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步之下榻之处在司命大道秉环路附近的驿馆,此处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风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员上京,极少有住在此处的。驿馆中的驿卒,不过堪堪两个,又老又懒,只是占个闲差混口饭吃。于步之此次进京极为机密,早出晚归,也不要他们预备饭食,因而到了下午,这两人图凉快,吃过晌午饭便不再过来当值,这些日子,只怕连于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这日下午,于步之因差事办完,写了几个字,便躺下午睡,仲夏无风,院子里只有知了乱叫。他想着昨夜成亲王与祝纯不知如何,心中嫉恼,辗转多时更难入睡。
远远的似乎听见驿馆大门开了,于步之奇怪,对小厮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谁回禀我知。”
“是。”那小厮去了一会儿,却似乎同来人寒暄了几句,一齐进来,庭中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
于步之忙坐起身来,帘子一掀,小厮探头道:“赵先生来了。”
“快请。”于步之系了袍带,走到门前,对着赵师爷抱拳,“赵先生。”
“于大人。”赵师爷深深一躬,“若非王爷差遣,学生绝不敢扰大人清梦。”
“哪里。赵先生客气了,屋里坐。”
赵师爷回头对带来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汉子身材雄健,人却唯唯诺诺,连说几句:“是。”便躲在墙角里不出声。
于步之道:“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么?薄儿带这位喝杯茶。”
“不必了。”赵师爷拦住,“我带了王爷的口谕,甚是紧急。”
“噢。”于步之请他落座,问道,“什么要紧的口谕?”
“昨夜……”赵师爷看了看后窗外,才接着低声道,“马林将来意说得明白,王爷也极有意与东王共襄大事。不过……”
“不过?有什么变故么?”
“变故也说不上。”赵师爷摇着扇子悠然道,“王爷问东王事成之后,要什么好处,那马林却道,东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断断不会。”于步之摇头。
“就是啊。”赵师爷笑道,“王爷也是这么说,他们杜家早对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这么大的力,怎会满足黑州一隅?王爷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又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进退两难呢。”
“是么……”于步之蹙着眉细想。
赵师爷接着道:“王爷因而将马林挽留京中,命我随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细。”
“什么时候走?”
“就是现在。”赵师爷道,“王爷已备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启程。夏日水大,顺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双龙口了。”
“那么,我见不着王爷了?”于步之一怔。
“想来是见不着了。”赵师爷叹了口气,“王爷一早进宫理事,总要酉时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况且这种时候,越发地要小心,一日不去当值,都会引人猜疑。”
“说得是。”于步之扭过头,轻声问,“那祝纯还好么?”
赵师爷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东王的细作,王爷怎么会将他留在身边,等时机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是吗……”于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双目。
赵师爷道:“于大人请赶快收拾行李启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赶上出城了。”
“好。”于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将成亲王赏赐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里。
那船老大手脚勤快,从小厮手里接过担子,自己挑着,迈大步走在前面。
“赵先生的行李呢?”于步之忽而问。
赵师爷用扇子遮阳,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于大人上船。”
于步之歉然笑道:“让先生久候了。”
他们仍从燃春桥码头上船,这只快船不大,前后两个舱,赵师爷的两个箱子摆在后舱,让出前面凉快的座舱给于步之。于步之谦让不过,最后让小厮在前舱安排了行李铺盖。
船老大吆喝一声,船工便忙着解缆绳,后梢两个人撑船摆舵,小船顺着江流渐渐离岸。于步之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物飞逝,怅然若失。
赵师爷在内道:“于大人,里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细作看到就不好了。”
于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两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赵师爷在里面干咳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这就要过燃春桥,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阳光,看起来似乎是湛蓝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云。
“景仪?”于步之突然呼了一声。
桥上青年的面庞被阳光照得惨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云端的君主。于步之抹去眼角的泪痕,向他挥手。成亲王也抬起手来,却默默摇了摇。
“是王爷?”赵师爷从舱中疾步出来。
于步之玫红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欢笑,“正是王爷。”
什么东西从成亲王下颌滴落,在阳光中璀然生光。于步之扬起脸来,看着它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赵师爷似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于步之来不及细想,小船已冲入桥下的阴暗里。他沿着船舷侧的甲板,奔到船尾,待头上又是无际蓝天时,成亲王已然不见了。
小船穿过望龙门,出离都时,大概是日落时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来。船老大生火准备了晚饭,赵师爷从行李里捧出酒来,邀于步之共饮。
“我家大人头痛,不想饮酒。”于步之的小厮回道。
“那怎么可以?”赵师爷嗔道,“将酒菜端到于大人舱里。”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盘跟去前舱。于步之正就着灯光看书,笑道:“有劳,不过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么要紧?”赵师爷道,“只要大人保重身体,多吃饭菜,就是给了学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于步之搬开桌上的笔墨书籍,让船老大布席。
离水出的鲤鱼格外的鲜美,每条船上又有各自独到的烹法,于步之尝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欢,就是给小的脸上贴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饭。
赵师爷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转回头来笑道:“于大人还惦记王爷和祝纯的事?”
