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老头对于自己身患绝症这件事并不悲观。他躺在藤椅里头晒着太阳,在脑海里不停地演习着夜间将要发生的恶斗,冷笑始终留在他的嘴角。胡三老头虽然瘦得厉害,但骨骼粗大的身躯仍然很有力气,做惯了体力劳动的双手骨节像肿了一样凸出着。他闭着眼,似乎在休息,可是他那双手的细微活动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我知道他没有一刻不处在阴谋的旋涡之中,他的绝症反而在他心灵里注入了兴奋剂,使他变得像毛头小子一样好斗。
我的影子刚刚落到他的藤椅的扶手上,他就睁开了眼。
“新元,你昨天是躲在饭店大门口的石狮子后面吧,我全看见了。躲什么呢,你应该站出来嘛。昨夜月亮那么好,就连青蛇也出洞了。”
“我不习惯暴力,三爷。”我恭恭敬敬地说道。
他对我不耐烦了,摆着手叫我走开。这时他家的窗户开了一边,他儿媳妇探出脑袋来看了看他,立刻又关上了窗。我觉得,他的家人同他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好像生怕他闹出大乱子来似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一家人(两个儿子儿媳,外加两个孙子)都是孤僻阴沉的性格,令人窒息的那种。但胡三老头是他们家的例外,他喜欢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讲出来,有时对陌生人也讲。
胡三老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是从城外流窜到街上来的贼。好多年以前,这些贼什么都偷,有时还会仗着人多势众手执武器对街上的居民来一场洗劫。胡三老头一家搬来之后(那时他老婆还在世)情况就大大改观了。胡三老头会武术,而且不怕死,他带领街上的年轻人同那帮贼子较量了几个回合之后就占了上风,于是我们街上有了太平景象。不过那些贼子阴魂不散,他们似乎在等一个转折的契机,以重返过去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两年前,胡三老头患了癌症,开始这个消息是隐瞒着的,后来却不胫而走,贼子们认为反扑的时机到了。我一直怀疑患绝症的消息是胡三老头自己泄露出去的,他的家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再说他们对街坊有种发自心底的鄙薄。那么,胡三老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这两年,因为日子过得太平,从前跟随胡三老头抓贼的那些人早就把这事忘记,各人忙各人的去了。所以面临贼子的反扑,胡三老头只能单枪匹马地同他们斗,而他又是一个患了绝症的老头。我在心里暗暗地为他焦虑。
我之所以这么关心胡三老头,是受我妈妈的影响。我小的时候,妈妈总是说起胡三老头高强的武艺。在她眼里,胡三老头是神。据说我出生前,家里的金条被贼子偷走了,当时妈妈痛不欲生。胡三老头搬来之后,那些贼就从街上消失了。更神奇的是,我刚出生不久后的一天,那些金条又回到了我们家中。小时候听多了妈妈的故事,我曾下定决心长大之后要学习武艺,成为胡三老头那样的人。无奈我从小体质孱弱,不要说习武,就连学吃饭都学了好多年。一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胃里头总是空着,小脸像条苦瓜。妈妈想了好多办法才让我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然而我还是各种疾病不断,既不能干体力活也不能干脑力活,简直是个废物,也不知是如何长到十七岁的。起先我在胡三老头面前非常自卑,总是脸红。但胡三老头待我十分亲切,一点都不歧视我,所以我很快就同他混熟了。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崇拜,他多半以为我只是好奇。“你也可以同贼子搏斗的,只要你有心去做。”他常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就会幻想起来,觉得自己离体格健壮的那一天不远了。
得知胡三老头患了绝症那一天,我躲在家中的杂屋里哭了好久。我眼睛红红地去见胡三老头。他从躺椅上撑起来,盯视我良久,摇着头说:
“你这个小傻瓜。”
然后他又问我:
“你打算什么时候同贼子们搏斗呢?”
