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李双实冷笑道,“武者,杀敌!这些妇孺手无寸铁,不谙武艺,怎会与你们为敌?你手下人抢的是女人、掠的是钱财,说到底不过是强盗罢了,我一个水寇,也懂个盗亦有道,却比你的武士高贵得多。”
椎名挪动脚步,身后的旌旗铁甲跟着涌来,旗帜遮去了今晨的烈日,李双实反背了刀,安详自若地孤零零站在那阴影底下。
倭刀在混浊的尘埃里呼啸出声,两名武士跃跃欲试,急着跳到椎名前面。
“慢。”椎名抬起手来喝止,解下头盔来,随手抛给侍从,“你看看我。”他微微扬起下巴,露出清峻的面容,好像一辈子都藏身在盔甲之后,那面庞似乎从未被阳光照到过,苍白到微微青紫,而额头正中鲜红的胎记正象他的第三只眼睛,浸透着一股不吉祥,“相士说过,”他对李双实道,“这样的面相,不成王,便为寇。我这四十年,无时不刻地提醒着自己,我的剑,是用来征服天下的,我的大军,要的是疆土百姓。想不到我等了十多年,第一次夺得中原城池,却有人骂我是贼寇。你们说这是为什么?”他转头环视麾下武士,问道,“那么该杀的人,是这个中原水寇,还是你们的同袍战士呢?”
椎名家的武士都在他的目光下屏气不语,李双实微微一笑,道:“少来这一套,你手下的强盗还在城中作乱,我告诉你,只要我见到一个奸*掠夺的,我就杀一个赎罪,见到一个滥杀无辜的,我亦杀一个偿命。”
椎名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普通的水寇。如果中原人人都象你一般的心气,岂不是太可怖了。”
“这却不是你知道的。”李双实道。
“一试便知。”椎名不以为意,反而退了一步。
他的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在鞘中瓮然低啸,机簧清脆地响了一声,剑带着动听的摩擦声,闪了闪光。
李双实肩头一动,扎住步伐,闪出刀来立在身前。
呛然的,两道锋芒架在一处,擦出冰凉的噪音,李双实压住对手的剑,才得暇抬头看对方的眼睛――椎名正在李双实面前缓慢地微笑,而目中的戾气尚未消退,锋利如同十多岁狂妄的少年,眉目和那红记因而扭曲成一张狂乱的面具。
“好刀,好刀法。”椎名立直了身子,撤回剑来,“除非是白羊锻炼的,没有刀能这么从容挡我的剑。你不是水匪。”他下了定论似的,紫色的嘴唇微微笑了笑,接过头盔来重新带上,“传我的命令,入城的武士严禁抢夺财物,奸**女,违者立斩。”
他属下的武士尚在茫然,椎名摆了摆手,“走。”
“是。”武士们大喝应道,朝李双实瞪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椎名退出了长街。
房顶上一声呼哨,接着是十数人掠去时衣袂挟风的倏然声响。
“好险。”吴十六持大刀,轻巧落在李双实身后,看那污血般色泽的旌旗飘摇远去,道,“倘若他要杀你,不得已只能先动手要了他的命。”
李双实道:“早该一刀了解这倭寇!”
“他还有用。”吴十六道。
“有什么用?”李双实怒道,“十六哥没看见满城浴血,死的都是我们中原百姓士卒,就算他们是东王的人,却和我们一样喝寒江水,食少湖粮,流的血只怕和我们也是一样的味道。”
“哼哼。”吴十六冷笑,“你是嫌我引狼入室?这条毒计却是咱们的小王爷定下来的。两年前是你吵着要替小主子卖命,现今却又后悔了?”
李双实一怔,道:“要我为颜家死,不过是一句话,要我出卖中原百姓,却是另一回事。”
“又是谁出卖谁?”吴十六叹道,“百姓在弄权者眼里就是蝼蚁,哪个明君、哪个名将不是拿百姓做垫脚石一步步走到庙堂之上?二十郎,你也恁认真了。”
李双实道:“十六哥这么说可不对。”
“不对?”吴十六大笑,“若非咱们的小王爷还有那么点慈悲心肠,想到保全中原山河百姓,否则以他和左屠耆王阿纳的交情,何必留在宫中受罪,直接投奔了匈奴去,引他们打进来,不就报仇雪恨了么?”
“不会!”李双实大声道,“这万万不会。”
吴十六上前盯住李双实道:“二十郎,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三心二意定遭杀身之祸。两年前小王爷就是这么教给我的,哥哥我也因此佩服他。这个教训,对你也是一样的。”
“是。”李双实默然。
吴十六转而笑道:“你放宽了心,不用一两年,小王爷就会返过头来消除椎名这个倭患。”
“哥哥这么确定?”
吴十六嘿嘿笑了一阵,道:“不同你我,象椎名这样骄傲执著的人,在哪里都是活不长远的。”
这一天是闰六月二十日,几千里之外的皇帝要知道倭寇登岸拔城的消息,还须六七天的功夫,但就在这一天,他却一样听说了“椎名寿康”这个人物。
上月末,懿旨遣御使南下寒州撤查于步之一案,而于步之携眷出逃,惊动寒州,成亲王都如实呈折子奏了上来。太后唯恐皇帝担忧朝廷时局,严禁将宫内遭人行刺一事禀告皇帝。成亲王却不敢隐而不报,十分为难地在折子中写道:皇上在北固守出云,京师由太后坐镇,是皇上后盾,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因此清和宫已加强警戒等等。
皇帝看完折子,不置可否,放在一边,问辟邪道:“你看太后站在哪一边?”
