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言溯和甄爱立在路边等伊娃。他们原计划回家做饭吃,但伊娃打电话来叫甄爱陪她去吃饭。
于是两人背对游乐场一世的灯火繁华,望着春天夜里宁谧的林荫大道,安静而又沉默地立着,像两棵相互陪伴的树。
某一刻,高高的这棵树扭头,看身旁另一只,见她又习惯性地发呆了。和以往一样白皙又淡静的面容,不,似乎更静了。
他蓦然有种她在身边,却沉入了独立世界的幻觉。也不知怎么想的,像是忍不住要把她唤醒:“甄爱。”
她沉寂了好几秒,才“哦”一声,缓缓回过神来。
这次,他没有取笑她反应迟钝,而是不自觉低下声音,柔得像春夜的风:“在想什么?”
甄爱拂了拂被风吹散的长发,回答:“想起戴西说,他们踢林星的药瓶子,直到林星真的断气。”
戴西已经告诉她了吗?
言溯看她半晌,又望向路对面的工艺雕花路灯,神色寡淡:“有什么好想的?”
“我觉得戴西不是这样的人,”她下意识握握手心的电话号码,笑了笑。
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言溯沉默看着甄爱,除去她坚硬又冷漠的外表,她的心其实柔软又纯净,不是吗?
路灯在他眼中投下湛湛波光,像盛着繁星。
他说:“他们其实是好学生,也不麻木。只是人都有从众效应,身在其中而不自知,就会变得可怕。独自守住本心容易,一起,则很难。”
“希尔教授给我讲过两个案例。
有人跳楼,楼下很多人围观。其中一个喊你跳啊,其他人也失了心跟着喊跳啊。可他们都是坏人吗?不。平日里他们安分守己乐于助人。事后回想起,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像魔鬼一样恶毒。”
甄爱脑中浮现出那个场景,不自禁寒心,缩了缩脖子。
“另一个人,400万现金掉在地上被风吹散,有个路人喊:我们一起帮她把钱捡回去。最后所有纸币一张不少物归原主。”
甄爱唏嘘不已:“当天是有谁踢了药瓶一下,剩下的人就被点了咒语。”
言溯神色莫测的:“可我一直认为,如果那天,有谁先说句‘快送林星去医院’,其他的人也一定会帮忙的。”
甄爱一愣,在他心底,他始终认为人性本善。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背后的路灯把它们拉长,“他”和“她”重叠着,相互依靠。她轻轻动一下手,地面上的“她”揽住了“他”,她心里悄悄的欢喜,却不敢,也不舍得和任何人讲。
“言溯。”
“嗯?”
她不看他,固执地盯着地上两个依偎的影子:“如果我杀人放火,你还以为我是好人吗?”
“我不会让你杀人放火。”言溯想也不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会在一开始就阻止你。”
甄爱没想得到这个答案,怔住。
“杀人太多,就会忘了自己。我觉得现在的你,很好。我不希望你望了现在的心。”
言溯侧头过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眸中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看着她,没有嫌弃,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关切,“甄爱,如果你觉得迷茫,和我讲。”
他承诺:“我会帮你。任何时候。”
甄爱的心狠狠一震,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猛烈地冲撞着,又暖又痛。她从小只知以暴制暴,直到这几年才发觉意识的扭曲。可即使如此,她受到刺激时,依旧不知怎么处理,只能选择她最熟悉的方式。
上次杀掉赵何,她恶心了一个星期,这次她居然又轻易地向哈维拔枪了。
言溯说的很对,杀人会成为嗜血的习惯,让她忘记自己。
这原本是她痛恨的,她不该变成这样。
她望住言溯安静的眉眼,心底忽然满怀感激:“嗯,谢谢你。”
言溯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理解了,有种陌生的痛浮上心尖。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她变成现在这样,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又究竟是什么直到现在还能触发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不是害怕到极致,她绝对不会拿枪口对人。可即使是害怕,她还下意识地保护戴西。
想起不久前黑暗的迷宫里,她躲着他,孤身一人在夜色和危险中行走,一步一步,倔强而固执,他的心就像是被沉进水里,憋闷得像要窒息。
他不知道这前所未有的感觉叫什么。
千头万绪最终汇集在手心,他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两人各自想着心思,不再言语。
等了一会,甄爱想起什么,突然心底一软,摸摸脸颊侧头看他:“言溯。”
“嗯?”他漫漫地回答。
“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被孤立被欺负?”她的声音柔柔的,明明是轻松地问,说出来,心口却咯噔一下疼。
他低着眉,俊逸的侧脸凝滞了片刻,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脑袋里就不能放些有建设性的东西?这问题真无聊。”
甄爱微微地笑,不问了。
不问都知道。成长中,他总比同学年幼聪明,孤立和欺负是必然。于他,从来没有同龄人一说。其中的苦楚和孤独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但很庆幸,他依旧长成这样,福祸不惊,淡看一切,依旧拥有一颗澄澈干净的心。
真好!
还想着,伊娃的车来了。
伊娃探头看见言溯,皱了眉:“你怎么也在?”
言溯不理,径自拉开门和甄爱一起上车:“嗯,肚子饿了。”
伊娃从后视镜里看言溯,眉头拧在一起,咳了咳:“我要和朋友吃饭,想带Ai一起去。”
甄爱眼珠转了转,她的意思是只带她一人?
言溯抬眸,淡淡看伊娃:“你不带我去,我就不准甄爱跟你去。”语调清淡,却像小孩儿耍赖。
“甄爱又不归你管。”
甄爱略微头大,和伊娃商量:“让言溯一起吧?”
“除非他保证不乱说话。”
甄爱刚要说好,言溯皱着眉,很不满意地开口:“我从来没有乱说话过。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意义。”
伊娃摇摇头,轻飘飘地说:“喏,废话废话。”
言溯抿唇,显然不高兴了,沉默半晌,说:“你不是和朋友吃饭,是约会,还想问甄爱对那个人的意见。哼!”
甄爱默默地坐直,呃,这个应该就是乱说话吧……
伊娃冷冷否认:“胡扯!”
“每次被我说中,你都说这句话,没点儿创意。”言溯鄙视完,严肃地证明自己的正确。
“从刚才到现在,你看了不下4次时间,你很重视;你拿着手机发短信而不是打电话,因为短信更间接避免尴尬;不过就算你对他很满意……迪亚兹警官,”
言溯冷淡地瞟一眼伊娃的亮片V字短裙,老学究式地皱眉,“你是不是穿得太暴露了?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我不喜欢。”
伊娃黑了脸,陡然发动汽车开得飞快。甄爱赶紧抓紧扶手,默默闭了眼,又是推理不是乱说,可你就不能等下车了再说?
伊娃的约会对象是华人外科医生林丹尼,是他主动追求的。认识方式很奇特,一见钟情。
那天,伊娃和助手们去医院扛尸体,刚上电梯,助手们尿急去厕所,伊娃就陪一群尸体立在电梯里。她一人抱不下,干脆手脚分开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让死人们斜靠在她身上。她背对着电梯门,歪着头自顾自唱起rap。
林丹尼从电梯边走过,听见有人唱歌,一扭头,一排死人差点儿没把他魂吓出来。好歹他是新晋的医生,也不会太害怕。
接下来,他做了件在伊娃看来很无语在甄爱看来却很萌的事。
他走过去,对那排人说:“呃,谁带你们出来的?”
问完才发现,他们当然不会回答。
歌声停止了,一排尸体后边摆着十字形的伊娃极度无语地抬头,鄙视地瞪他:“你为什么放弃治疗?”
这一瞪,林丹尼就深深地陷了,当场乐颠颠帮忙抱着个死人跟伊娃和助理们走了。
几人谈论的期间,服务员一直在上菜倒酒,听见他们的对话,一脸灰色,心想这人真不会说话,这么好的晚餐可要浪费了。
结果菜端上来,这四人,男男女女没一个面露不适的,全都淡定自若,继续一边讨论着尸体和爱情,一边喝红酒吃肉。
服务员凌乱了,这个世界不正常。
甄爱听林丹尼说,夸他那句话很可爱,怎么会想到问死人“谁带你们出来的”。
言溯默默地,不发一言。
言溯和林丹尼坐在桌子这边,甄爱和伊娃坐在对面。言溯略一抬眸,就见甄爱笑眼弯弯,望着自己身边的林丹尼。
甄爱很少笑的。就像欧文所说,她笑起来真好看……但人家不是给他看的。
他敛着眼眸,揪着眉毛,真奇怪,如此愚蠢的行为她为什么觉得可爱?
他无声地动着手中的刀叉,某一刻,放下刀具,端起酒杯喝了小半口。也就是这几秒的功夫,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伸进口袋里,划开手机,拇指飞快移动起来。
一边打字,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红酒,外带目光灼灼地看她。
甄爱感受到他的目光,迎视过来,只觉得玻璃杯后他的眼神浓郁异常,似乎带着点儿不满意。她想了想,以为他还在和伊娃赌气,这时口袋里手机一震。
掏来一看,竟是言溯发来的。
第一感觉是诡异,刚才他们在对视好吧,他什么时候发短信的?难道串号了?
可打开一看……
“那么笨又不合常理的话,有什么好笑的?のののの”
……这种语气除了他还有谁?
甄爱抬眸,无语地看他。他竟丝丝得意,脸上的阴霾稍微松散了些。甄爱不解,下一秒,手机里又蹦出一条信息:
“哦,为你笨笨的脑壳解释下,后面的の符号是Isaac的shit。”所以,前条短信里的一串东西是他那只鹦鹉的几坨便便……
甄爱回复了一个单词,收起手机继续和伊娃聊天。
言溯的手机一震,低头一看:
“幼稚 :P”
她说他幼稚?还吐舌头嘲笑他?
言溯绷了脸,不高兴了。她怎么这么笨?分不清幼稚的是林丹尼。林丹尼还傻乎乎地和尸体说话呢,多幼稚啊。
接下来的时间,言溯一言不发。
甄爱不理解他了,他很不高兴,真的。
半路伊娃要去洗手间,她在桌子下轻轻踢了甄爱一脚,甄爱蒙蒙地跟着起身。
对面的言溯极轻地蹙了眉,有研究表明,打哈欠是会传染的,但没有说上厕所会传染。为什么女生上厕所喜欢成群结队,真奇怪。
哎,难怪女厕所总是那么堵。
甄爱走时,随口对言溯道:“看着我的包。”
言溯木木地点头:“哦。”
两人一走,林丹尼便长长地呼了口气,赶紧拿纸巾擦擦脖子上的汗。
言溯飞快又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看着甄爱的包,说:“这里不热。”默了半晌,认真地问,“你有高血压?”
林丹尼:“……不是。”
言溯:“哦,高血糖?”
林丹尼:“……我才29岁。”
言溯仍旧一瞬不眨地木木地盯着甄爱的空位置:“年龄的大小只是几率问题,并非高血糖和高血压的必要条件。而且有些还是先天的。哦,对了,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清楚。”
林丹尼:……其实我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林丹尼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刚才本就紧张,现在被言溯一绕,完全懵了,好不容易说:“呃,我出汗其实是因为紧张。”
言溯一愣,带着点儿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又忘了从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的角度分析问题了。”
林丹尼:“……”
“不过,”他似有不解,“你为什么要紧张?这不合常理。”
林丹尼这下不太自在了,匆忙咽了一大口红酒,坐着端正笔直:“我很喜欢伊娃,我,怕她不喜欢我。”
言溯纹丝不动,回答简短:“她喜欢你。”
林丹尼一愣,眼中闪光:“她跟你说的?”
