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宦官柔佞,遇宽柔之代,必弄威权;待其气焰益张,朝野仄目之际,必致君主圣威谤损,故有百害而无一利。更有通文墨、晓古今者,逞其智巧,逢君作奸,诱君主耽于声色而擅专大权的,历代以来,数不胜数。故皇上不宜多近内臣,如以内廷整肃为念,更当分辨祸心弄权者,速速惩处……”
他长篇大论下来,皇帝终于有些不耐烦,强自笑道:“先生,这几个内臣不过是朕与亲王下棋时在一边伺候,从未有疏忽懈怠的时候,更不曾言及政务。听先生的话随便处置人,以后还有谁敢近身伺候?再者,这几个内臣一向行事稳重,是太后亲自调拨到乾清宫的,先生即使不相朕,也该相太后才是。”
这句话已很赌了一口气,刘远只得道:“臣不敢。”他垂首想了想,涨红了脸,大声道:“但说到太后,臣有一言——太后外戚共有亲王四位,空占富庶藩地,不缴税银。自受太后恩赏已近十载,正是国库空虚之际……”
“住口!”皇帝将他喝住,蹙眉道,“四位亲王藩地的赋税,本是朝廷的赏赐。四位亲王与我朝有勤王之功,刘卿何以外戚见之?纵然你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也不应在朕面前议论太后。更何况即便不论庆熹元年的大功劳,四位亲王甘愿镇守蛮夷之地,于国于朕也有极大的苦劳,你在此信口诬蔑,是何用意?”
“皇上,老臣一片忠心耿耿,只指望皇上亲理朝政,约束藩地,任用人才。皇上信不过老臣,老臣只有以死相谏了。”
“你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动不动以死相bi,人人都像你这样,让朕这个皇帝怎么当?”皇帝气得发抖,道,“侍卫请先生出去,在家反省。”
立时有领侍卫大臣贺冶年带了人进来将刘远架出,远远的刘远的哭叫声仍不绝于耳,皇帝怒道:“老匹夫,当真扫兴!”一拂袖往里去了。
刘远岂会干休,仍望乾清宫呼叫,都被贺冶年挡住。刘远气得怒斥了贺冶年一通,见皇帝实无动静,方由学生同僚半劝半架回府。
刘远的府第筑在天德大路西,太傅府邸,书香四溢,在刘远的书房对面更有一院桃花,正值三月当季,夜风过处,落英缤纷,悉悉洒落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刘远xing子执拗,夜半辗转反侧,终又爬起身来,点着了书房的通臂大烛,依旧在折子里对皇帝苦口婆心地规劝。忽听门外台阶上“嘡”的一声,抬起头来喝了一声:“什么人?”抽出墙上的长剑,提着疾步走到门外。
只见阶下四条蒙面大汉,各自手持利刃,都愕然望着另一个同伙捧着手shenyin,地上是那人失落的钢刀,水灵灵反射着书房内的烛光。
却听书房一边有人道:“夤夜拜访,多有失礼。”又转出两个人来。说话的人高大强健,语气文雅,问的是刘远,却冷冰**一眼扫在几个刺客身上:“不巧赶上太傅爷府上唱戏,不知这是哪一出啊?”
