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主赐天恩与主的子民,更赐恩典与在这里聚会的人,叫他们谦恭听圣经的道理,都深信在心里,终身圣洁,做事合理,诚心事奉主。在这容易逝去的世界上,凡遇难的、受苦的、生病的、有缺欠的和遭别样灾难的人,伏求主大发慈悲,安慰拯救他们。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
这庄严热情、水晶般纯净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四壁间回响。主礼的汤若望神父立在圣坛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小帽:胸前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深深的蓝眼睛、高鼻宽额、线条刚劲有力的面容以及整个身姿,都显示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虔诚。一排排祷告席上的教徒报以同样的热情和虔诚,齐声回应:
“阿门,愿主与你同在。”
因为全是女子,声音像林中莺燕齐鸣一样温婉好听。
女教徒们纷纷起身,有的到圣坛前问教义,求神父祝福,有的往捐献盘里投银钱,之后,三三两两相随离去。汤若望微笑地看着这番景象,心里很觉安慰。
汤若望,原名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1592年他出生于沙尔·冯·白尔这个德国莱茵州古老贵族之家的科隆城爵邸。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在闻名于世的科隆大教堂的庇覆之下,他们的弟兄三人中,两人都献身于上帝的事业,成为教士,另一个勉强留下来继承爵位。
沙尔家族的纹章,是各色方格上一顶飞鹰的盔帽。据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四方形象征一个勇敢者的坚定和刚毅。沙尔家族确实产生过这样的英雄,那位因抗击俄国暴君伊万而被俘、在莫斯科附近被处斩刑、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菲立普·沙尔·冯·白尔,就是这个家族的光荣。
汤若望并不以他出身为荣,在姓名中有意识地去掉了表示贵族世系的“冯”,但他终身奉行家族纹章上方格的用意,坚定勇敢地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从未动摇。十六岁离开科隆往罗马进神学院,从此再不曾回过故乡。
二十六岁那年,约翰·亚当神父乘“善心耶稣”号船赴中国传教。墨西哥湾的强猛海流、基那阿海令人谈虎色变的无风带——“死气层”、可怕的“基那阿”疟疾的袭击,都没能摧垮他的意志,他终于到达澳门。不过,由于近一年的困难的海上航行、由于疟疾的折磨和唯一的放血治疗法,他是被抬上岸的,奄奄一息,像一具骷髅。
他不顾一切地跨上这片广大的、没有上帝不知圣经,却又生息着千千万万黄皮肤生灵的国土——这几乎和整个欧洲一样大的国家。他的心里充满悲悯和自豪,因为他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拯救千万个苦难的、罪恶的灵魂!
前面只有一位先行者——利玛窦。在澳门神学院的三年中,汤若望完全接受了这位先行者传教的有益启示,努力先使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变成中国人中的“士”。如今的约翰·亚当神父,已是一位精通中国语言文字、因能准确地计算日蚀月蚀而在中国朝廷中享有“天算家”名望、在朝官士大夫中有不少朋友、吸收了许多虔诚信徒的出色的传教士了。为了适应这里强烈的东方色彩,约翰·亚当神父变成了汤若望神父——若望是约翰的转音,而亚当(Adam)便成了他的姓:汤。汤神父还制定了与欧洲不同的规矩,即男女教徒分堂做弥撒,以消除“男女防嫌、惟严惟谨”的这个国家平民百姓的疑虑。
今天是礼拜日,这里是女教徒聚集的地方。
渐渐空下来的小教堂还有最后四名妇女,虔诚地低着头,依次投献银锭、银锞和两串铜钱,末位的黑衣蓝裙姑娘伸出玉藕般的胳臂,把一双光灿灿的金镯子褪下来,恭敬地放在那堆银钱的顶端。
“阿囡!”身着香色外衣的中年妇人,用浓重的吴语叫了一声,显然有制止的意思。
汤若望走近,拿起那对金镯递还姑娘,慈和地说:“教会不接受金银饰物的捐赠。况且,捐献要自愿……”
“我自愿!”姑娘抬起头,“金镯算得了什么?我愿献身于主!汤神父,今天当着我母亲和徐太师母,我再次请你接受我做中土的第一名修女!”
“幼蘩!”
“阿囡!”
“小姐!”
“依沙贝拉!”
