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是个夜猫子,子夜时分,如果有人从外面归来,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愣愣地立在胡同口,那便是四爷。
四爷的家是市中心那一片属于要拆迁的平房中的一栋独屋,共两间正房。房子很有些年代了,虽然同四爷一样矮小,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青砖瓦屋。据四爷说这房子是他从他爹爹手里继承的,他爹爹是泥水匠,手艺高强。听说那一代人里头有很多人都是泥水匠,常年走南闯北的。但为什么将房子盖得这么矮呢?也许是为了更贴近地面吧。那时候的人的心思,是今天的人琢磨不透的。年复一年,四爷家的周围耸立起一栋栋高楼。就是他所在的平房区,其他的房子也比他的要高出许多。但是四爷的家虽旧却特别结实,好像与地面结成了一个整体似的,那些个青砖,那些个瓦片,还有窗棂,在上百年里头始终完好无损。房子是横排的,两间都朝南,后面是厨房杂屋,四爷住一间,另一间就空着。空着的房间里面连家具都没有。曾有邻居劝四爷将这间空房租出去,或养鸡养鸭,给自己增加点收入,四爷听了总是一笑了之。四爷是政府的退休工作人员,他有养老金,他不需要增加收入。关于空房的事,有一种流言似乎同女人有关,但很快又自行消失了。没人能证实这个老鳏夫对女人还有兴趣。
关于四爷夜间的神秘活动,有过各式各样的猜测,但大都市里的人们一般都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猜过了也就忘记了。再说也很少有人有那份精力半夜去跟踪一个孤老头子。反正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四爷夜里是不睡觉的;他那空空荡荡的、不上锁的房子里头肯定是有秘密的。也许在某一个静谧的、有月光的夜里,某人在一栋高楼的房间里醒来,会忽然想起楼下有一个像贼一样的矮个子干巴老头在绕着他所在的建筑物转来转去。这种念头是令人很不愉快的,那人会一闭眼,立刻沉入黑暗之中。有时某一家人在茶余饭后也会感叹:这个四爷,七十岁的老头子,就不会去找一点适合自己年龄的娱乐吗?他怎么变成这种不可理喻的人了啊,要是将自己设想成这块土地的守护神,那才是愚蠢到家了呢。人不应该自命不凡啊。
有人注意到四爷夜间神游的地方总是那些没人的处所。那人是这一带值夜班的巡警,他两次看见四爷站在未竣工的楼房的脚手架上抽烟。他同四爷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巡警:“四爷,你那里可是观月的好处所啊。”
四爷:“有些事,站得高也未必看得清。不过是瞎忙乎罢了。”
巡警:“那就下来,把心里的念头忘掉,怎么样?”
四爷:“你的办法对我来说太晚了。你放心,像我这种退休的孤老头子,对别人不会有威胁的。我的事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
巡警悻悻地离开。后来他将这事说给大伙儿听,大伙儿心里都有点疙疙瘩瘩的,有个青年还说四爷“老不正经”。四爷的行为的确有同人过不去的成分。在深夜,人们劳累了一天进入梦乡的时分,在所有的活动的痕迹都暂时消失之际,为什么要由他来站在高处,将一切重新激活?这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冒犯吗?冒犯归冒犯,谁也拿四爷没办法。再说是不是真冒犯也很难说。某人白天在公司里同人争吵,恶语相向,夜里在梦中还在继续吵,早上起床便自言自语道:“让四爷评评理。”另一个人特别善于总结自己的思想,每天临睡前都要将白天里所做过的那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找出一条条正义的理由来。当他这样做时,他总是感到四爷在暗地里为他撑腰呢。这样看起来,又好像四爷的夜间活动对他们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种有益的影响呢。
人们对四爷那间空房的看法也是很微妙的。城市这么拥挤,可以说,无论谁家都没有空房。有时候,三代人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头,挤都挤不下呢。四爷的空房不出租,也不利用它养鸡鸭增加收入,大家对此都持愤怒的态度。但这种愤怒只是短暂的、表面的,那间空房在这一大片住宅区里成了一个激发幻想的契机。在繁忙的城市生活中,邻居们只要偶尔停下手里的活,做出沉思状,话题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到那间空房上头。是啊,四爷的行为太出格了,他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企图呢?难道他对致富(人人都在为此而努力)有种天然的仇视吗?
有一天,住在四爷对面的老刘同几个人在露天里赌扑克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要是我家多一间房,我也要像四爷那样让它空着!”
