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初暖乍寒,河边柳树刚刚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鹅黄。大金国汗领右翼大贝勒代善、贝勒岳托、杜度,左翼大贝勒莽古尔泰、贝勒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统帅大军班师回朝。大金国都沈阳城一片欢腾,举国若狂。这是满洲立国以来第一次攻进山海关,第一次占领了关内土地——永平、遵化、滦州、迁安四城!从朝廷到民间,从宫外到宫中,都在欢庆拜贺、喜宴不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
大殿的庆功宴结束后,皇太极就想回宫,却又被留住,因为他必须接受漠南诸蒙古部落使臣的拜贺。侍卫们见汗王不住地看窗外天色,都知道为什么,但那些憨厚的蒙古人仍是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地履行使臣的职责。
皇太极终于脱身回宫,踏上翔凤楼的高台阶。昨晚,他的大福晋率领后宫的福晋、格格们在翔凤楼上设宴为他洗尘。满堂粉白黛绿,鬓影钗光;满座娇声笑语,眉挑目许。但却只有一双明媚的眼睛使他神往,向他奉送着赞美,传递着思念之情。出征五个月中,也只有这双眼睛常常在战事间隙挤进他的心头,如那个人一样变化万端捉摸不定:时而天真无邪,如同五六岁的小奴恩奴恩:女真语,妹。;时而狡黠顽皮,仿佛整日攀树骑马的哈哈珠子哈哈珠子:女真语,小男孩。;时而似迷人的少妇含情脉脉;时而又像冷静的智士明睿机警。想到立刻就能与这双眼睛单独相对,皇太极竟兴奋得怦怦心跳,一步三阶地跨上了拔地一丈一尺四寸高的台基。
翔凤楼后的高台上有他的内宫,不甚宽广,颇像一所富贵人家的大四合院。正北清宁宫是正宫,左右有东西配宫,西配宫之南是西一宫、西二宫;东配宫之南是东一宫、东二宫。唯有顶上的黄琉璃瓦、镶绿剪边、花脊上的龙凤纹五彩琉璃装饰和椽间檐下那些精致的雕刻彩画,使这一组质朴实用的建筑带有一些皇家气派。
皇太极向右一拐,几个大步就跨到东二宫前。宫婢们向他蹲拜。他只管走进去,宫里竟静悄悄的,没有人。环顾这稔熟的堂屋,听得到胸膛里“扑通、扑通”的有力搏动。五个月没见面了!……他咽喉发干,有些气短,缓步走近南里间,掀开门帘,一步跨入,自言自语:
“这个塔拉温珠子塔拉温珠子:女真语,小女孩。!跑哪里去了?……”
语音未落,一双香喷喷的手臂猛然从背后搂住他的颈子,灵蛇般柔软轻巧的身体紧紧贴上他宽阔的脊背,热辣辣的亲吻雨点儿似的落在他后颈和两腮。他一回身,便把这柔若无骨的小美人儿抱在强有力的双臂间。她秀眸含笑,樱唇微启,似要说什么;他却用他男人的方唇用力堵住那鲜红的小嘴,仿佛要把她闷死,好半天不肯放开。她挣扎了一下,也就顺从地让烈烈情焰在两人间燃烧了。但当他的大手摸索着要解她的袍纽时,她却用力推拒。汗王沙哑着嗓子低声说:“这么些日子,想死我了!”她身子灵活地一耸一转,溜出丈夫的怀抱,笑着小声说:“青天白日的,叫人笑话!”
皇太极立刻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刚以“白日宣淫”的罪名处罚了皇弟,不免有些尴尬。真不知她怎么会这样快,眨眼间一碗冰酪递送过来。如同解酒的乌梅汤,冰酪平息了他胸中的焦躁。他再次打量自己最宠爱的小福晋时,目光已然清湛平静。她忍不住拍着手,娇爱地歪头笑道:
“啊呀,你真是我的大皇帝、大英雄、大男人!”
皇太极笑了,心头升起了一股说不清的软酥酥的复杂感受:沉醉?自豪?怜爱?……他在南炕坐定,把她拉过来像小女孩似的拥在怀中,道:“昨儿庆贺宴,你为什么总不到我跟前来?是怨我夜里在大福晋宫里宿吗?”
樱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她惊异地耸耸眉头:“我难道这么不懂事,敢跟大福晋争?回宫头一夜怎么能不在正宫宿?若这个理儿都不明白,我可成什么人啦?”
皇太极拍拍她粉嫩的面颊,叹道:“怪不得老福晋大福晋,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你!识大体明大义,别人总不能及啊!”