当我说我希望同他一道去参加搏斗时,他否决了我的念头。
“这种事你要一个人干,不要依赖,依赖是成不了事的。”
我说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啊。
他看着我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
“你会明白的。”
患了绝症的胡三老头总是躺在屋门口晒太阳。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没睡着,他闭着眼在那里搞格斗演习。因为我每次靠近他他便谈起夜里的事。
胡三老头往往在过了午夜之后才出动。那时我从家里溜出去,蹲在街边看他的好戏。
胡三老头站在街道当中,叉着腰,等待着敌人。敌人总是从正面攻击他,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很猖狂地吼着向他冲去。胡三老头并不主动出击,只是顽固地站在那里,采取防卫的姿势。几个回合之后,敌人就溃败了,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敌人离开之后,胡三老头像是垮掉了一样,捂着肝部(他患的是肝癌)大声呻吟,一步一挪地回到家里。也有那种时候,敌人在街对面潜伏,始终不露面。这时胡三老头就显得有些急躁了,我看见他开始同空气搏斗,使出拳术的招式,直到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当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之际,敌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也许敌人根本没来吧。反正我没看见。但胡三老头并不这样认为,他从地上爬起来,警觉地看着街对面的那个厕所,一步步地后退着,退进自己的家门。这种格斗对于躲在暗处的我来说是最没意思的,整个后半夜我都会紧紧地捏着拳头,在想象中完成未曾在胡三老头身上发生的格斗。我这样一个孱弱的人,害怕现实中的暴力,却喜欢将自己设想成胡三老头似的英雄,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料到的。
绝症毕竟是不可逆转的,胡三老头现在连走路都费力了。他在太阳下面颤抖着,为了掩饰身子的摇晃,他走两步又停一停。他身上的肌肉一点点地被体内的病菌吞噬,就连骨头也好像缩细了。他经过我面前时,就眯起眼来看我,好像认不出我了一样。
“你是新元,”他说,“你身体不好。”
我羞愧地红了脸,手心直出汗。
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后来我看见他身子靠在那棵老樟树上头。
“三爷,要我帮你吗?”
“要。可是不是现在,是夜里。夜里你在哪里?!”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不敢。我的腿子直抖。”
“哼。”
“妈妈,我生下来怎么这么弱呢?”
“你生下来并不弱。你吃什么吐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的肠胃不好。”
“要怎样才能肠胃好呢?”
“有的人天生就不好,一辈子也好不了。你不满意吗?”
“没有什么,问问罢了。三爷原先肠胃好,又能怎么样?”
“他可是一位英雄!”
妈妈的语气里有深深的责备,她始终忘不了失而复得的金条。是因为那些金条,我十七岁了还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白天不干活,夜里不睡觉。我想,妈妈养着我这样一个废物,一定特别心烦吧,可她掩饰得多么好啊。
街坊们都将那些随手放在门口的家庭用具收进屋里去了。我还注意到,天一黑,他们就将大门用木栓插得死死的。他们知道小偷又开始猖獗了,但却没有年轻人再同胡三老头一道抓贼子了。也许他们认为胡三老头快完蛋了,担心同他一起干会遭到报复吧。“英雄只能有一个”,这是妈妈告诉我的。胡三老头又能坚持多久呢?
当我犯了错误的时候,妈妈就会急切地对我说:
“新元啊,你跟了三爷去吧,我和爹爹都想要你跟了三爷去。那样的话,你就是死了也是值得啊。现在这种样子你有多么苦。”
“我要怎样才能跟了他去呢?他家里又没有我住的地方。”
母亲想不出要怎样回答我,就急得直跺脚,我赶紧溜出去了。
我懒懒散散地在街上走,我看见烧饼铺后面有小偷。那人看见我后,就装作买烧饼的顾客。我认得他,他的一只眼被胡三老头击肿了,一副惨相。我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我注意到这人的咬肌十分发达,他咬烧饼的样子令我想起老虎咬兔子。这个人五短身材,十分结实。他怎么会打不过身患绝症,瘦得如骷髅的胡三老头的呢?