他说完这句话后满脸通红,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因为其他人都在瞪着他呢。
他显然是在吹牛嘛,他又不是四爷,哪里会有空房。他就是有了空房,还能不出租,不养鸡养鸭?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想成另外一个人,那可是很危险的。这是另外几个人的想法,也是老刘的想法,所以老刘就羞愧了。在这样的时候,四爷的空房是不是成了某种高级的奢侈品呢?也不是。那只是一个例外,一个促使人们不断用贬低口气去谈论的话题。城里的繁忙生活如滚滚洪流,除了这种话题,又还有什么其他的话题可以持续五分钟以上呢?老刘之所以吹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寂寞吧。
大都市的春天是很伤感的:马路上车辆隆隆而过,灰雾冲天;人们低着头匆匆行走,似乎每个人都有急事;街心花园里的桃花寂寞地怒放着,杨树徒劳地射出大量生殖的白絮。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天里,大家认为四爷坠入了情网。当然这不是造谣,而是谁都看得见的事实。这事令邻居们兴奋——这位老鳏夫应该有所归宿,这样也不辜负大家对他的关注了。
四爷的对象是大街上罗家酒铺的寡妇,酒铺就是她开的。女人有一副胖大的身材,虽已年过半百,头发还是黑而油光。当她看人的时候,陷在肉缝里的两只小眼珠时常会射出一种寒光。瘦小的四爷同她站在一起时显得很滑稽,就像一只老猴子。谁也不知道他俩是如何勾搭上的。但有一点大家是知道的,那就是寡妇也时常夜里不睡觉,因为巡警偶然在半夜里撞见她在马路当中为死鬼烧纸钱,并且后来他又撞见一次她在干同样的事,只不过是将地点换到了电影院后面。可见这罗寡妇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黑暗中的女人。她是送钱给她那身在阴间的丈夫吗?那是一个阴郁的酒鬼,他用剔骨刀砍掉了她左手的两根指头。酒铺的经营到他死后才兴旺起来,先前几度濒临破产。
在人们一般的印象中,四爷的行为举止在白天里是中规中矩的,他只是在夜间神游的时候才变得放荡起来。然而老头对罗寡妇的追求却发生在白天。老头穿着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谦卑地站在酒铺门口等寡妇叫他进去。他似乎很害羞,像那种从未结过婚的童男子一样,这令大家感到惊讶,因为他的妻子死去没几年嘛。罗寡妇的做派正好同四爷相反,这位粗俗的半老女人大大咧咧,叫叫嚷嚷,时常冲出来一把揪住四爷拖到屋里去。屋里的前面是卖酒喝酒的地方,后面是储藏室。四爷就是从那张小门同寡妇进了储藏室,然后寡妇就把门锁上了。有多事者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完后伸着舌头说,四爷被那牛高马大的寡妇虐待了呢。也许他说的是实情吧,但大家看见的却是,四爷和寡妇红光满面地从里头走出来,两人都用手指梳理着零乱的头发。大都市的人们是很油滑的,这个时候都愿意同四爷开玩笑,而不敢同罗寡妇开玩笑。因为同寡妇开玩笑会招来她的恶骂,而同四爷开玩笑却往往有意外的收获。
“四爷,性的需要得到解决了啊。”
四爷听了这话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想了一想,正色道:
“人在尝试适合自己的性交位置之际,有庄严的念头支配着他的行动。”
他的回答令大家好一阵瞠目结舌,然后屋里便轰响起哈哈大笑。四爷在笑声中愤愤地走出门,人们看见他的脚步居然有些乱了。关于这个老头到底是“一本正经”还是“老不正经”,成了人们脑子里长久的疑问。酒铺里的常客一般都是些闲汉,关于这种事他们不会追究到底的,因为他们的心神过于涣散。也有人认为四爷在说假话掩饰自己,因为七十岁的人很少还有真正的性能力。
四爷并不畏惧人们的嘲笑,也可能他体内的确有了不得的欲望,反正隔了一两天,他又毕恭毕敬地站在酒铺门外了。于是轮到看客们愤愤的。他们想不通风韵犹存的罗寡妇为什么一定要钟情于这个干猴子,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好,他明明是假正经嘛。这些人是不是真生气呢?要是真生气,为何还要滞留在酒铺里看个究竟呢?再说四爷,他就真的是庄严地看待自己同寡妇的性活动吗?如果像他说的那样,他又为什么要脸红呢?他的脸红羞愧,是为自己还是为他的寡妇?如果是为寡妇,那就说明他对她是贬低的。如果这样,他又为什么谦卑地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她叫自己进去呢?
自从风流艳事发生以来,四爷的那间空房里就有些人出出进进了。这些人都是寡妇的亲戚朋友,他们在黄昏之际一拨又一拨、三三两两地来,站在房里同四爷谈什么事。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别人就是想要偷听也听不清。他们不知是来为寡妇传递信息的呢,还是来敲诈的。四爷似乎急切地盼望这些人的到来,他总是在下午将那间空房的房门大敞,背着手在屋前焦虑地踱步。从四爷的行迹看来,那些人像是来传递信息的。但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信息需要传递呢?他同罗寡妇不是每隔两三天就见面吗?难道寡妇的这些亲戚就这么愿意管闲事啊?再说这四爷,他的空房子留了这么多年,原来是为了干这个用的啊?不管怎样,四爷的精神面貌是大大改变了。邻居柴叔隔着窗玻璃看见,四爷同那些亲戚们谈话时,矮小的身体在空气中缓缓往上升腾,就像幻术中的人一样。一会儿工夫,他就上升得比那些人都要高了,说话之际俯视着他们。人们离开之际,四爷啪的一声落回地面,追着那些人的背影大声喊道:
“喂,千万不要忘记啊!”
