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正旦至上元节,兰亭巷一向萧条,行人不多,辟邪和姜放来在栖霞院门前,两个小厮正冻得跳脚,见了忙上前请安。
姜放道:“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又没什么客人,站在外面吃风么?”
小厮笑道:“爷不知道,妈妈叫我们两个看着那盏灯呢。”
姜放和辟邪回头,果见竹蓬正中挂着盏一人高的水晶透明的跑马大油灯,四面彩缎的宫灯围着,煞是辉煌。
辟邪笑道:“灯固然是好的,也不至于冻坏人。”
小厮道:“六爷心疼小的,小的们更该门前候着爷来,方便伺候。爷快里面请。”另一个一溜烟地进去请栖霞。
栖霞穿着簇新的紫貂裘,六枚金钗挽发,玉蝴蝶簪头,飘飘洒洒地迎出来,盈盈万福。三人互贺新年,请入回眸楼。丫鬟排下八样小碟,烫酒奉上,垂手退出。
栖霞对姜放道:“厨子翻了新花样,你不去学个新鲜?”
姜放喜道:“他却没有回乡去么?”
“我把他一家都接了来,正欢天喜地呢!回哪里去?”栖霞推他出门,回来对辟邪道,“忧官儿来信了,二先生先前确实脱身去了洪州,没几日又回去了。”
辟邪不料栖霞遣去洪州地界的小厮如此能干,竟这么快便查得消息,有些意外,笑道:“那孩子虽年轻,却是个可造之材,待回来了我要见见。他可知二先生那些时日做了些什么?”
栖霞摇头道:“不知道,进入洪州地界便失了消息。忧官儿还在查。”
辟邪颔首道:“也难为那小孩子。”
栖霞抿嘴一笑,“六爷自己也是小孩子呢,还说他?”
两人听见姜放上楼,便说些别的闲话。姜放进屋道:“嚼鬼!爷要不要来点儿?”
栖霞嗔道:“又是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胡话?”
辟邪笑道:“他说的‘嚼鬼’,不过是驴头肉罢了,宫里难得有人腌得好,我是不吃的。”
栖霞起身恨恨道:“那老申,怎么把这种东西弄进厨房?”
姜放见她慌慌张张下楼,不由笑她。辟邪道:“宴无好宴,大统领什么吩咐?”
“主子爷别寒碜我。”姜放坐得近了些,笑道,“我是替皇帝赔不是来的,六爷给个面子吃杯酒。”
辟邪仰头大笑:“不敢当,要不要我叩头谢恩呢?”
“哈哈!是我说错了话,先罚一杯!”姜放吃了杯酒,从怀中拿出谍报,“最近爷那处人杂,谍报总是耽搁,爷恕罪。”
“什么话?”辟邪笑道,接过来看完了,叹道,“贺里伦冰雪万里,苍鹰不飞,难为他们北边的人三五日便传谍报到京,辛苦了。”又道,“均成的伤势渐愈,无奈风雪之下兵马只得扎驻贺里伦,到了开春,正是他们锐气满盈,中原朝廷用兵,不能再拖了。”
“是。”姜放道,“震北大将军要不要叫回京中议事?”
辟邪笑道:“这个人清高自负,叫回来了,我们又能将他如何?”他执杯在手,饮了一口,忽道,“你听。”
隔了两间房,不知坐了什么人,突然哄地嚷了一声,放声大笑。栖霞院的姑娘在内高叫:“如此扭扭捏捏,也算是探花郎么?”
更有人道:“且拿住那个姓游的,他是榜眼,如何能放过他。”
辟邪和姜放不禁相视失笑,原来吵吵嚷嚷的竟是宫中一干心腹的侍卫,两人本来无事,姜放便请辟邪一起移步过去凑凑热闹,却见游云谣、郁知秋和胡动月带着四五个辟邪点中的侍卫叫了**个姑娘吃酒,见有人进来,先是颇为诧异,待到见是侍卫统领和青衣总管,不由唬了一大跳,见他二人面色和愉,不必顾虑被他二人申斥,顿时打起精神纷纷站起身,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七手八脚让了两个上座。栖霞已将辟邪和姜放的席面送至此处,重上新菜,辟邪对她道:“我们坐坐就走,难不成在这里招人厌么?”