旁边的四个人同时叫出了四个不同的称呼。汤若望一开口,另三人都恭敬地缄默了。他惊异地看到面前是教名海伦娜的徐光启夫人、好友孙元化的夫人沈·阿嘉达和他们的女儿孙幼蘩·依沙贝拉:“阿嘉达!依沙贝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徐夫人笑道:“神父,他们刚由登州来到京师。”
“伊格那蒂欧斯也来了?”汤若望骤然兴奋起来。
“是,正在那边做礼拜。”徐夫人指的是男教徒聚集的另一处大些的教堂,“他们会等候你的。”
“太好了!我这就去!……哦,依沙贝拉,你的心愿是可敬的,但你的父母愿意奉献吗?阿嘉达?”
孙夫人自入教以来,一直把汤若望神父当做上帝的化身,尊崇敬畏,此时怎敢明确表态,只含糊应道:“这要听听她爹爹的意思……”
汤若望笑了笑:“依沙贝拉,以后再说,好吗?”
幼蘩失望地蹙起长长的秀眉:“七年以前你就这么说,四年前你也这么说,今天,你还这么说……”
汤若望慈爱地摸摸幼蘩的头:“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修女。只要对主怀着爱心,常存善念做善事,同样是为主服务啊!……这一位?……”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转向四名妇女中那张陌生而秀丽的脸,她比别人站得远些。
“她是我娘的伴从,叫银翘,”幼蘩连忙介绍,“她是头一回进教堂,我们想她会皈依主的!”
汤若望点点头,眼睛里充满慈父般的关怀:“信奉主吧,孩子,你的灵魂将得到解救,人世的罪恶将得到洗涤!……”
银翘惶恐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后退了几步。
徐夫人领着三位女客告辞回府。徐光启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所以特地在教会旁租赁住宅,开辟了专通礼拜堂的旁门。汤若望把他们送到门边,返身赶往礼拜堂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都察院御史金声闲谈着等候。汤若望一进屋,几乎是冲上去的,一把抓住孙元化的手,孩子般兴奋地喊:“伊格那蒂欧斯!是你吗?我们又见面了!”
孙元化也很高兴地笑着,用力摇晃紧握的手。
金声略感惊讶:“哦?原来他们也相识?”
六十九岁的徐光启捋着颔下银白色的漂亮胡须,笑眯眯地说:“哦,岂止是相识……”
十年前,刚刚来到澳门的汤若望,接受一位想要入教的商人邀请,去船上吃饭。走到码头边,汤若望不禁惊叹:从没见过这样玲珑精巧的船!它像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楼檐廊柱乃至窗台窗框的雕刻,从色彩到花纹都极其复杂繁细,显得金碧辉煌。两人在一间艳丽中带点俗气的小厅坐定,热茶和各色各样精致茶点流水般摆了一桌。汤若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端茶闭目品味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臂缠上脖颈,带着浓烈的脂粉香,一个妖艳的姑娘力图挤进他怀中。汤若望大惊,茶盏摔了,热茶溅了一身。他的狼狈相招来一阵大笑:商人搂着另一个姑娘,跟那个被他推开的女人互相做手势,笑得喘不过气。
汤若望指着商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你!骗!欺骗!”
他的指责只换来更加放肆的狂笑。汤若望压不住火爆的脾气,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整个船身震动了。雕花木隔断上悬着的粉红色帷帘忽然拉开,那边一些吟诗作画、饮酒谈笑的文士围过来看究竟,其中一人大声说:
“他是一位有学问的传教士,出家人不近酒色,你们不该坏人家的道行!”
