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余怒未消,走到庆祥宫外,未见步辇,道:“难道还要朕骑马回乾清宫么?”
如意上前道:“万岁爷,这里距訸淑仪的椒吉宫不远,万岁爷不如先上那儿歇一会儿?”
“哪儿都不去,”皇帝将马鞭摔在地上,“回乾清宫!”
不久吉祥回来禀报,辟邪只受了一杖,没有大碍,皇帝才颜色稍和,传旨命辟邪除了乾清宫,今后不奉他宫传召,这时才觉得后怕,出了阵冷汗。
辟邪得了旨意,对过来探视的姜放道:“挨了一杖,才得了这个旨意,皇帝的弯转得还是没有太后快。”
他宽去上衣,露出后背上一道乌青,雪白皮肤衬托下异常狰狞,姜放不敢怠慢,小心按了按他的肋骨,半晌才松了口气道:“骨骼都没事,万幸。”
小顺子大喜,“那就好,看着怪吓人的。到底是师傅功力深湛。”
辟邪道:“不是我功力深湛,是那个执杖的人手下留情。你去封了一千两银子,悄悄地谢他。”
小顺子吐了吐舌头,“一千两!当年小顺子让人救了一命,师傅只给了二百两谢礼,到底是师傅的xing命值钱。”
姜放呸地一声,“你小子怎么跟你师傅比。要是我,当年就指着那人的鼻子狠狠骂他为什么不让你早早玩完,留到现在没大没小地说话惹人厌。”
辟邪穿了衣裳笑道:“大统领急得失心疯了,跟这小子计较什么?他狗嘴里吐得出像牙来么。”
“我是着急,”姜放正色道,“宫中处处是暗箭,六爷头上乌云笼罩,一旦有什么闪失皇上岂不顿失臂膀?现在第一要除的就是那个进宝,有他在难免多生是非。”
辟邪道:“还无需这么着急,他现在明里,不成气候。除了他,对手一样安排别人在暗,反倒不容易提防。况且同门师兄弟相互倾轧,终究让人心酸。”他话虽如此,目光却是别样闪动了一下。
姜放心领神会,起身告辞。
小顺子在辟邪面前说话总是不顾时宜,突然问:“话说回来,师傅今天到底看见什么没有?”
辟邪怔了怔,只觉那抹艳丽光芒仍旧照得他心中一片迷茫,少女惊忙的双眸、纤细的腰身、纤美双臂掩盖下仍呼之欲出的饱满双峰总在他心中徘徊不去,沾满水珠,洁白柔和的背脊在镏金铜箍的红漆浴斛之中,犹如岚山中明月东出的婉丽皓白。为什么想到这里,自己就会热血上涌,全身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最后留下的竟是凛冽纯粹的恨意?夜半踱出门外,任晚风拂遍身体,心却还是驿动难安,辟邪坐在廊下,仰头望着天空,忽有将明月揽入怀中轻轻触摸的冲动。
——那少女的身体岂不像明月般圆满无暇?
辟邪猛地惊醒,难道是自己第一次滋生出了叫作欲望的东西?多年前自己说过,“知道入宫是什么意思”,原来纵使十二岁的少年才智过人有胆有识,却还是什么都不懂。
流云疾飞,月华顿失,阴影正深深地刻入辟邪年轻晶莹的面庞,他想就在那一瞬间,自己睁开了第三只眼睛,一直在自己眼中飞逝的乱世光阴,现在变得悠然柔和,当明珠伴随晨曦走入院中,辟邪第一次发现明珠竟会如此舒缓婉约地轻挽云鬓,在她仰望老树指头的霞光时,碧绿的耳坠在她白皙的颈间轻快地晃动着,她转眸望来,双唇也似乎透出莲花盛开的清香,“六爷起得早啊,不要紧了?”
辟邪笑道:“本就没什么大碍,不过后背着在床上有些痛,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你替我沏壶浓茶来醒神。”
“好。”
明珠走去烹茶,辟邪自去更衣。小顺子年轻贪睡,辟邪又不计较他这个,所以仍是未起,两人都不愿惊醒他,只在廊下坐着吃点心,说了一会儿闲话。日出时还是好端端的天色如今越来越阴沉,乌云乘着东风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明珠起身道:“想必是要下雨了。今儿个还要去庆祥宫教习刺绣,不如趁雨还没下来,先取了我的包裹来。”
辟邪心中一动,刚要说话,明珠已匆匆走了。不刻小雨便淅淅沥沥飘下,明珠将包裹抱在胸前,疾步转回。辟邪笑道:“你也是个懒的,怎么没打伞?”说着从袖中拿出手绢,替她掸去发间细细的雨珠。
明珠道:“没料到雨来得这么快!”她走得急,脸上微现红晕,睫毛也沾了雨珠,乌黑的眼睛映着雨色,有一股宫中女子鲜见的聪慧轻灵。明珠见他望着自己久了,拿着手帕发愣,不由笑着嗔道:“六爷,你在看什么?”
门口有人“哧”地一笑,如意张着袖子挡住头,跑到廊下,见辟邪神色狼狈,更是笑得开心,“对呀,小六在看什么呢?”
明珠啐了一口,道:“又是这个不正经的二爷。”
如意道:“学你说话是不正经,那个盯着你看的六爷就正经了么?”
明珠脸一红,道:“我这就去庆祥宫了,不和二爷说话。”
“等等,”辟邪拉住她的衣袖道,“我和你有几句话说。”
如意大笑道:“说吧,说吧,我吃点心等着!”