“不是。”
林丹尼眼中光亮熄灭。
言溯没看他,仍是执拗乖乖地盯着甄爱的包,像只忠诚的小狗:
“她今天穿了淡紫色,她的幸运色,还带了她的幸运手环,足以说明她对这个约会的重视。当然,作为唯物主义者,我本身坚定地不相信幸运物这种东西。
……言归正传,拿刚才来说,她和你说话时,手肘并拢撑在桌面,歪着头斜角30度靠在手背上,这个角度看上去最好看,她想吸引你。后来她把头发束起来,是因为她觉得她的脖子很漂亮,也是吸引的目的。而且,下巴脖颈和胸口在心理学上都有性暗示的作用。”
默了半晌,“呃,最后一句话当我没说。”
林丹尼瞠目结舌,心里的紧张完全放下了。
周围的服务生竖着耳朵听,看着言溯,眼光里满满都是崇拜,这简直是活生生的把妹神器啊!
言溯眼珠转了转,斟酌半晌,问:“你,你怎么知道你喜欢她?”
这个问题让林丹尼再次紧张,难道言溯在以伊娃好朋友的身份质疑他,他颤声问:“什么意思?”
言溯奇怪了:“你对这句话有理解障碍?还是这句话里有生僻词?”
他开口不过短短三分钟,林丹尼就知道他不是正常人,所以叹了口气:
“我当然知道我喜欢她。我想每天见到她,想拉她的手,想和她拥抱亲吻,和她睡在一起。和她一起做很多事,比如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喜欢的东西和工作……”
言溯拧着眉,细细想着,他最近天天见到甄爱,昨天分别了十个小时,他想过她,他拉过她的手,抱过她,和她睡在一起过(人家说的睡不是这个意思啊喂),他们一起去游乐园玩(玩了?),他们一起看过电影吃过饭,讨论很多,童话糖果工作和杀人犯。
嗯,他还背过她,比林丹尼说的多一样。
言溯很满意,不说话了,乖乖看着甄爱的包。
林丹尼滔滔不绝地说完,发现言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在听了,而是盯着虚空,便好奇地问:“嗯,从刚才到现在,你都在看什么?”
“我在帮Ai看包。”他认真地看着,像要把那小小的米色包包看出花儿来,隔了半晌,不太赞许地说,“刚才她说话你没听到吗?你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度不灵敏。”
到底是谁不灵敏!
林丹尼泪奔:伊娃你们快回来。
伊娃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补妆,甄爱立在一旁看着,表情一丝不苟。对她而言,伊娃的化妆包就像百宝箱一样,一下一下蹦出色彩斑斓的东西来。
伊娃从镜子里瞥她一眼,笑了:“Ai,见你那么多次,你从来都不化妆?”
甄爱摇摇头:“嗯。”
伊娃继续笑:“Ai还年轻,不需要化妆啦。”
伊娃是言溯的大学同学,她已经够天才了,却还是比言溯大四五岁,自然也比甄爱大。
甄爱看着伊娃眼角眉梢都笑意盎然的样子,好奇又认真地问:“伊娃,你很开心吗?”
伊娃正在涂唇彩,听了这话,笑容更大:“当然了。”
说到这儿,眼珠一转,“哼,S.A.那个怪胎算是说对了一句,我带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看法。”兴奋的语气,“你觉得丹尼他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甄爱点点头,又不好意思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
“足够了。”伊娃笑得甜蜜,忽然就探身过来抱抱甄爱,“Ai,谢谢你!”
甄爱一愣,顿感温暖。
其实,应该是她说谢谢,这样帮朋友参考男人的经历,她从来没有。可伊娃信任她,给她这个机会。她才是觉得最开心的那个。
既然是朋友,甄爱决定多嘴一句:“那,我看你对丹尼好像很慎重的样子,你们要……”
“我要和他在一起,做男女朋友。”伊娃很开心,不经意打断了甄爱的话。
甄爱默默闭上嘴巴,疑惑,她还以为他们要结婚呢。
伊娃对着镜子照:“这次我想和丹尼维持稳定的关系了,以前的那些都只是生理和肉体上的。是搭档,不是男朋友。”很典型的美国人思想。
甄爱纳闷了,生理搭档→男朋友→未婚夫→丈夫,这么多程序啊,和一个人一路下来不是更方便么。
但她只是想想,没有说什么。
她很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爱情方式,没有优劣,也没有谁比谁更高级。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伊娃手中荧荧的唇彩吸引了过去。因为童年的缺失,她对彩色的东西和小孩子的东西向来没有抵抗力。
伊娃收拾化妆包的时候瞥见甄爱直直的目光,笑着把唇彩递给她:“你也涂一下吧。”
甄爱摇摇头,认真地回答:“我怕会忍不住舔嘴唇,把它吃到肚子里去。”
伊娃扑哧笑了,把唇彩往她手里塞:“试一下,肯定好看!”
甄爱看着像果冻一样的色彩,心里是想尝试的。犹豫半刻,拿起来对着镜子往嘴唇上一抹一抹地涂。
伊娃立在洗手台边看着,忽然问:“Ai,你和S.A.怎么样?”
甄爱手一抖,粉色的唇彩瞬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画了一条口子,像大大的咧着嘴的笑脸,很是滑稽。
“什么?”她惊讶地瞪着伊娃。
伊娃看她惊慌的模样,笑得更开怀,抽了纸巾递给她:“你们很亲密呢,装不知道?”
甄爱一边傻眼,一边脸蛋急速升温。
伊娃也给自己抽了方巾擦手:“我们上大学时,我16岁他12岁,到现在整整11年。”伊娃微微眯起眼睛,有些感慨。
“我都没意识到,认识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一个小布什,一个奥巴马……又一个奥巴马。世界都变了,他也从当年的小怪胎成长为了……大怪胎。”
甄爱被她这番言语逗笑了,表情丰富的伊娃夸张地挑挑眉:“真的。我和他这对老同学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哪怕一次身体接触……”
甄爱正在擦脸,听了这话,眼睛都差点儿瞪出来。
“包括男生同学。他不和任何人有身体接触。除了欧文,他朋友也很少……”伊娃忽然顿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差点儿忘了Alex,那也是个天才呢。”
Alex?
甄爱从来没听言溯提起过。
伊娃:“好像是他读博士时的同学。”
甄爱回过神来,言溯提起过,是那个用炸弹白线骗了言溯的人。
“他和很多同学一句话都没讲过。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伊娃翻了个白眼,“这话是那个自恋鬼说的,他的原话是,‘迪亚兹,尽管你的智商只有143,我却不嫌弃你,你不觉得荣幸吗’……”
甄爱听着,轻笑出声,果然是他的风格呢。
她忽然很开心,要是有一整天的时间,能专门听伊娃讲言溯以前的事就好了。她好想知道他上学时的模样。
可伊娃话锋一转:“Ai你仔细想想,他带着你到处跑,正常吗?”她笑眯眯的,“虽然S.A.对你就像我们正常人的互相交流,但考虑到他从来不正常,所以,你知道对他来说,你有多特别吗?”
甄爱被她这番话说得耳热心跳,赶紧以洗掉唇彩为由,放水洗脸。
伊娃紧追不舍:“再说,那天在华顿高中,我看到他拉你的手了。”
甄爱一惊,那天晚上,他哪里是拉她的手,他是捏住了她的胸好不好?甄爱别过头去,小声嘟哝:“是因为我差点儿摔倒。”
伊娃听了她的解释,又想起往事,脸立刻灰掉:“去年我也是脚滑,结果他站在楼梯上,第一反应不是拉我,而是掏出手机打911叫救护车。”
甄爱扑哧一声笑,赶紧忍住。
伊娃倒无所谓:“台阶只有10级,擦伤都没有。可他这个怪胎,我恨他一辈子!”
甄爱再次没忍住笑。
要出去的时候,甄爱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伊娃,能借你的手机上个网吗?我的忘带了。”
伊娃把手机递给她。
甄爱心里一直想着哈维的话,可她带的应急手机不能上网,又不好找言溯借怕他怀疑。这下拿了伊娃的手机,就立刻在各大校园的BBS上搜索关键词,thousand miles, my medicine。
很快找到一个很多论坛都有的帖子,标题tips to impress your girl(如何获取女孩芳心),里面列举了很多情话。其中就包括大量甄爱熟悉的,看她看来,全都是威胁。
帖子最开始是5年前,出现在甄爱曾经隐瞒身份就读的高中,后来就四处传开了。
甄爱看着那些被人上千次转载的内容,不知道是无望还是放松。这些话早在N年前他就说过,他居然放到网上,让她身边的同学们都学会。日常里有人说起来,就时刻在提醒她想起旧事。
呵,用这种方式吓唬她提醒她,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转念一想,那这几次的事,会不会就是巧合呢?
但杰森的黑白线仍旧无法解释。
甄爱此刻虽说不上提心吊胆,但也不甚明朗。如果不是巧合,他找到了她,为什么不像以往直接来抓她?
她想不通,默默把手机还给伊娃,和她一起出去了。
洗手间里安安静静的,半刻后,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镜子前站定,黑眸幽暗。修长的手从洗手台旁的纸篓中捡起一张纸巾,那上面还粘着淡淡的粉色唇彩。
他捧在唇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仿佛品尝到了最甘甜的空气,肆意而痴狂地勾起。
半刻,他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枚口红,在洗手间的玻璃上缓缓写了一串字:for you, a thousand miles!
等甄爱回到座位,言溯很满意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收回目光,眨巴眨巴眼睛,觉得盯着的时间久了有点儿酸痛,又抬手揉揉。
甄爱诧异了:“你眼睛痛?”
“没有。”言溯抬眸,整好撞上甄爱因害羞红扑扑的脸,他古怪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你的脸看上去像番茄酱?”
甄爱:“……”
不加后面那个酱可以么……
甄爱不回答,神色尴尬,伊娃却颇显得意,唇角弯弯。
言溯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问:“是不是迪亚兹打你了?”
甄爱:“……”
吃完饭后,和伊娃林丹尼告别,甄爱猛然想起她和欧文说好了晚上十点出实验室的。现在已经九点半。
甄爱手机没电了,还是不借言溯的手机,赶紧走到路边电话亭给欧文打电话,等到电话接通,小声道:“欧文,不用去接我了。”
“你在纽约?”他看了电话显示。
“嗯,我把剩下的研究程序交给赖安了。”甄爱声音里底气不足,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撂下工作乱跑,总觉是渎职,心中有愧。
欧文听出了她的无措,软下声音,安慰:“没事的,Ai,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甄爱脸红了,声音更小地辩解:“我没有乱跑,我只是,”撒谎的时候,人的脑子总是转的飞快,“我来这儿是因为,明天要受审了么。就上次撞警车的事。”
欧文笑了:“你要是不想出庭,我可以帮你解……”
“不用。”她望着电话亭外等她的那个高高瘦瘦的黑色身影,握着电话别过身来,一低头,见路灯把言溯的影子拉得极长,他的肩膀就靠在她的脚边。
她心里荡漾着莫名的情愫:“不用啦,我不想弄得很特殊,就像普通人一样吧。再说……言溯他,和我一起呢。”
最后这句话说得她又耳朵发热。
欧文的注意力却在“普通人”这个词上,心弦像被拨动一般,陡生感慨,是啊,如果甄爱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无忧无虑地上学工作,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那该有多好。
或许,她也是期待的吧。
欧文没有再阻拦,想鼓励她却不会,只好笨笨地又重复了一句:“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二天是言溯和甄爱撞警车案的庭审日。后来甄爱才发现,和言溯一起受审并非什么美好的回忆。
其实甄爱神经比较大条,坐在小法庭的候坐席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
席间坐满了人,都是什么酒驾袭警抽大麻当街闹事毁坏公务之类的,一个个都等着按秩序接受审判。
就坐时,甄爱看到了当初和他们一起关在拘留室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也认出了甄爱和言溯,几个愣头的小伙子瞬间跟他乡见故人一般激动,跑过来和甄爱打招呼:“嘿,好巧啊!”