“你们这个地方,夜里太冷清了。”他突然同我说起话来,眼睛死盯着我。
“可是也有的人夜里不安分呢。”我提高了嗓子,想引起店老板的注意。
我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心里恨不得自己的身体就此消失。
汉子站起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店老板走过来,摇着头说道:
“你这个小孩啊,身体有病。”
我把这件事告诉胡三老头,胡三老头虚弱的身体就在藤椅上动起来了。
“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你同他说话时,没感觉到他身上的鬼气吗?他是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了。但是有一些人离开了,我真想念他们啊。从前他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真正留下来的可不多。开始时,我每天夜里都要对付几十个呢。”
他用力坐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背上在出血,衣服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他让我搀他一把,我照办了,他的身体可真沉啊。我想,他身上的肌肉一点点消失之后,那些骨头就变成石头了吧。胡三老头站稳以后,突然朝前一扑,我听见了石头撞击石头的响声。我揉了揉眼,却看见他好端端地站着没动。
“他就躲在那里,”他指着前面说,“是我们的街坊将他引来的。我的拳头砸到他脸上的时候,心里一阵心酸。要知道这个人,他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当然,他从我拳头下面溜掉了,他才不会硬碰硬呢。这些人,刮秋风时,他们就缩得像树叶那么薄了,都可以飞起来了呢。”
我没料到他是这样看待那些贼子的,我一直认为他对他们怀着深仇大恨呢。难怪他夜里并不主动出击,只是站在街当中招引他们。但他为什么要招引他们呢?他似乎对这种事有瘾。也许,这就是妈妈为什么称他为真正的英雄?我决心向他说出我心里长久的疑问。
“三爷,我家的金条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他借用的,那个穷汉子。要是没有你家那些金条,他早就走了。那个人可是出色的人才。有一天,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胡三老头家的窗户又打开了,又是他的儿媳妇。年轻女人向街道两头看了看,皱起眉头来。接着她就向我招手,要我过去。胡三老头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过去了。
“老头子身上有尸臭,你闻到了么?”她说。
“没有啊。”
“我实在是不能忍受了!”她发出尖叫,像是要从窗口跳出来攻击我一样。
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出好远之后回过头一看,看见胡三老头和他儿媳妇并排站在屋门口说话。我太容易被惊吓了,可能是由于体质太差了吧。就在不久前的夜里,我看见这个儿媳妇,还有胡三老头的儿子,他俩一道将家里的东西往外搬。莫非他俩同贼子串通一气?他们抬的是一口雕花的大箱子,看上去里头装的东西很贵重。当时我正在观看胡三老头同贼子格斗,没注意他俩将那箱子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很气愤,脑子里掠过“家贼难防”这几个字。
胡三老头的家人都具有攻击性,他们属于我不能习惯的那种人。当然他们不随便攻击人。可以说他们从不主动惹事。只有当你对他们的生活发生兴趣,去同他们接触的时候,攻击才会发生。我十岁那年,胡三老头同我在他家门口玩扑克牌,我们约定玩输了的就钻桌子。结果当然是每次都轮到我钻。在第八次从桌子下钻出来时,我看到胡三老头家大门里头有非常吸引人的景象。小小的铺了花岗岩的院子里的地上摊满粉红、橘红、深红、洋红色的织锦缎,整个院落里焕发出美丽的华光。我忍不住跑了进去,一脚就踩在那些缎子上头。里头的四个人突然拥了出来,将我捉住。后来的事我就完全忘了,也许是因为太丢人才忘记的吧。我只记得是父母将我领回家的,我屁股上的伤使我一个月都出不了门。那件事之后我仍然在这条街上同胡三老头的两个儿子和儿媳相遇,他们那种内敛的、谨慎的样子丝毫不能引起我关于暴力的联想。
胡三老头虽然爱说话,却对我挨打的事不闻不问,他是有意这样的,大概他不想背后说家人的坏话吧。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更亲切了。他总是坐在门口,一张矮方桌摆在面前;我总是去他那里玩扑克。后来我的目光已经不再往那张大门里头打探了,那次挨揍的经历使我对院子里的秘密彻底失去了兴趣。昨天,胡三老头突然对我诉起苦来,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躺在那里,抖得厉害,我听见他的骨头啪啪作响,连他的眼球都好像变成了瓷球,在眼眶里擦出嚓嚓的声音。
“他们要我去死。这本来很好,可他们又不让我轻易死掉。他们要我受折磨,折磨!你懂吗?哼,你不会懂的!”
