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点无地自容的意思,双手乱摇,道:“儿子有错的地方,母后别生气。”
“我不生气,是有些人闹得不像话。”太后看着皇帝柔声道,“皇帝想要做就去做吧。刘远已经老了,胆气不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这出乎皇帝意料,他一时无话可说,看着太后怔住了。
“可是皇帝心中也有犹豫么?”太后问,“要是下定了决心,何必要和大臣们议论这么久?”
“儿子有后顾之忧。儿子亲征第一要有必胜的把握。”
“洪定国都叫你请进京城了,洪王还会把着他的兵马不放么?你携定国北上,败,必央及于他,洪王不会坐视不管。此战你必胜。”
皇帝大喜,颤声道:“母后也这么想么?”
“第二呢?”
“中原安定。有稳妥的人监国理政,cao办粮饷。”皇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还有就是没有内乱。”
“景仪监国很稳妥。”太后点头道,“我虽然不愿意管俗事,但今次就替你看家,也没有什么。”
踞州郑钧海从来对太后死心塌地,太后既然应允,他的七万兵马自然就为朝廷用以遏制东西两王。一时所有踌躇顿时烟消云散,皇帝喜不自抑,跪在太后面前口头称谢,“天下对儿子最好的,只有母后。”
太后搀起他来,“现在才知道么?还有好东西要给你。才刚找的那件东西得了么?”
“得了,在这里。”洪司言捧过一个沉重的包袱,在皇帝面前展开。
里面是泛黄的手扎,一共二十五卷,封面上的字迹洒脱不羁,气概难言,只写明了日期,最早的一卷竟是全圣十六年,更在上元帝登基以前,是孝宗皇帝时的事了。
“这是……”
太后喝了口茶,才漫声道:“这是从逆王颜湛家中抄出来的,都是他当年行军的日记,多看看,必有增益。”
“是。”皇帝如获至宝,转念又不免疑惑,何以抄出这等的东西,太后还保留至今。
“不必多问了。”太后见他欲语,先开口阻止。
皇帝慈宁宫出来,吉祥禀报洪定国的船已靠了上江御道的码头,这就要晋见。
皇帝道:“先不忙着见他。辟邪呢?怎么不见他前来禀报?”
“这个……”吉祥为难道,“他若和洪定国同船而来,必定还未到呢。”
直到见了洪定国,在京中赐府,诸多事宜办妥,仍是未见到辟邪。皇帝发了急,不顾吉祥一再敷衍,厉色道:“你再不说实话,便先打死,再去问别人。”
吉祥吓得跪下,叩首道:“不是奴婢不说实话,只是别人回禀辟邪受了点伤,暂时不能见驾。奴婢不知他伤势如何,不敢胡乱禀报。”
“胡说!”皇帝脸色已变,豁然而起,“人呢?现在哪里?”
“上江。”
伤势沉重到不能搬动回京的地步了么?皇帝冷汗浃背,“备马。朕去上江。”
吉祥抱住他的腿苦劝道:“万岁爷这一去,朝中大事如何处置?辟邪见了万岁爷,只得起来,累一点倒罢了,真要创口迸裂,岂不是有xing命之忧?”
皇帝想了想,坐回椅中,叹气道:“你说的有理。叫人去看看,陈襄也去,什么情形据实禀报。”
皇帝见天色已晚,料定今日定得不到辟邪的消息,只是坐卧不安,也不愿见大臣。次日召成亲王先商议亲王监国一事。成亲王极是为难,推辞了半天。皇帝心情烦躁,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一言不发静静等着他一通表白说完。房里顿时一阵沉默,成亲王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衣摆看。
“皇上,”吉祥笑盈盈进来道,“辟邪回来了。”
“快叫进来。”皇帝一叠声地道。
那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捷,皇帝上下仔细看了看,问道:“伤在什么地方?”