甄爱觉得好玩,应了一声。
言溯倒十分淡定,没事人儿一样,坐在原地发呆。
年轻人好奇地看了一眼,现在他们清醒了,一看言溯那样就不像是掀人裙子的人,就小声问甄爱:“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起来的?”
“哦,我们把两辆警车撞坏了。”甄爱很诚恳。
小伙子们都瞪大了眼睛,半晌后竖起大拇指,赞道:“酷!”
甄爱愈发觉得他们太可乐,笑了,刚要说什么,言溯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在命令甄爱:“不许听他们说话。”
哼,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看你乐呵呵的傻样。
甄爱不明所以:“为什么?”
言溯紧紧抿着唇,表情很平静,但也可以从轻拧的眉间看出几分不爽。
甄爱不明白他怎么好好的突然又闹脾气,斟酌半晌,哦,该不会是上次在关押室里,这几个年轻人说他掀人裙子吧?
甄爱登时就乐了,刚要取笑言溯,没想他在她开口之前,就斩钉截铁地鄙视:“哼,因为他们笨。”
几个小年轻囧灰着脸,挥了挥手以彰显他们的存在:“呃,我们听得见呢!”
言溯理都不理他们,只看着甄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有你,你已经够笨了。和智商比你还低的人说话,你会更笨的。”
这言外之意是,看我看我快看我,我智商高,你应该多和我说话。
但甄爱没有听出来……
她白他:“你,你就会拿智商说事儿。有本事你说点儿别的!”
言溯很认真地和她探讨:
“甄爱小姐,我刚才说的话其实很容易反驳的。你只用说‘哼,我的智商比你低,你和我说话那么多天,你变笨了没有?’……这样,我就会哑口无言了。”
“而你,会因为让我无话可说,而获得逻辑和言语较量上的成就感。这样,”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就会很开心,然后,你就可以对我笑了。咳,这种笑容,才是有意义的。”
说罢,冷冷瞪了那几个小伙子一眼,那意思就是,对他们笑是没有意义的,应该杜绝!
言溯说到此处,感叹自己的贴心。但是,他虽然营造了这绝佳的条件,可甄爱并不领情,而他也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语气满是体恤,“我好不容易说出一句没有逻辑又不合情理的话,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却没有抓到。甄爱小姐,我深表痛惜。”
坐在他们前面的小伙子们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人脑子绝对不正常!
甄爱:“……”
他是故意气她呢吧,不,他没有那么无聊;甄爱可以预见,他是真心希望和她的言语碰撞一下的。只是,他的思维和沟通方式真的……好气人。
甄爱木着脸,不说话了。
言溯见她不回答,深深蹙眉,她怎么了?
他坐直身子,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久,社会心理逻辑密码生物化学各个学科搜集了一遍,还是分析不出来。
他拧着眉心,小幅度地碰碰她的手臂:“甄爱。”
后者目视前方,不理。
隔了一秒,他推推她:“甄爱。”简爱
隔一秒,又碰碰:“甄爱。”逆水寒
甄爱扭头,颇不耐烦:“干嘛?”瓦尔登湖
言溯一愣,眨眨眼睛,说:“我刚才的意思,不是鄙视你的智商。”
甄爱继续面无表情:“……这句话真让人安慰。”
言溯思索了一会儿,慢慢道:“嗯,我听得出来这句是反话呢。”
甄爱立刻没好气地瞪他,他又是一愣,脸色闪过一丝尴尬,咳了咳,继续解释:
“你看,在我最心爱的学科上,我把我最不可能犯的逻辑错误留给你,让你反驳我。这是一种多么,咳,亲近的行为。呃,你是我的朋友,其实我,嗯,在向你表达……亲密。”
前边的小伙子们惊恐地对视:翻遍全世界,有人这么表达亲密的吗!!!!
但甄爱其实早就理解了他的心理,不过是傲娇地生气。现在他低声来哄她,还解释得这么明显,她心里窃窃地欢喜,脸上染着极淡的红色,嘟着嘴眼神飞到另一边,哼哼一声:“你这个怪胎!”
可话里怎么都有点儿嗔怪又娇笨的意味,一听就知道和好了。
小伙子们泪流:这不科学!
言溯见她好了,极轻地弯弯唇角,继续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甄爱乖乖坐在位置上,等着受审。
坐着坐着,原本轻松的心情渐渐不复存在了。法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读被告犯的错处,以及处罚结果。这也太……难为情了。
虽然大家犯的都是小错,可纵观整个法庭,今天待审判的就只有她一个女的。纵使她如何的后知后觉,随着时间一步步推移,她只觉得面红耳赤起来。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逃跑的时候,法官已经念到他们的名字:
“S.A.Yan, Ai Zhen.”
来不及了。
甄爱硬着头皮站起来,和言溯一起走到法庭中央的受审台前,在一庭人的目光里,恨不得把脑袋低到地上去。
和她不同的是,言溯居然站得笔直,挺拔得像棵树,茁壮又精神,完全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垂眸看了一眼甄爱,奇怪,刚才他们和好了,怎么她又不开心?他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她的动态,遂微微朝她倾身,小声道:“怎么了?”
甄爱叹气,要是她的神经有他的那么粗,就好了。
甄爱不回答,没想到背后忽然被人一戳,她一个始料未及差点儿趴在台子上。及腰高的木台轻轻一声响。
宣读“罪状”的法官抬了抬眼皮,颇有微词地看了甄爱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继续:“言溯与甄爱于20XX年4月2日在纽约州……”
甄爱怒目扭头看言溯,他依旧波澜不惊。
她飞快站直,知道他戳她是因为她没有回话,遂狠狠瞪他一眼,低声咬牙道:“我觉得丢脸。”
言溯不理解:“为什么丢脸?我不觉得。”
甄爱逮到机会,立刻讽刺他:“因为你厚脸皮!”
言溯皱了眉。甄爱以为他生气了,没想到下一秒,他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拧了一下,一副科学钻研的表情。
甄爱:“……”
他揪揪自己的脸,弓身凑近她,无比认真地说:“不厚。”末了,怕她不相信似的,加了一句,“不信你捏捏。”
甄爱差点泪奔。
法官还在勤勤恳恳地宣读:“根据X号治安管理条例,本庭宣判两位当事人23小时社区服务……”
甄爱觉得他是故意的,怒了:“我说错了,你不是厚脸皮,你是没脸皮。”
“你怎么知道,你摸过?”
甄爱一愣,扭头一看,他并没调戏或是逗弄,相反他的表情相当认真:“甄爱,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个人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甄爱扶住额头,回答:“我觉得不自在,是因为站在这里受审,很尴尬,很羞愧。”
言溯思索片刻,好心安慰她:“不用羞愧,美国有将近一半的人都站过被告席。”
甄爱听了,精神振奋地住机会:“哈!逻辑学家犯错了,人家有没有被告过,和我觉不觉羞耻没有关系,你……”
“你们两个可以停止讲小话了吗?”法官抬着眼皮,极度无言地看着他们俩。
法庭里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她身上,包括法庭记录员。
甄爱被点名了,窘得恨不得钻地洞,头低得更低。
法官静默着,等她认错,而甄爱却不知道法官的意图,依旧垂着头。只觉现在的沉默让她尴尬得要死。
言溯瞟了甄爱一眼,复而看向法官,点点头,很诚恳地说:“是,我们已经讲完了。”
这话是在认错么……
法官:“……”
法官不满地咳咳一下:“都到法庭上了,你们就不能耐着性子听听话?”
言溯听言,很诚心诚意地说:“法官大人刚才说的话,我们其实都认真听了。”
法官推了推眼镜,挑起眉毛:“哦?我刚才说了什么?”
言溯面无表情语速极快地复述:“言溯与甄爱于20XX年4月2日在纽约州X号公路袭击警车…bla…根据X号治安管理条例,本庭宣判两位当事人23小时社区服务…bla…你们两个可以停止讲小话了吗?”
前面一大段话一字不差,让所有人瞠目,而最后一句话让庭内静默了半秒后,瞬间爆笑一片。
言溯绷着脸,完全不明白笑点在哪里。
甄爱赶紧扶额,半遮住眼。
法官见怪不怪,淡定地说:“言先生,你是想藐视法官吗?”
言溯十分不解,他那么有心,还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他的话,这不是表示尊重吗?他没有想明白,但还是微微颔首,规矩地回答:“No, Sir!”
法官也是宽容大度的人,没有为难,继续宣读。
甄爱没精打采地走出法庭,一路上都耷拉着脑袋。言溯看了,不解:“甄爱,为什么你看上去像一只被人揍瘪了的茄子。”
甄爱忿忿抬头,瞪他:“我是被你揍成这样的!”
言溯更加不理解地蹙眉:“揍你?可我今天都没有碰过你。”
说到这儿,仿佛提醒了自己今天的任务没完成,赶紧抬起手,依旧笨笨地在她肩膀上拍拍,一下,两下,以示安慰。
可脸上的表情没调整好,僵僵地说:“甄爱,不要难过。”半晌,加一句,“我会陪你的。”
甄爱被他机器人一样不会带感情的声音弄得哭笑不得,瘪嘴:“什么陪我?说那么好听!你自己也受了处罚,本来就要去社区服务的。”
这话一说出口,她突然心情很好。
啊,就像言溯说的,每次能够反驳到他,她都莫名地心情好。这,果然是增加亲密感的好方法呢!
言溯奇怪地敛起眼瞳,语气探究:“咦,甄爱?为什么你这下反应这么快?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甄爱:“……”
她真想一脚把他从大理石台阶上踹下去。
言溯见她变脸了,赶紧又伸手,一下,两下,拍拍她的肩膀,低下声音哄:“甄爱乖,不要生气。”
甄爱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愣愣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心就像是被一双温暖的手捧着,瞬间平静又安宁,还有丝丝的安逸感。
一回想,这么久以来,他从欧文那里习得的拍肩膀方式,一直都在用,从来未熟练。学习实践了那么久,还是笨拙又生涩,每次都像在拍一个各种微生物病菌集合体。
可即使如此,每次的鼓励和安慰,甄爱都可以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
她慢慢走下楼梯,望着春天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甄爱乖,不要难过;甄爱乖,不要悲伤;甄爱乖……找出哥哥的死因,给他报仇!
言溯立在台阶上,见她再度不知不觉走到他前面去了,仍旧是标志性地背着小手昂着头。长发搭在衣服帽子上一跳一跃着。
阳光点点,她的声音很轻柔:“言溯,帮我解答密码吧。”说罢回头,阳光沉入她漆黑的眼眸里,看上去有种陌生的深沉,“我不为难你,我告诉你那个密码的来历。”
言溯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清风吹过他的风衣,衣角翻飞。他双手插兜,目光隽永地看着几级台阶下的甄爱。
其实,那天背醉酒的她回家的路上,他就决定,不管那个密码的用处是什么,只要甄爱开口,他都会帮她。
没想到,她如此尊重他的解密条件和处事原则;更没想到,她已足够信任他,愿意开口向他讲述。
无论是哪一条,都叫他陡然间心如擂鼓,一下比一下猛烈,像是要从胸腔蹦出来。
甄爱一步一步上台阶,朝他走过来,到他下边的第二级台阶,站定。
她仰望着他,再度笑了:“CIA,SPA组织,一百多位顶级解密专家都束手无策的密码。言溯先生,你想挑战吗?”
言溯先生,这也是我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
时隔近两个月,再次进入山间,正值盛大的春天。
当初银装的树木全换了翠绿的叶子,蓊蓊郁郁,欣欣向荣,茂盛得几乎遮住蓝天。甄爱把头探出车窗外,望着天空中的新绿和湛蓝,心情豁然开朗。
她小声地喊:“好漂亮啊!”
