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霎微雨,洒冷宫,萧疏凄然,惹残烟,蝉吟蛩响,相应喧喧。皓月婵娟,夜永绵绵,稍觉轻寒,风露渐变,雕槛萧索。我掌着随风飘摇而四摆的灯笼走进这座幽怆的“碧迟宫”,幽禁先帝皇后杜芷清的地方。
推开半掩着的朱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响,寒意袭身,我借着微弱的灯光观望漆黑的内殿,里边摆放的很简单,一张圆木小正桌,几方椅子正歪歪斜斜的摆放着,正前方是寝榻,一褥单薄的棉被凌乱的皱成一团,几缕轻曼纱帐随风飞舞,这就是冷宫吗,当年权倾朝野的杜皇后竟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么曾经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得来的又是什么,浮华名利终究是一场空。
“你来这做什么?”幽怨凄然之声突然由我身后传来,毫无预警的吓了我一跳,手中的灯笼随之由手中划落,冷汗由背脊渗出。一抹幽魂般的白影飘至我面前,用凌厉的目光狠狠盯着我,我用力平复心中的恐慌,轻唤一声“皇后娘娘……”
她一听我的话立刻戒备起来,但神色却多了几分茫然之态,我立刻将手中的食盒摆放至早已沉积灰尘的桌上,再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笼,“是皇上派我来看您的。”
“皇上……不要……我不要见他。”她的脸色惊骇大变,挥舞着双手,仿佛见到比鬼神还可怕的东西,我连连暗惊,是什么令如此坚定冷静的她如此?
“娘娘,不是先帝,是您的儿子祈佑,他现在已是当今的皇上。”我抓住她的双手,想让她冷静下来。
她一听我的话果真渐渐平复了激动,怔然的凝视我,眼眶内闪着晶莹的泪光,“佑儿,当皇帝了?”
我颔首而回望,再扶着她坐上床榻,她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冰凉之感如刀割蔓延我的手心,再见她傻傻的笑了出声,“那么佑儿一定承受了人所不能承受之痛,他该有多么孤单啊!”说罢,眼泪顷刻洒出,“真的是佑儿让你来看我的?”
虽不忍心欺骗如今狼狈的她,但是为了从她口中得知真相,我只能瞒着她,或者给她一个期望也好,即使她从未将祈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是的,娘娘。”
自讽一笑,悄然松开我的手,“他还记得我这个母后……这个狠心对他的母后?”
此刻她谈起祈佑,态度与数年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这样?“娘娘,皇上要我来问您一个问题,一句藏在心中二十五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知道他想问我什么。”她了然轻笑点头,伴随着止不住的泪格外凄凉,“他想知道为何我的眼中只有皓儿,把全部的疼爱都给了皓儿,却吝啬着不肯分一点点给他,是我的错,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娘亲呀。”
“现在您的儿子已是一国之君,您再也不用有所顾忌,能如实相告吗?”我隐约感觉,她也有着不可告人的苦衷。
她低垂双眸,望着自己的双手沉默许久都未说话,当我以为她不愿意相告想继续追问之时,她开口了。
“不是我不肯给他疼爱,而是不敢给。”她止住了泪水,迷茫的盯正门外的皓月凄婉一叹,仿佛叹尽了世间悲哀,“有时候,权利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呢,我正是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直到戌时,我才由“碧迟宫”离开,月洗高梧,凄咽悲沉,竹槛透寒。蕙畹声摇,苔径纷铺,飘然尘冷。脚下踩着“纱纱”的落叶,在这幽静的翩舞阁内徘徊良久,此时早已人去楼空,珠儿你在黄泉路上走的可安好?姐姐为你报仇可好?让那些曾经害你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可好?
狠狠折下一枝残柳,再将其折成两段,最后掷入地上。正如南月所言,祈星没有理由送匿名信,他不会不知道云珠对祈佑的忠诚,就算杀了云珠她也会紧咬双唇不吐露一个字,根本不可能利用她来扳道祈佑,那么信到底是谁写的?难道是祈佑!