他一下子又发怒了。我非常同情他,同情得心都痛了。想起屋里那几个凶残的人我就害怕。不过我注意到胡三老头并不像我这样看待他的儿子儿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同他们有默契,这是怎样一种古怪的家庭关系呢?他们看着他时总是那种担忧的表情,可是到了夜里,当歹徒们冲上来袭击他的时候,他们绝不过来帮忙。我问过一次胡三老头,他告诉我说,那个时候正是一家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根本不可能醒过来,看见所发生的事。再说他根本不要人来帮忙,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
“比如你,你要是站出来我会很高兴,但绝不是来帮我,你应该自己参加格斗,这样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
我想不出我如果“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是怎么回事,也许就要经受暴力吧,那可是我最害怕的事。于是我又为我的孱弱感到庆幸。
妈妈却对胡三老头的家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在我耳边唠叨说,他家二媳妇又贤惠,又面善,还说最关心胡三老头的就是这个二媳妇了。说到大儿子,妈妈也是赞扬的口气,说他“彬彬有礼,遇事沉着”,还说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妈妈你忘了我挨打的事了?”我气恼地提醒她道。
“那是你自己摔的,你的记性一点都不好。”
她坚持说胡三老头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她说得多了,就连我都有这种印象了。但是我还是不敢偷看那个院子,我每每移开我的目光。有一天,大儿子从门里出来,昂着头走向汽车站去坐公共汽车。胡三老头盯着大儿子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绝望。一刹那间,我又推翻了从前的结论,认定胡三老头在家中受到迫害。我刚下完这个新结论,又听到胡三老头在说:
“他在这种家庭里做一个当家人该有多么痛苦啊。”
真见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胡三老头的长孙玉伟从不用正眼看我,也许他认为我是寄生虫吧。我经常去那家店里领一种劈莲子的活。就是将干莲子的壳劈开,拣出莲子肉。我只能干这种活。我排在队伍的后面,一会儿玉伟就来了。玉伟只有八岁,他也会干这活。
“你想要我爷爷死吧?”他突然对我说起话来,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待不下去了,拔腿就跑。玉伟冲过来挡住我,还有些人也过来挡住我,我一下子感到事情严重了。后来我瞅住一个空子跑了出去。
玉伟追上来了,他逼尖了喉咙叫我停下,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你一定想把我爷爷弄死!”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路人都在看我。我的脸一定是发白了。
“是你们全家要三爷死!三爷亲口告诉我的!”我发狠地喊了出来。
但我立刻又后悔了,我同一个小孩这样闹,不是太出丑了么?一瞥那些路人,他们果然都在嘲笑地望着我。
玉伟简直像个鬼。他竟笑起来,对那些路人说:
“你们看,你们看!这个人长得多么丑啊!他什么活都干不了,他劈莲子都要劈到手上……”
我没听他说完就跑远了。我回到家里,心里说不出的沮丧。我怎么连一个八岁的小孩都怕呢?这个玉伟,今天为什么要盯着我同我过不去呢?
“新元,你把莲子放在哪里了?”妈妈问。
“我没领来。那边有人要陷害我。”
“唉,新元啊新元,你已经十七了,怎么还是这样没有定准呢?”
妈妈颓然坐在板凳上,眼睛发了直。我一定是伤了她的心。
“妈妈你告诉我,那些金条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我鼓起勇气提出这个问题。
妈妈站起来,缓缓地对我说:
“新元啊我问你,你觉得三爷的日子过得苦不苦啊?”
我点了点头。
“那么,你怕不怕那种生活呢?”
我说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她的眼睛冒着火,“十七年来,你自由自在,从来没人伤害过你,什么责任都不用担,不就是因为那些金条么?我说过,我还要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爷是英雄。三爷家里的人就是英雄的亲属,你怎么敢随便说他们的坏话?你天天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面去看三爷,可是那些拳头一次都没砸到你身上来过,你以为这是偶然的吗?”