欧文正在开车,听言扭头看她一眼,她的头整个儿探出窗外,敞亮的天光中,她的笑脸白得几近虚幻,像要融进窗外流淌的绿色里。
他收回目光,目视前方,温温地笑:“是啊,好漂亮。”
前方的丛林和天空水一般流过,这段漂亮的旅程要是再多走一会儿就好了。
汽车到达城堡前,甄爱立刻蹦下车。和冬天不一样,现在城堡前的空地上全是青青的小草,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中。
甄爱几步跑到门前,摁了门铃,余光瞥见门脚放着什么东西。一低头,就见一尾鱼在小小的玻璃缸里孤独地游弋,一只白色的鹦鹉站在绿色的吊架上,无比傲娇地扬着头,吐出一个字:“idiot!”
甄爱一愣,哟,小鹦鹉也会骂人呐。
这平淡又欠扁的语气,和它主人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她刚要回嘴,说你才是笨蛋。
没想鹦鹉话没说完,小脑袋转了个方向,对着门小声嘀咕:“idiot!S.A. is an idiot!”
甄爱:“……”
难怪被扔在门口……估计是和言溯吵架了。
不过,小鱼是无辜的,人家肯定什么也没说啊!
正想着,却见小鱼摇摇尾巴,浮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像在声援小鹦鹉。
……活该被赶出家门。
门内传来了脚步声,甄爱想如果是言溯来开门,她应该给这两个小家伙说情的。不想小鹦鹉扑腾扑腾翅膀,声音嘹亮又高亢:“genius!S.A. is a genius!”
甄爱:“……”你情商比你家主人高多了……
开门的却不是言溯,而是女佣。
小鹦鹉仰着头,豆豆般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发现来的不是自家主人,估计还是进不了屋。它可忧伤了,收起白白的翅膀在架子上蹲好,不说话了。
甄爱想笑,俯身把小吊架和鱼缸捧起来。marie忙说:“先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会生气的。”
甄爱看着手中的一鸟一鱼,耸耸肩:“可已经碰了,就多碰一会儿吧。”说着,把鱼缸递给欧文,两人一起进去。
换鞋时,鹦鹉扭了扭脖子,特平静地对甄爱说:“thank you, human.”
甄爱:“……”
这语气,果然是言溯的鹦鹉。
走过宽敞的走廊,前方传来一声悠扬而苍茫的音符,让甄爱蓦然浑身一颤。
她抬头仰望,这才意识到图书室的穹顶或许经过专业的音学设计,天然的音响效果,好得像歌剧院。
古老的图书室里回荡着空灵而震撼的钢琴音。
太阳升起来了。
或金黄或雪白的天光从高高的彩绘玻璃窗上投射下来,水紫,浅蓝,淡绿,粉红,鹅黄,透白……光线将钢琴前的年轻人笼罩。
他挺拔而消瘦的身子笼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虚幻得不真实;低眉间,侧脸清秀绝伦。
白皙修长的手指载着五彩的光,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甄爱和欧文在一旁侧耳倾听,连鹦鹉也乖乖地歪着头,一动不动。
甄爱望着白色钢琴旁那个修长的身影,心里蓦然潮水般弥漫上一种期待又忐忑的情愫,很陌生。自从遇到言溯后,这种情愫一天天来袭,一天天明显。让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是悄悄地躲在后面观望,这一次,她期许着获得回馈的注释和目光。
这种情愫让她的心情像夏天般阴晴不定,偶尔激动又兴奋,偶尔无望又哀伤。
她不知道,有一个更确切的词,叫作爱慕。
一曲完毕,甄爱沉浸在时光一样亘古的音乐里,不可自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鹦鹉,它扑扑翅膀,欢乐地说:“bravo!”
言溯神色疏淡地合起钢琴盖,头也不回:“谁准你进来的?”
鹦鹉在架子上蹦跶一下,四处张望,不好意思地道歉:“S.A., I’m sorry!”
它的声音像机器人小孩儿,甄爱听着心都软了,忍不住摸摸它的头,小家伙和她不太熟,往一旁缩了一下,羽毛滑溜着呢。
甄爱也不问这一人一鹦鹉是为什么吵架,她把Isaac放在一边,走到言溯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字母的纸,递给他:
“我哥哥的密码,他说是一个地点,那里放着他留给我的东西。我猜他是放了什么秘密。”
言溯瞟一眼密码纸,指出不对,“这和你上次给我的不一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甄爱给过他密码,他看一眼就扔在一旁,后来又出于保密性特意把它销毁。
当时的那个他只看了开头,但他记得很清楚,和这次甄爱拿来的不一样。
甄爱坦然地笑笑:“我一开始不确定你会不会帮我解密,当然要防一手。”
欧文一愣,担心言溯会生气,但后者只是微微挑眉,语气中似乎有赞许:“不错。”
他说着,把密码纸平稳地放在钢琴上,自己后退一步坐进轮椅里,把钢琴凳留给甄爱。
欧文呼出一口气,微笑看着。他很开心甄爱终于肯说出来,让言溯帮她。尽管很想倾听,但他更尊重甄爱的隐私。所以他毫不流连,转身离开。
甄爱瞥见他的身影,唤:“欧文你去哪儿?”
欧文顿住,走过去拍拍甄爱的肩膀,声音沉稳:“Ai,加油!”
言溯默默看着,也凑过来拍拍甄爱:“Ai,我很期待。”
甄爱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他在期待什么?
图书室内恢复了安静,甄爱坐在言溯面前,听见胸腔里她的心怦怦乱撞。她没有朋友,也并不习惯倾诉,对她来说,这是比科研还困难又恓惶的事。
可一想到心里埋藏好久的事终于可以在今天都说出来,她又格外期待,很快收拾好情绪:
“SPA组织是我从小就生活的地方,我住的那里是科学家基地,外面一望无际全是崇山峻岭。我17岁以前一直生活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那就是我人生的整个世界——没有国家,没有城市,没有电影院,没有游乐场……一切和社会有关的东西,都没有。
那里有很严格的出入管制。每个人出去,去哪儿,去多久,都会受到监控。平时也很少有人出去,因为基地里有很多科学家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大的孩子,也有我们的老师,教我们学习语言,教我们做研究。军火,化工,生物,各个学科都有。
那里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图书馆,里面放着古今典籍,科研史料,还有每月都送进来的核心研究期刊。以及,”
甄爱不好意思地拂了一下头发,“从各国政府盗取的机密资料。”
欧文才走出图书室,脚步顿了顿,脸渐渐发白。
他无法理解,当今世界怎么会存在这种类似监狱的地方。而甄爱那么小就被关在那里,没有自由,想想便叫他心疼。
言溯表情淡静,微微赞叹,那个组织果然高效。
现代社会的天才越来越少,是因为让人分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专注力不够,毅力和坚持太难。而在甄爱的世界,他们远离信息爆炸,一辈子只接触几样东西,深入钻研,精攻于此。难怪甄爱小小年纪在17岁时,就有资本和政府谈条件了。
但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或许热爱科学,甘愿为此青灯苦烛寂寞一生;她或许热爱繁华,潇洒度日恣意享受人生;无论哪种选择都没有高低贵贱。
这才是社会应有的多样与百态。
可甄爱没有选择,她的人生一开始就被套进模具,被动地承载了一种最寂寞的使命。
把人当做工具一样使用,何其残忍。
言溯看住甄爱,她低着眉,白皙的脸上始终平静,像是早就习惯了。
“习惯”这个词让他的心一抽一抽地不适,夹着陌生而无处发泄的憋闷。可他唯一能做的,或许也只有帮她解开那个密码。
他压抑住胸腔内不太平静的情绪,不免苦笑自己的浮躁不宁和莫名其妙,他问:“组织并不是只有科学家和那个基地吧?”
“嗯。”甄爱点点头,“就像一家大型企业,搞研发的只是少数人,真正庞大的是市场物流营销客服等等。我们只是组织的极小一部分,真正的,应该遍布全世界吧。”
甄爱原准备解释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可言溯听一遍就明白了,道:
“我猜,各地的政府,民营机构,大学科研,垄断企业,命脉公司,都有被组织控制、收买或安插的人。”
甄爱一愣,呆呆地点点头。不明白言溯怎么知道,更不明白他此刻眼中一闪而过的光是什么。
言溯说完,心里却划过另一丝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正因如此,甄爱才总是那么快就被组织的人找到,他们的眼线无处不在。或许是某个护士,大学老师,警察,法官,出租车司机……
但这只是猜想,没有证据。
甄爱轻声道:“组织把研究出来的军火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卖给恐怖组织,或第三世界的政府民间机构,赚得大笔的钱收买成员。这些成员从各自工作的领域偷取精华信息反馈给组织。组织再把这些信息用于科研基地,或者转手高价卖出。总之,它永远都是获利的一方。”
言溯沉默不语,越是庞大机密的结构,管理就越严格,对待叛徒和泄密者的处罚也就越……
他打住,不肯去想。一瞬间,蓦然蹦出一个想法,要是以后可以时刻看着她守着她就好。
可他和她没有任何口头的承诺和约定,也不像欧文有保护上的契约关系。
言溯皱了眉,一定要想个方法把他和甄爱绑在一起。
“我哥哥不在基地里,我打听到他在某个科研机构工作,做化学。但具体干什么、在哪个城市生活,我都不知道。即使是亲属,成员和成员间也是不允许透露身份和任务的。”
说到这儿,甄爱微微一笑,脸上有淡淡的幸福:“我哥哥很好呢,他给我寄很多好玩的东西,而且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讲他经历的好玩的事情。整整5年,从他离开家的那天到后来他消失。”
甄爱的笑容淡了一些。
言溯于心不忍:“他只是消失,不代表他死了。”
甄爱的脸色变得苍茫:“他要是知道我逃出来,一个人,那么孤单,他一定会担心。如果他还活着,他不可能5年都不联系我。是,我换了身份,可他很聪明很厉害,不会找不到我。而且我还看到了他碎裂的手指,上面纹着我的名字。或许你说他只是受了重伤,可是,”
她神色落寞,低下头。
“我感觉得到,哥哥他,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言溯原本想说或许你哥哥被囚禁,写了密码让你去救他,但又觉得不对。那样一个心疼妹妹的哥哥,是不会让她去犯险的。
“我怀疑哥哥在完成某个任务的过程中出事了,或许这个密码和他的死因有关。”
言溯的心中闪过一丝怪异:“这个密码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甄爱一愣,垂下眼睛:“他消失的前一天打电话告诉我的。他知道有人监听电话,但他说组织的人一定解不开。他还说让我想想小时候他说的话。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言溯不经意点点头。他前所未有地认真去倾听别人的故事,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还想了解更多,还想问她关于她父母的事。可话到嘴边转了很多圈,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她今天说的够多了。
他不问,甄爱却没有一丝悲伤地说起:“还有我的父母,他们是研究生物武器的科学家,因为违反组织的规矩,被处决。”
言溯一怔,盯着甄爱,可她只是低着头,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看上去比之前更安静,静得像心都是死的。
她像在陈述客观事实,毫不带感情,“我知道这是罪有应得。他们研究的东西杀了很多很多人。就像原子弹,是邪恶而血腥的。”
言溯揣摩着,听出异样:“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谁教我。他们本来就是那样!”她双手握成拳,紧紧摁在膝盖上,整个人都在极轻地发抖。像是气的,可比起愤怒,她其实更悲伤,更痛苦。
言溯良久不语,面对她的一切,已经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
他缓缓倾身,手伸过去,稳稳重重地覆在她紧握成拳的小手上,用力握住。她突然就不抖了,呆呆盯着他的手,整个人僵硬起来。
他不管,继续靠近她,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细语:“Ai,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孩。”
甄爱固执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的额头被他用力抵住,莫名传来力量。
她只看得到他修长的弹钢琴的手,那么白皙好看,握着她,像握着她的心。她默默疼痛而颤抖的心瞬间就得到抚慰和安宁。
他沉稳又令人心安的声音就在耳边,好听得让她想落泪。
她只有这么一个秘密,沉重又黑暗。可是天啊,她如此信任他,想说给他听,她希望他了解,希望他倾听;可她又是那么忐忑,希望他不要嫌弃,害怕他怜悯或同情。
可他没有,他只是给了她最公正而崇高的待遇——尊重。
见她久久不回应,他近乎难过地叹了口气:“啊,原来你忘记了。”
甄爱回过神来,赶紧小声:“没有,我记得。”说着一时心急,拨浪鼓似的摇摇头,这下蹭到他额前的碎发,肌肤间轻轻地摩挲,痒痒的,一直到心底。
他清温道:“你逃出来,和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做斗争,这需要多大的勇气。看你瘦瘦小小的,身子骨里哪儿来那么大的力量?”