汤若望发完火又后悔了,因为他今天没穿教士的黑袍,便指着满地狼藉说:“我,赔偿!”他转向替他说话的文士,猛然认出他是同住在耶稣会公学、前来澳门为朝廷募购西洋大炮的学者之一,是老友徐光启的学生。为徐光启和他的学生们自捐资费购炮的爱国热忱,汤若望还非常感动哩。
于是,他知道了,这就是中国广南一带有名的水上妓院——花船。美丽掩盖着丑恶,文雅庄重与淫佚并存,对他将要毕生传教的这个国家的复杂古怪,有了第一次体验。
他们第二天在耶稣会公学再见,就像相熟的朋友了。可惜三天后新朋友就押运大炮去了广州,给汤若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和名号:孙元化,字初阳。
过了三年,汤若望随传教组沿北江、赣江、长江来到可爱的江南小城嘉定,那里已有了规整的教堂和数百名教徒,成为传教江南的基地。当传教组被引导与捐助地盘、出资修建教堂的教友见面时,汤若望不禁惊呼出声:“啊!老朋友!孙元化!孙初阳!……”
“哦,汤神父,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了!该称我的教名,伊格那蒂欧斯!……”孙元化紧握着汤若望的大手,文静而含蓄地笑着,汤若望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们共同度过整整一个秋天。汤若望成了孙元化家最受欢迎的客人,尤其成了十岁的幼蘩的大朋友。孙元化跟从汤若望研修火炮及炮台,他是徐光启的得意门生,有很好的数学几何基础,所以掌握得很快。在后来的宁远大捷、宁锦大捷中,孙元化“以台护炮、以炮护城、以城护民”,辅佐袁崇焕立了大功。
立功升任的孙元化回到北京时,本已赴京传教的汤若望已被教会遣派去了西安,他们未能见面。今天他们重逢,三十八岁的汤若望已晋升了教职,四十八岁的孙元化,更是独一无二的、以举人出身而获超擢的方面大员了。
“啊,我已经见到依沙贝拉,长成大姑娘啦!”汤若望感慨地笑着连连摇头,“还像小时候一样,想当修女。”
“我对她说了,如果到二十四岁决心还不变,就送你去当修女!”孙元化说罢,众人随他一起笑了。
得知孙元化此行目的后,汤若望十分关切地问:“皇帝召见了吗?”
孙元化叹了口气:“召见过了。”
沉默片刻,金声摇摇头:“一说要钱,兵部户部就叫苦;一提要办西洋大炮,就有许多奏本大喊:堂堂天朝,岂可用夷人的淫巧小技御敌!甚至竟有因诛杀袁崇焕而罪及西洋大炮呢!……”
徐光启皱起苍苍浓眉:“当初只为京师处处有人掣肘,动辄得咎,才荐初阳出任登州。只要登州能成为天下武备最精良的重镇,见仗得一次大胜,西洋大炮才能正名,在九边各镇推而广之,实用于抗金复辽。所以初阳的通盘防守之策务必成功!”
又是一阵沉默。徐光启是他们这批奉教官吏士大夫的主心骨和靠山。徐光启的话他们当然赞成。无奈,巨大的军费开支非私人所能包揽,非皇上点头、朝廷通过不可,然而,这很难很难……
徐光启府上一名老仆来禀:司礼监吴公公差人到处寻找孙巡抚,直找到徐府来了。徐光启和金声都惊讶地看看孙元化。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找我做什么?”
回说是特意致谢,并代他家太夫人请孙夫人赴宴。
孙元化有点脸红,连忙说明吴直母亲随舟同行的缘故,并解释说:“难得他有此孝心,我也不好当面拒绝,并不是想与他来往……”
徐光启叹道:“何必拒绝他……那么,我们告辞吧?神父,晚上过来一同进餐,可好?”
孙元化递给汤若望一卷图纸:“这是我新近想要修筑的依山面海炮台的草图,请神父测算一下是否可行。”他又取出一个直角铁尺夹半圆形量角器的古怪器具:“这是我新近制作的铳规,在炮口测算距离和发射角,也请神父过目。”
汤若望笑了:“你已经成了大明的炮台和火炮专家啦!”
孙元化逊谢着:“学生的成绩,是老师的光荣。”
“谢谢!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汤若望拍拍图纸,“晚上我们一同讨论吧!”
徐夫人请客人在小花厅坐定,命人取来两只二尺多高的长方木匣摆在桌上,说:
“幼蘩,这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幼蘩解绳带,开木盖,“啊”的一声惊呼,高兴得大叫:“啊呀姆妈!铜人!是铜人!”
果然是身着彩服、一男一女两个笑眯眯的铜人。
“哎哟!女孩儿家恁响喉咙!”孙夫人疼爱地责备女儿。
“姆妈,你不知道,这叫针灸铜人。”幼蘩扶起铜人对母亲比画,“铜人头顶灌进水,就可隔衣裳找穴位扎针。找得准,针进水出,穴位不对,针刺不进的!”
徐夫人笑了:“我原想难难幼蘩的,她竟识得,可见读书不少。”
幼蘩像孩子喜爱玩具一样抚摸着铜人,嘴里念叨着:“书上讲,铜人是北宋御医王惟制的……太好啦!谢谢太师母!”她朝徐夫人一跪。
徐夫人扶起她:“不要谢我,是你家太老师请人仿制的。早听说你喜欢医术针灸……做个好郎中也能济世救人,何必一定要做修女?”