皇太极有六位福晋。中宫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蒙古贝勒莽古思之女;西一宫福晋钮祜禄氏,是皇太极娶来最早的福晋;东一宫福晋乌喇那拉氏,是皇长子豪格的生母;西二宫住着二位侧福晋,叶赫那拉氏和颜扎氏;东二宫小福晋就是这位蒙古小美人布木布泰,她的父亲科尔沁贝勒塞桑,是中宫大福晋的亲哥哥,所以她是中宫大福晋的嫡亲侄女,今年十七岁,进宫却已五年,最得汗王欢心。虽然她姿容秀美、生性活泼又知书达理,但皇太极特别钟爱她却并不只是因为这些。
“好,我家女才子、女学士、女状元又在读书!”皇太极见妆台桌几处都摊着蒙文书册,不禁也用布木布泰的口吻取笑,“是周公之礼还是孙子兵法?”
聪慧的眼睛目光流转,布木布泰忙接口道:“奴才看的是《三国演义》,蒋干盗书,东吴周瑜施反间计杀却碍事的蔡瑁、张允……”
皇太极大笑:“你猜到了?小精灵!”
布木布泰抿嘴一笑:“袁崇焕岂是蔡瑁、张允能比?我家大英雄妙计胜周郎!”
“是侍卫们送信回来透的风吧?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她忽然敛住笑,正色道,“听说汗要杀库尔缠?”
皇太极微微一愣,心下暗自沉吟,脸上却带出明显的怒意:“此人身为近侍,朕待他不薄,胆敢屡屡抗上违命,岂能容得!”说着,从眼皮下注意地看他那小福晋的反应。
“说是因为刘爱塔?”问话很是轻柔。
皇太极板住了脸:“不错!”当日两贝勒回来复命,皇太极见他们损兵折将,心里已是恼怒,问他们要刘爱塔的尸身,却说是库尔缠夺军士衣被裹尸下葬。皇太极大怒,立命挖回刘爱塔碎尸万段。不料又是库尔缠偷偷收去碎尸骸骨,偷偷掩埋。“这样与朕作对,哪能轻饶!”皇太极说到这里,怒冲冲地站起来。
“库尔缠是西宫福晋的族弟,杀他,岂不要伤了福晋的心吗?”
“哼!朕要杀一儆百!”
“杀刘爱塔,也为了杀一儆百?”
“不错!”
“那又何须弃永平城不顾而追杀一人?又何必碎尸弃骨?”
“朕最恨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安得快人如翼德,诛尽天下负心人!”
小福晋似笑非笑,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奚落,道:“只怕是爱之太深而恨之尤切吧?……”
皇太极苦笑:“在你跟前,朕也无须隐讳。”
小福晋半晌不做声。皇太极奇怪,转身看到,她目光灼灼,只在那里沉思默想。“布木布泰,你……”
“汗常说不以私情坏国家大事,可是?”
“当然。”皇太极立刻想起太祖归天后,他逼请大妃阿巴亥殉葬的事,那时支持他的正是这一条信念。否则子以母贵,阿巴亥的三个亲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就会成为乱政乱国的势力,大金国汗位也未必属于他皇太极了。
“那么,奴才斗胆进言,汗此举实为不智!”布木布泰突然双膝跪倒,做请罪状,口气却十分强硬。
“哦?”
“杀刘爱塔已是不智,若斩库尔缠便错上加错!”
“砰!”皇太极一拍炕桌,声色俱厉地喝斥,“放肆!今天若不把话说明白,连你一同斩!”
“是。”小福晋很镇静,神态自信,目光明睿,“请问汗王,我大金国定都沈阳以来,东征朝鲜,南伐大明,最碍手脚的是什么?”
“早告诉过你,是皮岛!”
“正是。毛文龙占皮岛,使我征朝鲜则侧翼分兵,伐大明则后背受敌,十分不利,所以汗即位后便一再招降毛文龙。不料去年五月毛文龙被袁崇焕斩杀,致使功败垂成。现下皮岛明军二万八千,分为两协。领东协者副将陈继盛,领西协者刘爱塔之弟刘兴治。刘爱塔兄弟七人,除刘爱塔和刘兴贤调往宁锦,其余尽在皮岛领兵镇守,若生擒刘爱塔,不难以为人质,动以厚利,招降皮岛刘氏兄弟,取皮岛,除后患。处死刘爱塔,岂不是自坏计谋?至于库尔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皇太极听得极其专注,急问一句:“为什么?”