甄爱的脸庞渐渐绯红,言溯却愈发握紧她的手:“一天又一天,我发现你你越来越坚强,越来越让我佩服且欣赏。”
甄爱脸全红了,小心翼翼抬起眼帘,望住他的眼睛。他浅茶色的眼眸湛湛地像夏天的水塘,清澈澄亮,那里可以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她心弦微颤。
他,真好。
其实,她是有私心的。如果不久后的一天,密码解开,她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希望有个人记得她。记得她的所有。
她希望,那个人是他。
她笑了:“谢谢你,言溯。”
言溯这才缓缓松开她,心尖却划过极淡的一丝不舍,不舍刚才抵着额头互相看进内心的亲密。但他最终还是坐直身子,目光移到密码纸上。
98. 23. 15. 85. 85. 74. 66. 93. 78. 96. 87. 65. 86.
C. E. G. P. D. O. R. X. A. U. Q. L. I.
GV. DJK. KWX. QM. RB. BC. HV. NE. UG. LT. AY. PZ. SF
943. 734. 151. 215. 186. 181. 194. 237. 278. 117. 121. 141. 245.
49.01.13.01.71.67.61.35.45.27.03.31.35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说:“我需要三天时间!”
甄爱点点头,尚不觉得任何异样。角落里的小鹦鹉拍拍翅膀,引吭高歌:“idiot, S.A. is an idiot!”
甄爱没忍住笑。
言溯冷冷瞟它一眼:“Isaac,你希望我把你的毛拔光吗?”
“NO!NO!”小鹦鹉鸣叫两声,立刻闭嘴。
言溯不再吓唬小鸟儿了,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丝阴霾,他解密从来不需要那么久。三天对他来说,太长了。
刚才听甄爱说话的间隙,他的另一半大脑就已经开始运转,摩斯维吉尼亚凯撒二进制ECC四方波雷费ADFGVX希尔栅栏密码加变体,单词移位数字转化,频率分析……不对。
他是化学家,和化学有关的专有名词特殊年份,同位素,元素周期表,元素字母代表,电子分子质量……都不对。
他甚至在几分钟内解出了很多有意义的句子。可没有一个和地点有关系,也没有一个能进一步分析解密。
甄爱那天对他说:“CIA,SPA组织,一百多位顶级解密专家都束手无策的密码。言溯先生,你想挑战吗?”
那句话没有夸张。
他现在,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他隐隐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对。
甄爱坐在车窗边,白白的手指戳在玻璃上,一环又一环儿地画圈圈玩。玻璃颜色深,言溯的影子映在上面,薄薄的一层。
甄爱小心翼翼戳戳“他”的脸,指尖的触感又凉又滑,她不禁偷偷地笑,像摸到真人一样怦然。
“他”不为所动,专注地开着车,脸色淡肃,一言不发。
甄爱自娱自乐了一会儿,蓦然发觉自己好无聊。
她慢吞吞坐正身子,侧头看他。他和玻璃上的影子一样,冷冷清清的,不说话不搭理不注视,只看着前方的道路。
明明是在认真开车,却又总像在思考着什么。
今天是去登记社区服务的日子,甄爱早早就来叫他,但他始终都在思索,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脸上平平静静的,却隐隐给甄爱一种笼着阴霾的感觉。
她猜想,或许因为他还没有解开那个密码,所以骄傲又自负的他生气了。
正想着,他乌黑的睫毛一闪。甄爱一惊,赶紧回头望窗外,没想到距离没有估测好,“砰”地一声,一张脸结结实实撞在窗户玻璃上。
甄爱痛得龇牙咧嘴,捂着鼻子,眼泪都要酸出来了。
言溯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奇异地看完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行为,缓缓地张了张口,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谐星吗?还是,你在学习鸟类的行为?”
甄爱鼻梁高,刚才一下撞得不轻,听了言溯这话,几乎气死,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痛呼:“这种时候,你不幸灾乐祸会死啊?”
“你的观察和总结能力真是惨不忍睹。我哪里幸灾乐祸了?笨蛋都看得出来我是在对比你和Isaac(鹦鹉)的共同习性。”言溯无比认真。
“Isaac也像你这样,落地窗明明开了一半,它还非要扑腾扑腾往玻璃上撞。笨死了。真不搞懂你为什么要向它学习?”
这人还真是……
甄爱捂着鼻子瞪着他,恨不得咬他一口。
言溯还不自知,蹙着眉认真琢磨,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知道为什么了。你的名字是Ai,它的代号是I,发音一样。你们应该是同类的……”
电光火石之间,言溯蓦然一顿。
名字代号?那段密码……
不可能这么简单。不需要任何专业解密,也不需要任何知识储备,初中生都可以解开。不可能啊。
甄爱不知他的想法,忿忿地反驳:“你们才是同类。我没有向它学习,刚才撞玻璃是我自发的行为……”
这话一辩解,更奇怪。
言溯收回思绪,笑了:“自发的行为?你是应激性试验里被染液刺激的单细胞蓝藻,还是到了冬天往南飞的大雁?”
甄爱灰头土脸的,别过头去看窗外,愤愤地说:“哼,从来都不会从人际关系和社会心理角度考虑问题的白痴。”
言溯一愣,斟酌了半晌,想明白了:“哦,懂了。谢谢提醒。”又道:“言归正传,你看到我看你,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转头就往玻璃上扑?”末了,眼珠转转,“你这种行为,真的很像鸟类。”
甄爱恶狠狠瞪他,也不照顾他的情绪了,哼哧一声:“我不是担心你解不出密码,自尊心受挫,对我发脾气嘛。切,过了一天密码都没有解出来,难怪连鹦鹉都鄙视你。”
言溯诧异地抬眉,看上去理解得很费力:“为什么解不出密码,我要对你生气?学无止境呵。虽然目前我还没有碰到难倒我的密码,但未来总会遇到。”
他说这句话时,满眼都是对未知挑战的期待,就像求知若渴的孩童。
“如果我骄傲到了那种地步,那我真的是无知了。”
甄爱捂着发痛的鼻子,不经意愣住了。原本担心他因为密码而受挫,现在这种忐忑的情绪烟消云散。
反倒是他的心思,纯粹而博大,竟到了这种地步,令她无比汗颜。想到自己平时在研究工作上遇到挫折便渐渐灰心,不应该啊,甄爱!
她望着他线条俊朗的侧脸,感觉充满了信心和力量,又有些惭愧,刚才一时斗嘴说话过头了。
她想着要怎么转圜时,言溯再次显示了他欠扁的属性,他一改刚才淡泊的语气,不酸不咸地来了句:“再说了,不是还有某人,花了5年时间,在一百多位顶级解密专家的鼎力协助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密码送到了我手里。”
甄爱:“……”
她悲怨地倒进椅子里,能把反讽的艺术发挥到这种地步,她真是,服了他了。
法院判决的23小时纽约州内社区服务分7次,有各种内容可选。服务地点包括公园社区孤儿院福利院疗养院戒毒所图书馆博物馆监狱等等。
申请和登记的时候,甄爱望着眼花缭乱的服务场所和内容,就像是进了玩具店的小孩,左挑挑右选选,觉得哪个都好,哪个都想尝试。
言溯冷淡地坐在一旁,鄙视她:“社区服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判罚。你的表情可不可以应景一点儿?不要表现得这么兴致勃勃,跟吃糖果一样。”
负责登记的黑美人抬起眼皮,透过镜片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去了。
甄爱收敛了脸上兴奋的表情,缓缓坐直身子,拿手指在纸张上戳戳戳,无比期待又虔诚地说:“这个,这个,这个……我要七样。”
言溯:“……”
喂喂,刚才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
两人登记的间隙,言溯的脑袋依旧围绕着那个密码,高速地运转。
在拿到密码后的27个小时内,他已经尝试了无数种解法。他甚至分析出了好几种确切且实际存在的地址。但据甄爱所说,她的哥哥很确定除了甄爱,没人能够解出来。
为什么他这么确定?
言溯分析出来的那一堆地址,完全可以通过人脑和电脑频率分析得出。他不认为,那一百多位解密专家都是吃闲饭的。他能解开,他们应该也能做到,只是时间问题。或许在这5年间,密码中显示过的那些地点的建筑和人都被调查了无数遍。
直到刚才,言溯才陡然发觉,这原本就不是密码。最简单最常见的东西,被套上密码的标签,生硬地去解剖,当然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可如果真像他推测的那样,那么……他转眸,静静看着甄爱,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登记员填写表格……那么,她就骗他了。
他默默收回目光。
黑美人拿着笔刷刷填写完,抬起眼皮问言溯:“你呢?”
“和她一样。”
言溯回答得毫不犹豫,说完才发觉这样的气氛很微妙,她兴冲冲地负责挑选,他不表示任何异议,就像对妻子顺从而又听话的丈夫。
呵,他淡淡一笑。
回程的路上,甄爱依旧心情不错,靠着窗子画圈圈。而言溯的表情平静得完美,看不出半点儿的异样。
甄爱犹自不觉,轻松而开心地说着几号几号要去哪里哪里服务,言溯安静地听着,等到她停顿的时候,冷不丁说:“密码我已经想出来了。”
甄爱小声惊呼:“这么快?”
她的心突然振奋起来。
等了那么久,终于出现曙光,终于可以沿着哥哥留下的信息一路走过去。仿佛直到这一刻,她的人生除去研究,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目的。
很多话到嘴边,只说:“谢谢你啊,言溯。”
言溯没有回应。他当初想过,密码解开的那刻,他要认真观察甄爱的表情,欣喜、激动、崇拜……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固执地望着前方,弯了弯唇角,“我没料到这个密码这么简单。或者,不能称之为密码。”
他微敛眼瞳,透过后视镜看甄爱一眼。
甄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哥说了,只要多看书,我就一定能解开。可我看了好多书,还是不懂。”
言溯听完,更加确定他的答案是对的。
他也笑笑:“你哥哥还告诉过你别的事吧?”说罢,他再度看她一眼。
甄爱察觉到不对。从刚才开始,他的话怎么都有欲言又止的意味。而她认识的言溯不是这样。
言溯见她僵直了身子,心中一刺,收敛了笑容:“你给我的这些,并不是它的全部吧?”
甄爱一抖,早该料到他会看出来的。
她蓦然想起了哥哥的话:只要多看书,你自己一定能解开。可如果你解不开找人帮忙,帮你解密的人说它很简单,怀疑这不是全部,那很有可能他成功地解开了第一步。你再用我教你的方法继续后面的步骤。如果你信任他,就和他一起解密;如果你不信任,我依旧相信你能解开剩下的密码。
甄爱心里一个咯噔,以言溯的聪明,他既然能看出密码,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意图?
