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大理谍报飞传至京。
千里飞鸽带来的只有两个字:“事定。”
宋别的笔迹没有半分仓猝或骄狂,清淡得不像在总结一场血腥杀戮。
九月二十六日,段乘的府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被深夜涌入的五百名段秉的精兵杀得一个不留。段秉闻讯大惊,尽管双目因残毒未消尚不能视物,仍摸索着前来兄长府中磕头谢罪。段秉标下带头政变的大将马叙大哭三声,只道:“不料陷主公于不义,以死相谢。”便拔剑自刎于段秉脚下。段秉抚尸恸哭半晌,乃枭其首于段乘灵前。待段秉清晨进宫向大理皇帝领罪时,却有一乘绿缎大轿抢先停在了皇宫门前。苗贺龄捧着中原庆熹皇帝的和亲国书低头从帘后行出,正好迎上段秉的目光,传言中被王长子段乘毒眇的双目此刻辉然映着旭日,意气风发地光彩夺目。
苗贺龄因此在当日的奏章中写道:“段秉其人锋芒已露,志不在小,今窃得大理皇位,臣恐其得陇望蜀,不甘人下,将成中原隐患。”
而当十天后他的奏折到京时,皇帝却刻意忽略了这句话,合拢了折子,对吉祥道:“去杨太妃宫里。”
銮驾在寿宁宫门前刚停稳,就听拐角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吉祥望了一眼,笑道:“公主娘娘,这是着什么急?”
景优公主额上都是细细的汗珠,像是跑了一段路来的,见御驾在面前,收住脚步怔了怔,扯平身上的夹袍,“皇上万福金安。”
“真是欠礼数、没规矩。”杨太妃得了信,从宫里出来相迎,见状呵斥了景优公主一句。
“母亲……”景优公主急得脸也红了,望了望皇帝欲言又止。
“别淘气。”杨太妃将她拉在身后,请了皇帝在正殿里坐,“最近皇帝政务繁忙,怎么得闲来?昨儿个还听说大理局势动荡,皇帝很是关切,现今都安定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杨太妃和景优公主只怕都已知道和亲一事――皇帝不由笑了,对杨太妃道:“不但安定了,还多出桩喜事,这便是来恭喜太妃的,大理王子段秉早两年就向朕提过亲事,朕听人说过,这个王子一表人材,行事果断,是个人君的材料。如今他已是大理的王储,朕想公主嫁过去今后便是大理的王后,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于国、于家、于公主太妃都是件幸事。”
杨太妃对这门亲事似乎很是满意,特别是听到“王后”两个字时,瞬间脸上颇有喜色,最后仍叹道:“皇帝想的不错,只是景优远嫁,比不得景佳公主还有回来省亲的时候,从此,我们母女便再不得相见了。”
“景优,你看可好?”皇帝见杨太妃并无异议,转而问景优公主。
景优公主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慢慢道:“回皇上,我不想嫁。”
“什么?”皇帝和杨太妃都是大吃一惊。
“不想嫁!”景优公主站起来道,“这个段秉弑兄夺权,没有一点的忠孝纲常,为什么要我嫁这种人!”
皇帝笑道:“你懂些什么?若事事循规蹈矩,瞻前顾后,还算什么大丈夫行事?”
“他们蛮子国,都是这般……”
“住口!”杨太妃怒道,“皇帝面前,你这是成何体统?”
景优公主却是一声冷笑,“原来母亲也不向着女儿。我说了不嫁,谁也别想bi我。”
“造反了!”杨太妃看着她扭身冲出门外,叹了口气,“为什么生的是这样的冤孽。”
皇帝对杨太妃笑道:“妹妹是舍不得太妃,不想远嫁,过两天想明白就好了。”
这件事全在杨太妃做主,皇帝定了心,回来的时候去了趟坤宁宫。皇后迎出来时,脸上甚至有些惊讶。
“你这儿长远不来了,还是这么素净,也不想着添置点?”这种坚硬的椅子,恐怕只有坤宁宫还留着用,皇帝已经很不习惯,别扭地转了转身子。
皇后更瘦了,竹枝般的手指安静地放在膝上,声音冷淡得掺不进一丝感情,“臣妾觉得这样倒安逸,有劳皇上挂念。”
皇帝又向四处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尴尬和无聊,笑道:“这里有件事请你出面。”
“不敢当。”皇后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道,“皇上要臣妾规劝景优公主,臣妾这就照办。”
皇帝有些脸红,讪讪道:“那就好。朕走了,你也多保重身子。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心疼,朕还心疼呢。”
皇后依然毫不动容,“是。恭送圣驾。”
皇帝从坤宁宫幽暗的殿堂里出来,被阳光一照,才觉得悻然,“有这么格格不入的么?”皇帝对吉祥道。
“嘿嘿。”吉祥十分为难,勉强赔笑了一声,不敢搭腔。
到了夜里,皇后却亲自上乾清宫来了,皇帝正打算去椒吉宫,也只能作罢,赐皇后在榻上坐了,听她道:“这件事臣妾没有办成。”
“没关系,今天说不通她,明天再接着劝说。她不过年幼,脸薄胆小……”皇帝看见皇后缓缓摇头,问道,“怎么?”
