀?”白雪说了一句“二伯这夹袄合身”,跟着夏天义一块出了巷子。
巷外的街道上停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我坐着哩。我不嫌凉,光着膀子唱秦腔:“把你的贞节名注在匾上,晓与了后世人四海宣扬。”夏天义就说:“引生,你咋知道我要去七里沟呀?”我说:“我还知道白雪也出去呀!”我让他们都坐到拖拉机上,白雪不坐。夏天义说:“坐,你看引生像个疯子吗?”白雪就坐上来,坐在了车厢后沿。
有白雪在拖拉机上,我开得很慢。大雨把沿路冲得坑坑洼洼,却使路两边的草很绿,所有的花都开了。今天花见了我特别欣喜,蜂也来追逐我。一只蜂落在我耳朵上,嗡嗡地唱,哑巴看见了就来赶蜂,但那蜂不等他的手拍过来却掉下去死了。我说:“天义叔,这蜂乐死了!”夏天义说:“鬼话,蜂咋乐死的?”我说:“蜂一看见我光着膀子,心想这下可以叮了,一乐就乐死了!”夏天义和哑巴都笑,白雪也笑了,白雪笑是拖拉机一颠蹦出一个笑的,笑得像爆包谷颗,一个一个都是花。
到了七里沟外,白雪下了拖拉机要走了,她要走过那个沟岔地,再往东拐一个弯,再走二里地就到茶坊村的。我立即也跳下拖拉机,说:“你几时回来呀?”白雪说:“天不黑就回来吧。”我说:“那我们等着你!”一眼一眼看着她走过了那段沟岔地。哑巴催我开拖拉机,地敲车厢,夏天义一直没说话,吃他的黑卷烟。
七里沟里,果然水将那道石堰冲垮了,而且还有一股水从沟里往下流,夏天义就让我和哑巴在沟上边筑了一道土堰,把水改到了崖根。我和哑巴干活,夏天义坐在草棚门口,草棚没有倒塌,他坐了一会儿,手便又在棚门口抠地上的干土,丢进嘴里嚼起来,然后直直地盯着不远处自己的那座空坟。那棵木棍栽活了的树上,鸟巢还在,再大的雨鸟巢里不盛水,鸟夫妻却总不安分,叽叽喳喳地叫。我说:“叫啥哩,叫啥哩?几天没见,想我们啦?!”鸟夫妻还是叫,在空中飞,但不离开我们,而且落下三片羽毛。我不理了鸟夫妻,我说:“哑巴,你爷看他的坟哩!”哑巴没吭声。我说:“哑巴,你爷在想啥哩?”哑巴还是没吭声。哑巴是说不了话的,我就不和他说了,但我在那一刻里却听见夏天义在说话,他的话没有声,是在心里说的。他说的是:我不久就要住到这里了吗?我要死了,清风街会有谁能抬棺呢?这场雨使今年又少了收成,更多的劳力还要出外吗?清风街人越来越少了,草就更多了吧,树就更多了吧,要有狼了吗,有狐子了吗?我埋在了这坟里,坟上会长出些什么东西呀,是一棵树还是一丛荆棘,能不能也长一片麦子,麦穗就像那一穗麦王?人死了变成树或者荆棘或者麦子,何年何月能重到七里沟淤地呀?人活一世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我连一条七里沟也没治住!清风街人都往外走,不至于就走完吧,如果有一日还有人来淤七里沟,淤成了,他们坐在我的坟头上又该怎么说呢?说:以前有个夏天义,他做人是失败了,这七里沟是他的耻辱。唉,或许这坟不几年就平坦了,或许淤地这坟就彻底埋在土层下边了,以后的儿儿孙孙谁还会知道夏天义呀?!现在的孩子你问他:你爷叫啥?十个有九个都不知道的。我夏天义又不是**,谁知道?鬼知道!夏天义就是这么在心里说的,说到这儿了,他站了起来,叫喊道:“引生,引生!”我说:“啥事?”夏天义说:“我要叫他们知道我的!”我说:“他们是谁?”他却不言语了,木木地向被冲垮的石堰走去,地上一踩成泥,泥粘在鞋上夏天义带不动,一提脚,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了。
