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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青春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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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香港夏天在迎接她,一下机,便感到一阵逼人的热浪。

一下机,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在父母旁边站着个青年人,骤眼看上去有七八分像安雄。

那人倒像跟她父母认识了八辈子似的,在交谈着。

\"你是……?\"世华打量着那年轻人。

\"我是安雄的弟弟安邦,哥哥叫我来接机的,在机场碰见盛伯伯和盛伯母。\"

\"安雄真是,常常不做声不做声的,便安排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世华心里甜丝丝的。

\"他可没寄过你的照片给我呢。\"安邦说。

\"那你怎知道谁是我?\"

\"盛伯伯和伯母一见到便拥抱的便是你了。\"安邦说。

\"那你又怎知道谁是我的父母?\"

\"叫机场的地勤人员传呼,说有位程先生找盛先生盛太太,那还不容易?\"安邦一脸的古灵精怪,样子虽和安雄相似,神气却完全不一样,佻达俏皮。

\"再见了,接机的任务已经完成,盛伯伯,伯母,改天来拜访!\"安邦送他们上车。

在车子里,盛先生说:

\"那小伙子很会说笑的。\"

\"顽皮啰。\"盛太太问,\"那就是你男朋友的弟弟?\"

世华常在给妈妈的信中提起安雄,除了住在一块那回事之外。

安雄的光荣史,自是令盛太太满意的。

\"程安雄跟程安邦长得像不像?\"盛太太问。

\"像,不过,安雄还要好看点,人严肃点。\"世华说。

\"这个有趣,不过有点轻佻。\"盛大太说。

\"才见过人一面,便这么快下判断!\"世华最怕妈妈的主观。

\"你见过他吗?\"盛太太问。

\"从来没见过,今回是第一次。\"世华答。

才第二天,安邦便拜访来了。

\"哗,吓得我!\"安邦一坐下便说。

\"吓得你什么?\"世华莫名其妙。

\"哥哥叫我去接他的女朋友,怎么不吓?\"

\"你可以不接的,听你哥哥说,你并不怎么听话。\"

\"他叫我接机,还叫我常来看你,一本正经的。为了不坏他的大事,为了讨好未来嫂子和她的全家,只好接上这差使了。\"安邦做眉头深锁状。

一直以来,所有男孩子见了世华都是讨好还来不及的,这一个,却眉头深锁,气得世华说:

\"你不接机你哥哥也不奈你何,谁逼你去了?\"

\"接机,是最容易交差的方法。见面寒暄,顶多三分钟。\"安邦说,\"我在想,假如我哥哥的女友是丑八怪呢?来拜访至少要捱上半个钟头,还是先去机场看看是什么模样儿,要是难看的呢,我便马上失踪。\"

世华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安邦却在手舞足蹈地说:

\"一见你出闸,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才没给吓死。\"

世华好气又好笑,这两兄弟,一个那么害羞稳重,一个这么厚脸皮口多多,长相虽似,性情却有天渊之别。

\"以后别叫我嫂子什么的,谁是你嫂子?\"世华嗔道。

\"你不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吗?\"安邦反问。

\"女朋友跟嫂子是两回事。\"

\"不准备做我嫂子,以后不来啦。\"安邦是连说句话也坐不定的,站起身转来转去。

\"你跑来跑去干什么?\"

\"喏,这已经是嫂子的口吻了。\"安邦指着她笑,仿佛抓住了她的痛脚。

世华鼓起了腮帮子不睬他。

安邦转个身,弓着身子,双臂暴长的,扮大猩猩彷徨地走来走去。

世华禁不住咭咭地笑了。

盛太太刚下楼梯,安邦一瞥见伯母来了,连忙站直了身子,乖乖地坐回沙发上。

\"你扮的大猩猩很像啊!\"盛大大笑着说,\"再来一次。\"

这回,安邦扮头欢天喜地的大猩猩,逗得盛太太笑了一阵。

\"你们聊聊吧,我去任伯母那边。\"盛太太雍容华贵地出去了。

\"看,你妈也喜欢我,我们是做定亲戚的了。\"安邦说。

\"我又不是嫁你!\"世华话一出口,已经知道说错了话。

果然,安邦说:

\"嫁我嘛,我也可以勉强考虑考虑。虽然,你妈那么喜欢我,但是你嘛,我还得看清楚点。\"

\"胡说八道,谁说要嫁给你了!\"世华气得顿脚。

\"那你是在暗示想嫁给我哥哥了,那我也要代我哥哥看清楚。你知道他啦,死心眼,情人眼里出西施。\"

世华让他气白了脸。

\"糟糕,恼了。\"安邦学孙悟空抓耳挠腮。

\"我才不恼你呢,看在你长得像安雄份上,不恼你,要是换了副脸孔,才不理你呢。\"世华说。

\"哗,安雄的样子魅力惊人,我长得像他,大概也魅力惊人了。\"安邦说。

世华拿他没法,怎知道安雄的弟弟是头大猢狲?

这时有人来了,原来是法松,见到世华,左右亲了亲脸颊。

安邦看着不是味儿,站起身来自我介绍:

\"我是世华的男朋友程安雄的弟弟程安邦。\"

一向老实的法松给愣住了,世华只好解围:

\"他是我同学程安雄的弟弟程安邦。\"

\"这是王法松。\"世华继续介绍。

法松跟他握了握手。

\"我开了车来,我们到浅水湾酒店吃下午茶去。\"法松对世华说,\"你的朋友也一块儿来吗?\"

\"不,她的朋友不一块儿来。\"安邦说,\"我先走了,再见。\"

走到大门口,看见法松泊在那儿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安邦恨恨地往车胎踢了一脚。

安邦回到家里,坐了两分钟,巴不得马上跳回世华家里。

想不到,哥哥的女朋友这么娇艳欲滴,那么小,就像朵初开的花。

见了一貌堂堂的法松,浑身的好教养,二十几岁人开法拉利跑车,想来必是富家子弟。

他亦发觉法松的态度修养,跟世华其实是很相似的。

一见面便来个西式的亲完左颊亲右颊,虽然未必是爱情,但那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他自己家属小康,盛家的排场令他觉得不大自然。

要是盛家伯母知道他们并不富有,不晓得会怎样。

不过,管它呢,那是安邦的哲学,正如他不爱念书一样。

在浅水湾,法松和世华悠然吃着下午茶,在他心目中,世华是他的。

他问世华:

\"刚才那个程安邦说什么你是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跟你开玩笑而已。我有很多同学的,他哥哥托我带瓶香水回来给他妈妈,他上来拿罢了,他很顽皮的。\"世华扯了个谎。

法松太老实了,他知道得愈少愈好。

不必要伤他的心的事他都不需要知道。

在他们欣赏日落之时,邻桌坐下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张她熟悉之极的脸孔,那是李颀。

他一时没看见她,因为那几个人忙着拿纸笔出来,有个还拿了相机对准李颀拍照,好像在做访问。

\"谁要访问李颀了?\"世华大惑不解。

李颀也留意到有双眼睛在望着他,那是世华,他喜出望外地跑过来。

\"小盛,你回来了?\"

\"李颀,你在干什么?\"

\"记者在访问我。\"

\"为什么要访问你?\"

李颀神秘地一望:

\"我的电影很卖座。\"

\"才没见你半年,你几时拍起电影来了?\"

李颀望望法松,打了个招呼。

\"你有朋友在,说来话长,改天告诉你。\"

李颀回到了记者群中。

法松倒开口了:

\"原来李颀是你认识的。\"

\"你怎么知道他叫李颀?\"

\"我比你先回来,他是电影新星,第一炮便红了,他的电影两星期前还在上映,轰动得不得了,他变成了青春偶像,反叛忧郁那一种,嗯,像占士·甸那类。\"

世华诧异得小嘴微微张开,半年不见,变化居然那么大?

