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辟邪相顾大笑,水光阳光照得人满眼生花,只觉这一刻君臣投契不已,说不出的欢喜愉悦。皇帝大喝一声,高举鼓槌,疾风暴雨般地打了下来。这船上的桨手早就憋足了气,听鼓声催动,都是放声吆喝,飞轮般使桨,借着洪定国龙首破开的水流,顷刻追上洪定国船尾,咬住不放。
皇帝一直落后,百姓大为骇异,眼看只剩五十丈开外的水面,以为皇帝获胜无望,沮丧中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料此刻皇帝骤然冲刺,数万人又来了精神,助威声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后面六条船上众人也是精神大振,不甘示弱,咬着牙豁出所有气力,奋力赶来。
双秋桥前龙门在望,正中悬挂的大红花球也看得极清了,姜放轻轻巧巧摆舵,皇帝的龙舟顿时抢到洪定国船边。辟邪转脸看了看,见他们两船并驾齐驱,一时难解难分,忙加紧鼓点直欲上前。水波忽而一分,郁知秋的船又斜里驶来,占据直道,向着辟邪笑。
百姓哪里知道其中那么些缘故,只见四条龙舟结对儿相争,精彩纷呈,都拍手叫好。
皇帝和洪定国距龙门也不过就是十丈开外,都抛了鼓槌,攀上龙头。辟邪虽离着还远,只怕皇帝着了洪定国算计,也连忙反身掠上龙首,手中提着鼓槌,只要见一点意外,便出手偷袭洪定国。
“到了到了,可看得清了。正登上龙首要夺标呢。”双秋桥这边的宫女太监击掌欢呼。
太后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个是景仪么?”
“主子说的是哪个?”
“红鳞船上的那个。”
“不像。”
“禁军旗号下的金蓝鳞片的那个呢,怎么如此行险,站在龙头上?”
“成亲王身量更高些,看着也不像。”
太后尚在迷惑,太监来说上江码头侍驾的大臣们都挪到这儿来了,成亲王求见。
“你不在船上么?”太后见了他大惊。
成亲王面有惭色,道:“乾清宫的辟邪替臣上船了。”
“那么红鳞龙舟上的又是谁?”
“洪亲王世子洪定国。”
太后原以为就算争得热闹厉害,不过是为场面好看,最后总是皇帝有惊无险取胜。但对手若是洪定国,那就什么都保不定了。皇帝若在十数万百姓面前栽这么大一个跟头,颜面尽失,何以立威?太后指着成亲王低声怒道:“上阵亲兄弟,你又怎么临阵退缩?你心中那点业障何时才能消退?真是没出息。”
成亲王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太后拂袖道:“去吧。”
回避在内的妃子们也听了个大概,待成亲王退去,一涌而出站在彩台边上,扶着栏杆忧心如焚观望。猛听两岸齐声惊呼,原来洪定国的舵手突下狠手,硬让两船龙头相碰,皇帝身子一晃,有落水之虞,观众都是惊叫出声。
谆、谊二妃都是抽了口冷气,谆妃更是胆小,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慕徐姿紧捏着手帕一脸以身相代的决心,又向前冲了一步。谐妃卫氏颇冷静,暗暗拉了她一把,却不做声。
洪定国的船趁机领先了三尺开外,龙首将进龙门。辟邪距他不远,手持鼓槌,正要掷去,却见皇帝仍在奋力攀登龙首,一个转念垂下手来。
洪定国此时胜利在望,伏身在船头龙首之上,标的花球已触手可及,想到今日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不禁洋洋自得。不料眼前金鳞闪烁,蛟龙飞掠,正是皇帝奋身登上,驻足龙头,探身伸长手臂,堪堪比洪定国早了一分,稳稳摘走花球。洪定国的舵手大怒,想趁皇帝正立足不稳,一举将他撞于水中,也叫他出个大丑。姜放眼光老道,抽手抢过面前桨手的木桨,灌足劲力掷去,将洪定国的掌舵大桨拦腰斩断。
辟邪松了口气,才发现郁知秋已然赶到前面,忙命人加紧。郁知秋虽不能与皇帝争胜,能赢了辟邪也十分高兴,却见游云谣的龙舟碎浪追来,人探出身子高叫:“郁兄,那是成亲王的船!”