她的声调越高,我就越觉得自己丢脸。也许应该去死的是我,不是三爷。生平第一次,妈妈对我发了火,她举起扫帚打在我的头上。当我发出哎哟的尖叫时,她像疯了一样,打得更凶了,于是我从屋里逃了出去。
被赶出家门之后,我没有地方可去,就在街上溜达。不知不觉地,我又走到了胡三老头的门口,否则我还能去哪里呢?胡三老头躺在树下,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两只眼球血红。看见我之后,他竭力做出一个笑容。他的二儿子阴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后来他极为蔑视地看了我一眼,又进去了。我听见院子里有人在笑。
“他们提前哭起丧来了。”胡三老头说,“新元啊,你没路可走了吧?”
“是啊。”
“今天夜里,你来代替我吧。”
“我怎么能代替三爷呢?”
“应该可以的吧,你试一试。”
他说了这句之后就闭上眼,沉浸到他的念头里去了,他不愿别人多打扰他。
我走出我们的街道,来到市场。市场里头人头涌动,撞得我身上很痛。我不停地听到有人骂我“废物”。慢慢地我就习惯了“废物”这个称号。可是我不能老站在市场里,我快要支撑不住了,背上冷汗直冒,眼睛也花了。我赶紧从人堆里溜出来,蹲在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身边。小贩将一个滚烫的烤红薯砸到我怀里,我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不要做乞丐了。来帮我烤红薯吧。”
原来他把我看作乞丐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帮红薯小贩洗红薯。我心里计算着,挨到夜里,看看他睡在哪里我也就睡在哪里。
胡乱吃了点晚饭后,小贩告诉我,他夜里不打算睡了,市场夜里有很多人在打牌,他可以将烤红薯卖给他们,他要干一通宵。
“你想睡觉你就睡吧,我不强迫你工作。”
“我睡在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啊。你可以睡地上嘛,我自己就常睡地上,你肯定也是的吧。莫非你给我帮了一下午的忙,就不再是乞丐了么?”
他显得伶牙俐齿的,我说不过他。看看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我就在市场里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可供我躺下来的地方。不幸得很,市场收摊后,到处都是光溜溜、硬邦邦的水泥地,变成了一个水泥广场。不要说软和一点的垫子,就连一块木板都找不到了。小贩的铁炉子孤零零地留在广场边上,从高高的帆布的顶篷上零零星星地垂下来几盏电灯,将这黑暗的空地照出一个个的圆圈。我从未料到市场有这么大,这么空,因此心里很害怕。
走了好久,我终于来到了巨大的帆布篷的边缘,这里有一根铁柱,是用来撑帆布的。远远望去,小贩的煤火成了一个微弱的红点。这时我的脚踢到了木板,心里一喜。木板很大,是菜贩在白天摆蔬菜用的,木板上竟然还有一件工作服。我枕着工作服躺下去,伸直了我疲惫的双腿,立刻变得睡意蒙眬了。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远远的地方说话,但我还是睡着了。
我觉得那些人全是从我躺着的木板下面钻出来的,他们人数众多。两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将我拖起来站稳,其他的人就开始在我身上练拳击了。开始那几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开了花,弄得满脸是血,然而并不怎么痛。后来他们又开始猛击我的胸口和肚子。我的肋骨本来就很脆弱,这一击,好像断了好几根。不过不要紧,我仍然可以立在那里,大概因为脊椎没有断。他们似乎有点厌烦,就停下来讨论。他们讨论的内容让我很吃惊。
“胡三爷太不够朋友了,把这种货色交给我们,我都快丧失信心了。”
“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我想回家……”那人呜呜地哭了。
“你这草包,哪里还有你的家啊?!”另一人恶言恶语地斥责道。
“胡三爷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们成了孤魂野鬼了。”
“可怕啊,可怕!”