“你哥哥很聪明。他说,这是一个密码,谜底是地点。他误导了所有专家用专业的解密方法去分析,越走越远。同时,他还隐瞒了一个事实,解开这个密码需要不止一个步骤。”
甄爱听着他的话,脸色微白。言溯说对了,这就是她和哥哥之间才有的默契。
“根据这个密码直接分析出来的几十个地址全部都是假的。第一步的正确答案并不是地点。但只要第一步的结果出来,你就有办法解开。”窗外的景色在他的眼瞳中流转,看不出情绪,“我想知道,如果我告诉你第一步的结果,接下来你会怎么做?按照你原来的计划,对我说密码解不开了,然后自己偷偷地去处理?”
甄爱没料到一切都被他看穿,她尴尬羞愧,不敢看他,望向外边,小声道:“对不起,我隐瞒了你。”
言溯清淡道:“不要紧,那是对你很重要的秘密。你很小心,所以有所保留有隐瞒都是应该的。”
他头一次这么善解人意。
甄爱心底发凉,惶惶地看他,他看似很大度,眼底却没有半点儿暖意。
甄爱知道,如果一开始就说出实情,言溯也一定会帮她。
可偏偏她说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偷偷隐瞒了一部分。
她低下头:“你想怪我,就说吧。”
言溯很平静:“不想说。”
“为什么?”
“慎行谨言。”
甄爱瞬间像是大冷天光脚站在冰天雪地里,她望着路边茂密的绿色,心底荒凉得像冬天。她再也坐不住,望见前边快转弯了,忙说:“就到前面的银行停吧,我要去办点儿事。”
言溯把车停在路边,甄爱边解安全带,边低声说:“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坐出租车。”
言溯扭头看她:“我等你。”
“不用了。”甄爱极力笑笑,一心想要下车,偏偏安全带扣像是和她作对,怎么都解不开。她又急又愧,脸都红了,使性子似地握拳,狠狠捶了那带扣一下。
很熟悉的白皙手掌伸过来,错擦过她的手背,微凉。他欺着身子,手指一动,安全带就弹了出来。
她看着他近在眼前的侧脸,清俊的,淡漠的,没有表情的;她愈发无地自容。不等他坐好,她便推开车门,飞也似的窜逃出去。
言溯抬眸,望着满是枫树的街道上她飞奔而去的小小身影,蹙了眉。体内充斥着说不出的懊恼与挫败。分明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在意?
理智上,他很清楚她谨慎而警惕的个性,以及她天性的不安和怀疑。可情感上,他却还是莫名地生气,气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她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情感,呵,真可笑,他什么时候会从情感上考虑问题了?
但现在,她也是敏感的,内疚又惭愧地跑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莫名烦躁又不安,胸腔鼓动着抒发不出的闷气,抬手一拳就狠狠砸在方向盘上。砸完又愣住,他为什么要生气?
一拳下去,碰到车灯开光。他顺着淡淡的光线看过去,路牌上灿烂地写着maple street枫树街。甄爱消失的地方是枫树街13号的银行。
这个地址好熟悉,甄爱哥哥的那个密码,解出来的几十个错误地址里,就有这一个。
言溯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推门下车的瞬间,一连六发刺耳的枪响穿过街道上茂密的枫树林,一群群飞鸟展翅直冲蓝天。
一秒钟后,警笛大作,刹那间又是一声枪响,尖叫惨叫声打破了街道的宁静。银行门口的人疯也似的四下逃散。
言溯的心狠狠往下沉。
枫树林里落叶窸窸窣窣,鸟儿成群狂乱地飞舞,他一阵风似的朝银行奔跑去,风衣在落叶飞鸟间拉出一朵黑色的花。
甄爱失魂落魄地跑进银行,心情跌落到谷底。
她一开始就是那样打算的,等言溯解开第一步,她就用哥哥给她的密钥完成剩下的步骤。起初,她的确不信任任何人,只能靠自己。
现在,她信任他了,却又不舍得把他牵扯进来。
他那么聪明,把她的心思和企图看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生气了。
她可以想到,如果不是遵循“谨言慎行”的戒律,他一定会绷着脸,傲娇而认真地宣布:“甄爱小姐,你从此失去了我的友谊。”
她停住脚步,脑子里幻想着他的脸色和语气,心情分明很沮丧,却又很想笑。
他一定会在外面等她,还是快点办完事情,回去和好吧。
上午11点,银行里很多人。甄爱在前台登记了名字,瞥一眼服务员的登记册,分了好几个类别,甄爱来办理的个人密码保险箱业务,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个人密码保险箱业务,流程复杂,一人平均耗时十几分钟,她估计要等到下午。
唔,要不现在请言溯吃饭去吧。
请他吃好吃的,他就不生气了呢!
可她还来不及转身,就察觉身边的空气发生了变化。
起风了。
有什么比声速还快的东西嗖嗖一声从她耳边飞了过去,几乎是在同一刻,震耳的枪响在耳膜边爆炸。
一切似乎发生在千分之一秒,众人尖叫,柜台那边纸币翻飞。
一个男人嚣张而散漫的命令声在整个银行回荡:“On Your Knees! (全都跪下!)”大厅内所有的顾客依靠着本能反应,瞬间全部跪伏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
甄爱第一反应却是回头。
逆着光,那人宽臂窄腰,穿着灰t恤宽腿裤,左手随意地插在裤兜,右手单手拿着一柄冲锋枪,直直地对着甄爱的这个方向,就像是瞄准了她似的。
两人仅隔着二三米的近距离,甄爱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全身僵硬。
男人面庞干净而俊朗,举着枪,有力地立着,像一尊雕塑。衣衫很薄,裹在肌肉流畅的身体上,挺拔而带着运动的美,甚至可以用性感来形容。
甄爱一动不动,现在下蹲来不及了,反而会因为有所动作而触发持枪者的反应。
可她出奇地并不害怕,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因为和言溯一起,她没有带枪;但生性警惕的她带了神经毒素试管针,只要有机会接触到面前这个人,她就可以将他一击毙命。
如果他只是抢钱,她会袖手旁观。毕竟用毒素杀人容易,事后的麻烦却一堆;可如果他要杀人,那她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还想着,那人身后的阳光闪了一下。门厅内的银行警卫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一面瞄准这个入侵者的背后,一面对甄爱做了一个下蹲避开的手势。
甄爱的心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随时准备趴倒。
可一声枪响,倒下去的却是拔枪的那名警卫。开枪的是另一个警卫。
两名中有一个是抢劫犯的同犯!
出现了两个犯人,甄爱的计划尚未成型立刻泡汤。
警卫右胸口中了枪,鲜血瞬间染红地面,他痛苦得龇牙咧嘴,躺在地上一阵阵的抽搐。抱头跪在地上的人们见状,吓得更加不敢乱动,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失声抽泣了起来。
大厅中间的那位男子巍然不动,表情极度冷漠,看了甄爱一眼,突然举起枪朝天空开了一枪。靠近门口的巨型大吊灯被打断,直线滑落。成千上万块细小的玻璃坠落地面,在震耳欲聋的轰响中,砸得只剩粉末和骨架,斑驳狼藉地拦在了玻璃大门口。
甄爱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但砸飞的玻璃片明显比她快。
好几片碎玻璃从她身体各处划过,有一块甚至擦过她的颧骨,脸上刀刻一般的疼。她一脚踩在玻璃片上摔倒在地,又是几片玻璃刺进手臂手心,痛得像是被扎了无数根针。
她疼得心发颤,却咬着牙没发出一丝声音。
枪声消弭的一瞬间,空旷的大厅里陡然警笛大作,红灯闪烁——有银行职员摁了报警器。
“Fuck!”
甄爱听到身边有个蹲着的顾客咒骂着站了起来,她狠狠一惊,刚要爬起来去拉他,却没想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转身冲穿警卫服的歹徒喊:“Arch!”
叫Arch的假警卫哗啦一声拉开桌子抽屉,喊了声“Jack”连着扔了两把枪过来。那声音粗狂豪放,就像银行抢劫是闹着玩儿的。
顾客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同伙!
甄爱仰起头,眼睁睁看着两柄枪从自己头上飞过去,落在那个叫杰克的年轻人手里。
杰克很熟练地一手把手枪别在腰上,一手抓起狙击枪瞄准银行柜台对面墙壁上的红色警报器,子弹飞出去“啪”的一声,警报器碎裂成粉末。
甄爱吃惊地看着,心中一沉。
隔着三十米左右的距离,警报器半径不到4厘米,这个人枪法很准。
不对,有哪里不对。
粉碎了警报器,世界安静了。
杰克两三步跑上去一跳,轻轻松松跃到柜台上,双脚与肩同宽,稳稳立在那扇破碎而洞开的窗口前,抱着狙击枪扫视一眼里边缩在角落的两三个柜员,一字一句道:
“他妈的谁摁的警报器?”
这一句话让整个银行鸦雀无声,先前几个抽泣的女顾客全惨白了脸,惊悚地望着那个高高的立在柜台上的地狱修罗。
话是平淡无奇,却在提醒所有的人,他要杀人了。
柜台那边的职员吓得魂飞魄散,没人敢承认。
杰克笑了:“不承认我就把你们全杀了。”说着就抬起了枪。柜台那边一阵恐惧的尖叫和窸窣的躲避声,而与此同时,这边的人全痛苦地捂住耳朵。
甄爱的心陡然间一抽一抽地疼,为下一个可能死在她面前的陌生人。
可他举枪的那一刻,陡然一个颤抖而坚韧的女声传来:“是我摁……”话音未落,一连三发枪响。
鲜血溅在柜台的玻璃上,像盛开的红梅。
“瑞秋!我的天啊!不!”死者的同事悲恸地低声痛哭,又不敢放声,哭音压抑得像鬼叫。
外边的人质一片死寂,纷纷沉默地闭上眼,便是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滑落。那是有怜悯之心有良知的人为同类的善与恶而落泪。
甄爱死死地盯着玻璃上的血滴,眼睛顷刻间红了。
为什么人的生命那么脆弱?为什么人要屠杀自己的同类?胸腔中涌动的悲愤和痛苦像是要爆发前的火山,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她双手紧紧握成拳,手指似乎要掐进肉里,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她恨不得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就是只懂以暴制暴怎么样。
银行里开着通风换气扇,把试管针砸开在地面上吧,让他们都去死!都去死!
可偏偏该死的,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
杰克不为所动,从Arch手里接过大袋子扔进柜台那边,手中的枪冲里面的人晃了晃,“你们几个,赶紧把钱都装进去!”
而这时,警笛声再次响彻天际——从银行外边传来的。
甄爱立刻回头。银行门口在一瞬间被防暴警察围住,一个个端着枪械,枪口全瞄准了银行内部,等着上级指令。
甄爱愣住,不可能!
刚才银行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最多不超过50秒。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多防暴警察是从哪里空降的?
银行的玻璃大门口空空的,被巨大的破碎吊灯架子拦着。刚才那个拿冲锋枪的,已经不见踪影。甄爱四处看,发现他早就泰然自若地指使着人质互相绑上绳子,沿着大厅围成一大个圈。
他在用人质做掩体,以免外面的警察开枪射击。
相比他的淡定,另外两个就有些慌了。
Arch一边跟着他赶人质,一边问:“King,警察怎么来这么早啊?”