“汗既有心与南朝争天下,便如汗平日所说,须以仁义恩德服人。库尔缠为尊者讳,替汗掩过扬威,岂不是功?”
皇太极忘了生气,探过上身追问:“依你说该怎么办?”
“库尔缠只可赦不可斩!”
“刘家弟兄呢?”
“反间计能扳倒袁崇焕,还不能叫刘氏弟兄倒戈?况且他们不是南朝人,在皮岛未必有好日子过,只要……”
“哈哈哈哈!”皇太极大笑,一把拉起跪着的小福晋,“我是逗你玩的!不料你的见识计谋竟与范章京一样!朕已命将囚禁狱中的刘氏家眷放出善待恩养了。……朕有范章京做军师,又有你这个宫中谋士,取南朝江山当是天意了!”
原来,皇太极要杀库尔缠时,范文程力劝并陈说利害,与小福晋不谋而合。小福晋也笑了,又蹙起眉头,说:“只是孙元化那西洋大炮不好应付,还得针锋相对以毒攻毒……”
“正是正是!朕与范章京也曾计议此事。铜铁器具是明朝禁运物,往年常借皮岛通商之便,以貂皮人参换取。所以招降刘氏弟兄更是刻不容缓了。”
小福晋嫣然一笑:“好哇,竟这样耍我,还要斩我的头!给你,斩吧!斩呀!”她不管满头绢花珠翠,把脸往丈夫怀里乱拱,皇太极只是笑,疼爱地搂紧了娇美的小妻子……
远远传来一声婴儿“咿唔”和女人笑语,小福晋推开皇太极,走到门前喊道:“阿春,抱雅图来!”回脸又一笑:“雅图就要周岁了,长得真像你呢!”
皇太极笑道:“女儿嘛,像你才漂亮!……阿春,是那个朝鲜女子吧?阿敏想把她要回去哩。”
阿春,是二大贝勒阿敏征朝鲜归来献给汗的美妇之一。今天上午庆贺大典,三位大贝勒与汗王并座受拜。皇太极虽然继承了汗位,这由太祖定下的四大贝勒共同执政的制度却一直未变。趁着大家高兴,阿敏突然向皇太极讨还阿春。
小福晋皱眉问道:“给他吗?”
皇太极道:“岂能因一妇人而败坏兄弟之好?”
两人都沉默了,心里都明白,这不单单是讨还女人。阿敏是皇太极的堂兄,蓝旗旗主,与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并列为四大贝勒。那年他率大军征朝鲜,定盟受质后却不愿班师,说是一向羡慕朝鲜城郭宫殿,想留兵屯耕,与子侄同居王京。虽因部下极力反对而罢,但心怀异志已露迹象;这次皇太极出征伐明,阿敏留守沈阳,惟耽逸乐,屡行出猎,岳托、豪格先回师,阿敏竟坐受其拜,俨如国君,不又是一个明证吗?
还有代善,还有莽古尔泰,他们都有实力,有大贝勒的声望威信,对皇太极的汗位岂无觊觎之心?可是限于祖制,又在攻伐征战的紧要关头,皇太极不能贸然行事。
小雅图的到来改变了气氛。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在父亲怀里蹦着跳着,“格格”地笑。皇太极亲亲小雅图,把她举得高高的:“雅图快长大!长大了进中原,到北京去当公主!”
小福晋站在远处一笑:“进北京?还早吧!京西四镇能守得住吗?孤军深入啊!……”
“守得住!范章京辅佐阿巴泰、济尔哈朗,错不了!哎呀……”小雅图快活地揪住父亲的胡子,用力拉拽,痛得皇太极叫了一声,扭头对小福晋说,“瞧她多有劲,像个男孩子!……哎,我说,你给朕生个儿子呀!”
小福晋脸上微微一红,笑道:“那,要看你的本事!”
“这还不容易!走着瞧!”皇太极大笑着,对女儿说,“雅图,带个弟弟来……”忽然,耳边飘来轻轻的一句话:
“不如换阿敏去守四城……”
“嗯?”皇太极猛地停住动作,眼睛一亮。
小福晋继续说:“军师不能长时间远离主帅呀!……”
三月初十,大金国汗遣派二大贝勒阿敏率兵五千往守永平等四城,换回阿巴泰、济尔哈朗、范文程等。临行,汗亲嘱:一要善抚百姓;二要避免与守抚宁的孙元化相遇。
阿敏离沈阳后,汗又将朝鲜美妇阿春赐给有功总兵冷格里,在一次朝会中,向众人说明阿敏献美又索美的经过,以及自己不愿伤手足之情又不肯成兄弟之过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