于步之被他说的一怔,“有什么可惦记的?”
“学生告诉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纯已然死了。”
“什么?”于步之大惊,“死了?”
赵师爷叹了口气,“就是让皇上的细作所杀。”
“怎么会?”于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谋,如何让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纯武功很高,不应轻易为人所杀。”
“非但是轻易,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爷到早上才察觉。”
于步之脸色一沉,“王爷和他……”
“这种时候于大人还计较这个?”赵师爷不悦道,“且想一想王爷的处境岌岌可危,别说日后举事,就是现在稍有异动,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爷xing命。”
于步之急道:“景仪现在要不要紧?”
“现在倒也无妨。”赵师爷施施然道,“王爷想了一个主张,用密折将东王的诡计禀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爷为探东王虚实,不但不会深究,还会褒奖王爷呢。”
“那就好。”于步之松了口气,转念道,“这与你在驿站所说的大径相庭,到底哪个是真的?”
“哎!”赵师爷道,“大人听我说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劝道: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爷笑我不省事,说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瞒过这几个月,皇上回京时再出个变故,这天下还不是归王爷所有?”
于步之打了个寒噤,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赵师爷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爷的真意,让皇上查问下来,漏了馅。”
于步之嘭地靠在后面的舱板上,张大眼睛看着赵师爷。
赵师爷打量他的神色,抚掌道:“于大人不愧是王爷的知己,果真聪明绝顶。学生说的,就是于大人了。”
“王爷要杀我?”于步之摇着头,“不会的。”
“王爷当然舍不得。”赵师爷凑近了些,道,“我却劝王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于大人文臣出身,并无那种视死如归的血xing。王爷还记得当年太后的板子才下来,于大人就将与王爷的交情全盘托出,太后赐了他白绫毒酒,他却哭哭啼啼,不肯了断。若非皇上赶到求情,已然让太后宫里的人绞毙。王爷将大事交给知心的人办,原无不妥。但此刻收拾残局,万不可念一点旧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爷却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写完这个折子再议。’我便一直等在王爷身边不走,王爷恼了,问我缘何不退,我道:‘杀与不杀,这个折子的写法会有天壤之别。学生这就要听王爷的决断。’”
于步之在桌下攒紧拳头,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爷岂会听从?”
“王爷自然不会听,”赵师爷叹了口气,“反而骂了我一句‘bi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爷脚下,苦苦哀劝:‘学生跟从王爷,是仰慕王爷的智慧风采和王者气度,只需时日,必能成就霸业。只要学生办得到,愿将此江山谋与王爷。王爷因一时妇人之仁,将xing命交关的把柄授于一介懦弱书生,就算此时能瞒得过皇上,今后何尝不会受制于人,如此痛丧大好前程,不单是王爷的遗憾,更让学生抱憾终身。’王爷虽知我说得不错,却仍护着于大人,道:‘他为我险些断送xing命,他为我抛弃仕途,这些都不计了么?’”
于步之抽了一口气,掩面轻轻啜泣起来:“有他这一句话,我死也便死了。”
“王爷是珍爱于大人的,于大人也有值得王爷爱慕之处。但天下俊杰何止于大人一人?文武双全,擅弄权术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谁?”
“辟邪啊。”赵师爷笑道,“想必于大人没见过。只要一见到辟邪,王爷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于大人还不知道吧?我对王爷道:‘王爷自己想,以辟邪之绝色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谋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势力比之于大人如何?王爷喜欢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个更值得王爷爱慕,到底哪个王爷更爱慕一些?王爷将来坐拥天下之际,那辟邪难道不是王爷囊中之物?象他这样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亲王还是天下之主?’”
于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满腔厌恶痛恨,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爷又道:“这些计谋都是王爷自己想出来的,王爷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爷自己都不能将其一贯到底,这不是优柔寡断又是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于步之拍案喝道,“你无须多言!”
赵师爷被他一脸肃穆吓了一跳,闭上嘴静静等着。
于步之朗声道:“这些话是你编的,还是景仪要你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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