辟邪将明珠叫入房中,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最后道:“交给你办了。”这才送她到外面,亲自打开伞递给她道:“小心。”
明珠点点头,“知道了。”绿竹伞下迤逦而去。
“可惜!”如意突然道。
“二师哥又要说什么?”
“没什么。”如意摇了摇头,“成亲王正在乾清宫呢,等着要看看你。”见辟邪抄起伞来就要走,忙道:“不忙不忙,皇上说了,慢慢前去就好。也容我吃块点心歇一会儿。”
辟邪也坐下,喝了几口茶,又开始出神。如意偷眼瞥见了,悄悄一笑。
成亲王见到辟邪,几乎是一跃而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笑道:“昨天我也急得疯了,皇上到得及时,你无事就好。”
“多承王爷挂念。”辟邪又对皇帝叩头谢恩。
皇帝想到昨天的事依旧咬牙切齿,明知是太后唆使,却又不能明言,只得道:“你今后也小心些,宫里的主子们个个厉害得很呢。”又将两瓶西王白东楼进贡的白药连同十两黄金赏赐了给辟邪,仍觉不能补偿他当众受辱,火气又大了些,“连朕身边的人也敢说杀就杀,你等着,多会儿朕给你出气。”
辟邪笑道:“皇上!这是奴婢自己不谨慎,两位主子娘娘不计较,奴婢已经要念佛了,哪里还有什么气。”
成亲王也道:“过了就完了,难不成真为一个内臣处罚皇妃?皇上真气糊涂了。来来来,今天早起无事,辟邪替皇上执子,下棋、下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皇帝望着他们二人捉棋厮杀,心中反倒生出喜乐平静,局势渐紧,今后不知何时才有这等安逸时光。毕竟辟邪棋力更高,一招下去便要成亲王苦想多时,辟邪只顾托着下颌静静等着。这一招又是成亲王的后手,料定辟邪必定跟着落子如飞,却半晌不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瞧,辟邪早已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
“辟邪!”连坐在一边的皇帝也瞧出不对。
“啊,是。”辟邪看了看棋盘,随手落了一子。
皇帝悄悄将如意叫到面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从来不见他这么心不在焉,难道昨天当众受辱,到现在还不痛快么?”
如意哧地一笑,在皇帝耳边低语,皇帝脸上漾起奇妙的笑容,道:“原来如此。”
“什么?”成亲王刚下完一子,也凑过来,“也说给臣听听。”
皇帝笑着对如意点点头,如意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成亲王放声大笑,“你胡说,就算是内臣,二十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女人什么样。”
辟邪听见这句话,脸色狠狠一白,仿佛眼圈也跟着红了一红,皇帝哪知是他杀xing大发所致,只道他此时在众人笑声中手足无措,却听成亲王仍在道:“早听吉祥说訸淑仪是绝色的人物,皇上昨天看是不是呢?”
皇帝道:“朕进去的时候人已跪了一屋子,她低头回话还能瞧见什么?”
忽听“啪”的清脆一声,辟邪将一粒黑子拍入棋盘,收回手来凛冽地道:“棋下完了,奴婢告退。”
皇帝和成亲王听他语声刺人,气xing大作,都吓了一跳,怔怔看着他慢慢退出,才往棋盘里打量,那粒黑子落在成亲王挣扎多时的巨龙之中,两人各自盘算了半天,抬起头来相顾失色,棋到中盘,七十几目的白棋被他一招点死,成亲王在盘面上竟只剩三十几粒活棋。成亲王擦了擦汗,和皇帝都是一笑。
“令辟邪这样的人都把持不住,朕倒要瞧瞧这訸淑仪是什么样的人物。”皇帝笑道,“吉祥、如意,现在就传旨给椒吉宫,朕今晚去。”
成亲王还另有主意,将如意拉住道:“你是个风流人物,你老实说,在宫外有几房姬妾?”
如意笑道:“冤枉,奴婢年轻,哪有钱财买房置地,不似奴婢大师哥吉祥,”他低声对成亲王又道,“奴婢不过往兰亭巷多走走罢了。”
“那好,这里有件差事交给你。”成亲王和他密议一阵,不会儿如意便拿着成亲王装金豆子的荷包笑嘻嘻出来,甩着袖子又往居养院去。
这边明珠也回来了,向辟邪回道:“谊妃原是不肯见我,我只说有xing命攸关的大事,才见着了。”
明珠和辟邪的交情宫中人尽皆知,从前谊妃还未和辟邪结怨,既喜欢辟邪善解人意,伺候周到,又喜欢明珠爽快伶俐,现今受了太后唆使办事,反遭皇帝怒斥,气得在床上卧病,怎会再见她。只是宫女道事关娘娘xing命,说什么也要见,谊妃激怒皇帝,生怕还有后患,只得坐起来叫她。
明珠叩头道:“娘娘,事关重大——”
“你们下去。”谊妃挥手屏退众人,明珠才走近了些。
“娘娘莫怒,辟邪有几句话要奴婢转告娘娘。”明珠趁谊妃还未发怒,抢先又替辟邪请了罪。
“他还有什么话说!现在是皇上眼里了不得的红人,在皇上心里只怕比我们这些嫔妃还尊贵些。”
“奴才还是奴才,还能翻出天去?”明珠笑道,“辟邪心里可没有怪娘娘的意思。”
谊妃哼了一声。
“辟邪心里只恨一门出来的师兄弟怎么闹成这样,”明珠压低幽怨的声音,“心里嫉妒师弟得势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陷害娘娘?”
谊妃咦的一声,终于转眸看着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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