\"法松,你不大看本地电影的,你怎么知道他?\"

\"妹妹缠着我陪她去看第六次,她迷上李颀了。老实说,他真是会演戏的。\"法松说,\"长样也很特别啊,从没见过下巴像外国人般有个凹痕的中国男明星。\"

世华呆了,这半年没通消息,想不到他变了红星。

\"怎么你好像很惊奇的样子?\"

\"他本来是画画的,正在理工学院念书,怎么演起戏来?\"

\"不是每个人一出世便决定演戏的,那有什么出奇?街上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令世华想起她和李颀别时的话,天上的星星。

\"他蛮有明星相,我想他会大红特红的,我的妹妹们一向只迷外国男明星,这一个,她们都破天荒地迷得神魂颠倒。你既然认识他,介绍给我的妹妹们见好不好?\"

\"好,不过我好久没见他了。\"

\"找个周末,请李颀上我家游艇游船河,让我的妹妹们大乐一天。\"

\"嗯,我试试看。\"

世华漫应着。

李颀在访问中隔着桌子看了她一阵,有若在打讯号:\"我会来找你。\"

\"你真的认为他好看?\"世华问法松。

\"有史以来最好看的香港男明星,他有现代感。\"法松说。

世华感激地望着法松,他是忠厚的、公平的、大方的,实在有几分可爱。

\"不过,不是叫你做红娘,让妹妹们见他一次就够了。省得小丫头们单恋起他上来,不要答应约第二次。\"法松以大哥哥的口气说。

回到家,世华没有更衣,吃过了晚饭仍不去洗澡,她知道李颀会来的。

果然,他来了。

\"恭喜你,李颀。如今你真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凡人了。\"世华说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李颀拥抱了她一下:

\"也许只是一个烟花而已,那是我第一部电影,以后怎知怎样?\"

\"你似乎开心点了?\"世华发觉他神采飞扬。

\"电影是种神怪的事业。以前,谁要看李颀一眼了?个个都把我穷追猛打,如今,见他的鬼,所有人都追着李颀来看。\"李颀仍是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

\"水文君呢?\"世华要先问清楚这样。

\"她去加拿大念书了。多亏她呢,介绍我去拍个广告片,拍完,被制片商看中了,找了我去拍电影。\"

\"你是男主角?\"

\"不,是第二男主角,男主角是三十几岁的。你都不看香港电影的,说你也不知道。\"

\"那怎么红了你?\"

\"那角色根本就像我,不用演的。\"

\"你不再念书了?\"

李颀摇摇头:

\"我不是念书的料子,何况,我需要赚钱。\"

\"你喜欢演戏吗?\"

\"起初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看着钱不错。\"

\"现在当然更有兴趣了?\"

\"有。虽然拍电影相当辛苦;体力上相当辛苦,但我自出娘胎,有哪一天是不辛苦的?你说辛苦得处处受人白眼好,还是处处受人赞美好?\"

\"你开始自大了。\"

\"自大一阵子也可以吧?希望你不是只喜欢处处倒霉的我。\"

\"你跟阿水怎么了?\"世华问。

\"老早告诉你我和她不过是过眼云烟,我没怎么想起她。\"

\"你红了,她不会放开你的。\"

\"我放开她便是了,阿水也有单纯的一面。\"

\"她这一见便熟,热情如火的,在加拿大也许已先后爱上过半打男生了。\"世华想起水文君,不禁笑了起来。

\"相信我,那时我真的是在她身上找你的影子,小盛我不曾一刻忘记你。这六个月来,你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书倒念得好。\"

\"你妈没管得你那么严了?\"李颀问。

\"松了很久。成绩科科A,她还想怎样?\"

\"还有那登样的公子做你的男朋友?\"李颀看得出来,\"你倒会招架你妈妈?\"

世华作个无可奈何状:

\"我们两家是世交,自小玩大的,也没什么。\"

\"你在加州没有男朋友吗?\"

\"很难回答你。比方说我问你:你是我的男朋友吗?\"

\"我会说是。\"李颀一向的直言。

世华握握他的手。

料不到,这么夜还有另一个访客,跳进来的是安邦,正看见世华在握着李颀的手。

\"嗨,安邦,怎么是你?电话也不先摇个来。\"世华还握着李颀的手。

安邦打量了一下玉树临风的李颀:

\"你是不是那个李颀?\"

\"是,我叫李颀。\"

\"怎么一下子人人都认得你?\"世华望着李颀。

\"你以前不认得他的吗?\"安邦说:\"啊,只握着手,还未认识?\"

世华想松开了,李颀一把握着不放。

\"我们认识好久了。\"李颀说。

\"李颀,放开手。\"世华不知如何向安邦交代。

出奇地,牙尖嘴利的安邦居然没说什么。

\"我恰巧经过而已,进来打个招呼,我走了。\"安邦说,\"明天我请你午饭好吗,世华?一点来接你。\"

\"好!\"世华答。

\"他是谁?\"李颀问。

\"我同学的弟弟,程安邦。\"

\"你住在山顶,他也住在附近吗?\"李颀问。

\"他住在九龙,也许刚在附近探朋友吧。\"世华胡乱解释。

\"他怎么不说恰巧走过坟场?\"李颀微有妒意,\"他只不过是你同学的弟弟,三更半夜的来干什么?\"

\"我怎知他来干什么?\"

\"我也要走了,明天开早班。\"

\"祝你好运,李颀。\"世华心情复杂。

\"你其实不那么喜欢我拍电影吧?\"

世华点点头。

\"你们是有选择的人,我没有,下一部片垮了,我又打回原形。\"李颀说,\"这次所谓一炮而红,倒是头一次令我战战兢兢的。\"

\"你怕过吗?\"世华交抱着双手。

\"以前的遭遇差到无可再差,还有什么可以更坏的?一下子走了点运,倒不习惯了。\"

世华再说一次:

\"祝你好运。\"

看着李颀离去的背影,世华知道他是吃定电影这行饭了。

以前他即使不名一文,无所事事,还是有种奇怪的魅力的,也许这就是明星魅力吧。

安雄查得她好紧,天天叫弟弟来。

想想都有点奇怪,安雄不是那样的人。

盛太太和盛先生赴宴回来了,看见世华还在大厅里,衣履整齐。

\"怎么还不睡?法松跟你从下午聊到这个时候?\"盛太太似乎很惬意。

\"我困了,走上去睡了,你们母女俩谈谈心。\"盛先生对女人话一向没兴趣,他只有兴趣做生意。

\"世华,到底你喜欢法松多一点还是程安雄多一点?\"盛太太问女儿。

\"妈妈,我又不是要嫁。\"

\"程安雄听上去很好,我不反对你和这个出色的男孩子来往,但法松也是样样都好,跟我们又是世交。\"

\"那便是公平竞争了,你还没见过安雄,不用心急。\"

\"他的家庭是怎样的?\"盛太太问。

\"过得去,至少儿子们都在留学。\"世华说。

夜里,世华心又乱了,和安雄好好的,李颀又在她生命中出现了。事实上,他从未在她生命中消失过。

早上醒来,安邦又来了。

\"又是恰巧经过这里?\"世华没好气地问。

\"那个什么青春偶像是你的男朋友?\"安邦问,\"我哥哥不知道的?\"