“皇上这边。”辟邪笑道。
“景仪呢?”皇帝见辟邪不语,又道,“朕问太后怎么对景仪?”
辟邪道:“奴婢看,皇上要担心的倒不是成亲王了。一样是太后亲生的皇子,太后当然以太平为上。”
“这样啊……”皇帝靠在椅子上仰头细细地想。
辟邪道:“现今杜桓在成亲王处讨不到便宜,多半是硬来了。踞州屯兵多而强,杜桓不会强取,他想出寒江,定是取道寒州。”
“也只有寒州了,”皇帝道,“我们早有布置,在陆上交战,却不惧他。”
辟邪道:“皇上说得极是。不过他的水师令天下披糜,定是自别水入少湖。”
皇帝道:“朕担忧的就是这件事。”
辟邪笑道:“奴婢却觉得皇上过虑了。”
“朕倒是指望自己过虑了呢。”皇帝道,“再调上江水师过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皇上请想,除了东王的水师之外,还有洪州在多湖的水师也称精强。”
皇帝道:“难道洪王已在少湖部署了水师?”
“皇上圣明。”辟邪道,“就是的。”他翻出蔡思齐的奏报的密折,“蔡思齐最近的折子里说起少湖水面大船增多一事,既然皇上没有部署,东王的船还在黑水……”
“那只有洪王了。”皇帝笑道。
“是。”辟邪道,“杜桓在后作乱,对洪王也是大忌,奴婢觉得,洪王定会对杜家父子下手。”
“洪王朕知道得很,”皇帝道,“生平做事讲究的就是光明磊落,极少做暗箭伤人的勾当,不会行此下策。”
辟邪却笑道:“皇上教训的是。不过洪王不动手,洪定国却不是甘吃哑巴亏的人。他的水师就在少湖,如果杜桓父子一夜间暴毙,黑州势力空虚,正是他接手的好机会。”
“如此看来,杜桓的xing命危在旦夕,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皇帝突然叹了口气,“黑州若为洪王谋取,于朕,却又不是好事,凭添了另一个烦恼。”
“奴婢也这么看。”辟邪道,“黑州要乱才好,却也不能乱过了头。杜桓父子人神共愤,早该伏法,只是现在于皇上还有些用处。”
皇帝想起什么来似的,盯着辟邪道:“你说黑州要乱,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是。”辟邪正色道,“皇上想起的那件事,已找到人做了。”
“什么人?”皇帝很不情愿地问。
辟邪道:“此人也算一路诸侯,姓椎名,名唤寿康,在他那朝廷中,称作新党,力主扩张疆土,渡海谋地,与朝廷当权者格格不入,因而颇受排挤,算起来也有多年未获准朝觐了。一旦给他机会染指中原,他定会疯狗般窜上岸咬人,倒是能用得过。况且,他的战船已出出进进中原多次,对黑州一带了如指掌,上岸掠地是迟早的事。让他与东王两条恶犬先相互撕咬一番,以后收拾起来也方便些。”
皇帝思量着,道:“可惜这种人野心太大,极难把握得住。”
“正因为野心大,才好。”
“哦?”皇帝振作精神,问道,“为什么?”
“他朝廷中当权的人也会这么想的。”辟邪道,“待他在中原打下疆土,野心勃勃的时候,定想要回去做皇帝,倭寇朝廷的人岂不担忧,这便给了中原离间的机会,迟早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皇帝闻言猛地一惊,辟邪却仿佛在讲一个极遥远的故事,悠然打着扇子,神色清洁如常,皇帝便不说话了。辟邪接着道:“他精通兵法,xing格坚忍,这一阵子倒是杜家的好对手。”
“不错。”皇帝道。
这时深夜,杜闵的战船正与倭寇激战通水关;成亲王刚刚知道了消息,和赵师爷欣然在月色下举杯,幻想着明媚的将来;而洪定国却比他们更有盘算,一边心不在焉地聆听幕先生的教诲;一边惦记着杜家父子的死活。
数十里联营,比之别水战火通宵不息,却另有一股黑压压萧瑟无限,战事前景同样茫然无从辨析。多少人唯恐预见到生离死别的不吉,因而情愿不住缅怀过往从前。凉王似乎就是其中的一个――凉州烽火不断,历代王者均殚精竭虑,忧劳至死,必隆虽在壮年,却也不堪展望将来。他细细回味着多年前大战胜利的一瞬喜悦,在夜里取出母亲的琵琶,手指空拂琴弦,回忆着她一曲《定凉州》而凉州空巷的盛况。而如今世上唯一能奏得半部《定凉州》的辟邪,却背着皇帝在肚子里悄悄地打着哈欠。
“啪。”皇帝看出他的不专心,用扇子将他的思绪敲回窍中。
“想什么呢?”皇帝问。
辟邪道:“奴婢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似的,就是想不起来,求皇上提点奴婢一下,奴婢漏了哪件事?”
“定是大理那件事了。”皇帝道,“你前一阵身子不好,没赶上。朕已命苗贺龄捧着国书南下了。”
“就是这一件。”辟邪抚掌道,“皇上,是‘宣外不谕内’罢?”
“千真万确的‘宣外不谕内’。”皇帝看着他一本正经追问的神情,不禁笑了。
“皇上定是觉得奴婢罗嗦了。”辟邪有些腼腆地默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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