四爷的风流事持续着,夜间的神游却大大减少了。有时候,他就一个人在空房里睡觉,门也不关,人们看见他就睡在房里的水泥地上,身上什么都不盖。这一带长期鼠患成灾,于是四爷的一边脸和一只耳朵被老鼠咬得血淋淋的。
对面的老刘送来两对毛茸茸的鸭子,对四爷说:
“养鸭吧,四爷,这些鸭很容易养的。”
老刘一离开,四爷就将叽叽乱叫的小鸭扔到屋外,于是老刘又捡回去了。
四爷仍然是郑重其事地赴约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旧式皮鞋擦得发亮。而罗寡妇,好像对彼此的这种关系越来越满不在乎了。有时她会使小性子故意不出来,让四爷在门口等了又等;有时她出来了却对四爷说她没空,要他下次再来。当这种事发生时,四爷满脸焦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时间一长,罗寡妇对自己同这个老头间的关系就厌倦了,她待在铺里不再出来,就仿佛没有四爷这个人一样。现在酒友们都来看四爷的笑话了。但四爷一点都不怕别人讥笑,他沉浸在某种关于爱情的冥想之中,他在这种冥想中找到了新的出路。人们看见他站在那里,神情热烈而恍惚,却不再伸长脖子往酒铺里头探望了。四爷竟然这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实在让大伙儿感到惊讶。
“四爷啊四爷,你的情妇有了新欢了呢。”他们挑逗他说。
“她很美,难道不是吗?”四爷深情地说,对于别人调戏他的那些话一点都听不进去。
后来他又恢复了夜间的神游。有人看见他同寡妇一块蹲在脚手架上头烧纸钱,让那些纸灰像蝙蝠一样飞得满天都是。烧完纸钱他们就分头回家了。他们往阴间送纸钱是送给谁呢?住在平房里的人们于睡梦中闻到那种特殊的毛边纸燃烧的味道,便看见了故乡的坟场,还有一排黄泥小屋。
好长一段时间,四爷也变得同罗寡妇一样,热衷于烧纸钱。那暗夜里升起的三角形的火焰曾多次让夜归的邻居吓破了胆。这种阴森的迷信活动显然不受欢迎。如果他俩要召唤亡灵,为什么不白天干这事呢?在白天里,这两个人已经公开决裂,难道这样一桩暧昧的夜间活动又使他们旧情重温?要真是旧情复燃,为什么烧完纸钱又各自回家?都市里的人们虽然不赞成四爷他们的举动,但他们对于同亡灵有关的梦还是很欢迎的。四爷他们烧纸钱的举动就可以给他们带来那种宁静的好梦。据巡警说,他看见罗寡妇在烧纸钱时顺便将自己的头发也点燃了,那一刻,四爷的脸在火光里像裹尸布一样白。然后他就奋力将寡妇头上的火扑灭了。做梦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细节,他们听见的是故乡的杨树在和风中发出的沙沙响声。
脑袋上失去了半边头发的罗寡妇照样天天在铺里卖酒,她的脾气更火暴了。没人敢问她关于头发的事,因为都害怕她眼里射出的寒光。
“又是清明节了,我们的亲人在那边有没有钱用呢?”麻哥讨好地同寡妇搭讪着。
罗寡妇脸上毫无表情,仅仅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
她这一哼,麻哥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说假话。可是他总要说几句话吧,于是他从她手里接过酒杯时,又鼓起勇气说道:
“为亲人解难是我们的义务,不是吗?”
他感到自己在挑逗这个女人。挑逗什么呢?
“我才不会管死鬼的事呢。”她冷笑着说道,将酒杯往桌上一顿。
酒友们全都傻了眼。什么?不管死鬼的事?那是为谁烧纸钱呢?难道不是因为那些纸钱人们才梦见遥远的故乡吗?如果纸钱同死者无关,这位寡妇和四爷从事的活动就更为可疑了,也更引起人们进一步探究下去的兴趣了。但是眼下,健忘的都市的人们并不想马上探究,他们忙着呢。
烧纸钱的活动使四爷变得活跃起来了。他开始在他的空房里头烧。下夜班的人们经过他的房子时听到了里头的嘈杂喧闹。走近窗前一看呢,看见墙上的影子如千军万马,地上燃着小火,四爷不知身在何处。大家感到身上发冷,连忙离开,各自回家。这些黎明前才入睡的人们梦见的不再是故乡的白杨了,他们做的是无梦之梦,悬置的感觉令头脑发疯。
一个上夜班的人下午在米店里碰见四爷,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在四爷的背上看见了匕首的刀尖,难道那匕首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吗?
“四爷,身体可好?”他问候道。
“不好。周身都疼,清明都已经过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购置花圈?实在是多此一举啊。”
在人们的印象中,寡妇是见识短的女人,不足道,只有四爷这样的人才真正不可捉摸。这位住在年代悠久的青砖瓦屋里头的四爷,总令人想起某些消失了的事物,但那些事物到底是什么,却没人说得出来。反正,那是人们对他感兴趣的根源吧。随着周围环境变化,在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的衬托之下,四爷的小屋越发显得古怪。近来人们都传说这一带很快要拆迁,大家都盼拆迁,因为大家都喜欢变化。一想到全家老小带着旧家具搬进高楼大厦里头去,许多人梦里头笑开了花。住在半空里来看这个城市,会是什么样一种情景呢?人人都在跃跃欲试,他们不知疲倦地谈论拆迁的话题,那么四爷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四爷显得很镇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搬迁是好事,也是个机遇。”他说。
大家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样的机遇,不过他们都对四爷抱一种恶作剧的心理,他们很想看到四爷引以为自豪的小屋(尤其是那间人人嫉妒的空房)被夷为平地的情形。四爷有什么样的办法来对抗形势的发展呢?人们拭目以待。人们没有想到,正是那位被他们认为见识短的、粗俗的罗寡妇,帮助四爷渡过了难关,而她才是长期以来不显山不露水,更为不可捉摸的人物呢。
酝酿已久的拆迁终于开始了。之前的好几天,四爷也同邻居们一样,将自己的家具用品搬到了附近的一栋旧楼的单元房里。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夜里,四爷却没有出来游荡,他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是住的十二楼。黄昏的时候,老刘看见罗寡妇敲开了四爷的门,被他让进了屋里。然后门又开了,神情阴郁的寡妇出来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同四爷破镜重圆了的样子。
四爷的小屋在整个庞大的拆迁工作中一点也不显眼。从浓浓的灰雾里,眯缝着眼的人们勉强可以看见四五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他们每拆下一块砖就拿到眼前仔细辨认,甚至还用鼻子去闻,就像在考古似的。他们会不会是化装成建筑小工的考古人员呢?这个时候,四爷在哪里呢?现在那栋结实、规整的小屋已经消失了,连最后一块砖、一片瓦都搬走了,只有地基上还留着墙的轮廓线。从眯眼的灰雾里头,一下子钻出一只大白鹅来,是对面老刘家养的。他的房子还未拆,他站在屋檐下,翘着下巴用鼻子嗅来嗅去的,他的表情像要哭一样。也许四爷的空房子里寄居着老刘的梦?