\"你哥哥以前有过多少女朋友我亦不知道,也不会派个妹妹去天天查着问着。\"

\"哥哥没叫我来查你问你,我自己多事而已。\"安邦说。

\"那便不要多事。\"

\"出门吃早餐去。\"安邦说。

\"我胃口未开。\"世华说。

\"有些事不方便在这儿谈。\"

\"我跟你有什么不方便在这儿谈的了?\"

\"有的。\"安邦将头往大门摆摆,示意她跟他去。

他开着辆小型柯士甸旧小房车,开到个人迹少到的山上向海小平台,在粗沙泥上坐下。

世华也坐下了。

\"你跟我哥哥一块住了半年了。\"安邦说。

\"你怎知道?安雄告诉你的?\"

\"他怎会告诉我?我神通广大,知道便是了。\"安邦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一起很快乐?\"

\"是。\"

\"你还是处女?\"安邦不饶她。

\"你怎知道?\"世华吓了一跳。

\"我不是调查你,你交别的男朋友去,我不会告诉安雄。如果你爱他,你不用为谁守身如玉。\"安邦说。

\"哪有弟弟这么替哥哥说话的?\"世华奇怪得很。

\"说完了,走了。\"安邦一把拉起了她。

在车子里,安邦一反平日的调皮多言,突然沉默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他不说话,世华倒不安起来了。

从来她都不需要先开口逗男孩子说话的,这回,最嘈吵的那个反而完全不做声,她只见过他四次,说什么好呢?

大概开了二十分钟车,安邦\"噗嘿\"地笑了,转头看着她:

\"你木头似的,我哥哥怎么没给你闷死?\"

世华忍不住伸手揉他:

\"原来是捉弄我来着!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呢?\"

安邦一边举手招架,做左闪右避状,另一只手把方向盘左扭右扭,车子之字形在路上滑来滑去。

\"再打,要撞车了!\"安邦说。

\"你玩够了没有?\"世华收了手。

\"哗,忍得我好辛苦。\"安邦嘻嘻地笑。\"就是想看看你能多久不说话。\"

\"你这么会演戏,为什么不演戏去?\"

\"你这么能不说话,怎么不当块石头去?\"

\"好了,安邦,木头,石头,还有什么要侮辱我的?\"

\"大块头!\"安邦说完,忙用双手护着头。

\"把住方向盘啊!\"世华吓得叫起来。都快要转弯了,安邦只把双手抱着头却不把方向盘。

安邦吃吃地笑,把手放回方向盘上,及时拐了弯。

\"我怕你打我啊,女孩子最恼人家说她是大块头的。\"安邦一片惶恐地缩着头。

\"我很胖大么?\"

\"不,你比胖的标准差了二十磅,比骨骼太大的标准差了两个圈,即是很正常。\"

\"没句好话,包管你没有女朋友。\"世华嗔道。

\"连你也肯见我四次了,我会没有女朋友吗?抽空来看你抽得真辛苦呢。\"

\"厚脸皮,谁请过你来了?\"

\"好吧,那么下次不请,我便不来了。我的电话号码是二二六二三九三。\"

世华让他弄得无法可施。

车子到了盛家门口,佣人开了大闸。

安邦一看,法松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已泊在里面了。

他没有把车子驶进去,只陪世华下车,经过大宅前面花园的一段路,顺手摘了朵小红花,递给世华:

\"生日快乐!\"

世华方才被他搞糊涂了,现在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你怎知道的?\"

安邦睐了睐眼,神秘地一笑:

\"大清早来,就是想做第一个向你说生日快乐的人。\"

刹那间温柔起来的安邦,也有他动人之处的。

不挤眉弄眼的时候,他跟安雄一般英俊。安雄是英挺,安邦的静态却是有股诗意的。

顽童与诗,那就是安邦,很奇怪的组合。

世华怔怔地凝视了他一阵。安邦缓缓俯首往她颊上很轻很柔地亲了一下,仿佛是天使的翅膀软软暖暖地掠过。

\"生日快乐!\"安邦凝重而诚挚地再说了一次才离去。

世华把花儿拈在食指与拇指间,搓着花梗儿,像踏着云雾般走进屋子里。

法松正坐在大厅沙发上看报纸。

\"世华,生日快乐!\"

他向她左右颊亲了亲。比起安邦,法松倒像有点在行官式礼仪。

世华抬眼一看,满厅子都是花,有十来二十束,还有个美丽的粉红玫瑰花篮。

\"啊,谢谢你,法松,那么多的花!\"

法松有点尴尬地说:

\"只有那篮玫瑰花是我送的,其他的不是我送的。想不到你有那么多男朋友。\"

世华在心里数数,知道她生辰和香港地址的男朋友实在没有那么多,她也急于看看哪一束是哪一个送来的。

法松是老实人,一向家教好,她知道他不会偷看送花人的名字,再坐上半天他也不会。

但她忍不住不看。

第一束,是程安雄,第二束,是程安雄,第三束,是程安雄,全部都是他越洋订回来的。

她心里暗想,会不会是安邦做的手脚?想想,似是而非,安雄是喜欢间中令她惊喜一下的。

问安邦,一定问不出结果来,他又会耍弄她一番,不如挂个长途电话给安雄。看看时间,美国东岸应是晚上时分,安雄也许在宿舍。

她不能再等了,对法松说:

\"对不起,我去爸爸书房挂个电话。\"

法松见她笑得像棉花糖般甜,心里没醋意是假的,但那是世华的生日,他只好捺住性子。他还未有机会提及手中拿着那份报纸呢。

世华去了不久便失望地出来,显然找不到她想找的人。

\"同学们送给我的。\"世华不想法松觉得没趣,只好婉转一点,\"都没有你那篮花特别。\"

\"可惜不够多。\"法松虽然老实,却不是笨人,\"那十多二十束花,包装都像是同一花店送来的,都是同一个人吧?\"

世华不做声。

\"还有一份生日礼物呢。\"法松把报纸的娱乐版递给她看。

世华看完,心里是一阵甜,喉头是一阵酸。

\"就是他吗?\"法松指着报上李颀的照片说。

世华摇摇头。

法松看着报纸说:

\"李颀说他在美国念书的女朋友回来了,明天,即是今天了,他昨天接受访问的是不是?明天是她的生日,可惜要开工,不能跟她在一起。\"

世华的眼眶红了。

\"情深款款,是不是?冒着失去女影迷的险也要当众宣布已经有了女朋友。\"法松半叹半笑,\"我也很感动。\"

世华咬着下唇。

\"寄到纽约我家那一叠信也是他写的吧?\"法松站起身来,\"当然,你可以说,不关我事。\"

\"不,法松,你是个跟我很亲近的人,但是,那些是私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要瞒你?\"

\"世华,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的。\"

\"我已经把我们的关系说得很清楚,其他的,我明白不明白都不要紧了。\"法松黯然神伤。

\"法松,每一次,我都是无意伤你的心,怎么每一次都这样?\"

\"你愈不想伤人家的心,便愈把人家伤到入骨入肉。你痛快点说还好。\"

\"法松,我没有说谎。\"

\"世华,你不是个说谎的女人,你只是个不肯说真相的女人。一样伤害力大一点,我也不知道。\"法松自嘲地说,\"在法律观点来看,不肯说真相的误导效果是否更大?我得回去看看课本。\"

\"法松,那些花不是李颀送的。\"

\"我不是说那些误导,也许是,我自己误导自己吧。\"法松有点谦虚。

\"不要逼我说我不爱你,法松,我不懂得怎么说。\"

