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垂着眼睛静静看他们走远,直起身子拍拍手上的灰尘,跃下树来。他一边环顾四处,一边盘算着如何从此处脱身,还来不及掸衣裳,却有一条硕大的狼狗从内墙中窜出来,冲着他就要张口咆哮。
如意低声笑道:“好眼力的犬儿,怎么一眼就瞧出我是个好欺负的jian命?”他伸出手掌来,缓缓立在那狼狗的鼻子前,那狼狗跟着打了个颤,呜咽着卧倒在地。
如意蹲下身子抚着它后背上的短毛,道:“这便好了。”他抬头看了看身周的浓荫,仿佛碧绿的翡翠上嵌着眩人双目的宝石珍珠,一院茶花开得正盛,如意虽不懂得鉴赏,却一样觉得此处花朵重重叠叠,艳丽不可方物。
想是这些茶花珍贵,才要养狗看护;种得这等花儿的,绝非寻常人家――如意站直身子,向内墙中打量,那狼狗一旦离开他的手掌,便夹着尾巴跑了。如意跟着它走到内墙的月亮门洞处张望,只见一个粗衣青年坐在内宅廊前读书,此时合起了书本,向那狼狗招手,抬头看了看如意。
“这个……”无论如何也是自己跳墙而入在前,如意过意不去,笑着拱了拱手。
那青年却无动于衷,脸上神情散漫,竟再不看如意一眼,展开书接着读起来。
如意阅人无数,饶是这青年神气与常人不同,也不至于让他太过讶异,他细细看清了那青年,掠上墙头一笑自去。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确定甩脱了盯梢的人,才不疾不徐向大理城南去,逍遥走了小半个时辰,拐入一条清静小巷,认准了门前灯笼的字号,轻轻扣动门环。
一个青衣小厮大大方方开了门,上下打量如意,回头笑道:“贵客到了。”
“别,”如意笑着走入,“贵客是里面的那位,我一个jian役,这么说折煞了人。”
“公公又取笑人。”
那小厮恭恭敬敬领着如意向内宅去,远远便见苗贺龄从屋内迎出来。
“让苗大人久候,奴婢道个罪。”
“哪里话!”苗贺龄道,“公公身处虎穴,诸多不便,能脱身前来已属不易。”
苗贺龄早已布下酒席,拉着如意的手请他共酌。两人饮尽一杯,便说到苗贺龄此次的差事。
“割还川遒三州?”如意听完也不禁动容了。
苗贺龄不由自主轻叹一声,“皇上的谕旨,命如意务必敦促大理兵出龙门,牵制西王白东楼兵力。”
如意捞起衣摆跪地接旨,叩头起来,将皇帝密旨摊开,仔仔细细鉴别笔迹印信,最后透了口气,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奴婢谨遵皇上旨意,尽力办妥。京中知道此事的,有哪几位大人?”
苗贺龄摇了摇头,“极少。皇上说明白了是宣外不谕内,此事一旦在京中传播开,不知要掀起多大波澜。”
如意道:“最要紧的是,那位主子是不是知道。”
苗贺龄道:“皇上却未明示。”
“苗大人,”如意苦笑道,“大理兵马一旦进入西王藩地,两国兵戎相见之际,大理人必出示皇上亲笔国书,这个消息传到京里,太后和成亲王即刻会遣人撤查此事,届时苗大人如何做答?”
苗贺龄道:“如实上禀。”
如意摇头笑道:“以奴婢看来,苗大人还是禀说只奉旨下国书,国书之内什么要务一概不知,如此方好。”
“不可。”苗贺龄蹙眉道,“为臣者岂可欺瞒国母太后?”
“苗大人万不可先给自己扣上这么顶‘欺君’的帽子。”如意道,“无论太后主子和皇上是不是心领神会,只要苗大人推说不知道,朝廷必会向大理索要国书对质,而大理……”
“这是大理出兵的由头,太子段秉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国书轻授于人。”
“正是。”如意道,“两国僵持在此,大理不能进,西王不能战,想必才是皇上要的结果。”
苗贺龄笑道:“公公一席话,我茅塞顿开。”
如意道:“如此苗大人肩上担子轻些,在朝中行事也更方便些。”
苗贺龄知他所指,后背上寒气冒上来,轻轻哆嗦了一记。
如意接着道:“当今的万岁爷惜土如金,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将先帝打下来的疆土拱手让人。苗大人是当朝重臣,知道的道理远比奴婢多,也比奴婢更懂得体恤皇上。有些事,只得苗大人在中原多担待些。今后有什么变故,奴婢还要仰仗苗大人多多美言。”
苗贺龄怔了怔,“公公客气了,彼此彼此。”
如意缓缓收起了皇帝的密旨,凑着白烛点着。
“请苗大人回禀万岁爷知道,奴婢谨遵旨意,为防泄密,已将皇上密旨焚毁,皇上万请恕罪。”
苗贺龄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如意微微下垂的嘴角。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为了洗脱皇帝猜忌,急着将唯一傍身的证据烧得一干二净,苗贺龄又开始思量自己当如何自处。
割地借兵,无论皇帝今后如何掩饰,东窗事发是早晚的,参与此事的人固然惶惶不可终日,那么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又会是何等下场――苗贺龄和如意都突然陷入沉默,望着那明黄的细小卷轴在如意手中燃到尽头。
“酒。”如意掸拭灰烬,向外招呼,又对苗贺龄笑道,“苗大人,奴婢今日出府时,大理太子故意没有备下车轿,悄悄地遣了几个人尾随,这等欲盖弥彰的手段,反倒让奴婢脱身得更快些。现在看来,段秉想寻到苗大人的住处,无非是便于他掌控布局。奴婢虽能确定没有人跟上来,但苗大人不时换个地方居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苗贺龄道,“今夜我便吩咐人收拾东西启程。”
如意又道:“路上为了甩脱盯梢的人,奴婢无意间闯入一处宅子,离着段秉府不远。虽似富贵人家,却又不象有许多人居住,内墙里石砖缝里生着不少杂草,看来主人疏于管束。奴婢来大理多月,却未听说段秉这条街上还住着别的什么人。”
苗贺龄道:“那宅子说不定仍是段秉的,太子不住那边,下人偷懒还是可能的。”
“哦……”如意点了点头,“苗大人吩咐这里的坐探一声,还是查明那宅中是谁居住为好。”
“有什么不妥?”