家消失的那一瞬间,身处半空里的四爷一阵眩晕。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只作茧的蚕,那茧子正要最后完成。可是寡妇来了,他觉得她不应该在这个关节眼上来,此刻他毫无防护,易受伤害。寡妇镇定地一点头,那些有序缠绕的丝就纷纷溃散了。见面是短暂的,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令四爷的思想冻结着,荒原不断出现在眼前。
“你、你……那张床!”他稀里糊涂地说。
“我们自己!”寡妇的这句话留在空荡的房子里头。
她疾步走向门口,身上的披风像鹰的翅膀。
有人看见女人阴沉着脸。老头在房里用猛力砸门,他似乎活过来了。
废墟中的夜显得有点凄凉,老刘夜不能眠,浮想联翩。他走出房来,坐在自家的青石板台阶上看星星,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名卫士。远处的断垣残壁后面有火光,老刘警惕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讲话声,原来是四爷和罗寡妇又在烧纸钱。这一次,他们在四爷房子的地基上燃起了大火,寡妇带着一个硕大的包袱,里头全是纸钱。他们俩的脸在火光中浮动着,老刘将双眼眨了又眨,怎么也看不真切。当火苗渐渐熄掉的时候,原来的小屋就显出了透明的轮廓,四爷和一些黑影站在那间空屋里,寡妇已经不见了。四爷挥着手在说些什么,他那矮小的身影渐渐升高,双脚离了地。老刘觉得四爷所处的位置很可怕,他一次次设想万一四爷摔下来的情景,想得两眼发黑,不敢动挪。
罗寡妇和四爷夜间在这一大片废墟中越来越活跃,老刘将他俩烧纸钱的活动称之为“制造繁荣的假象”。什么东西的繁荣呢?老刘想不清楚,他不愿深究这类事。巡警看到,高楼的脚手架仍是这两个人青睐的场所。在那让人看着头晕的处所,他俩燃起火焰,不断向空中释放着“黑蝙蝠”,使得见多识广的巡警老头都张大嘴巴看呆了。
坐在酒铺里,浑身是肉的矮哥喧哗着,高声说道:
“像四爷这种年纪的老汉,居然还可以站在三十层楼的脚手架上头眼都不眨,这种事堪称都市中的奇迹啊!”
酒友们都知道,矮哥是说给谁听的,都将热辣的目光投向寡妇,但罗寡妇垂着眼皮,一脸的傲慢。只有她养的那只褐色猫在酒友当中穿来穿去的,朝他们献媚地、嗲声嗲气地叫着,使现场的氛围显得很古怪。不知谁伸出手一把捉住老猫,抱在怀中赞叹道:
“这就是都市之猫!”
那只老猫居然一动不动,做出依恋的神态。
“老猫,老猫,都市的元老!”矮哥随口唱了出来。“老猫!老猫!”乌合之众一齐附和道。
罗寡妇离开柜台走进储藏室,她用力关上了门。
她在那些酒桶的阴影中发着呆,竭力回忆她那只猫儿去过的场所。有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窝棚,但那只是酒桶的盖子罢了。不,她看不见她想看的东西,阴影重重叠叠,她的视力穿不透那些屏障。是不是她老了呢?屋角有一个巨大的骨灰坛,寡妇走过去弯下身用力摇晃那坛子,那些骨头就在里面发出类似金属的响声。她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心里想道:“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件事还是历历在目啊!”前些日子,她和四爷就是在这骨灰坛边上的泥地上滚成了一堆呢,他俩真是昏了头了。她记起丈夫老罗死后不久,她便坐在这里编了一首儿歌:“老罗,老罗!住在坛子里,敲着一面锣!”她的那些纸钱确实不是为他烧的,她烧纸钱开始为的是解闷,后来烧着烧着就对这事上瘾了。寡妇转身打开后门,放进来一大群野猫。她看见苍凉的暮色中有骆驼走过,一匹又一匹,她觉得眼前的景色太熟悉了。
这个时候,四爷正在十二层楼上的房间里看这个城市。他房里的窗户很大,正对着市中心的商业区,但为什么他看不见那些霓虹灯呢?一会儿天就黑了,他的眼前也是一片黑,连那些高楼大厦的轮廓都消失了。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四爷心里闷闷的。他和她坐在已被搬空的大商场里头,倾听空旷的大厅里的脚步声。黑暗中,他变得啰唆起来,向她说起自己在家中看到的这个城市的情况,还不住地叹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城市变成这样了。不爱说话的寡妇起先不耐烦地在那些被丢弃的空衣架之间走来走去,四爷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他的话。随着她的脚步远去,忽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你自己!”她就说了这三个字。四爷心里想,她是不是说他应该自己亲自去市中心看看呢?毕竟这里是他的家园啊。
四爷独自穿过废墟,走到了大路上。他碰见了巡警,巡警默默地朝他一鞠躬,四爷觉得老街坊的举动很古怪。他偶尔一回头,看见巡警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于是心里像往常一样感到好笑。马路上的路灯不知为什么灭了。四爷想,走过这一段,到了大百货商场就好了,那里是酒吧一条街,还有夜宵一条街,几乎整夜灯火通明。他靠边慢慢走,免得摔倒。
“我们以为它是这样,其实呢,它是那样。”是巡警赶上来了,对他说话呢。
“你说谁啊?”他迷惑地站住不动了。
“还不是关于路灯的事,你不是看见了吗?电业局总是搞阴谋。”
“电业局?”四爷感到一阵轻微颤抖。
“是啊,他们迟早完蛋!”巡警忽然拐进一条小巷,离开了四爷。
四爷心里好一阵迷惑。他们的城市缺乏能源,这他早就知道,可是,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电业局搞阴谋的事呢。这个总是尾随着他的巡警,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长期以来,四爷早已习惯于将巡警看作自己夜间神游的伴侣了,不是因为同他有共同的情趣,而是因为不论自己走到哪里,这个老头总会从身边冒出来。有时在夜色中,四爷感到自己像泥鳅一样灵活,谁也逮不住自己,可是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响起巡警的声音,令他感到气急败坏。
他走到酒吧一条街了,那些酒吧都开着门,但是每一家都只亮着一盏黄色的小灯,客人像鬼影一样在窗前晃动,似乎男男女女全抱成一团。一种深深的孤独向四爷袭来,他感到冷,于是缩了缩脖子。他想到夜宵一条街去,可是由于看不清脚下的路,他走得很慢。他所经过的一家又一家的酒吧全是一个模式:黑洞洞的大门口站着两个旗袍开叉至大腿的女郎,一盏昏灯照着巨大的玻璃窗,里头尽是影子。还好,门口的女郎并不拉客。四爷注意到人行道上也有像自己一样在黑地里行路的人,也是小心翼翼,走得很慢。街上没有车辆声,只有仔细倾听时,才可以听到玻璃器皿碰响的声音,脚踩着木地板擦出的声音,以及衣服的簌簌声。四爷觉得自己正在走进自己那黑暗的青年时代,而事实却是,他年轻的时候,这一带还没有任何酒吧,只有一家挨一家的自行车行。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熟悉感呢?熟悉得连骨头都产生了麻酥的战栗。他听见那些酒吧内的骚动声中都有同一种被窒息着的喊叫声,就像一个人看见了谋杀案,但又用手捂住了嘴巴一样。那声音像是女声,上了年纪的妇人发出的,因为被捂住了,所以又有点类似于叹息。四爷这一辈子从未进过酒吧,所以也不敢进去。他知道走完这条街就到了夜宵一条街,那时他就可以在大排档里坐下来吃一碗热馄饨御寒了。
虽然他十分小心地挪动脚步,还是有一个人撞到了他身上。他后退几步,坐到地上去了,那个人并没有摔倒,却站在那里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你撞了别人。”四爷责备他说。
“我想进去,可是进不去。”他诉说道。
“进哪里?”