\"这儿不是法庭,那也不是是非题。世华,你今天满十八岁了,你自己作主张,不要再拿我做你和你妈妈中间的挡箭牌。送花的是谁,不要告诉我,我也不要知道。\"

\"法松,不要误会我在利用你。\"

\"傻孩子,一直在作对自己不利的证词。\"法松拥抱了她一下,\"我已经尽了最大的能耐去忍住脾气。不要再说下去了,大家留个余地。请告诉伯母,今夜我不能来跟你们一起吃生日晚饭了。\"

天上砰的一声打了个雷,雨骤然倾盆而下,法松冒着雨跑出去了。

盛太太在二楼睡房刚起来,雷雨声令她想起去关窗,恰巧看见法松淋得浑身湿透地跑去开车,急忙下大厅一看,只见世华呆在一大堆花中间。

\"怎么不叫人给法松打把伞?\"

\"他跑得那么快,怎来得及叫人打伞?\"

盛太太看看女儿面色不对。

\"怎么哭丧着脸过生日?又跟法松拌嘴了?\"

世华还未开口,盛太太已经瞥见了摔在沙发上那份日报,拿起来看了,淡淡地说:

\"又是李颀,才拍了一部电影便很出息了么?\"

\"妈妈你是知道他红了的,你只是不告诉我而已。\"

\"这个人还要我记着,天天向你报告他的近况吗?\"盛太太要施压力之时,连最平淡的语气也是咄咄逼人的。

世华满肚子心事,不晓得向谁说,一语不发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她很想找个人说话,一时间无人可找,不由自主地拨了二二六二三九三。

\"喂,请程安邦听电话。\"

\"啊!\"对方传来狂喜的声音,\"安邦不在,世华,我是安雄,你怎知道我赶在你的生日回来了?\"

\"安雄!安雄!你回来了!那许多花,怪不得我挂长途电话找不着你!\"世华惊喜交集。

\"想念我吗?\"

\"不想你怎么会给你挂长途电话?\"

\"收到花开心不?\"

\"开心。如果你能把我们的小白屋也一块儿带回来便好了。\"

\"哟,肉麻死了!笨蛋,我是安邦!一扮我哥哥的声音你便魂魄不齐了。\"安邦哈哈大笑,回复他的本来声音。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

\"你这该死的东西!\"安邦教她说,\"不会骂人便不要骂。你找我那该死的哥哥不着,怎么骂我了?\"

\"我本是要找你的。\"

\"口风转得真快!\"

\"不,我真的是要找你的,安邦,别开玩笑,我烦死了,快来接我。\"

\"接你到哪儿去?\"

\"不要问,快一点来吧!\"

\"好吧,三天后马上到。\"

\"安邦!\"世华急得想哭。

\"来了,来了,四十五分钟后到。\"

\"不是开玩笑的?\"

\"别啰里啰嗦,我说四十五分钟后到。\"安邦一本正经起来。

世华在窗子旁守着望着,这四十五分钟比什么都长,又不知道安邦是真是假。

终于眺望到他的小柯士甸车子在路上,世华连冲带跑地飞奔下去,怕被妈妈拿住抓回头。

气吁吁地跳上了安邦的车子,大雨把她淋得一身都湿了。

\"到哪儿去?\"安邦问她。

\"你看我这样子,能到哪儿去?随便你吧。\"

\"跟法拉利闹翻了?\"安邦在笑,\"报上李颀说的话我回家看到了,你叫法拉利怎么不恼得变成了红色?\"

一提起李颀,世华不禁哭了起来。

\"哭吧,哭吧,原来不是为法拉利而哭,是为李颀而哭。真扫兴!\"安邦不耐烦地说。

世华本以为安邦会同情她一些儿,怎知他却一脸的厌恶,倒令她哭不下去了。

\"哭啊,哭啊!闷坏我了。找我来便别对着我为另一个男人而哭。\"

安邦把车子开得很快,又回到了清晨跟她去过那山上向海的粗沙小平台。

\"你先坐在车子里。\"

安邦边说边开了车尾箱子,双手提了一大包东西出来。

只见他在地上插了几根铁筒、从上到下把几卷东西一拉,搭了一个露营用的小型人字帐篷出来,黄色的,跟着钻进去铺了张墨绿色的塑胶垫子。

\"进来啊,跑快点!\"安邦向世华招手。

那小黄帐篷在滂沱大雨中,面对着翻腾的浪,在风中微微地左右摇着。

\"没有小白屋,给你搭个黄色帐篷。\"

两人抱膝坐在狭小的帐篷里面,安邦静静地凝神听风浪,黄色的光映到他脸上,出奇地和谐好看,如诗似画。

世华凝神看着他,安邦回眸,目光一片温柔,甚至是超乎这个世界的仁慈,她发觉合拢着双唇的安邦,嘴形很精致,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都在眼神和嘴角传达到她的心里。

雨嘀嗒无情地打在他们的小黄帐篷上,积水流入了塑胶垫子,雨水纷纷打进来,他们跟坐在泥地上没有什么分别。

两个落汤鸡似的,但是两个人都浑然不觉。

安邦一直默默不语,世华在风雨中的小黄帐篷内打了个哆嗦。

\"别冷病了,我们回车子去。\"安邦自己都浑身湿透,没什么可给她盖着的东西。

\"这帐篷呢?还要拆一番,我又帮不了手。\"

安邦摇摇头:

\"不用拆了,就留下安在这儿,他日走过,你会记得今天。\"

世华在车子里依依地望着那小小的,仅堪他们两人容身的帐篷。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在向海的砂泥平台上,那个面向滔滔大浪,在风雨中飘摇着的黄色小帐篷。

\"我送你回家去。\"安邦脸上一片凄然,\"也许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次。\"

\"我不回家去!\"世华只想逃避。

\"我不能再见你。\"安邦说。

\"为什么?\"

安邦在哼一首曲子,掩饰他的惘然。他爱上了哥哥的女朋友,再说不出笑话来。

他有愧于哥哥所托,他料不到盛世华是个这么动人的女孩,一个好纯的女孩,他应该把哥哥的事告诉她吗?

\"别哄我回家,我不要回到笼子里。\"世华说。

\"一身湿了,会冷病的。\"安邦自己也打了个喷嚏。

世华倒有了个主意:

\"我们到避风塘租条舢舨去,风雨不入的。你随便去店子买些T恤裤子,那我们便有干的衣服可穿了。\"

\"世华,你其实是个顽童。淑女只是你的教养,不是真正的你。\"安邦说。

安邦在间卖出口退货店随手抢了几件棉布衣服。

世华在车子里遥看安邦,有种知己的感觉。他是唯一不管她是什么盛家小姐的人,他解放了她的心。

安邦换了件短袖黄T恤,牛仔裤,也买了把伞子。

他给她挑了件粉红色的长袖T恤,一条浅黄色打褶裙,一条白运动短裤。还有几件大码的T恤当毛巾用。

\"没有胸围卖的,你自己去船头阿婶处换衣服吧。\"

世华抹干了头发身子,胡乱地把尺码不大对的次货穿上了,没有鞋子,没有袜子。

船妇只当情侣在雨中约会,知情识趣地躲到船头,把船上的帘子全拉下来了。

\"这样过生日,真好玩。\"

\"你妈怕要报警了。\"

\"失踪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报警的,何况,我今天足十八岁了,不是未成年少女。\"

\"那我不算拐带你。\"安邦没给她好气,\"是你拐带我。\"

\"安邦,雨声真好听。\"

世华躺在舢舨里。

安邦也仰头躺在舢舨里。

\"世华,学校里是不是安雄最出色?\"