远在茶坊村的那户人家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因为到处都是泥泞,什么也不方便,乐班只吹唱了三个回合,亡人就下葬了。乐人并没有吃饭,拿了报酬后,主家又给了各人一瓶酒,白雪就提了酒急急往回赶。她走到了七里沟口,七里沟出了太阳。久雨过后的太阳从云层裂开的一条大缝里,一束一束射下来,像血水往下泼。那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说:“天义叔,啥在响?”夏天义说:“啥在响?”鸟夫妻在他头上飞,像飞机一样向他头上俯冲,他站在那里,说:“啥在响?”骂起了鸟夫妻。而我一抬头看见了七里沟口的白雪,阳光是从她背面照过来的,白雪就如同墙上画着的菩萨一样,一圈一圈的光晕在闪。这是我头一回看到白雪的身上有佛光,我丢下锨就向白雪跑去。哑巴在愤怒地吼,我不理他,我去菩萨那儿还不行吗?我向白雪跑去,脚上的泥片在身下飞溅,我想白雪一定看见我像从水面上向她去的,或者是带着火星子向她去的。白雪也真是菩萨一样的女人了,她没有动,微笑地看着我。但是,突然间,轰隆隆的一个巨响,脚下的地就桥板一样晃,还未搞清是什么回事,我就扑倒在地,扑倒在地身子还往前冲,冲出了三丈远。是什么在推我?我看见白雪也同时跌倒了。她身边并没有人,谁推倒了她?是空气。空气在平日看不见,抓不着的,现在却像是一个木橛,猛地将我从身后砸了一下,我几乎是一疙瘩泥,被用力地摔沓在地上,我喊了一声:“白雪,咋啦?”我想我没胳膊没腿了,没鼻子没眼了,是一张泥片粘在了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三月廿四日的灾难。三月廿四日这个数字我永远记着,清风街也永远记着。这一天,七里沟的东崖大面积地滑坡了,它事先没有一点迹象,或许在那场大暴雨中山体已经裂开,但我们全然不知道,它突然地一瞬间滑脱了,天摇地动地下来,把草棚埋没了,把夏天智的坟埋没了,把正骂着鸟夫妻的夏天义埋没了。土石堆了半个沟。清风街来了人,但仍然是没有了主要劳力,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女,我们刨土石一直刨了一夜,但那仅仅只刨了滑脱下来的土石的二十分之一还不到。上善和君亭就把夏家的人都叫到了一块,商量的结果是,人肯定是死了,要刨还得刨两三天才能刨出来,就是刨出来,若再要刨出坟墓,又要三四天,不如不刨了,权当是夏天义得到了厚葬。夏家人都哭得汪洋一般,也只好这么办。但夏天义被埋在了土石堆里,土石堆将可能就在这里形成永久的崖坡,夏天义便没个具体的坟墓,那就得必须在这里竖一块碑子。决定竖碑子,夏天义的五个儿子和媳妇就吵闹开了,依上善出的主意,碑子钱和竖碑子的费用各家分摊,而庆玉庆满和瞎瞎坚决反对,理由是原先分摊的是庆金负责安葬夏天义的,现在老人遇到了这事,省了多少花销,这碑子钱和竖碑子的费用还能再分摊吗?淑贞说,是省了些程序并不省花销呀,灵堂要设的吧,来吊孝的人要招待吧,如果不分摊,这碑子就不竖了!商议不到一块儿,上善气得就不管了,是夏雨主动提出来,把他给他爹准备的那块石碑先让给他二伯。石碑从西山湾石匠那儿拉了回来,也正好是县上调研的人进了清风街,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夏天义,当知道夏天义已经死了,就说:“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死了?!”这话很快传开来,清风街的人就不知道了调查人到底来调查什么,不敢多言语。庆金去请赵宏声给石碑上题辞,赵宏声便推托了,说:“写上‘夏天义之墓’?那太简单了。夏风临走的时候说了,他要给他爹墓前竖一个碑子的,概括一句话刻上去的。二叔英武了一辈子,他又是这么个死法,才应该给他的碑子上刻一段话的,可这话我概括不了,咱就先竖个白碑子,等着夏风回来了咱再刻字吧。”赵宏声的话也在理,那滑脱下来的土石崖前就竖起了一面白碑子。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盼着夏风回来。
2003年4月30日晚草稿完毕
2004年1月12日凌晨2点二稿完毕
2004年8月31日晚三稿完毕
2004年9月23日再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