“公公说的什么话?”游云谣笑道,“难得这么巧,天色尚早,多饮几杯再走。”
辟邪四周打量了一圈,见其中有个年轻人颇为面生,于是问道:“这位是――”
“这是新朋友,”郁知秋道,“梧州总兵举荐的游击将军,奉旨近日到京。”
“在下黎灿。”年轻人起身笑着抱了抱拳,他二十四岁上下光景,体态欣长,举止潇洒不羁,俨然是个世家子弟的模样。
辟邪笑道:“在下辟邪,是在宫中做事的。”
黎灿这才耸然动容,道:“原来是宫中的大总管。”
“这是别人的戏言,将军且勿当真,”辟邪笑道,“在下只是宫里的使唤奴才罢了。”
“在下在梧州就听说公公替皇上钦点武进士一事,原来公公的武功修为也甚高强。在下从小痴迷刀马,倒很想向公公讨教。”
“武功的事,我是不懂的,只是各位武进士确实身手不凡,外行一望便知罢了。”
郁知秋道:“公公可知,这位黎兄的功夫极其了得,我等六个人都战他不下。”
胡动月道:“游兄却未出手,不然结果如何,也难说得紧。”
游云谣笑道:“不要提我,大统领与公公都知道,这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不过是口角之争,就要蜂拥而上,大打出手,好在黎兄也朝廷命官,不然传了出去,岂非有失体统,丢了朝廷颜面?”
辟邪朗声一笑,心中暗自诧异,饶有兴味地看着黎灿,道:“原来黎将军竟有如此神勇。不知将军使的是什么兵器?”
黎灿转眼看来,眉目黑得清冽,夺目的骄扬跋扈,道:“在下平时不携带兵刃。”
“哦?”辟邪目光在众人脸上流转一遍,笑道,“原来黎将军赤手空拳独斗六名大内侍卫,壮哉。”
郁知秋道:“公公的武功,我们都见识过,不知道黎兄和公公有没有得一比。”
众人知他挑唆黎灿,都笑嘻嘻等着看好戏,黎灿果然道:“公公何时得闲,万请赐教。”
辟邪见黎灿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脸上,傲然而更有深意,一时微觉诧异,便忙着推脱道:“在下不谙此道……”
姜放见势不妙,圆场道:“都是为皇上效命,自己人有什么好争的?来,我敬各位英雄一杯,愿各位今年少惹祸,多吃饭,少打架,多睡觉,让我太平自在,少在皇上跟前挨骂。”
众人哄堂大笑,将面前酒吃尽,姑娘们又穿梭上来斟满。辟邪、姜放和众人玩了一会儿,托了缘故,告辞先行。
今日既是十五,离都两大禅院――东、西弘愿寺香火旺盛,姜放陪着辟邪散心,渐被人群卷入西弘愿寺的庙会洪流中,向北走出几里,喧闹的尽头却是一连黄墙琉璃瓦。西弘愿寺殿有七进,塔有两座,木楼斗拱,漆得鲜亮的红漆,盖着素净的冰雪,自有一种清秀自在的神韵。辟邪游览至正殿,姜放突然道:“这里的签很准,爷不妨问一问今年大军北征的凶吉?”
辟邪摇头微笑道:“人是世间的蠢物,不分事物是凶是吉,凡是觉得有利可图,都会不得已去做的。就说这次北征,再凶,二十多万大军一样要往匈奴虎口里送;再吉,也不会兵不血刃就凯旋还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问了反而平添烦恼。”
一个三十多岁的沙弥转过头笑道:“听这位小施主的话,就知是位既矜贵又豁达的人,二位若不嫌弃,请至禅房用杯茶,贫僧的师父爱交朋友、结善缘,不妨一见?”又向辟邪身后看了看,“这位施主也是同来的吧,也请进来。”
辟邪一怔,转身便见青年的浓烈眼神,对自己笑盈盈看着。姜放已道:“原来是黎灿。”
“大人。”黎灿拱了拱手,“巧啊。”
辟邪知他有意与自己交手,一路跟了下来,自己和姜放却无半点知晓,不由暗暗打起了精神,也要探他虚实,道:“黎将军走了不少路,一起喝杯茶可好?”
“好,多谢。”
三人跟着那沙弥去了后面禅房,里面一尘不染,淡淡飘着茶香,三人在客座随便坐了,不刻那沙弥捧着茶进来,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僧人。那沙弥道:“各位施主,这位是贫僧的师父,法号闻善。”
“阿弥陀佛。”闻善上前与众人见礼。那沙弥为众人奉茶后掩门自去。闻善与姜放寒暄几句,这时走到辟邪面前,才要合十说话,突然瞪大了眼睛,脸色青白,向后倒退了几步,“原来,原来是当今圣上……”
辟邪和姜放如闻雷霆,猛地大吃一惊,姜放喝道:“不许胡说!我们是在朝廷里当差的。”
闻善慌乱道:“不会错的,这位施主出身亲贵无比,眉宇凝聚天下之气,举止间社稷震动,不是当今圣上,又是什么人?”
姜放腾出手来,拿住闻善的衣襟,颤声怒道:“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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