\"是。\"

\"他有没有说我念书不成?\"

\"没有,只说你们很少见面。为什么?\"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安雄说家人并不在乎他,只疼你。\"世华重复了一次安雄爷爷死时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那时我还未回来。\"

\"那么为什么家里的保险箱是空的?安雄思疑你们私下分了,什么也没留给他。\"

\"我没分着什么,喏,只有这个爷爷挂在袋表上的小玉佛像,送给你。\"

\"我不要,本来不是你的,那只代表你爷爷,不代表你。\"世华把小玉佛像交回他。

\"我妈妈有点怪脾气,老不喜欢安雄。\"

\"那么为什么喜欢你?你念书不成。\"

\"我会说笑逗她高兴。哥哥跟她像死人似的,整天话也不说一句。\"

\"但安雄有时是蛮可爱的。像他替我找的小白屋,像今天的十几二十束花,他很懂得讨人喜欢的。\"

\"真的有十几二十束花?\"安邦问。

\"你不知道的?我还以为是你代办的。\"

\"那些事情他不会叫我代办。\"

\"怎么他又叫你夏天来看我?\"

\"他只是叫我接机,和拜访你父母一次而已。\"

世华想起安邦清晨夜里的神出鬼没,和他吃李颀的醋,他凝视她时的眼神,不禁伸手抚着安邦的臂膀。

\"别碰我!\"安邦转侧了身子,脸向船边。

\"安邦!\"

世华体内有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是她和安雄一起时所没有的。

\"世华,我是男人,你不要引我。\"

\"安邦,转过身来,我们只说说话儿。\"世华都不大明白体内的冲动。

安邦转过身来,伏在世华身上。

\"你和李颀没干过那事儿吗?\"安邦对李颀的醋意特别浓。

\"我认识他时,只是个十六岁的拘谨女孩,现在我才明白,他自制得多辛苦。\"

\"那你便很感激他?\"安邦不屑地说。

\"他为了我,受了很多苦,我妈把他羞辱得很厉害。\"

世华简短地说了她和李颀的故事。

\"他说他会等我。\"

\"你从未向安雄说过这个故事?\"安邦好奇地问,\"我还以为你们是无所不谈的。\"

\"没有说过,他根本不知道李颀这个人。\"

\"那么告诉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已经厌倦了做处女!\"

世华觉得有如被人掴了一巴掌。

\"安雄从来不碰你,你不觉得自己是女人!\"

安邦浑身火炭似的热,世华闭上了眼睛,就让第一次是安邦吧,她有点害怕,但是她却渴望他。

安邦狠狠地吻了她一下,爬了起身,抱头坐在船舱里。

安邦不是没有过女人的,此刻,他的心情矛盾得无以复加。

世华不禁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卑起来,原来她对男人是没有性吸引力的。她第一次主动引诱男人便失败,她不知如何自处。

安邦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搂着她:\"你很动人,但我有难言之隐,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爱我的哥哥,但那不只是爱那么简单。他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世华喟然说:

\"真是为了你哥哥?\"

\"我从未见他爱过一个女人,像爱你那般深。\"安邦痛苦地说。

\"李颀爱我一样深,安邦,我不晓得怎么办。\"

\"不要当我是闺中密友好不好?我不要听!\"安邦喜怒无常起来,\"我爱你,你这笨蛋明白了没有?\"

世华的泪簌簌而下,是感动,也是千般愁。

\"世华,就让我搂着你,听一天雨,至少,这一天是属于我们一辈子的。\"

安邦紧紧搂住世华,世华有个生离死别的感觉,为什么是这么的悲凉?安邦的性格并非传统温顺,为什么他这么迁就他的哥哥?

两人依偎到入夜,安邦说:

\"你回家吧。\"

\"安邦,你真的以后不见我?\"

\"是的,见了你,我不能自己。\"

世华坐在安邦的车子里,相对无言。

车子到了门口,赫然见到李颀倚在盛宅大门旁的围墙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也不管大雨仍在倾盆泻下。

安邦和李颀交换了个极不友善的眼神。

\"李颀,\"世华忙钻出车子,\"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好几个钟头,你妈不让我进去,说除非我将你交出来!\"李颀嘿了一声,\"我怎么把你交出来?原来是他!\"

安邦似乎心情落索地把车子开走了。

\"请进来吧!\"世华的心情乱七八糟。

\"我这辈子也不会踏进你家!\"李颀掉头便走,\"要走,你跟我走。\"

\"淋得一身湿的,你又要患肺炎了。\"世华担心起来。

\"你跟不跟我走?\"李颀坚持着。

这时盛家佣人打着伞出来了,开了大闸:

\"太太叫小姐和李先生都进来。\"

\"我不进去。\"李颀说。

世华半拉半扯地把李颀拉进去;

\"半夜三更的,山顶没计程车经过的,你先进来再叫车吧。\"

盛太太穿着旗袍端坐在大厅中,盛先生也在。世华知道,连爸爸也出现,大难临头了,但她想,大不了跟李颀走。

\"这些是什么衣服?\"盛太太看见女儿一身不称身的T恤裙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哪儿去了?\"

\"跟安邦露营去,不关李颀事。\"世华说。

\"安雄挂过几次电话来,\"盛太太有意让李颀听个清楚,\"我告诉他,他送来的十多二十束花你都收到了。\"

\"你的生日也蛮热闹的,就让李先生等久了。\"盛爸爸说。

世华气愤地望着爸妈:

\"为什么不让人家进来?大雨淋凉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们也会心疼了。\"

盛先生是怕麻烦的,只不过让太太揪着下来坐着而已。

\"那是你妈的主意。\"盛爸爸尴尬地说。

盛太太脸不改容:

\"你不在家,请人坐到几时?可没有人叫他在门口淋几小时雨的。\"

\"盛太太,我只要跟小盛出去说几句话,我没打算坐在你家里。\"李颀说。

\"世华,你不能再出去,我还有话问你。\"盛太太的威严,令盛爸爸不敢吭声。

\"李先生,听不听由你,我现在就问!\"盛太太说。

盛爸爸最怕戏剧化场面,想溜上二楼,却被太太凌厉的目光射了一下,只好乖乖地坐下。

\"这女儿愈来愈不像话了,跑了出去一整天,连衣服也换了才回来。露营会露成这个样子的吗?行雷闪电的,安邦带你去露什么营?\"盛太太见李颀脸上妒意恼意愈起,便愈惬意,至少她要先收拾好一个。

\"两兄弟一起追求你了?\"盛先生觉得颇有趣地说,\"年轻人是这样子的了。\"

\"请借电话用一用,让我叫部车子。\"李颀强忍着怒气,\"不过,小盛要跟我去。\"

\"妈妈,我一定要去。\"世华说得斩钉截铁。

\"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盛爸爸问。

\"到我家去!\"李颀说。

\"妈妈,人家一身都湿了,要着凉的,当然要回家换上干的衣服。\"世华看见李颀脸色发青。

\"就叫司机送他们去吧。\"盛爸爸决定出主意,到底他是一家之主,\"世华,一小时后回来,司机等你。\"

\"李先生,请写下地址电话。\"盛太太冷冷地说。

李颀写下了,放在桌子上:

\"这回不用报警了!\"

李颀住在铜锣湾一间租来的房间里,房间虽小,却比从前的环境好多了。

\"小盛,生日快乐!\"李颀木然地说。

\"李颀,我看到今天的报纸。唉,谁都看到了。\"

\"就只怕那个安雄没看到吧?\"李颀边换衬衫边说,\"似乎你跟他的弟弟安邦的感情也不错啊。\"