方才杜皇后的话又隐隐传入耳中。
“二十五年前,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谋害即将临盆的袁夫人。我怕,怕她生下皇子后会夺去我的后位,夺走皓儿的太子之位。当下我就派了一个宫女朝她的茶水中下了红花,只想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流产,却没想到加速了她的生产之期。奴才们都以为她要生了,就请来产婆为她接生,袁夫人太爱腹中之子,拼尽了全力将孩子产出,最后体力殆尽而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难产而死,却不知是因我那一剂红花。”
“自那日起,我就陷入了内疚自责中,我不该一时鬼迷了心窍去害她,因此种下祸根。后来皇上竟起疑调查起此事,我恐惧之下将那名下药的宫女杀死,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但我发现皇上对我态度越来越冷淡,目光甚至闪过厌恶,那一刻我就知道,皇上知道了一切,只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将我治罪。”
“为了自保,我在朝廷里扩充势力,勾结党羽,只想让皓儿稳坐太子之位,将来登基为帝,就可以保护我这个母后。如若他不能顺利登基,那么我与皓儿将万劫不复,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为了不想佑儿牵涉进这场恩怨,我尽量疏远他,只为让皇上将来对他手下留情。”
“天下,有哪个娘亲不疼自己的骨肉,每对他冷漠一分,我的心如同刀绞。多少次我偷偷前往未泉殿瞧他,多少次差点控制不住想将他搂入怀中,多少次我想告诉他,其实母后是疼爱他的……可是我不能,我已将一个儿子推往风尖浪口,绝不能再将另一个儿子推向悬崖。”
“为了与皇上斗,我已心力交瘁,最后还是输了。不是输在皇上手中,而是输在我一直欲保护的儿子手中。皇上他真的很可怕呢。”
听完皇后的话,我已猜到,祈佑弑父只有一个原因,他发现了先帝的阴谋,那么先帝的阴谋又是什么?莫非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祈佑铲除东宫的势力?
“那么佑儿一定承受了人所不能承受之痛,他该有多么孤单啊!”
我明白皇后这句话的意思,祈佑承受的痛,亲手将自己的母后送入冷宫,亲手将自己的哥哥推上绝路,亲手将自己的父皇毒害,这份痛,即使是我都无法承担。祈佑的孤单,从小就渴望母后的疼爱,却始终无法得到,父皇给了他一个期望,却亲手将这份期望扼杀,母亲的冷漠,父皇的利用,他是何其悲哀。
静静的闭上双目,回想着云珠始终不悔的目光,也令我顷刻间恍然大悟,那封匿名信定是云珠亲手送出去的,主使者就是与她密谈许久的韩太后。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深爱着祈佑,她的那份只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我自叹不如,真的自叹不如。
“明日会有人将翩舞阁的奴才遣散各宫,你打算何去何从?”韩冥无声无息的走到我身边,他眸光复杂,含着一丝诚挚。此时再望着他,先前的尴尬已一扫而空,平静的面对他,露出丝丝笑容,“你觉得我该何去何从?”
“我旧话重题,若是想离开这深宫大院,我去向皇上要了你。”口气虽冷,却多了几份轻柔。
我依旧摇头,“皇上已经认定我为祈星的人,不可能放我,除非……我将自己的身份合盘拖出,若是这样,我更加不可能离开此处。自踏进这红墙高瓦中,就注定了我将一生陷入这无休止的宫闱之争,再无法抽身而去。”
“那你甘愿在此受苦?”沉默半晌,倏然出声,提高了几分音量,多了几分担忧。
“再苦,再累,再痛我都坚强的走过来了,你认为还有什么能阻止我?”笑容却在此时越发夺目,望着他的目光却多了一丝迷离,“如今这个世上,我已无一人可信。”祈星的背叛已彻底让我心灰意冷。
“让我在你身边守护你好吗?”这句话,似乎压抑太久,竟连声音都有一丝颤抖,我摇头拒绝,我不能在拖任何人下水,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独立完成。
他沧然而笑,包含着太多情绪,“谁都有自己想守护的一个人,若你想守护的是祈佑,那么你,就由我韩冥来守护。”不容拒绝的坚定,让我愣住,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韩冥!”贯彻整个庭院的尖锐声响划破寂静,我与他一齐侧目凝望,灵月公主已疾步朝我们而来,脸上的悲伤却多过愤怒。我哀哀一叹,麻烦似乎永远跟随着我。
“我自问嫁于你为妻后,安守本份,对于你与母妃、三哥之间的恩怨我也从不插手介入,甚至尽全力在他们面前为你说好话,差点与母妃闹僵。你却从不肯多给我一份体贴关怀,现在,你却将所有的关心给这个丫头,还要守护她?那我又算什么?”她痛心疾首的质问,哀伤之色蔓延全身,充斥着我们三人。
韩冥只是望着她,一语不发,灵月脸上的怒气愈发难看,将愠怒之眸转凝向我,恨恨的指着我“你这个贱丫头,勾引我三哥不成,竟来此勾搭本公主的相公,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闭嘴!”韩冥一声冷喝,夹杂着浓烈的怒火。
“你叫我闭嘴?我真是不明白,她有什么比的上我,韩冥你说……她哪点比我强?”灵月越说越激动,后疯狂的扯着他胸前的衣襟。
韩冥也未反抗,任由她不住的撕扯着,以平稳的声音回答道,“她确实比不上公主,没有倾世的美貌,没有高贵的身份,更没有公主你对我那份诚挚的爱。”
“那你为何……”她的手依旧紧紧扯着他已凌乱不堪的衣襟,伤然凄凉道。
“因为她值得,她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韩冥这句话才脱口而出,我与灵月都被骇住,她的手无力一松,垂下,整个人如虚脱一般,由于她一直背对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难道我就不值得你爱?”