“酒吧啊。没有一张门是向我开的,我走啊,走啊,两脚都走肿了。”
“你进去干什么?”
“因为,因为我姐姐在里头啊。她是初二出走的,我以为她在城外,其实呢,她在酒吧里头。肯定是这样。”
四爷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眼前这家伙说话的口吻同一个人很相像,于是问他道:
“你同巡警有亲戚关系吗?”
“你是说廖巡警吗?他是我爹爹啊。”
四爷两眼一阵发黑,他扶着电线杆镇定下来。他只想摆脱这个家伙,这个冒充是廖巡警的儿子的骗子,因为他知道巡警同他一样,也是个孤老头,根本没有儿子。那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哭,这又令四爷有点失落感。
不知走了多久,四爷终于到了夜宵一条街——他估计他站立的地方应该是那里,因为完全变样了。那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空坪,很多人在煤火前忙碌着,那些灶全是用装煤油的大铁桶改制成的。厨师是一些中年男子,一律赤裸着上身在炒菜。四爷注意到这个空坪里头连一盏电灯也没有,在暗夜里喷发的煤火的火焰给人一种到了某个原始地带的幻觉。空气中弥漫着五香牛肉和红烧羊肉的味道,四爷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可是他找不到一个地方坐下来,此地既没有桌椅,也没有接待他的伙计。那些厨师将烧好了的菜随随便便放在地上,有的人则坐在火前发呆。他走近一个满脸胡须的人,同他搭讪。
“最近生意好做吗?”
“什么?”那人回过头来问四爷,放下了手中的炒锅。
“我是来吃饭的啊。”
“吃饭?你弄错了地方,这里没饭吃,你应该去夜宵一条街。”
“那么夜宵一条街在哪里呢?”
“走出这里就是。”他用手随便比画了一下,就坐到板凳上发呆去了。
四爷绕开那些煤火灶靠边走。这时后面有人赶上来了,是那大胡子厨师。
“刚才我一直在考虑你的事,你还是不要去那边了吧,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等。”
“等谁?”四爷问。
“等你的心上人嘛。她是我姐姐。这张凳子给你坐,你就在这里等吧。这个地方黑了一点,市政府不让点灯,不过这是好事,我姐姐最喜欢待在黑地里。”
四爷坐下来之后便感到食欲从体内消失了。他抬起眼向四周扫去,看见所有的煤火灶都在将火焰喷向天空,恐怕将半个城市都照亮了。
“这里很亮啊。”他对大胡子说。
“这不过是假象罢了,外面的人是见不到的,你在高楼上不是也看不见这些火焰吗?”
“你们的顾客在哪里呢?”
“他们不会让你看见的,要等你走了,他们才会出现。可是我们,我们总在这里,一年又一年。”
四爷闻到浓浓的肉香,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那种香味。不过此刻,味道并不能引起四爷的食欲,他甚至有点恶心。那些放在地上的菜肴,究竟是让谁来吃的呢?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四爷看见那些厨师全都僵硬地坐在板凳上,做出企盼的姿态。
“你姐姐每天都来这里?”
“是啊。一般人都不敢来,可是她那么骄傲,什么都不怕。她来来往往,还帮我们生炉子。”
“你到底是谁?!”四爷感到背上出冷汗了。
“我先前也住在你们街上,你不会记得我的。你看,她不是来了吗?”
在场子边缘的黑暗中,寡妇正猫着腰在那里烧纸钱。她穿着黑衣,头上包着黑头巾,显得特别苍老,她有点不像这个世界里的人。
“啊,你来了。”
“嘘,不要出声。”
她用一根棍子去搅那一堆纸灰,黑蝴蝶纷纷飞向半明半暗的处所。这个时候,四爷看见厨师用双手蒙着自己的脸坐在地上,仿佛被这情景吓坏了似的。啊,她的身后还有那么大一堆纸灰,她在这里烧了多久了呢?她用棍子挑几下,那纸灰里头便火星飞舞。
“罗寡妇啊罗寡妇,莫非那桩事真来了吗?”有人在四爷耳边叨念道。
四爷一回头,看见了巡警。
“我们自己……”四爷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半句话,他瞪着巡警,似乎是在向他提问。
“她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巡警连连向四爷点头,表示赞成某件事,“你以为她住在我们里头,其实呢,她住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我啊,我盯她的梢有二十多年了。”
火焰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四爷发起抖来,止也止不住。他脑子里乱哄哄地响着这句话: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我想吃一碗热馄饨。”
巡警一下子活跃起来,高兴地回应道:
“我们去夜宵一条街,这就去!”