“啊呀,这个囡囡啊,真正是孔夫子的褡裢——书呆(袋)子!只信书上的话。我对她讲,这是中土,勿是西洋,做修女那是大黄牛钻老鼠洞——行勿通。她却是东西耳朵南北听——横竖听不进!我再三劝她也是鸡毛敲铜锣——白费劲!……”孙夫人一口又响又脆又快的嘉定话,一串有趣的歇后语,说得大家笑个不停。她一改在教堂、在神父面前的庄重敬畏,恢复了平日的爽朗。
幼蘩立即就想试针,徐夫人命丫环领她去小书房,说那里有针灸图可以对照。孙夫人又嘱咐道:
“银翘,你陪幼蘩一同去。”
那位二十五六岁的娴静秀美的女子躬身领命,嘴里几乎听不见地道了声“是”,捧了木匣随幼蘩去了。
徐夫人眼见她们的身影从门边消失,转脸笑道:“银翘,蛮好听,是草药名吧?……从前没见你身边有这个人,看上去蛮稳重、蛮聪明。”
孙夫人笑得很得意:“师母见得不差,家里的使唤丫头都是幼蘩给取名,那才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呢,全都是草药汤头!银翘虽说成天像只浸了水的爆竹——一声勿响,却是喉咙里吞萤火虫——口里勿响肚里明,样样家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了她半个管家婆,我真是省心省力!”
“你从哪里寻来这么可靠的人?”徐夫人不无羡慕。
孙夫人的笑容渐渐收了,蹙眉叹道:“若讲她的来历,真是黄连炒苦瓜——苦上加苦啊!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孙元化用两天时间安置好来京居住的家眷,又急急忙忙赶回宁远。他心绪很沉重,和所有心怀良知的士人百姓一样,对国家面临的局势简直绝望了:强敌金虏在东北崛起,官军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九边震动;朝中天启帝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魏忠贤和客氏勾结擅权乱政,势焰熏天;奸佞当道,朝政一片混乱;东林党人尽遭罗织,下狱累累,毒杀殆尽……他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官微言轻,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建树,便把一腔忠义和心血都投入抗击金虏的宁远大战之中。然而,无数将士浴血奋战,却使魏忠贤一党奸佞因宁远大捷升赏封侯,连五岁的侄孙也授爵位,前方将士能不寒心?他孙元化能不寒心?……
胯下银鬃马忽然昂首长嘶,扬蹄人立,差点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孙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顺城门大街,路上行人萧疏,并无阻碍,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迈步,不时扭转长鬃飘拂的马头,回首西南,终于不顾缰绳辔头的控制,猛然侧身跑了个小圆弧,往来路飞奔,怎么也勒它不住。
惊异中,孙元化忽听有类似湿鼓闷雷之声发自地底,从他背后“隆隆”滚了过来,声响愈来愈大,银鬃马逃命似的狂奔,惊慌嘶叫。猛抬头,方才还炎日当空,天晴气朗,此时黑沉沉的乌云骤然涌聚,顷刻盖满头顶,四周屋宇竟也摇晃动荡起来。
孙元化疑心自己头晕。须臾,大震一声,有如霹雳,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户千家陡然间纷纷摇落晃倒,“轰隆”“哗啦”声延绵不绝,沿路滚动,尘土冲天而起,瓦砾石块乱飞。房倒柱摧的巨大声响止息了,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和空气都被惊呆,跟着就爆发了混乱和喧嚣:人们狂跳突奔,呼天抢地,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哀告救命,痛哭惨号,如同踹了穴的蚂蚁,燎着窝的马蜂。老天爷并不发善心,又刮起了飞沙走石的怪风,吼叫着拔树掀石,把受难的人们卷得团团乱转,被瓦砾石块击伤无数。孙元化只得拉马一起卧倒,闭眼听天由命了。
狂风终于打着旋儿离去。孙元化起身,满耳哭叫呻吟,四周一片瓦砾。他担心妻子儿女,一时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数里目及处尽都残破,无法辨认道路门户。只好喝一声“回家!”放松缰绳,任银鬃马认路奔回。
一路上尽是狂奔乱走的行人,目光惊慌疯傻,口中乱嚷,有的直撞到孙元化的马头竟也毫无知觉。走得时间长了,才见到扒土石瓦块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远处,几名匆匆赶到的书办差役,手持铁锹镢头,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砾上大吼:
“底下有人吗?快应一声!”