“大大的不妥,要说奴婢见过的人也不少,那宅子中的园丁倒是傲慢得出格了。”
段秉掐灭了红烛上的火苗,屋里幽暗了片刻,又让窗外的晨曦染得透亮起来,他一边校阅过当天朝上要奏的本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今日的第一杯茶。差不多是卯初一刻过了些,段秉从桌上拾起宋别誊抄的庆熹皇帝国书揣入怀中,又解开贴身的衣服取出原件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从袖筒里摸出一串钥匙开了床头的大柜子,将原件锁入其中一只小抽屉里。
这是二十六日的清晨,天青如洗,段秉跨出门外,让清爽的晨风撞入怀中,仰望能见云丝般的残月悬于天际,更觉寰宇气象开阔,不同寻常。
“太子爷,这便宫里去?”总管王桂奔上前来,跪在段秉脚下替他捋平袍角,口中笑道,“太子爷今天一早便神清气爽,英姿勃发――奴婢猜着了,定是有喜事。”
段秉笑道:“还没说准的,谈不上喜事。”他举步向外走,忽而又转头问道:“如意呢?回来了么?”
“早回来了,门一开就进来了。”
“知道他去哪里了?”
王桂扁了扁嘴,“回太子爷,又没跟上他。”
“就这么难?”段秉叹了口气,“可见兵不贵多只贵精。”
王桂惭愧道:“太子爷恕罪,这个差事奴婢是办不了啦,白白耽误太子爷的大事,反不如交代给别人做。”
“别人又是谁?”段秉道,“你要是想着偷懒,直说就是了。”
“奴婢怎么敢偷懒?”王桂道,“奴婢觉得自己就是蠢材,帮不了太子爷。”
段秉道:“嗯,你倒说说看,治得了如意的又能有谁?”
“苏先生啊!”王桂跟着段秉一路走出来,“太子爷路上想想,奴婢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段秉怔了怔,道:“王桂,这话怎么说?”
王桂笑道:“太子爷不记得了?前一阵因太子爷授意,苏先生和如意往来甚密,那两个月,如意特别安静,也不肯多出门。”
段秉深以为意,此处闲杂人等不少,不便细谈,四下扫了一眼,道:“再说吧。”
现在已无暇关心如意的动向,今日首要的一件就是说服大理王出兵龙门――这天早上,大理王叫进来的臣工还不少,静远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段秉身处大理王宝座下首,神情恭谨,屏息听完众臣的奏本,不住点头。
大理王段希上了些岁数,坐不到一个时辰便觉有些吃力,他喝了口茶,摆手道:“行了,寡人要稍作休息。”他缓缓起身,一边对着宠信的太监嘀咕:“早知道便少叫几个人。”
那太监陪笑道:“谁能比得上王上日理万机,这些事交给谁办也得十年八载的,谁叫王上挑上这付重担了呢?”
这些话只有离着最近的段秉听得见,他满心的不屑也只敢在鼻子里嗤笑,见段希就要起身入内,忙跟上两步,笑道:“王上,臣等还有些要务上禀。”
段希立即收住脚步,回头道:“既是要务,当然是要听的。”
大理王有点不情不愿地坐了回来,这样的迁就早非父亲对儿子的宠溺,自段乘为段秉所杀,大理王段希便对次子心存顾忌,有时当着群臣的面,甚至会流露出些微惊恐。哪怕是他谈吐中不经意的畏缩都会令段秉苦恼不已,众目睽睽之下,有这么一位整日惶惶不安的君父,就算段秉竭尽全力,也撑不出忠臣孝子的体面来。
“臣弹劾莸柔郡守金开文。”段秉躬身道,“本月二十日,莸柔郡城大火,郡守金开文于火势蔓延之际,竟弃百姓于不顾,擅自携眷出城避祸,玩忽职守,致莸柔城城池焚毁近半。”
漫不经心坐于宝座的段希突然抽了口冷气,“你说的是金开文么?”
“正是。”段秉垂首,将奏本高举过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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