四爷跟着巡警往那边走时,寡妇和她弟弟已不见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四爷看见那些铁桶灶已经不喷火了,但火势还旺,划出一个一个弧形的亮处,那些厨师坐在光亮中间,脸上都是那种怪怪的表情。巡警回过头来对四爷说:
“别看这些人面熟,你可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四爷很不喜欢巡警说话的腔调,可又觉得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令他很懊丧。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是那样的老迈,疲惫,他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四处张望,想知道“她”是否还在附近,他多么想同她说话啊。巡警埋怨说:
“你怎么又坐下了?你太优柔寡断了。坐在这黑地里,你以为生活有希望了,其实呢,你正走进一个死胡同,这种事,我看得多了。”
四爷想,他又用这种腔调同自己讲话了,几十年都已经过去了,这个老家伙还是坚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加以否定。他那么自负,认为只有他才知道实情,可是实情到底是怎样的呢?四爷的食欲又一次消失了,他不想去夜宵一条街了。这一大片空地,这些个炉火,此刻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儿童时代的一个场景。那时四爷的父亲总在外地干活,冬天里,四爷将双手拢在袖筒里,到一个卖馄饨的老头旁边坐下等父亲,那老头使用的就是这种大铁桶炉子。老头总爱摸摸他的头,说同一句话:“你家的房子是从地里头长出来的。”现在那房子已经没有了,四爷住在高楼的临时住所里,一连好多天想了又想,最后才在“她”的帮助下理解了百年老屋从地面消失这件事。然而眼前的这些炉子,这些明亮的炉火,怎么一点也不使他感到温暖呢?巡警又不见了,四爷觉得这人一辈子总是躲躲藏藏的。
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杂乱的呼哨音,是那些厨师口中发出来的。四爷一辈子里头从未听到过这么可怕的声音,他用手死死捂住耳朵,那些声音还是刺痛他的耳膜。他心里生出末日来临的预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站起来,抱着头就朝场外跑。他的前面也有好几个人在跑,其中一个似乎是自称是巡警的儿子的汉子。他们跑得快,四爷跑得慢,落在后头的四爷被那些噪音撕裂着,脑袋都要炸开了。
他终于回到了酒吧一条街。他喘着气回头一望,那黑黝黝的大片空坪已经不见了,那里正是夜宵一条街的所在,大排档的明亮灯光刺破夜空,蒸气弥漫在空中,桌椅间人头攒动。他不想吃东西,他要回家,这时他又听到了哭声。
“你怎么可以从我肚子上踩过去?啊?”自称巡警的儿子的汉子说。
他扯住四爷的衣袖哭哭啼啼。
“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你不要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
他一边啜泣一边将四爷用力一推,然后自己缩进一个酒吧里头去了。
那一天,四爷睡到下午才醒来,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关于“她”的。她还在不在此地呢?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在这里,又在那里呢?他竭力回忆她那美妙的肉体给自己的感觉,可是在所有的场景中,他都像是一个第三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自己的替身,在同她缠绵。白天里从高楼上望出去,酒吧一条街和夜宵一条街都可以看得见,但是他在夜里到过的那个空坪根本就不存在。他回忆起她说的那半句话“你自己……”,有一件事在他心里渐渐清楚起来了。当他的百年老屋被拆掉时,他心里的那种悲哀是多么的浅薄啊。他就像一个摘了眼镜的近视眼,不管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而她,是他的眼镜。有时他又禁不住沉醉在遐想之中:他的老年生活是多么幸福啊。当然这种沉醉十分短暂,因为随即他便会听到父亲临终时的喘息。不管在什么时候,那种喘息都令他感到无法忍受。
邻居老刘敲门进来了,他满脸倦容,像被什么念头折磨着似的。他不坐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房中间。他说话时不必要地挥动手臂,做些奇怪的手势。
“四爷,你的空房,借我用一用吧。”
“我早就没有房子了,你都看见了。”
“不,你有房子。我知道你有,你干吗遮遮掩掩的?这个地方,没人藏得住秘密。”
“那么,好,我借给你吧。”
“但是你没有诚意。你不是从心里愿意借。”
四爷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流氓,而且他的手挥到他脸面前来了。
“你要我怎么样?同你一块养鸡鸭吗?”
“你没有诚意,哼,你这种人……”
他一边乱挥着手,像做体操似的,一边朝门走去。他出去了好久,四爷还闻得到屋里的酒味。老刘要是没喝酒,是不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的。也许这才是老刘的本性?这个几十年的老邻居,一直将他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那天他站在自己原来的家的宅基地上,看见父亲在远处的瓦砾堆里来来回回地走。他招手叫老刘到自己身边来,问他是不是看见了远处那个人影,老刘回答说看见了,他又问老刘是不是看清楚了,老刘说看清楚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四爷问。
“我不知道。这种事,你要去问你的心上人。”
四爷想,拆迁又能改变什么呢?即使盖起摩天大楼,“她”还是生活在他自己去不了的地方啊。当他同她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放飞那些黑蝙蝠时,他以为他俩心贴着心,其实呢,她是在向她自己的故乡发信号。而他,是看不见她的故乡的。那地方并不远,就在城里,比如昨天夜里去过的那个空坪就是属于那里的。四爷想象着她在酒铺里卖酒的时候,一下子就进入地下通道,同那些个厨师会合的情形,不由得十分嫉妒他们。下一次他再去酒铺后面的储藏室,他一定要仔细观察酒桶后面那些黑暗角落,看是否有地道之类。可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每次他们一闩上门,立刻进入销魂的缠绵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现在他的这种想法,正是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坠入情网的表现,疑神疑鬼,到处打探,恶心得很。
四爷离开窗前,郁闷地走到后面的厨房里,用煤油炉子煮鸡蛋。他煮得很多,有十来个。他幻想着“她”会来同他一道食用这些鸡蛋,实际上这事从未发生过。他坐下来剥鸡蛋时,有人进屋来了,是那自称是巡警的儿子的家伙。
“找不到我姐姐,我只好来找你。”他说话时一脸苦相。
“找我有什么用?”