“救命!……”瓦砾下传出尖细微弱的哭叫。
“你是谁?”诸人大声问。
“我是小七姐……”
“老爷呢?”
“老爷太太都……”接下去的是哭声。
众人绰起工具,挖开积土瓦砾,小心地搬抬,一个年轻女子慢慢爬出,竟是一丝不挂。虽然身上泥土和青红伤痕满布,在黑灰的背景上,仍显得粉白细嫩。她拿一片瓦遮着下体,虽是满面泪痕,十分羞赧,却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狂喜,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瓦砾堆上。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全都愣了,顷刻间哈哈大笑。女子也是一愣,随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路过的孙元化看不过去,脱下外面的大衫扔给女子。女子连忙拿去裹在身上,抬头投来感激的一瞥,随即敏捷地扯住身边一匹脱缰的黑驴,骑上驴背,哭着走了。从书办差役口中得知,此女是他们本官八个小妾中的一个,看来本官一家只活得这一口人了。
远远望见自家门墙安然,孙元化松了口气,正待下马进门慰问,骑驴女子已经跟到近前,纳头跪拜,请予收留,孙元化无奈,只得引她进家,交给夫人沈氏……
徐夫人长叹:“唉,那场地震,实在是魏阉作恶太多,天怒人怨,招来上帝的惩罚呀!”
孙夫人道:“正是呢!银翘初来,我还想替她打听家乡父母,好让她一家团圆。她却是个没嘴葫芦,倒不出放不进,一点口风不透,死不肯走。看她又懂事又勤快,蛮难得,就留到了如今。”
“她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再不寻人家,怕就耽误了。”
“咳!提过###十来回,她是三锥子戳不出一点血,牛皮筋一样,只摇头不做声。看起来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也勉强她不得。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拿她当丫头,真是檀香木当柴烧——大材小用了!要不是咱教里头有规矩,我就做主把她收到房里,倒蛮合适……”
被二位夫人作为慨叹话题的银翘,此刻正在小书房里帮着幼蘩兴致勃勃地扎铜人,仿佛不把倒霉的铜人扎几十个透明窟窿就不罢休似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苍老的笑语:“我们小书房谈天。”
“老师先请。”
后面一句声音厚重温润,震得窗纸微微发颤。银翘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她连忙俯身去拾。
“是太老师和爹爹!”幼蘩高高兴兴地到门前迎接,搀扶着父亲的恩师,“谢谢太老师惦着幼蘩,幼蘩给太老师磕头!”她真的跪在徐光启膝前,“嘣嘣嘣”叩了三个响头。徐光启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
看见铜人,孙元化也向老师致谢,随后吩咐女儿:“你们收拾收拾,到别处去吧……哦,银翘今天做了礼拜,觉得好吗?愿不愿受洗入教?”
自男主人们进屋就俯首跪倒的银翘仍不敢抬头,低声回答:“礼拜……好。老爷要银翘入教,银翘就入教。”
孙元化笑了:“入教可是你自己的大事,谁也不能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告诉夫人。去吧。”
银翘一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颤抖得像不安的蜜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无声无息地随幼蘩走了。
“贤契果然体恤僮仆,待下宽厚。”徐光启赞了一句。
“神父常说,人们只有职分责任的不同,他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既然如此……”徐光启沉吟片刻,望了望门生,“方才你又何必拒绝吴公公呢?”
他们一回徐府,孙元化便对来送信的吴同说妻子近日伤风,不能赴宴。吴同代吴直说了许多仰慕的话,见孙元化一直冷着脸,只得放下书信告辞而去。
孙元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是可怜人。只是魏忠贤作恶太甚,丧尽人心,与此辈交往必为士林所不齿,徒损名声!”
徐光启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吴直的信,字迹秀美流利:“他们这一茬司礼监太监,都在内书房读了多年书,由学士大学士调教,颇有学问。吴直近年尤得皇上信赖,首辅周相也与他过从甚密……”见学生低头不语,徐光启也有些难为情,想说的话不好启齿,心绪复杂缭乱,干脆换了话题:
“贤契此次平定刘兴治之乱,为朝廷立了大功,可算旗开得胜,你这举人巡抚可以坐稳了。”
孙元化笑笑:“多谢老师挂念,刚刚起个头,以后的事,唉,难说了。”
“张焘还好吧?”
“千斤重担他挑着五百呢。我这次进京,登州的事就靠他主持着。那位张总兵张可大……唉!”
“很棘手吗?故意作梗?”