他们只顾说话,都不来管我了。我趁机溜开去,艰难地往小贩所在的地方迈步。我眼里看见广场那边的一点暗红在晃动,可就是走不到那里。我走呀走的,其间晕过去几次,爬起来又走。这一夜也很怪,长得没有尽头。我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只表,发现指针已经停了。这时我又怀疑前方那一点暗红究竟是不是小贩的炉子,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影。向后一看,刚才打我的那一群人跟在我的后面。他们要干什么呢?我走,他们也走,我停,他们也停。我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就咳了两声,吐出一大团东西。我一看,那团东西像是我的肺叶,看来我被他们打坏了。后来我干脆坐在水泥地上,我要把发生的事再想一想。
这个市场,本来是我熟悉的地方,我记得这里搭着铁皮的顶篷,顶篷下人来人往;我还记得它是方形的,里面摆着一长条一长条的菜摊。可是今天夜里,这个市场的面积扩大了好多倍,顶篷成了帆布的,高而又高,用一些很长的钢柱支撑着,从那上头吊下来的电灯像鬼的眼睛,而整个市场不知怎么变成了圆形。
我知道我身后的这些人都是盗贼,可面对面之际,我却一个都认不出来。刚才听他们说,是胡三老头把我交到他们手上的,我却记得是我自己走到市场来遇上他们的。要是早知道挨打并不那么痛苦,我也就不会害怕到那种程度了。反正死不了,肋骨断了我不是还能走吗?现在我有点明白为什么胡三老头已病入膏肓,却仍然可以与人格斗了。一件事没发生的时候,你怕得要命,你身上的疼痛也被无限放大。到事件真的发生了,你成了主角,疼痛反而消失了。
我就这样坐在地上胡思乱想。那群人大概是对我有点不耐烦了,他们中的一个人朝我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住。
“三爷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他问。
“他是我的恩人。”
“这我知道,我是问你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啊。”
“那么你同我们就没区别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大家听听,多么稀奇啊!”他朝着他的同伴喊道,“这家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那么你们知道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问题对我们是不成立的。我,我们全体留在这个鬼镇上,是因为我们要回家!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个问题,你明白吗?”
“你们回去不就得了么?”
“回去!这就是你这种人喜欢说的话。一走了之!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不要对我们说这种话,你自己现在试试看回家吧。”
他说完就转身走,回到他那一群人中间。他们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就朝着同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红薯小贩的火炉边。他向我抱怨说:
“整个夜里我都忙坏了。这里满场都是打牌的人,饿了就要吃红薯。我想找你来帮忙,哪里找得到!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好吃懒做,要不怎么会去当乞丐。你既然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我一定努力去做。”
“你去把那个大个子口袋里的钱包偷出来给我。那人睡得像死猪。”
“万一他醒来后揍我呢?”
“他醒不来。再说你才不怕揍呢,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你这人抗揍。”
“可我不想去。”
“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天已经亮了,我看见市场又恢复了原样,只是那些摊位下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大都是一些中年男子。小贩指给我看的大个子长着一脸胡子,他四肢摊开地躺在过道中间。小贩说他的钱包就在上衣口袋里。
我鼓起勇气走到他躺的过道,悄悄地蹲下去。我刚刚伸出手,手腕就被一只铁钳钳住了。我完蛋了,因为大个子坐起来了。他用混浊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说道:
“好小子!”
然后他掏出钱包摔在地上,又嘭的一声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捡了钱包就跑。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在喊:“抓贼啊!”我看见这些人朝我围过来,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能顺利突围。我突了无数次围,但还在包围之中,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了。当我实在没有力气跑了的时候,我就想,我停下来吧,让他们抓了我去,看会怎么样。然而当我停下的时候,围堵我的圈子也随之扩大了。众目睽睽,但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这些人并不是真心要抓我。这时我又记起我的肋骨已经断了,一个断了肋骨的人怎么还能奔跑呢?实在想不通。既然没人抓我,我就不用跑了,我放慢脚步朝他们走去,而他们,也一步步朝后退,并不打算散开去的样子。忽然我看见红薯小贩也在这些人当中,而后面几排人里头,竟然站着胡三老头!胡三老头正在抽烟,和他面对面站着讲话的,正是我父亲。我停住了脚步。我父亲兴奋地做着手势,不断地向我所在的方向指指点点,显然是在谈我的事情。胡三老头以前从来不抽烟的,现在怎么抽起烟来了呢?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问题。胡三老头大口吸着,烟不断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他有时回应一下我父亲,似乎他的话都很简短,而我父亲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回应,只顾自己说。他们俩在人群里显得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人们挤来挤去的,他俩却站在那里没动。他们正在决定我的命运吗?