“你同那种地方有联系,同那种地方有联系的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你也要找人,对吧?”
他突然活跃起来,东看西看的,还推开门朝走廊里张望。
“哈!我看啊,她有可能就在这栋楼里!”
四爷厌恶地转过脸去不看他。他将鸡蛋收拾好,就开始洗菜。那家伙在同走廊里的什么人说话,叫叫嚷嚷的,兴奋地将门拍得啪啪直响。这栋旧楼里住的都是四爷的邻居,几十年风风雨雨,四爷知道他的这些邻居绝不是头脑简单的粗人,而是,怎么说呢,应该说他们是一些心理复杂阴暗、精通社会关系的人。四爷从来不相信他们表面的那种和善和不在乎的态度,总是本能地防备着他们。所以现在,四爷很想弄明白是谁在同这个家伙说话。他在房里竖起耳朵听,但总听不到走廊那头传来声音。最后,他放下手里的活走到门口去。四爷一走到门口,汉子就不出声了,垂下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你同谁说话?”
“我说话了吗?”他茫然地瞪着两眼,双手绞扭着。“我说话了吗?我不知道。我好像看见我姐姐了呢。我老爹说,让你们住进这栋高楼是供电局的阴谋。你也注意到停电事件了吧?我们这个城市可说是、可说是瞬息万变呢!”
四爷看见走廊里空空的,再看汉子,看见他一脸涨得通红。他回忆起这个人昨夜在酒吧一条街的表现,心里想道,也许他就是那种常年不醒的梦游者吧,一个城市里总是有一两个这种人,自己活了七十岁,才第一次遇见他。四爷又觉得,这个人可能会知道“她”的秘密,于是问他:
“你去罗家酒铺找过了吗?”
“我经常在那里搅坏她的生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说话,那些个酒友们就很惭愧,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走。她对我很生气,总将我锁在储藏室里。可是那个地方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酒桶后面那些黑角落里……”
四爷注意到了他也称“她”为“她”,于是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黑角落里怎么样?”四爷冷冷地问。
“黑角落里……黑角落里……我的天啊!”
他大张着嘴,说不出他要说的。
四爷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前襟摇晃着他,嚷着:“你说!说出来!”
他的身子瘫软下去,坐到了地上,他的眼珠一动不动。
四爷看着面前僵尸一样的男子,害怕了。他心里思忖:莫非他进入那种地方了吗?
“喂!喂!”四爷一边打他的耳光一边叫。
有人进房来了。由于他们堵着门口,那个人不得不用力挤进来。
“天已经黑了,今晚供电局又要搞鬼!”他大声说。
原来是廖巡警。
“这是你儿子吗?”四爷问。
“我儿子?我儿子不愿待在家里,早就出走了。这个人是文三元。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我儿子,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名换姓呢?文三元是去年搬来的新住户。你觉得他长得像我吗?”
“不像。”
“我儿子也不像我。他去了那种地方,我就不好去追踪他了。二十多年都过去了。”
“哪种地方?”
“呸,我说漏了嘴。”
四爷注意到他根本没有朝门边的汉子看一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的表面职务是巡警,他是否另外还有一种真实职务呢?
他将手插进背心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天平上的旧砝码交给四爷,说:
“你的心上人带给你的,瞧她多么体贴你啊。”
接着他弯下腰,用力一拉,将文三元拉起来,推着他往外走。两个人扭打着,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到了走廊上,然后下楼去了。
四爷将砝码凑到电灯底下去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奇异之处,这是块普通的砝码。巡警说“她”是因为“体贴”自己才送这个给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体贴呢?四爷觉得他必须等待,也许在等待中生活之谜将自己展开。
夜渐深,四爷戴上帽子正要出门时,文三元又来了。
“你以为我不会来了,其实呢,我根本就没离开。”他又用这种腔调说话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房里,拿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我正要出门,你找我有什么事?”四爷心里对他生出敌意。
“我能有什么事呢?我这种人?如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一反常态地显出挑衅态度,甚至掏出一把小手枪瞄准了四爷。
“你不要动!你动我就开枪。我正替我爹爹值勤,今夜的任务就是看守你。你现在给我退回去,待在那个角落里不要动。我爹说,整个地区治安问题的核心就是你,现在非把你的事解决不可!你别动,我要开枪了!”
文三元正坐在那一大包纸钱上头,那是四爷刚才放在椅子上准备带了出门的。四爷焦虑不安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来文三元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将他困在房里,因为巡警认为他是治安的核心问题,巡警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莫非怀疑他同某个地下黑组织有联系?他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的夜间神游也并不影响任何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一定有某个环节出了错。四爷心底盼望“她”来给自己解围,可是“她”在哪里呢?