\"今天的事太混乱,我快要疯了。\"世华找毛巾替他揩抹着,吻着他的背,\"快换裤子,别着凉了。\"

李颀转过身来扳着她的双肩,有点奇怪地说:\"小盛,比起半年前,你熟练多了。这半年,发生过什么事?\"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李颀以为是同屋住客,一开门,原来是程安邦,不禁愕住了。

世华心如鹿撞:\"安邦,怎么是你?\"

\"我的车子跟着来的。\"安邦看着李颀赤裸的上身。

\"你跟着来干什么?\"李颀一脸的不悦,长臂一紧,把世华搂得更贴近胸膛。

世华觉得李颀的胸膛壮阔了,一股男子汉气味。

安邦眼中闪着一掠而过的妒火,一涌现便马上抑压着的酸楚,世华都看到了。她不晓得自己但愿被李颀紧紧地抱着好,还是让安邦一把抢过怀中好。

然而安邦很快便恢复平日的俏皮,半开玩笑地跟李颀说:

\"保护你们来着。三个人在一起,纵使盛伯母再度闯上来,也不能冤屈你李颀蹂躏她的女儿。\"

李颀奇怪地望住了世华:

\"小盛,你把我们从前的事都告诉了他?\"

世华点点头,回眸看安邦,他嘴角仍是那个顽皮的笑容,只有那双眼睛在告诉世华:\"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李颀哪里知道十天八天内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既然安邦这么说,他便当世华已经让安邦两兄弟明白,她心中只有一个他。

他欣喜地俯首吻了吻世华的脸颊,感动地轻呼:\"小盛,小盛!\"

\"场面真动人。\"安邦找着把椅子靠墙坐下。

方才在舢舨内的矛盾,是为了自己的哥哥,现在,到底为了什么?

\"安邦,别捣蛋,\"世华想传个讯息,\"明天你来找我。\"

\"明天?太迟了。\"安邦语带双关,\"李颀,我们跟盛伯母捣蛋,便一直捣到底。\"

李颀哈哈一笑:

\"她也不喜欢你吧?盛家司机在楼下,盛伯母只给世华一小时,一小时之后,也许麻烦她大驾光临了。\"

李颀边说边脱下了湿漉漉的裤子,随手往地上一掷,拿条毛巾围住了下身。

\"怎么不脱内裤?\"安邦跟李颀,像两个男生在宿舍内说话。

世华微微地别过了头。

\"世华,原来你没看过男人脱内裤!\"安邦故作惊奇地喊着。

\"程安邦,别耍她,小盛很害臊的。\"李颀背着身在毛巾底下换了内裤,然后一手拉掉了毛巾,抹擦那一头被雨打得湿透的头发,抹了几下,摇了几下头,转过身来,脸上还有几点随着额际湿发流下来的水珠。

安邦打量了这高大的身形一下,心里咒道:\"这该死的李颀,倒真是蛮俊逸的。\"

李颀与安邦眼神相交,画家对脸孔的敏锐观察力令他凝了凝神。

那张顽皮的脸孔下面另有一张脸孔,闪烁的眼睛和双唇是诗意的,居然有无限温柔的。

李颀本不是个多疑的人,此刻不禁猛地警觉起来。

\"程安邦!\"李颀丢下了毛巾。

\"什么?\"安邦的肌肉紧张了一下。

\"我替你画个素描。\"李颀嘴角噙住个冷笑,\"好给小盛留个纪念。\"

\"随便。\"安邦故作漫不经意。

只有世华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安邦这辈子都没让人耍过,只有他耍人的份儿,这回,他怕李颀耍他。

也只有世华知道,李颀天性不羁而纯厚,他不会作弄安邦。

李颀坐在床沿,抬睫看了安邦几眼,很快地替他作了个速写。

世华看了,不禁\"啊\"一声地叫了出来。那正是安邦清晨送她一朵花时的样子,那正是安邦在海旁黄色小帐篷内听雨时的样子。

那虽是安邦的肖像,却有如把她的心肝五脏画了出来一样。

李颀一看世华的神情,心里酸妒交集,不禁泪承于睫。

\"给你吧。\"李颀把肖像交给她,\"此生,什么都是不属于我的。\"

世华的泪珠滚滚而下,一手拿着肖像,一手执着李颀的手。

安邦从椅子里站起来走过去:

\"喂,喂,又哭?发生了什么事?他画了些什么东西?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安邦从世华手中拿过自己的素描,心中一阵震撼,又是仿佛让李颀把自己的心肝五脏画了出来。

他诧异地看着李颀:

\"你不如我想像中那么笨。\"

\"我学过画画。\"李颀叹了口气,\"你那哥哥怎样了?\"

\"噢,样子跟我差不多。\"安邦岔开了令他不安的话题。

\"小盛?\"李颀握着世华的手。

想起安雄,世华有犯罪的感觉,支吾以对:

\"他们,他们两兄弟长得很像。\"

李颀看了看安邦,再看了看肖像,逼视世华。

\"你会说这是他哥哥的肖像吗?\"

安邦和李颀两双眼睛观察着世华,令她觉得赤裸。

\"不,不会。\"世华摇着头。

李颀爱怜地轻抚她的头发:

\"小盛,你到底是个不会说谎的女孩。\"

\"我,我会,我……\"世华望了望李颀,又望了望安邦。

安邦伸手紧握着世华的另一只手腕,双目炯炯地看着她,有若恳求,又有若命令地不让她将她跟安雄住在一起六个月的事招供出来。

\"世华,你是不会说谎的。\"安邦微微摇头示意。

世华一手被李颀握着,一手被安邦握着,她觉得快被他们撕成两半了。

\"程安邦,放开她!\"李颀说,\"别捏痛了小盛的手腕!\"

\"放开便放开,握着人家的手,未必握得住人家的心!\"安邦搓搓世华被他捏得红了的手腕。

\"我跟小盛说过,即使她有过十个八个男人,我一样等她。\"李颀坚决地对安邦说。

安邦默然,他内心的挣扎,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华对他的一言不发有点失望,到底,只认识了十天八天,也许对安邦而言,只是一段短暂的浪漫,然而那浪漫又是如许浓烈。

这时电话响了,李颀对世华说:

\"一定是你的妈妈,你自己去听好了,我不想再听她的胡乱指责。\"

安邦笑笑:

\"让我去听,吓她一跳。\"

安邦拿起了听筒:

\"嗨,伯母,是我,程安邦,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噢,没什么,李颀在替我们画像而已……我怎么也在?……我跟着世华的车子嘛,替你看着女儿,也替我哥哥看着女朋友……啊……好,我叫世华来。\"

安邦把听筒递了给世华:

\"……是,妈妈,我们聊聊天而已,一会便回来……\"

世华转头望了李颀:

\"妈妈叫你听电话。\"

李颀没好气地接过听筒:

\"……当然这是我的家,要不要我下去把司机也叫上来听电话?\"

安邦听了势头不对,从李颀手中接过了电话筒。

\"伯母,又是我,安邦。……不如这样吧,叫司机先走,我送世华回来……为什么你要信得过我?……不许我先走又不许我送世华?……好,好,让司机等好了……十五分钟?半小时吧,李颀正在替我绘像……很好呢,李颀说你是最美丽的女人,虽然凶,但凶起来也比谁都好看……不信?我拿他绘你的像回来给你看呀……四十五分钟吧,那么他可以画得仔细一点……啊,好,晚安。\"

安邦放下了听筒,拍拍手。

李颀恼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几时说过她最美丽?\"

安邦伸了伸舌头:

\"伯母好厉害啊!为你们这双情人多争取了四十五分钟,还不谢我?\"

\"我哪里有她的绘像?\"李颀啼笑皆非。

\"你记不起盛伯母的样子吗?凭你的功夫,五分钟便画完了。\"安邦说,\"不用像,美丽便行了,拍女人马屁,永远行得通。画了之后,包管你以后捱骂也少点,见你的小盛……\"

安邦手舞足蹈地说到这儿,喉头像被什么哽咽了一点,声音变了一阵,吞了口气,再说下去:

\"……见你的小盛,也容易点。\"

世华听得出安邦的一抹伤感,不自禁地轻唤:

\"安邦!\"

安邦正色地道:

\"趣剧做完了,我的笑话也说完了。李颀,假若你有种,你今夜便要了她!\"

李颀勃然变色:

\"这关你什么事?你当小盛是什么?\"

安邦乜斜着眼看着李颀:

\"她?她是个等待人要的女人,她是个渴望被占有的女人,李颀,假如你当她是女神,你便错了。\"

世华想起在舢舨里的一幕,百感交集。

安邦闭上了眼睛,仿如跟她一同在回想:

\"女神并不可爱,女人才是可爱的。世华是可爱的。\"

这几句话,有若低吟,直说到世华心坎里,顿然将她放出囚笼。

然而,安邦却显得有点神思恍惚,情绪不大稳定,夺门而出。

\"李颀,我去看看他,我有点不放心,我不想他有意外。\"世华急急追着安邦,\"他整天情绪不安定。他平日不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他有点语无伦次,行动古怪。\"李颀说,\"他是个复杂的人,像在受着什么折磨。我也有点担心他。\"

\"李颀,你放心,我知道往哪儿找他。\"世华折好了安邦的肖像,放进口袋,跳上司机的车子。

外边还大雨淋漓,世华叫司机追着安邦的车子,只见它往山路上开。

世华已料得到安邦到什么地方,虽然跟一程失一程,终于看见安邦的小柯士甸泊在那山石半台突出海边处。

黄色的小帐篷已被风雨打得斜了,虽在黑暗中,世华仍能看见那个鲜黄。

世华打了把伞,叫司机先回去,并告诉他很快便坐朋友的车回家。

世华撑着伞,钻进那小帐篷里,果然见到安邦抱膝而坐,听着黑风黑浪。

\"安邦,我来了!\"

安邦激动地与她相拥。

\"你终于来了!\"安邦无限欣慰,\"我一时失神,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复情绪,我有话说不出。\"

\"你说过你爱我。\"世华说,\"我不明白的是,你对我恋恋不舍,但却突然一溜烟地跑了。\"

安邦痛苦地把头埋在膝间。

\"安邦,为什么你好像在囚笼中,你哥哥的囚笼中?\"

\"世华,要是你爱我,此刻便不要问我。我要你,我太想要你。也许这日后会带给我很多痛苦和悔意,但我准备承当。\"

世华在这十天八天内,感觉上安邦已是心意相通的知己,而安邦又是那么的动人心弦。世华解开了自己的衣服,玉雪可爱的胴体呈现在安邦面前,安邦铺在地上那张绿胶垫子已被水浸了一半,但世华不在乎,赤身躺在上面,伸出粉藕似的双臂。

安邦在风雨交加声中,跟她雷电似的造爱。

第一次造爱是疼痛的,但也是刺激的,处女的血水,丝丝地混在打在地面的雨水里。

他们依偎在小帐篷里,呼的一声烈风吹过,整个小帐篷塌在他们身上。

两个人挣扎着走回车子里去,抓着湿滴漉漉的衣服穿回。

\"世华,现在我才能跟你说。\"安邦神色困扰,\"因为早说了,你不但不会相信我,而且会怀疑我卑鄙。只因你选择了爱我,我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哥哥安雄是性无能的。\"

世华无法置信,剑眉星目,英挺气昂的剑击冠军,竟是性无能的?

\"这么的一表人材,你想我哥哥受了多少苦。\"安邦说,\"母亲的想法传统,心想长子香灯无继,便一直对他不好。\"

\"怪不得,我说要跟他结婚,他叫我先多见点世面,他是深爱我的。\"世华潸然泪下。

\"安雄深爱你,我也深爱你。\"安邦喟叹,\"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向任何人说。\"

世华浑身抖颤着,她还未能接受这个事实,跟安雄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的愉快,没有了性,也不见得有缺憾。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很值得介意吗?\"世华反问,\"我会告诉他我不介意。\"

\"因为你没有经验!\"

安邦的自尊心受了重重的一击,显然刚才那一次,世华并不特别享受。

他知道,处女的第一次通常是没有什么快感的,但总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你这小妖精,你不停地挑逗我,只因你想抛掉你的处女包袱而已,好,我做了你的第一个试验品!\"

安邦一拳打在方向盘上:

\"你明知那李颀在苦苦等候你,他逃得到那儿去?不如拿我耍耍是不是?\"

世华哪里了解男人对性表现的敏感?她不晓得他发什么脾气,不禁苦恼起来。

\"我几时耍你了?\"

\"当然,第一次,不过如是。\"

安邦看着她那张十八岁的娇憨脸孔:\"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不说你爱我?\"世华战战兢兢。

\"我已经说过了。\"安邦细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你大概只有听人说我爱你的份儿,却没向谁说过吧?\"

世华垂下了翘起的长睫毛。

\"太多人说,我不敢答。\"

安邦把马达开动,\"我送你回家吧。\"

两个人在车内无语,世华的心乱成一团,她想起安雄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不要你承诺什么,要是你爱上了别人,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知道,我伤心,会伤心一辈子。

她怎能伤害他?

她也有点内疚,安邦没说错,她看死李颀逃不了,她所做的,其实没停止过伤害他,她只当他一切都受得起。

\"安邦,我不回家,送我到李颀那儿。\"

世华想起父母在家里严阵以待的场面已经头痛,她太想找个地方逃避了。

安邦嘎地煞了车:

\"要去,你自己走路去!\"

\"安邦,你何必陪我回家捱骂?\"

\"我不怕面对你父母,我是不会把你送进李颀的怀抱里的。\"安邦的自尊心受到重重打击,患得患失的变了是他。

他是个有经验的二十三岁青年,料不到这十八岁丫头的初夜倒反变了是他的初夜似的。

\"你天生有耍弄男人的本领,你尚未知道,但你有。\"

安邦继续说:

\"我很自私,我想,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纵使不属于我,属于我哥哥也好,那我至少可以常见到你。\"

\"为什么不说但愿我属于你?\"世华有点失望。

\"除非我哥哥不要你吧。要是你要安雄,我这辈子也不会提及这晚的事。唉,我妒忌他,我可怜他!\"

\"你担心我嫁了安雄后不守妇道?我不会的。\"世华说,\"我欠李颀太多,他看得出我和你的关系是不寻常的,请你把我送到他那儿,刚才我撇开他便跑了。\"

\"好吧,谅你今晚也做不出什么来。\"安邦道,\"还痛吗?\"

世华羞赦地嘟着小嘴:

\"痛的,但那是我毕生难忘的。\"

安邦起初只是好奇,想品评一下哥哥的女朋友,怎知却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情网。

安邦开着车子,神思伤乱,世华只有十八岁,她和安雄怎么过一辈子柏拉图式的夫妻生活?

李颀他日成了大明星,还会那么在乎他的小盛吗?