蒙面诸人俱吃了一惊,抬头望向来的两个人,只见两人脸上各戴了一只狰狞的铜面具,那大汉腰间悬剑,抬手拦住刘远,道:“太傅爷赏花不急于这一时,待我打发了这五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再说。”
为首的蒙面人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个干这刀头tian血的买卖多年,凭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便有一个身材劲瘦的同伙接口道:“正是,把他们一起打发。”
另两人紧随其后,三人急舞兵刃直扑书房门前的刘远。蒙面大汉朗声一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腰间长剑呛然脱鞘而出,疾射那身材瘦长的蒙面人眉心,那人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寒风扑面,堪堪避过,才要起身,眼前黑影一闪——那大汉来势竟比飞剑更快,从他头顶掠过,抄住长剑,在空中轻轻巧巧转了个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分取三人后心。
“小心!”为首蒙面人大叫一声,挥刀劈向那大汉后背。那大汉身法远比他的刀法快,不理身后的刀风,身子向下一沉,人如巨鹰掠食般杀入那三人的阵团,手腕微转,嗤嗤两声,那大汉已将两人束发的头巾挑走,还有闲暇踢了那瘦子一脚。这一脚好不凌厉,那人的身子腾空而起,直挺挺向为首的蒙面人刀尖撞去,为首那人大惊失色,急忙收刀,却无法阻其来势,两人撞在一处,滚做一团。
刘远这才回过神来,大叫道:“来人,来人。”
为首的蒙面人低声道:“好扎手的点子,不拼命的话,没法回去交差。”
受伤的刺客却道:“大哥,只怕我这只手已经废了。”
为首的蒙面人闻言吃了一惊,只见他满头冷汗地忍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手掌的骨骼似乎节节寸断,不由大怒,从腰间攒出一只强弩,打出两支弩箭,直射廊下的刘远。事出突然,弩箭来势又急,那大汉距刘远尚有十步开外,救之不及,刘远身边的另一个铜面人身材纤弱,一直背着手站着,不似有武功的样子。
“得手了!”蒙面人心中一喜,不禁呼出了声。
那铜面人却向前踏上一步,从袖中伸出一只比花瓣还剔透的手,在两枚箭尖上轻轻弹了弹,弩箭去势一挫,一声尖啸,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那蒙面人倒射回来,那蒙面人甚至未及有闪避之意,头顶一痛,两支弩箭噗地cha在他的发髻上。
那铜面人仍旧倒背着手站着,仿佛从未动过。在五个刺客眼里,他的出手稍纵即逝,就像月华下的一片幻影。
一片家丁的喧哗声透入院中。那大汉冷笑道:“我家主人慈悲,没要了你的命,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五人早已魂飞魄散,此时闻言如蒙大赦,一溜烟翻墙而遁。
那大汉向铜面人笑道:“这几个小子轻身功夫倒颇有长进,以后可要留神他们些。”
刘远急道:“那五个江洋大盗若不拿住,今后还会害人。”
铜面人在面具下仍发出清澈的笑声:“那五个大内侍卫世家子弟出身,年俸优厚,若非身负上命,也不会来做这种勾当。”
“他们是宫里的侍卫?”刘远脸色顿时煞白。
家丁的脚步声已进了院子,铜面人道:“我有要事和太傅相商,闲杂人等见了,多有不便。”说着和那大汉抄起刺客失落的单刀,迅速退入房中。
“老爷可安好?”家丁们慌忙赶来,一齐问安。
“我没事,”刘远听了铜面人的话心神震撼,嘴唇仍在颤抖,“都下去,让我清静些。”也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神色,进屋掩上门。
铜面人点头对刘远道:“刘太傅,我等来的鲁莽,事出有因,万请见谅。”
“二位是……”
那铜面人却不理会刘远的问话,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了,大汉只在他身后站着,一望便知有主仆之分。铜面人笑道:“太傅这么多年,急xing子还是没改。xing格耿直是好的,但若招致杀身之祸,恐怕……”
刘远道:“老朽一片忠心耿耿,能为皇上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那大汉失声一笑,道:“主子爷,我早就说刘太傅冥顽不灵,已无可救药,难为主子爷今晚亲自走这一趟,除了救他一命外,却是无功而返,与其每日让他在皇帝面前吵闹,倒不如让人先要了他的老命。”
“你说什么?”刘远须眉倒竖,对那大汉怒目而视。
房间里突然充满了清凉的笑声,铜面人道:“手下人说话多有得罪,太傅息怒。”
刘远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用意?”
“若不如实向告,太傅恐会见怪,”铜面人笑道,“在下在家行九,姓颜。”
刘远突然跌坐在椅子中,全身的肥肉在剧烈地颤抖着,望着铜面人的眼神竟然死灰般涣散开,像诅咒般的名字,慢慢一字字从他嘴唇中吐出来:“阎、阎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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