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辟邪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
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伺候在床边的贺天庆,“朝廷里……有谁在么?”
“姜放在。这些日子每天都来。”
“难为他了。”贺冶年吃力地道,“请进来,我有话说。”
贺天庆微作犹豫,才出去相请。姜放大步流星迈进屋来,一望之下道:“总督大人看起来是大安了。”
贺冶年摇头笑道:“回光返照罢了。”
姜放坐在他身边道:“贺兄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
“姜兄,”贺冶年见众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从军,共击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谊?”
“当然。”
“你我一同选作大内侍卫,相互扶持,也有联手退敌的时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我领兵尽责二十余载,所向披糜,今日里,只求战死沙场却不得,反而手中无兵无将,无剑无枪;上,主公猜忌;下,旧部离散,是为何故?”
他娓娓道来,不见有半分怨恨质问,令姜放迟疑不定。贺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几年前,你、我再加上刘思亥,也能称得上北军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是何时开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只因贺兄真正服侍的,不只当今圣上一人,你我拱卫不同,故而渐渐分歧。”
“不错,你我并无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我抱错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沦,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气,再度振奋精神,“我贺氏一门,五十年间上将七员,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从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庆,却不是个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职,从来都有些不知轻重。姜兄与我同僚二十载,就如他的兄长一般,请姜兄替我照顾管教于他。”
姜放道:“贺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本不应推辞,只是天庆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愿意听我的话。”
“你是他的主将,以军令约束他,不会不从。我只求他不要像我这般,卷在朝廷纷争里,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军官,杀敌报国,就算有朝一日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强上万分。”
“原来如此。”姜放点头道,“贺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贺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开始涣散。
姜放见状,忙叫了大夫和贺冶年亲属进来,贺府顿时一阵忙乱。姜放坐在不远的小客厅里,听得出来进去的脚步声不断,小半个时辰后,似乎是贺冶年大叫了一声:“他忘了我了……”病室那处猛的一静,之后便是抢天恸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贺府,哭声已透过几重院子传出,门前小厮似乎带着树倒猢狲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赶着替他牵过马来。
天气还真是暖和,姜放放纵缰绳提马缓行,心中被阳光烤成一团懒洋洋的炙热――明知是火烧般的难过,却又没有气力发作――姜放被无奈纠缠许久,抬起头,发现坐骑已将自己带过了双秋桥。兰亭巷前百废待兴,牌楼烧去,却改作了三层的花楼,工匠正细笔在梁枋上绘彩;一路翠顶竹蓬也恢复了旧观,将阳光映成了葱绿,照得行人都是一脸森然的鬼气。
栖霞院的人远远便来相迎,栖霞闻讯连忙重新点了胭脂,新梳了头,才赶过来。
“怎么最近不见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从姜放身后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轻声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无语。
“贺冶年病殁了?”
姜放浑身一颤,点了点头,“他早年也可称得上是万军中的大将,到头来却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郁抑成疾,抱憾而终。我与他也是一样,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纷争的漩涡里,现今这个世道,想做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这么难么?”
栖霞的脸庞摩娑着他的背脊,叹气道:“切不可这么说。乱世才出豪杰,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栖霞,”姜放转身揽住她道,“我生来便是武夫,并无经天纬地的资质,你告诉我,到哪一天,我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战而战,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遗憾?”
栖霞嗔道:“你怎么又有愧疚遗憾了?”
“原先王爷征北时的爱将,也只剩刘思亥和我还在军中,说来却又各为其主,谁知道今后战场上会不会相见?你、我、主子爷每时每刻所想的,都是中原人自相残杀,就算我举手歼敌万众,立下不世战功,又有什么荣耀自豪?”
“你啊!”栖霞掩上他的嘴,微笑道,“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何以还是这么想不开?人的xing命会消亡,人的名誉会谤损,人的贞节会玷污,只有人的争斗永永远远不会停止。征战,因人的贪欲戾气而生,从来谈不到荣耀自豪,更没有愧疚遗憾。枉你从军多年,你刀下的亡魂听你这么说,岂不要抱怨死得冤屈?”
“是我庸人自扰。”姜放笑道。
“知道就好了。”栖霞抿嘴笑,“今晚……”她道,“你留在这里么?”
她的嗓音正如此时春日里轻拂竹林的风声,微微的沙哑和浓郁的慵懒,让姜放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差个人去府上跟太太说一声。”栖霞整理衣襟,恋恋不舍地放开姜放的手吩咐门前小厮速去报个信,又叫小鬟捧着净手的水盆服侍姜放更衣,才不片刻,便有人急急向栖霞禀报,栖霞脸上欢娱顿失,转回来道:“府上人正满世界找你呢!宫里急召。”
“是吗?”姜放跳起来佩上腰刀,一把抓住栖霞,“你不高兴了?”
“还好。”
纵使难舍难分,却仍还未到长厢斯守的时机,栖霞转开脸无奈地赌气。姜放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飞似的走了。
“冤家。”栖霞啐了一口。
“姜老爷怎么走了?”小丫头们围过来惶惶地问。
贺冶年一死,皇帝急召姜放进宫,想必京营总督的职位已非他莫属,这么一来便不能再兼着领侍卫的正差,从今往后常驻小合口,相见自然更难了些。
栖霞于是叹道:“姜老爷急着升官,等升了官这里就不得常来了。”她心里未免有些委屈――自己还在念叨不休,却只怕这种顾虑从未在姜放的心里闪过一闪。
姜放和辟邪此时都在为领侍卫大臣一职的人选绞尽脑汁,御前商量下来,仍只有姜放的副手郑璧德顺序升任。皇帝道:“此人的才干虽不足以与贺、姜两卿相提并论,但也中规中矩,这些年来没有出过错,就是他罢。”
心腹的人似乎还都太年轻,就算提拔上来,能否服众也难说得很,连辟邪在私下里也不禁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原打算贺冶年能替我们挡一阵子风,我们也好京营、宫内两头都抓住,现在看来指望别人都是靠不住。”
姜放道:“别人?郑璧德虽然才干平庸,却也是老王爷的旧部。主子爷指的自己人又是谁?”
“这便是他的致命伤。除了你,我实在不愿意把这大内里里外外的戍防让到别人手上,京营方兴,又须得有你这样的人压阵,游云谣难得聪明,本来可以暗中协助郑璧德,现在却只能放在紫南门外不动。凡事难得两全,只好我多往侍卫值房里走动。”
“内臣cha手侍卫的事,官面上总说不过去,更何况还有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呢。”
“我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他们。侍卫戍防平日里自有惯例调度,想来不会有错,就怕有什么特别的情形,郑璧德乱了手脚。”
姜放点点头,既然辟邪亲自要管这件事,那再好不过。他便放心领了皇帝的旨意,至小合口上任,由辟邪来往两地亲自带来大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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