“依臣妾看,公主是铁了心不想嫁到大理,恐怕不是臣妾能劝得动的。臣妾见她斩钉截铁,真怕bi出人命来。所以来请皇上示下。”
皇帝不以为然,“你明天再试试。”
皇后却突然笑了,“皇上可真不明白女孩儿。”
“什么?”皇帝一愣。
皇后已经站起来福了福,“臣妾告退。”
“什么意思?”皇帝望着她的背影问吉祥道。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终于觉得有些不是味儿来,“这宫里上上下下没有你不知道的,说!”
吉祥笑道:“的确不知。”眼见皇帝沉下脸来,忙道,“奴婢确实不知底蕴。皇上忘了,这宫里要称得上无所不知的,只有……”
“辟邪,叫辟邪!”皇帝站了起来。
话由小合子传到居养院,辟邪听完止不住一通剧咳,蜷在床上似乎一时气绝。
明珠挥手让小合子退下,端过药来,送在辟邪眼前,却被他一掌推开。
“雷奇峰,”辟邪捂着胸口恶狠狠喘了口气,“下回遇见他,一定要他的命。”
明珠却“哧”地一笑,“六爷要的是别人的命,可别迁怒在雷奇峰身上。先喝了药再说。”
辟邪皱着眉接过药一口喝干,指着桌上放冰糖的罐子,说不出话来。
“苦?”明珠笑道。
“陈先生的药,最近越来越霸道了。”辟邪转脸问,“皇上现在哪儿呢?”
小合子忙上前道:“侄子出来前万岁爷正要去椒吉宫。”
“你回禀皇上得知,辟邪实在病势沉重,起不来床。”
“师叔,侄子会为难……”
“去吧、去吧。”明珠推了小合子出门,“和你师傅说一声,没事的。”
小合子转过身来问:“明珠姐姐,我兄弟还好吧?怎么没瞧见?”
“好着呢,”明珠柔声道,“这不抓药去了么,一会儿就回,我告诉他你来过。”
“哎。”
明珠看着小合子出了院门,听见廊后的黑暗里悉悉嗦嗦的声响,“走了。”她道。
小顺子探出头来,“真走了?”
“你也懂得行事小心,算是一个长进。你哥哥可不真走了。你师傅正等着呢,快进去吧。”
小顺子笑道:“有些事,他不知道更好。见了面保不定我就要乱说。”
辟邪已经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小顺子凑到他身边道:“问过了,就是今晚,还是三更天。”
“姜统领安排好了?”
“说是万无一失。”
辟邪又慢慢躺下,道:“我再歇会儿,你准备准备。”
皇帝的銮驾已至椒吉宫,小合子往里悄悄招呼了一声,见吉祥溜出来,忙将辟邪的话说了一遍。吉祥笑道:“没来也不要紧。皇上正忙着呢,这时敢情都忘了。”
隔着珠帘果见皇帝笑盈盈望着慕徐姿忙前忙后地斟酒布菜,酒才喝了一盅,就似乎已经沉醉着了。
“皇上尝尝这个。”慕徐姿将碟子推在皇帝面前。
面儿攒的小茄子,小南瓜等四季瓜果,烘烤得金黄。
皇帝笑道:“什么玩意儿?倒新鲜。可惜不是吃点心的时候。”
慕徐姿支着下颌仿佛在窃笑,努努嘴道:“有什么要紧,吃了就知道了。”
皇帝尝了一个,笑道:“里面包的什么,甜的,甚香。”
“当然是甜的!”慕徐姿道,“是番薯。”
“番薯?”
“臣妾宫里的小太监说,从前他家里吃不上饭,就在地里刨番薯吃。却不知道在宫里,连番薯也能做得这么别致。”
吉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皇帝却半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笑道:“你这是劝朕体恤百姓么?”
“没有。”慕徐姿摇了摇头,“臣妾只是想皇上平时进的都是山珍海味,换个口味也好。”
皇帝道:“这酒也是天天一个样,怎么换个口味?”
“要不臣妾陪着皇上豁拳!”慕徐姿笑着掳起了袖子,攥着拳头伸在皇帝面前,**下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被皇帝伸手捉住。
“皇上!”慕徐姿羞红了脸。
皇帝轻轻扳开她细巧的手指,亲吻她温暖柔和的掌心。
慕徐姿脉脉望着皇帝的面颊,道:“臣妾……真喜欢和皇上在一起。”
皇帝闻言,无限的喜悦竟让心微微痛了痛,“朕也喜欢上你这儿来。”
吉祥知情识趣,向宫女暗暗挥了挥手。众人衣摆拂地的声音犹如清风吹过落叶庭院,门,清澈地吱呀一声关上,慕徐姿红着脸和皇帝相视一笑。皇帝将她拉到膝上,埋首在她颈项里呼吸着她甜蜜的体香。
“扑。”
慕徐姿嘟起红唇吹灭了桌上的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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