“只是小伤,现在已能行动自如,不劳皇上惦记。”
成亲王也十分关切,问道:“皇上问你伤在什么地方,照实禀奏就是了。”
辟邪伸出双手,赔笑道:“这儿。”双手上缠着雪白的绷带,掌心中隐隐仍是血红。
“说实话!”皇帝将茶碗墩在桌上。
辟邪吓了一跳,颇为难地慢慢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皇帝一阵后怕,浑身乱战,稍稍转念不由勃然大怒。
“混账!你要是以为自己不过个内臣罢了,可以随便豁出命去,那是朕白白器重了你!”
“皇上息怒。”成亲王从未见皇帝如此咆哮,先慌了手脚。
“你不是带了两个好手去的么?既然是好手,你为什么又亲自动手?你临走的时候朕怎么嘱咐的,什么让你鬼迷心窍,一出门就忘得一干二净?”
“姜放也是这么痛责奴婢的。”辟邪低下头――只要遇见雷奇峰,就管不住自己的杀意,就忍不住在他凌厉的剑风里迎头而上,那一瞬灵台空明,职责家仇抛在千里之外,自有一种飞瀑击肤的畅快。想到这一层,辟邪不禁惭愧,最后下定了决心,“奴婢错了,今后在也不这么着了。”
“只怕半点差错,就没有今后了!你要是死了……”皇帝打了个冷战,猛地闭上了嘴。
“怎么会呢?”成亲王出来圆场,“既然办成了差事,皇上就别生气了。”
“算了,”皇帝慢慢消了气,“好些了?”
“没有大碍。”
“给他个凳子坐。我们接着说我们的。”
辟邪走在奏案边,一眼瞥见案头陈旧的手扎。
“这是什么?”他颤声问。
“颜王当年的行军手扎。”皇帝从上面取了一本,“朕才看到全圣十八年的笔记,颜王说他那时不过二十一岁,已经领兵两年了。”
“这可是不可多得宝物。”辟邪牵动嘴角笑道。
“正是的。”皇帝随便向后翻了翻,忽见一页上题了几句话:
“斜月振冬柳,霜风扼关楼。
皆为匈奴纷乱事,玉带仗剑出凉州。
顾盼鞍沾同袍血,辗转马踏妃子愁。
颜王莞尔笑生死,单于敢窥亲王头?”
见笔迹与颜王截然不同,却也谙熟,心中一动,找出一旁洪王的折子,对比之下,果然是洪王的字体,不过当时笔迹矫健挺拔,少有现在的圆润内敛。“从这诗里看,当年洪王和颜王交情好得很呢,想不到最后竟是洪王带兵进京,将颜王索拿。颜王皇室一脉,功高盖世,富有四海,朝廷上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为何还不足够,以至叛乱?”
成亲王沉吟不语,辟邪淡淡道:“身为人臣,一旦有了远大的抱负,职位越高,便越将朝廷看得清楚,越觉得处处掣肘,雄心不得伸展,最后只有这条大逆不道的路可走。颜王当年也有铲除藩政的念头,朝廷富足,兵权一统,进而北上驱逐鞑虏,南下吞并大理,我朝便有三四百年的昌盛。”
“你对颜王所知甚详?”
“奴婢的师傅曾提过几句。”
“这便怪了,”皇帝道,“为什么朕登基之后,就少有人跟朕提过颜王这个人呢?”
辟邪笑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倒是奴婢适才多嘴了。”
皇帝笑了笑,忽然问道:“说到这个,你一不求升职,二不求发财,也谈不上家室后代,你又是什么抱负呢?”
辟邪想了想,道:“回禀万岁爷,真是把奴婢问住了,奴婢自己也不知道。”
皇帝大笑道:“要是如意在这里,一定会说只要能在朕身边多伺候几年就心满意足这种话呢。”转而却见辟邪似在沉吟,不由讶然道:“难不成你也这么想么。”
辟邪回过神来,道:“怎么会。便是听皇上说,就足以让奴婢起一层冷战了。”
皇帝对成亲王笑道:“你看宫里还会有人和他一样说话么?”
成亲王好像也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什么?皇上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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