文三元脸上始终挂着冷笑,握枪的手一动不动。四爷无法在枪口下弄清自己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他的焦虑到了极限,双目怒张的脸成了一个面具。
鬼使神差一般,四爷的手伸向衣袋,摸到了那个砝码。他将砝码猛力朝文三元投去,文三元立刻倒在地上了,他的手枪扔到了屋角。
“你杀了我……”他咕噜道,他的前额上冒出血来,“还不快跑。”
四爷捡起地上的砝码,不管不顾地跑下了楼。
他的脑子里轰轰地响着“凶器”这两个字,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送他这么一件礼物。
像往常一样,罗寡妇的酒铺在七点钟准时开门,此时太阳正从街口那里缓缓地升起,新的一天满载古老沉重的重负开始了。她今天有点精神恍惚,因为她刚才打扫铺面时听见有个女人在外面同人吵架,那女人诅咒似的说:“今天要下暴雨。”就因为她这句话,她提前撑起了遮雨篷。客人陆陆续续到来,罗寡妇心不在焉地做生意,并时不时走到门外看天。
酒友们也感到了铺里异常的氛围,他们不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了,只是闷头喝酒。一拨人喝完两杯就离开了,另一拨又来了。第二拨人里头有巡警,巡警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用钩子一样的目光在寡妇脸上钩一下。但是寡妇好像没有觉察他的目光,只是垂着眼皮干她的活。巡警心里想,没有任何事能使这个女人害怕。巡警第二杯酒没喝完就站起身来了。
“你不喝了啊?”老刘小声地、紧张地问道。
“我在那边有任务呢。”他的声音显得很不自然。
寡妇的手抖了一下,一只酒杯跌在地上,却没有破,酒友们都感到奇怪。这时巡警已经走远了。她蹲下去捡酒杯,就坐在地上了,用手捂着前额。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老刘朝她弯下身去。
“我头晕。外面在下暴雨吗?”
“今天是晴天。不会有事的。”
“当然,能有什么事呢?我就是头晕罢了。人都走了吗?”
“都走了。只有我还在这里,你要帮忙吗?”
“不。你走吧。”
她关上店门,走进储藏室。只有在酒桶的阴影中,她才有安全感。但是她看见了那件事。红的和黑的,滚滚而来,很快就要踏平她的酒铺。她赶紧坐到地上,抱住嘣嘣作响的骨灰坛子。她的身体始终绷紧着,她预感到雨快要下下来了。
黄昏时她扎上一条黑头巾外出。她走进了那栋尚未竣工的楼房的地下室。
四爷正在角落里簌簌发抖。
“你听,雨……我们自己……”她说。
四爷听见了暴雨打在他上方的平台上的声音,雨声令他松了一口气,他感到那桩罪行正在天气的猛然变故中化解。
“啊,啊!真是雨!我们自己!”
几分钟后,他俩就在那些纸钱上滚成了一堆。纸钱是她带来的,有很多,她将它们都铺在水泥地上了。当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雨”时,他就看见了他父亲在洪水中撒网捕鱼的形象。忽然,他感到背部有烧灼感,原来是纸钱燃着了。这时她已经站起来了,正在穿衣服,她的动作不紧不慢。
“啊!啊……”
四爷冲出火焰的包围。
许许多多三角形的小火苗在地下室里跳跃着。她用脚尖去踢那些纸片,每踢一下,又有更多的火苗生出来,整个地下室被照得通亮。火焰还飞起来,在空中浮游。多日来,四爷的阴暗的心情第一次变得明朗了。但是却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是巡警。
“不要开门。”她说。
“当然不开。”
于是子弹穿过木板门打在对面的墙上:一响,两响,三响。
他俩紧紧地搂着对方,任那火焰将他们的肉体做燃料。
“暴雨啊。”她说。
“爹爹盖的房子,”他说,“他们都觊觎那间空房,因为那里头住着爹爹。”
大伙搬进新楼之后,关于四爷那栋小矮屋的记忆就渐渐地稀薄了。当然,那只是就表层的记忆而言,在深层的记忆里,那矮屋更为频繁地出现,简直成了此地居民做梦的背景。夜半醒来,他们站在高楼的窗前发一阵呆,叹道:
“这位四爷的爹爹,真是一位能干的工匠啊。恐怕今后再也没人能将房子的基脚打到地心去了,那种工程到底是如何完成的呢?不可思议。”
男人和女人都是醒了睡,睡了醒,反复地折腾,希望在某一次探险中查明底细。
白天里,他们坐在罗家酒铺的酒桌旁继续冥想,偶尔也有人说这样的大话:
“四爷是有些乖张之处,可是同他爹爹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大多数人白天里都不谈这个话题,因为想不起来要谈什么了。他们谈论的是地下走私的活动,这些汉子用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罗寡妇叙说那些离奇的故事。对于他们,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让他们去编造离奇事件吧,都市的生活实在是枯燥无聊得很,她这样想道。
好多年以后,罗寡妇仍然不能清楚地回忆出自己将砝码交给巡警的情形。也许并无那回事?也许那回事发生在梦里?
四爷要在都市的监狱里度过余生。寡妇在探视室同他会面,她觉得他看上去清瘦而镇定,脸上的迷惘之气一扫而光。
“你自己……”寡妇说。
“这几天我正在忙那项工程。”他说。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美丽的脸上浮出宁静的表情。
罗寡妇开始在自己的铺里烧纸钱。每天上午十点半,储藏室里的骨灰坛子无端地就响了起来,像敲响了军鼓一样。
寡妇脸上显出听天由命的表情。她拿纸钱的右手显得有点僵硬,指头已经捏不成拳头了。这是夜里发生的事,当时巡警在铺面外头叫她“老罗”,一连叫了五声,她想,究竟是叫她丈夫还是叫她?然后她就发现右手出问题了。
她将纸钱放在屋当中,酒友们便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圆。
“有打火机吗?”蹲在地上的她抬头问道。
矮哥点燃了那些纸片。
那是一堆三角形的小火,他们以前看见过的那种。纸片烧完了,火还是不灭,无根的火有模有样地升腾着。酒友们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雨……”她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雨啊!”八九个酒友齐声应和道。
火终于灭了,酒友们仍然是泪眼蒙眬的。年复一年,他们聚集在这里难道仅仅是为了喝酒吗?
“你的杯子掉在地上了。”矮哥同情地对她说。
“啊!”她说。
她举起右手,张开手掌给他们看。他们看见那只手掌正在变黑,黑色从指尖开始往掌心蔓延。她用左手掰了掰那些指头,它们像木棍一样僵硬。
在外面,在耀眼的阳光下,都市生活如滚滚车轮。如果静下心来倾听,就可以听到石匠将铁锤砸到花岗岩上头的声音,一下一下,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