“爹爹!爹爹!”我喊道。
爹爹没听见,别的人也没听见。也许胡三老头听见了,因为他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忽然,人群散开了,他们各就各位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前,摆上各自的菜蔬,市场里又忙着做生意了。
我回到红薯小贩的炉子前,他让我把钱包交给他。
他收好钱包,然后对我说:
“你现在可以走了,你妈妈刚才来找过你了。我们这种生活你是不会习惯的,但是你可以常来玩玩。你瞧,我多么粗心,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乞丐呢。”
我刚一跨进家门,就听到妈妈在里面房里大声说:
“你跟了他去,我们就放心了。”
然后她走了出来,睡眼蒙眬地扶墙站着。
“跟了谁去啊?”我问道。
“还有谁,三爷嘛。他肯带着你,我和你爹很高兴。”
“他不是快死了么?”
“傻孩子,他死了还有他儿子呢。”
第二天我在胡三老头的门口等了好久,但他根本没出来,他的儿子和孙子也没出来。莫非胡三老头死了?我又绕到他家后门那里去张望,我听见里头有人在大声争吵。再仔细一听,才知道并不是争吵,因为只有一个人在里头说话,这个人就是胡三老头。似乎是,他在同一个始终不出声的人搏斗,他口里不停地威吓对方,语气显得有些邪恶。可是对方也是很顽强的,所以胡三老头始终征服不了他。胡三老头大声地喘着气,抱怨自己快死了,但还是一拳一拳地打在对方身上。我很想进去看看,无奈门闩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动。
“三爷!三爷!”我喊道。
门开了,胡三老头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他虽然很瘦,却一点都不虚弱,我觉得他的身体突然之间恢复了。
“原来是新元。”他说,“我打算近期离开一段时间,我正要告诉你呢。”
“到哪里去呀?”
“要今天夜里才知道,我们打算去过一种流浪的日子。”
“你们?”
“就是你每天夜里看见的这些人嘛,你都见过的,还有那个卖红薯的小贩。”
“我也要同你们一起走。”
“不,你必须留在这里,我们才会回来。”
“那我就留在这里。”
“这就对了。我的天,你这么快就长大了。现在你先回家,夜里再出来。”
到了夜里,我蹲在那个石狮子后面等了又等,胡三老头和他的“敌人”还是没来。
我一连等了五天,他们还是没来。
最后一天,当我要离开那个地方回去睡觉之际,有一双手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惊叫一声,奋力挣扎。我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了,一个转身将那人摔倒在地。那人动弹了几下,发出呻吟。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张陌生的三角脸。
“你是谁?”
“胡三老头的伙计。”
“三爷哪里去了?”
“他不是走了么?你还来问我!”他翻了翻眼。
这时我看见远处有几个可疑的人,像是要来攻击我似的。我心里很紧张,也很渴望。我似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摔跤的技巧。
“你们来吧!过来呀!”我喊道。
那三个人迟疑了一下,就慢慢过来了。我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摔倒在地,听他们发出呻吟。后来我自己也累得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太阳照在我脸上,有一圈人围着我,爹爹和妈妈也在里头。
“他可是我的儿子!你们看,他同小偷搏斗了!”
妈妈和爹爹眼里闪着光,很激动,围着我的邻居也很激动,大家七手八脚将我扶起来,拥着我往家里走。
回到家,我的全身仍然是软绵绵的,我感到自己虚弱不堪。
“妈妈,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和人摔跤的呢?”
“那是你还没有振作。你一振作啊,谁都打不过你!”
妈妈叉着腰,一只手挥向空中,夸张地说话。
妈妈的身后,窗帘一抖一抖的,在烧饼铺里同我谈过话的小偷正在玻璃后面观察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