\"我送你去吧。\"安邦的心也乱成一团。

李颀等了几个钟头,他眼看小盛珍而重之地把安邦的肖像放在口袋里追了出去,一阵的心酸。

世华再度在他的门口出现,令他有个劫后重逢的欢愉。

他紧紧地拥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咦,怎么一身湿了?\"

李颀把条大毛巾抛给她。

\"不用了。\"

世华边说边脱光了衣服,李颀第一次看见她晶莹如朝露的胴体。

世华躺在他的床上,伸出一双等待的臂,李颀不由得不过去压在她身上。

\"李颀,我欠你太多。\"世华吻着他。

\"别傻,你不是还债来的,我知道,始终都有这么的一天。是我欠你,不能好好地照顾你。\"

世华哟了一声,李颀温柔地挪动着:

\"我慢慢来,不要弄痛你,谢谢天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世华内疚更深,李颀却不知道,她的处女身子刚给了程安邦。

处女的血水还没有干,有几滴洒在李颀的床上。李颀用右手食指点了一点血红,放在唇边深深地吻了一下。

世华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她终于这样偿还了李颀的债。

唯一的债她未还的,是安雄,他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偶像,性不过如是。

世华拥着李颀过了一晚,李颀大清早又要出早班拍片了。

她翻着早晨的报纸,李颀第二部片刚上映,又是好评如潮,她放心了不少。

她摇了个电话回家,说这几天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她要跟李颀在一起。

出乎意料之外,盛太太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叹了口气:

\"要好要坏,你自己决定,妈妈不要你恨我一生。\"

世华独坐在李颀的小房间里,恍如隔世。这次的心情有点不同了,她一样替他洗衣烧饭,但她知道那是临别的纪念,还了他仍是欠他,她是要回到安雄身边的,安雄不可以没有她。李颀每天回来,都好像见到小妻子那么高兴,那疯魔万千影迷的脸孔,常常满足得孩子似的笑了。

他们造爱,那感觉一天比一天好,世华渐渐知道高潮是什么,李颀是个极佳的恋人。

有一天李颀不用拍戏,世华提议:

\"到你从前宵箕湾那条街看猴戏去。\"

\"好久没见那江西老汉了。我一直忙着找生活。\"李颀搂着世华的肩,\"我们今天下午去。\"

那条街仍是和两年前一样,只是老汉的衣衫和猴子的戏服更加破旧了。

街坊认得李颀,过来拥簇着他,又叫签名又唤名字的,连江西老汉佝偻打锣的身子也好像挺直了点。

\"那头黑狗呢?\"李颀猛然醒起黑狗不见了。

\"那天你走了,我找你不着,呆呆地站在这儿看猴戏,每一个遥远的,长身玉立的背影都像你。\"世华喉头一酸,\"黑狗,让警察来时赶跑了,原来真的散失了。\"

李颀感动下泪:\"我不晓得你来找过我。\"

\"我还上去你的天台房间,拿走了几个铁线衣架,带到美国去了。\"世华哽咽,\"那就是你唯一留下的。\"

\"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小盛,我一定会争争气气给你看。\"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得回家去了。\"

\"小盛,不过是回家而已,怎么好像道别?\"

\"这地方令我伤感。\"世华揩了揩泪。

老汉如常翻转铜锣讨赏,李颀给了他一千块钱,老汉穷得傻了,看见两张五百块大钞,嘴里不停地含糊说着:

\"大官人步步高升!大官人步步高升!\"

李颀在心口画了个十字:

\"但愿如是!\"

李颀依依不舍地把世华送回山顶大宅。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世华回到房间,看见化妆桌上一叠几张电报,都是安雄打来的,情话绵绵。

盛太太没说什么,只告诉她法松赶早回美了。

\"安邦有没有打过电话来?\"世华问母亲。

\"有,他已回美去了。\"盛太太说,\"你不如回加州念暑期班吧。\"

\"我正有这个打算。\"世华说,\"安雄也有假放了,下个月。\"

世华整个黄昏躺在床上看日落,心绪不宁。

安邦不辞而别,她翻出他的肖像来看,安邦的柔和眼神,温柔的嘴角,他是爱她的。她和李颀沉溺于缠绵的性爱中,她得到无比的快乐,同时又觉得很对不起李颀,她只是想知道性是怎么一回事,在心底深处,她想知道她要性还是要安雄。

安雄,他受伤不起。那小白屋的世界是和谐美丽的,他们是快乐的,她要给安雄一个孩子,那么便没有人,甚至安雄的妈妈,会再歧视这个完美的男人。

是的,安雄是完美的,她要令他完美。

这个月,她的经期没有来,早晨起来,有点恶心的感觉。

她还是上机了。她想她是怀孕了,但是她不知道孩子是安邦的还是李颀的。她打算回到三藩市去医生处检验。

一下机,她便呆了,安雄和安邦两兄弟居然一起接机。

安雄兴奋得一把抱了她起来,指着安邦说:\"这是我弟弟安邦,在香港有见过吧?还认得他吧?\"

\"当然。\"世华让安雄抛了一下,有点想吐。

安雄自然没留意,安邦可留意到了。

\"我们住哪儿?\"世华头昏眼花地说。

\"先在安邦处住几天。他在三藩市有个小公寓。\"安雄说。

那是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睡房让了给安雄和世华,安邦只好睡在客厅的沙发里。

一天早上,安雄出去见教授,世华悄悄地去见了医生,果然是怀孕了。她的心情复杂异常,她想把胎儿养下,是安邦的也好,是李颀的也好,当做个念心儿。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安雄。

回到公寓,安雄还没回来,只有安邦,独坐着。

\"安邦,我怀孕了。\"世华有点惶然。

\"我的?\"安邦拉着她的手。

世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会把胎儿打掉。\"

门匙一扭,安雄神采飞扬地进来了。

\"哈里士教授肯让我当他的助教,同时修完我的博士课程。世华,你猜在哪里?柏克莱加大!我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世华低着头,忸怩不安,一点也没有高兴的神色。

\"世华,出什么事了?\"安雄奇怪地问,\"我还以为你会当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很想跟你天天在一起。\"世华说,\"但是,我怀孕了。\"

安雄脸上骤然变色。

安邦只装作看不见,嘻嘻地说。

\"恭喜你啊安雄!原来你们,哈,我快做叔叔了!\"

安雄挥拳直向安邦脸上打去:

\"你还嘲笑我!你还嘲笑我!\"

安邦没有还手,安雄仍继续挥拳打去,世华急得大叫:\"别打!别打!\"

安邦抹抹嘴角的血,砰地开门出去了。

世华的心扑扑地跳,她猜不出安雄说安邦嘲笑他什么。

\"你为什么打安邦?\"

\"世华,听我说,我是不能的,安邦知道。他明知孩子是别人经手的,他嘲笑我。\"安雄仍然潇洒地站着,\"我认了命,你接受不接受我,随你的便。我会接受你的孩子,但请不要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雄,我们会天天在一起,一生一世,我爱你。\"世华黯然,\"安邦的话是说给我听的,给你我留下个面子,他是一番好意。有哪个,有哪个小叔喜欢知道嫂嫂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还要打他?\"

安雄凝视了她好一会:

\"世华你不要后悔,你才十八岁。\"

\"我爱你。\"世华坚决地说,\"不然我不会怀着孩子来见你,我长大了。\"

\"我不该打安邦,让我把他找回来。\"安雄出门按了电梯下楼。

安邦从防火梯走回来:\"世华,他一时不会找得着我。再见了。过去,一切都埋葬。\"

世华泪光盈盈:\"安邦,你是个很好的演员。珍重。\"

\"再见了!\"安邦扮着大猩猩从后楼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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