郁知秋冷然一个寒战,想缓下龙舟去势已是不及,还是比辟邪先到一步。
待十条龙舟全部过了龙门,皇帝的龙舟已经悠悠转回,沿江缓行,百姓见他赢得结实漂亮,惊雷般的欢呼回声直要摧裂整座京师。皇帝手持花球,浑身金鳞耀目,稳稳立于龙首之上,肃然望着远处的洪定国。那目光决非锋芒可以形容,洪定国在这浩瀚气势之下,也不免低了一低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远伏地赞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静水惊石,礼赞跪拜之声从此波澜般漾至十数万人群中。
风翔江面,令人心境飒然浮空,为君之乐就在这城池折腰,江山共赞的一瞬――皇帝慢慢环顾,远眺明媚阳光下彩虹般飞跃离水的九座长桥,悠然品味着半座京师喧哗之后突来的悄寂无声。
端午深夜流逝如常。明日,京营四万将士将在离都攘狄门外集结列队,恭候皇帝銮驾启程北伐。京营统帅姜放却未曾与家人共聚,反而屏退了所有家人仆从,此时姜府内外都是颜王最亲信的眼线,布防森然。姜放巡视一圈,回到东厢院中,仰头看了看天色。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辟邪在书房内笑道,“还不到时候。”
“是。”姜放进屋道,“主子爷比我沉得住气。”
辟邪月白的丝袍,手里摇着团扇,悠然道:“这有什么沉不住气的。都是自己人。”
姜放喝了口浓茶,道:“今日热闹了一天,我都觉得累了,主子爷倒仍是精神奕奕。”
“若不是成亲王临阵退缩,哪里就要你我亲自cao鼓执桨?说到这个,”辟邪皱眉,“就是一件事不明白,成亲王凡事都洒脱,怎么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畏缩起来。”
姜放长叹一声,“这里面是有个缘故的。”
辟邪奇道:“难道他不识水xing?”
“这倒不是。凡是皇子每年在上江避暑,水里山上都去得,从小水xing就不错。只是爷还记得我曾在上江射杀过行刺皇帝兄弟的刺客么?”
“记得。”
“那刺客极聪明,未免别人识破皇子为人所杀,竟要溺毙那兄弟二人。等我赶到时,两兄弟都被他按在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成亲王几乎没了气息。”
“难道为这一件事就怕了水?”辟邪失笑,“断断不会,上元节的时候还见他乘船在江中游玩。”
“要说那件事都因当今皇帝少时不经事,避了人带着成亲王独自乱走才起。经此一事,恐怕懂了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龙舟夺标并非没有风险,想起少时遭遇,有些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辟邪道:“但凡有人之常情,就会被人有可乘之机。他这么爱惜xing命,没有半点冒险的勇气,只怕难成气候,亏我还在为他发愁。”
“有我吴十六在主子爷愁什么?”门外人朗声一笑。
“十六哥到了么?”辟邪大喜,迎出门外。
吴十六和宋别二人都已翩然而至,吴十六撩起衣袍给辟邪叩了个头,“小主子爷安好?”
“十六哥快起来。”辟邪伸手相扶。
宋别不似吴十六和姜放一般是颜府家奴出身,只是口称“小王爷”,拱手躬身行礼,辟邪还礼不迭。
姜放请众人入席,盛宴早就铺张开,应节气奉上朱砂雄黄菖蒲酒,粽子并非人人爱吃,姜府还是摆了各色玲珑的小粽子,算应景。
“小姜,让你破费了。”吴十六笑道,“怎么还不举杯预祝小主子爷马到功成,凯旋还京?”
“且等一等。”姜放道,“还有一位稀客。”
吴十六吃了一惊,“难道那厮得空也来了?”
忽听门外一人慢条斯理冷笑道:“吴胖子狗嘴里还是吐不出像牙来,臭毛病一样没少。”
那人病殃殃走入,目光煞是犀利,盯着辟邪看了一眼。
姜放起身道:“主子爷没见过,这是二先生。”
辟邪气度雍容,端坐一笑。
那人目光中颇有欣慰之色,欣然跪倒,“范树安给主子爷叩头。”
辟邪这才起身相避,微笑道:“二先生请起,书信往来这么久,今日才得相见,甚是失礼。”
范树安道:“虽然十六岁上就离开王府,但算起来还是王府家养的孩子,小王爷切勿跟我客气。”
辟邪谦道:“二先生身处虎穴,多年来不断周旋,其中辛苦非我可以想像,在各位面前,我后生岂敢托大?大先生、三先生可好?”
“托小王爷的福,都好得很。”
“别客气啦。”吴十六这些年来沾了不少江湖气,大咧咧道,“小王爷和四方领袖今日都在,先干一杯要紧。”
“胡说。”范树安笑道,“伦零尚不在此,不然倒也可以说齐了。”
众人说说笑笑,入席举杯。
吴十六问道:“你不是在多峰么?怎么跑出来了?”
“洪王世子叫小王爷劫走,洪王怎会不动怒,先前调动人马正要往少湖方向去,这便转扑多峰,要剿灭多峰廿寨,连我也是吃了一惊。好在我已命白大统领人马去了督州,让他们扑了空。”范树安又转脸对辟邪道,“小王爷,督州那件事交给白大来办,已让人放心了八分。不过这件事所耗银两惊人,小王爷自己的家当如此耗下去,恐于大计有碍。既然是为了北征匈奴,不如让朝廷来出这笔钱。”
辟邪想了想,道:“二先生说得不错,我会速拨款项出来应对。”
“如此就好。”
辟邪又问道:“那两万洪兵而后还是依计去了少湖?”
“正是冲着东王去的。”范树安道,“洪王在少湖中还有一座水寨,这两万人潜伏其中,一旦东王有所异动,便出兵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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