被叫作的King的领导者根本不搭理。
杰克是三个人里最小的,年轻气盛,骂道:“真是一次比一次棘手,最近这些狗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甄爱再次发觉不对,这个抢劫案不对。
正想着,King突然拿枪指了她一下,那双眼睛非常空洞,没有装任何情绪。甄爱觉得这人太古怪了,而旁边立刻有个女生过来,拿绳子把甄爱的手绑起来。
甄爱没有反抗,却感觉到那个女生绑她的时候,塞了一段活扣的拉绳在她手里。
甄爱一怔,扭头看她;她却表情平静,丝毫不看甄爱,背着双手,被下一个人绑住了。而下一个绑她的人同样在不经意间偷偷使用了这个方法。
甄爱莫名心中一暖,眼睛酸酸的。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失而复得的信念。
银行在十字路口,离停车路段有几百米的距离。言溯一路飞奔过去时,迎面全是四下散开的人群和自动让路的汽车。
才跑过去,就看见警车来了。他不管那么多,直接朝银行跑去,可快到门口时,又陡然间停了下来。
他要救她。他不能进去。
言溯隔着玻璃,远远看见了甄爱。
大家都伏在地上,只有她站得笔直,一瞬不眨地望着歹徒手中的冲锋枪,没有害怕,没有喜悲。就像她在任何人面前一样,静静的,习惯性地,昂着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蓦然心痛。
他早该发现,她只在他身边,才会呆傻,才会迟钝,才会撅嘴,才会嗔笑,才会脸红,才会含着各种或欣喜或难过或羞赧或歉疚的情绪……才会低头。
他总取笑她迟钝,为什么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发现,真正迟钝的是他。
为什么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些,已经是她至高无上的信任。
巨大的玻璃吊灯砸进地面,飞溅出水花一般的碎片,也是那一瞬间,她彻底被挡在了视线之外。可他很清楚,离吊灯那么近的距离,她肯定受伤了。
他安安全全地立在外边,那盏大吊灯却像是砸进他心里,余震过后,又被无数碎片一块一块地扎着。
在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他都无法正常思考,脑子一片空白。但他终究是言溯,立了不到半分钟,就恢复了清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从枪响到现在,47秒钟,警察就来了。
那,是谁报的警?
很快,银行外边聚集了无数的警车和警察,忙碌成一片。银行里边的气氛,却格外的轻松。当然,轻松的只有那几个抢劫者,尤其是King。
几十个人质围着大厅边缘蹲坐着,为他们三个营造了绝佳的防射击堡垒。没过一会儿,外边开始有警察喊缴械投降从轻处罚的话。毫无疑问的废话。
杰克对此嗤之以鼻。
等待装钱的空隙,King忽然提议:“我们玩一个游戏吧,谁来配合我们玩,就有优先被送出去的权利哦!”
人质们面面相觑,谨慎而警惕。
有一个黑皮肤的中年男人说:“先把女人和小孩儿送出去吧!”
“你确定?”King笑了笑,语气阴森,“我们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杀人游戏。”
原本还以为看到希望之光的人,瞬间眼神惊恐。他说的“送”出去,是以尸体的名义吗?原本期望被点名的人全部低下了头。
King晃了晃手中的枪:“既然你们不愿意,那我挑人吧。我喜欢13这个厄运的数字。我们有3个人,再从人质里选十个。”
他慢吞吞地说着,一字一句都吐词清晰。一字一句都像是来自地狱。
到了这一刻,所有人都尽可能深深地低下头,生怕他点到自己。大家都变成了鸵鸟,将头埋进黑暗里发抖,仿佛不抬头,恶人就看不见你。
可King的速度很快,第一就指向一个大学女生。
那个女生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见杰克和Arch过来拉她,惊恐地直往自己男朋友身边缩,一边躲避一边痛哭尖叫:“不要,不要!救我,亨利救我!”
她的男朋友也慌了,手被绑在身后,却用下巴紧紧夹着女朋友的肩膀,哭着祈求:“求求你们,不要,不要伤害她!”
甄爱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们一个不耐烦开枪打死这个男人。可他们没有,只是狠狠一脚把他踢开。女生尖叫着乱踢乱打,却最终拗不过,被他们拖进圈子中央,扔在地上。
周围的人脸上全是痛苦和恐惧,甄爱听见身边的女人声音极低地哭泣着:“老天啊,救救我们。上帝,救救我们!”那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小孩子不明白发生的事情,却很乖,被妈妈的脸庞贴着嘴巴,不哭也不说话,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张望着。
在一阵又一阵的哭声中,King很快选了9个人,还剩最后一个。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对各方的神灵祈祷,仿佛这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后一线生机。
厄运不要降临,不要降临,每个人都在虔诚地祷告祈求,丝毫没意识到,他们祈求自己好运,就是祈求另一个无辜的人去死。
King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甄爱这个方向,平静的唇角渐渐浮现起一丝古怪的笑意。甄爱的心微微一沉,就见他缓缓抬起枪,指着她身旁那个女人的孩子:“你,是第10个。”
杰克和Arch上来便拉扯女人怀里的孩子,女人一下子像崩溃了整个世界,极尽凄然地哀求:“不要,求你们不要伤害她。她只是个孩子,她是我的孩子啊。”
杰克毫不留情,“啪”地狠狠一耳光甩在她脸上,女人瞬间唇角出血,却整个儿赖在地上,死死咬着自己孩子的衣裳不松嘴。
孩子也感觉到不对,“哇”地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都红了眼却无能为力,一个个又后悔刚才祈祷的时候没有顺带为这个孩子祝愿,现在他们生命的胜利失去了光彩,再也没有了侥幸和好运的意味。
杰克狠狠拉扯着大哭的孩子,可这个母亲像是疯了,一双牙齿咬出了汩汩的血水,看着像是断了,眼睛也涨出了通红的血丝,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甄爱静静看着,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变成那个被母亲咬住不放的孩子。
“等一下。”她漠漠地抬起头,望着圈子中央的King,平静地说,“我换她吧。”
今天,是伊娃·迪亚兹的父亲,N.Y.T地方警署老迪亚兹警官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
作为土生土长的N.Y.T人,他从心底热爱这个毗邻纽约不及它热闹繁华却远胜其温馨友爱的小城市。人口不多环境优美,街道上永远都是惬意安宁的景象。
临近中午,离退休还有几个小时,警报响起。枫树街银行发生枪击劫案,2人死亡,三十几人被劫持。
这在N.Y.T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恶劣大案。老迪亚兹随队出警,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早没了年轻时的热血与激情,只有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责任与坚守。以及,最后一次,对安全归来的渴望和期盼。
到达现场后,第一天新接班的治安官维克警官就立刻行动,指挥分配,封锁道路,申请调集SWAT,一切工作井井有条。
而老迪亚兹在层层警察人影中看到了言溯。
他拿着手机,居然站在警车上,踩得警笛呱啦啦响。他犹不自知,十分认真地在拍照。
“S.A.”老迪亚兹大声喊他。
言溯循声扭头,跳下车朝他走过来,人还没走近,就冲老迪亚兹命令:“立刻向FBI行为分析小组申请援助。”
老迪亚兹道:“我们发过申请了。刚好几位FBI探员在本地度假,能立刻过来。其他的坐飞机要一个小时。”
维克在一旁看着,不明白老迪亚兹对这个年轻人的恭敬态度,轻轻咳了一声:“老迪亚兹,他怎么知道要我们警察内部要请FBI行为分析小组的事?”
老迪亚兹来不及说话,言溯冷漠地扭头看维克:“化装成警卫和顾客,带着至少三种类型的枪支,提前给警方打电话……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不是第一次犯案。而我看新闻,知道FBI前几个月在中东部好几个州追查过类似作案手法的银行抢劫案。所以,你明白了吗?”
维克一怔,复而又问:“可你究竟是谁?”
老迪亚兹赶紧介绍:“S.A.Yan,FBI和CIA的密码解析行为分析顾问,过去在N.Y.T帮助我们破过很多案子。”
维克惊异,他当然听过言溯的大名,可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人如此年轻。他到任前就知道N.Y.T藏龙卧虎,还想过有机会一定要拜访言溯。可这样年轻的人站到他面前,38岁的维克治安官心中升起一丝不舒服。
他犹豫着初次见面要不要握个手什么的,但面前的人一点儿都不主动。而此时,“S.A.久仰!”一位便装的金发美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朝言溯伸手。
言溯不耐地蹙眉,今天怎么这么多他不认识的闲杂人等?都是来打酱油的么?他双手纹丝不动地插在风衣口袋里,脸色冷冰冰的。
美女愣了愣,伸着手,有些尴尬。
言溯眸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谈判专家?”
“我叫莉莉。”美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麻烦你有点儿职业操守。”言溯无视她的问题,掏出手机低头划一下,把屏幕对准她,“这是银行柜台的电话,打进去,叫绑匪先把受伤的警卫放出来。如果可以,我们的医护人员进去抬。”
维克皱眉,不满言溯这样自作主张的态度,但又不得不承认言溯的方法和反应速度的确惊人。
莉莉收起窘迫的态度,赶紧拿起临时操作台上的电话。
“等一下。”言溯突然盯住操作台上的屏幕,那里连接着银行仅剩的一个监控图像,其余都被抢劫犯打坏了,只有这一个在柜台内部,比较隐蔽,却刚好可以从背面看见银行大厅的全貌。
黑白色的视频里,三个持枪者从围成一大圈的人质里拉人,每个人都在拼命地挣扎。
莉莉盯着监视屏又望向路对面的银行大楼,捂住嘴:“天,他们要干什么?”
言溯一言不发,目光严峻地搜索着。
甄爱蹲坐在屏幕的右下角,被绑着手,一动不动。他克制地瞥了一眼她小小的身影,心头一次像被钝刀划过一样疼。
凶犯开始去抢女人怀里的孩子,甄爱突然动了一下,她应该说了什么,因为屏幕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最年轻的那个,手中的狙击枪指向了甄爱。
言溯蓦然间全身都凉透了。
可那人只是拿枪口拍了拍甄爱的脸颊,转头对中间的男人说着什么。很快,他把甄爱拉起来,解开她手后面的绳子,把她推到大厅中央。又命令其余留在外围的人全部背过身去,不许看中间。
就好像……接下来会是一场盛大的屠戮。
言溯立在习习的风里,这才发觉那一秒他出的一身冷汗,冷进了心里。
10个人已全部蹲坐在大厅中央,围成一个小圈。杰克和Arch搜了所有人的驾照卡摆在King面前,然后跟两尊处决者一样立在他身后。
King话不多,除了眼睛里时而闪过的鬼魅光彩,看上去竟然温柔,是个样貌出众的男人。只可惜他的笑容不能让任何人感到安慰。
他盘腿坐在地上,手指一点一点地敲过地面上的十张驾照卡,每敲一个,抬起眸,对应地找准它的主人。阴森而笑意盎然的目光,看得每个人心口发凉。
他看完后,微微笑:“杀人游戏,开始!”
十个人面面相觑,惊惶又不安时,“等一下!”一个棕发男子喊,“把他送出去吧。他就在门口,警察都不用过来。”他指了指躺在门口不断流血的警卫。
King垂下眸,看着地上的驾照卡:“Asa Excalib.”
叫亚撒的男子小声地应了。
King低着头,若有所思。甄爱全身都紧绷起来,担心他会不会突然爆发,杀了这个“多话”的年轻人。可就在那时,柜台的电话响了。
言溯紧紧盯着监视屏。
电话响的那一刻,King抬起头来,朝杰克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过来接电话。他的位置离监视器很近,很清晰的一张年轻的脸,二十出头的年纪。
在这三人里,他处于最弱势的被支配地位。
“我是N.Y.T市警署的谈判专家莉莉·德特。你们需要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杰克对着电话烦闷地喊:“叫你的人全部撤走。”说完,转头看了King一眼,声音又没了刚才的狂躁,说:“我们没有任何想要的。”
莉莉毫不气馁,温和又平顺地说:“可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杰克毕竟年轻,怀有英雄主义,脱口而出:“干什么?”