“也谈不上。他或许并非有意,但总是想不到一处,别手绊脚地不得顺畅。我那里监军道尚出缺,还可进人,老师再荐一个得力的人出任好吗?”
“监军道?也是巡抚之下的要职,非四品官不能出任,就是特简也不能低于五品。你看中什么人?”
“老师,王征如何?”孙元化赶忙笑着问,神情活跃了许多,“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望他哩!……”
“我料定你必要提他!”徐光启也笑了,“难得你们彼此投缘,他那么孤傲的人,长你十岁,又是进士出身,竟也服你。不过嘛……”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另起话题:
“你还想到谁?”
“瞿式耜可成?”
“唉,他自元年谪官,至今未起用,荐他难以获准。”
“那么金声、陈于阶……”
“金声近日方擢监察御史,不妥;陈于阶乃老夫外甥,则更加不妥了……此事我记下,慢慢物色,总要得力才好。好不容易得了登州……哦,贤契陛见,圣意究竟如何?”
孙元化又变得心事重重:“奏说增建炮台打造海船以备恢复四州之时,圣上频频点头称好,神色很是振作;提到需拨款项,圣上默默无语,不时手脚浮动,但见袍袖袍襟荡漾不止,想来……”后面的话不便出口,缩住了。
徐光启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木匣,打开给孙元化看,尽是干人参:“圣上虑及国用军饷不足,特地命将万历年间储存下来的辽东人参到市上发卖,朝臣多有认购。但总共也只卖得数万两。”
孙元化十分惊诧,道:“竟然到了变卖家当的地步!破落户吗?……”
徐光启苍眉一扬,连忙制止:“不可如此说话!……”突发的严厉使孙元化略感意外,徐光启自觉过分,沉默片刻,又说下去,但声音压低了许多:“日前礼部主客司郎中出缺,礼、吏二部共推尚相隆补官。圣上道:‘主客司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当简循良有礼之人。尚相隆因买茶不合意,打破家奴头脸,岂能掌主客司事?’吏、礼二部大臣无不惊愕,回来细访,果有此事。以为是言官密奏,但都察院缉事之人说道:‘我辈钩察,皆关于钱粮重事,居家打骂奴仆,何从问之?’连诸内侍也都相顾惊诧,真不知如此细事何以上达圣聪?……”
孙元化懂得了老师的用意,仰望屋顶,似不经意地低声说:“陛见将毕之时,圣上忽然问我昨日饮酒没有,我说饮了;又问我同坐者谁?我答之以同在宁远的李、胡两幕僚;还问吃了什么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鸡、烧鸭和猪肚。圣上便笑了,说:‘一点不错,孙元化果然诚谨不欺!’……”
师生二人好半天相对无言,四周一片沉寂。
“这不行!”孙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着扶手,“别人说什么我不管,炮台非建不可!大炮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缓!”“咔吧”一声,扶手的云头木雕被他敲断了。
“自然,当然,可是到哪里去弄这四十五万呢?……”老头儿弹着自己宽阔发亮的前额,一筹莫展了。半晌,他迟疑地老话重提:“眼下最得圣上恩宠的,宫中自然是司礼监,朝中要属首辅周相了……”
“我宁可去求告周相。”孙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论才干,论学识,周相可算一时之选,况且终究是士林中人,便与之交往也不辱没你我,但凡亲友故旧有事相求,他都肯尽力。只是……”徐光启打住了。孙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从不接待空手上门的亲友故旧。于是他口吃吃地说:
“我这里……尚、尚有二千余两……”
徐光启摆摆手,牙痛似的苦着脸:“不。金银形迹过露。不如将你带来送我的貂皮、人参转赠他……”
“老师!”孙元化站起来喊一声。
徐光启只管皱着灰白的双眉,唏嘘着,十分痛苦地往下说:“给他,全都给他!……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忏悔!主会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罪恶!……”
“老师……”孙元化心热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师尊面前。
“保尔!伊格那蒂欧斯!”汤若望兴奋地推门而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手里举着那件铳规,“太好了!有了它,大炮能打出最大射程,还提高了准确度!这可是登州守军最要紧的秘密,千万别让对手得到!哈,这样一来,你的大炮,每一门都是最好的,无敌的!……”他终于发现他的两位教友神色不对,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么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徐光启庄重起立,蹒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神父,我要向你忏悔……”
“不!”孙元化急忙在汤若望另一侧跪下,坚决地说,“是我的罪过,请听我忏悔,求主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