韩冥将沧然的目光转向一直立于灵月身后的我,唇边勾勒出茫茫之笑,“我的心早在第一眼见到她就全部给了她,再容不下任何人的驻入。”
他的声音终罢,换来的是灵月狠狠的一巴掌,四周静的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在交错着。我看着韩冥那严肃认真的目光,已无发用言语来表达我此刻的心境,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公然坦承他的心,我一直以为他对于我的情感,仅限于我对他的救命之恩。疏不知,竟早已种在他心中,如此深。
腊月已至,除夕将临,往年此时早已是冬雪散尽,白雪纷纷铺满地,可这个润冬却未见皑皑冬雪之踪迹。唯有北风吹尽枝头叶,朔风劲袭衣袂裳,我在井边洗着厚重的衣裳,双手早已冻的通红,腰也直不起来,但是我依旧不能的揉搓着。这些衣裳都是太后娘娘的衣裳,我若是洗不完就要遭殃,晚饭没的吃。
自云珠死后,翩舞阁的奴才都被遣散,而我则被谴到太后殿服侍太后娘娘,听闻那日静夫人也曾想讨要我去百莺宫做奴才,只不过太后先她一步,静夫人也不敢与太后为难,就放手了。我很明白太后之所以会点名要我,定是韩冥在她面前恳求了什么,如若不然,我现在定是在静夫人那受尽苦头。我可没有忘记上回在百莺宫曾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更不会忘记。
这个太后打从第一眼见到我起就在为难我,我也不晓其中原因,因为我曾是云珠的侍女,所以她对我格外戒备?
“你听说没有,正月初一昱、夏二国的皇上都会来亓国朝见皇上噢。”与我一同洗衣的宫女淡云突然说道。
“是么?”我依旧不停手中的动作,狠狠的揉搓。
“到时候会有一场盛宴啊,我若能去瞧瞧就好。”她发出叹息的感慨,似乎真的很期待去瞧瞧。
我也因她这句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立刻侧首问道,“什么盛宴?”
“你还不知道吗?昱国的皇后灵水依、夏国的皇后陈缨凤都会在宴会上献舞,而我朝为东道主就有杜皇后、静夫人、邓夫人皆会献舞,我最期待的还是静夫人的舞姿,听下人说起,她的舞姿宛若天水洛神,翩若惊鸿之势,只要有人看过她的舞蹈将会终身难忘,而静夫人也正是因一曲狐旋舞获得皇上的垂爱,一朝封为夫人,受尽万千宠爱的。”
她后面再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只知道,那场盛宴是个关键。我将满手的水渍用力甩干,一个箭步往太后殿跑去,而淡月则是惊愕的望着我,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我气喘吁吁的跑进太后殿时,却看见韩太后与韩冥正在说些什么,她一见我没规矩的冲撞进来立刻将脸沉下,“太后殿是你这个奴才随便乱闯的地方?”
“太后娘娘……关于正月初一的晚宴,奴才想……”
“不行。”截断我话的人出乎意料竟不是韩太后,而是韩冥,我惊讶的望着他,心中还有不解,他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凝视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不语,我又将目光投放到太后脸上,“奴才是想在盛宴那一日……”我的话又被韩冥的一句“不行”给截断,我愤然的瞪着他,他仿佛没看到我的目光,淡淡的朝太后行了个礼,“臣带这个不守规矩的奴才出去。”
“慢着。”太后突然出声阻止,优雅高贵的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你说下去。”
“奴才是想在盛宴那日为三国皇帝献舞。”我迎上着她的目光,无一丝怯蹑,更多的还是自信,我知道,若此刻我的气势上有一丝破绽她就会断然拒绝我。
“就凭你吗?”她仿佛没看够我,竟在我身边绕了一圈打量着我,我淡笑而回视她的不屑之色,“娘娘您先看了我的舞姿再做决定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