莉莉的声音十分安定:“我们可以把门口的受伤者抬出来吗?他快要死了,我们不会进大厅,只让医护人员把他抬出来救治。”
杰克对这类事情毫不关心,但还是说:“你等一下。”放下电话去请示King。
这时,背对着监视器的甄爱忽然回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言溯一愣,屏幕很小,他明明看不清的,可他仍然感觉她漆黑的眼睛在看自己。
但下一秒,她又漠漠转过头去了。
几秒钟后,杰克回来了,拿起电话无比冷漠地说:“叫医生多等一下吧,过会儿还有几个人,让你们一并抬出去!”
说罢直接挂了电话。
这话让中间10个人精神再度紧绷,King无所谓地笑笑:“别担心,游戏很快就结束了,只要你们足够聪明,第一关就找到凶手。”
周围人面面相觑,望着彼此眼中的惊恐,更加慌乱。
“这个游戏叫做,谁是凶手!而我是法官。”King肃起容颜,“游戏开始。天黑,请闭眼!”
十个人全部石化。他这是,要从他们之中选一个“凶手”,然后,杀人!
“我们不会自相残杀的,你休想得逞!”坐在甄爱对面的女生冷冷地斥责。
King垂眸又看她:“安珀·史密斯。”
叫安珀的女生咬着唇,重复:“我们不会做你的杀手!”
King的脸色暗了一度:“哦,不遵守游戏规则的,都要死!”立在他身后的杰克面无表情地抬起枪。
甄爱刚要阻拦,安珀旁边的女生赶忙拦住,用力地说:“我们会遵守规则的!”这正是刚才给甄爱绑手却系活扣的女生。
“苏琪,我很喜欢你的识相。”King静静收回目光,杰克也移开枪口。
“不要再让我重复。天黑,请闭眼。”
经过这一轮风波,众人的心理防线已紧绷到极致,一个接一个,绝望而无助地闭上眼睛。甄爱看了一眼那个离开男朋友的大学女生,她紧闭着眼睛,满脸泪水,嘴唇因为害怕而苍白,抖得像是要掉下来。
甄爱静静闭上眼,一片黑暗。
她听见King站起身,绕着小圈缓缓走动,步调均匀而沉稳,绕到她身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甄爱猛然浑身一震。
接下来的几秒拉得极为漫长。King终于走回去坐下,缓缓道:“杀手请出动。”
甄爱坐在属于自己的一片黑暗中,心跳声在耳边,响彻全世界。一秒后,她睁开眼,平静地望向King。此刻的大厅里,就只有她和这些魔头是睁着眼的。
King眼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继续指令:“杀手请杀人。”
甄爱静默地直视着他,纹丝不动。
一秒,又一秒,死一般的寂静。
King冷笑一下,再度指令:“杀手请杀人。”
甄爱用余光看到黑洞洞的枪口转向了自己,她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本能依旧是无法选择别人去死。
她咬紧牙关,缓缓而僵硬举起右手臂——笔直地指向King的眼睛。
代号为King的男人,眼睛里玩弄的笑意一瞬间消失殆尽,空洞得没了一丝情绪。
杰克看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对她美貌的赞叹,几秒后,终究还是歪下头,眯起眼睛瞄准。
甄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仍是一动不动地指着King。呵,不是说指谁杀谁的吗?你不遵守游戏规则呢。胆小鬼!
她指着他,突然觉得可笑,也不多想,唇角便浮现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傲然又讥诮,像是要把他们三个大男人贬进泥巴里去。
King似乎看明白了她的笑意,脸上闪过极淡的怪异,却稳定下来,说:“临时增加一条规则,杀手不许选法官,也就是我。这一盘作废,杀手请闭眼。”
甄爱一愣,完全没想到他还有点儿骨气,她警惕地看着他,又瞟了一眼杰克手中的枪。后者遵循King的意思,冷冷收起。
甄爱这才闭上眼睛。
再度陷入黑暗后,她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后怕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席卷全身,骨头都像泡进醋里一样发软。
King再次选定了杀手,这次不是甄爱。
“杀手请出动。”
……
“杀手请杀人。”
……
甄爱才稳定下来的心脏又陷入紧张,新的杀手会做什么?有没有可能她没有杀人,别人却选择杀她?这么想着,她再度惶遽了起来。
安静的黑暗中,传来King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杀手已杀人,请闭眼!”
甄爱心里一个咯噔。
“天亮,请睁眼!”
惊慌失措的众人全睁开眼睛,警惕而惶恐地看着身边的人。
“被杀的人是……”King的声音带着判决,吸引了所有人求生的目光,他从地上的驾照卡中抽出一张举起来。
甄爱离得近,看到那是一个很年轻的亚洲小伙子,卡片上的大男孩笑得很灿烂。
King右手一捏,驾照卡断裂成两半,掉在地上。
他宣布:“Ko Nakamura”
被点名的日裔男子愕然,所有人的目光或庆幸或悲悯地转移到他脸上,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他的额头瞬间一枚红点,鲜血妖魔一样遮盖住他半张狰狞的脸。
他仍惊愕地睁大着眼睛,张大着口,却已来不及争辩或是求饶,就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直直倒了下去。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肯相信看到的事实,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杀,瞠目结舌。
几秒钟的寂静后。
“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日本女孩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尖叫,“是谁?你们当中是谁选择杀掉他的。站出来。站出来啊!”
这一句话将剩余的人唤醒,是啊,我们当中有一个隐形的凶手,他选择了这个日本少年做牺牲。下一个,也会选择到我啊!
剩下的人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却又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周围的可疑者。
甄爱眼见这样下去,人们心里马上就会被怀疑吞噬,她想了想,决定转移目标,冲那个女孩很巧妙地说:“你冷静一点,小心那个叫杰克的开枪打你。”
这话很有效,女孩立刻闭嘴。
这时,女大学生也哭了:“是,杀人的是杰克,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凶手,真正的恶魔。”
King察觉到了甄爱的意图,冷笑一下,不为所动地命令:“现在,你们可以开始指认,谁是凶手了。”
没有人开口,可每个人心里都在思量,刚才在银行有过一面之缘的,或素未谋面的,究竟谁是凶手。
King见没人应答,很是轻松地耸耸肩:“既然如此,我们开始第二轮。天黑,请闭眼;凶手,请继续杀人。”
末了,他幽幽一笑,“下一个被杀的是谁?你们不想为自己的生命争取吗?”
恶魔的话像病毒一样在人的心里滋生,为了一线生存的希望,人的底线开始瓦解。
女大学生再也忍受不了,突然疯了般鼓着眼珠子,指向之前说先放女人和小孩出去的那个黑人:“凶手是他!进银行的时候,那一对日本人窃窃私语说他皮肤黑。只有他和这对日本人有仇,一定是他杀的。他是凶手!”
黑人震惊地盯着她,痛斥:“我没有。”一边说一边慌乱地看向杰克手中的枪,赶紧辩解,“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是她编造的。她在诬陷。”
苏琪见大家都乱起来了,赶紧问日本女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女人低下头:“我们说他了,他,他还瞪了我们一眼,”她猛然抬头,指着黑人,“他一定是听见了的。他在撒谎!”
在这一刻,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都变成了杀人的原因。
King满意地笑了:“你们确定是他?”
大学女生咬牙:“确定!”
黑人绝望地怒吼:“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才是凶手。大家,她才是凶手啊!她是第一个指认别人的人。她是凶手!”
现场一片混乱,大家的目光都在这两人身上游移,都在潜意识里锁定了这两位,也不管这赌局不是游戏,而是人命了。
“对!”叫艾撒的棕发男人转头看向大学女生,冷笑:“如果说和死去的日本男人有仇,我记得你们拿号的时候争执了一下,他还骂你bitch。”
这话一落,女生脸白了;而一个金发女子也帮腔:“是,我看到了。他还差点儿和她的男朋友打起来。”
显然这个风波更加引人注意,更多的人附和:“我也看见了。”瞬间,人都疯了,都在往大学女生的死亡处决上添砖加瓦。
女生脸色惨白,指着黑人尖叫痛哭:“不是我,凶手是他,就是他!”
甄爱愣愣望着面前指指点点义愤填膺的人群,蓦然觉得所有人都成了面容扭曲的恶魔,狰狞而恐怖。对面的安珀呼吁大家冷静,可声音早被淹没。
人群中不知有谁叫:“刚才你还说凶手不在我们之中,而是开枪的杰克。这句话就是你内心有愧的证明。”
甄爱的头像是被谁狠狠敲了一棒子。一句真话为什么成了罪证?
可大家都疯了,愈发认定大学女生就是凶手。
King淡淡一笑:“认为她是凶手的,请举手。”
一只手,两只手……缓缓上举。
甄爱很想替她辩解,可面前的人群都是恶魔,只要她说一句维护的话,她也会被判定成凶手。有什么办法才能让大家清醒?她究竟该怎么做?
望着一只只投票的手,女生恐吓得不会流泪了,她连滚带爬地跪伏到圈子中间,凄厉地哭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们不要举手,不要再投票了!求求你们,不要投票了!不是我,我不是凶手啊!”
举手的人已经有了4票。
甄爱,安珀,苏琪和艾撒都没有举手的意思,女生绝望的目光瞬间落在还在考虑的黑人身上,她立刻跪着爬过去,抓住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相信你了,不要举手,不要举手。我不是凶手,不是!”
黑人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黑黑的眼睛中泪光闪烁:“我真的不是凶手。”
女生连连点头,死死看着他:“你不是,你不是。”
黑人摇摇头,泪花更加晶莹:“可你,一开始就指认我。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想尽一切办法误导大家杀死平民。所以,就是你。”
女生浑身一震,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就眼睁睁看着黑人眼泪落下来,手掌举上去。
他说:“对不起。我要救自己。”
King挑眉,拿起一张驾照卡,那上面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图像瞬间被折断:“戴安娜·马丁,5票处决。”
戴安娜尖叫着往外冲,可一声枪响,她绵绵地倒进血泊里,再没动静。
幸存的人目光呆滞,刚才他们因为恐惧而发疯,而诅咒凶手去死;可这一声枪响又将所有人打醒,那样年轻的生命,是毁在了他们手里。
是他们亲手送这个女孩上了断头台。
没有人觉得庆幸或被拯救,可同时,心已经麻木得没有了内疚与怜悯。
而更毁灭的消息还在后面。
King微微一笑:“错杀平民,游戏继续。”
莉莉放下电话,沉着脸:“不要条件,拒绝谈判,还说会继续杀人!”
维克愣住:“不考虑撤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迪亚兹叹了口气:“虽然我很少遇到,但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一部分人,以杀人和虐待为乐。”说完看向言溯,希望他能给出评论。
但言溯没听,正一丝不苟地盯着屏幕。
这不仅是普通的虐待,更是心理上的。这个领导者的施压手法相当独特。
黑白屏幕上看不清人的表情,也看不到大家闭着眼。所以King起身围着10人转圈时,莉莉满心疑惑:“他在干什么?”
King拍了甄爱一下,回到原地。
言溯几不可察地皱眉。他看见甄爱抬手,指向King,而杰克的枪转到甄爱面前。可周围的人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杀人游戏?
言溯想也不想要去拿电话,杰克却收起了枪。
甄爱暂时没了危险。
等不及了!
言溯看着监视器,语速飞快:
“谈判专家你听好了!三人之中的领导者,31-33岁,短T恤宽裤裤腿束进马靴,典型的陆军习惯装扮。枪支是改装过的M10冲锋枪,特种部队专用。军人不会屠杀民众,他是被开除出军队的。他仇恨社会和国家,觉得被利用被背叛,内心麻木,控制力强很聪明,不屑于简单粗暴的肉体虐待,喜欢精神层面的摧残。
他在玩杀人游戏。这个人你不用谈判,因为他绝对不会接受。”
莉莉望着他,钦佩又诧异。
“但你可以从另外两个人入手。假扮警卫的那个,他只开了一枪,打在非要害部位,他不想杀人,也不主动举枪。一开始让人质围成人墙,他注重安全。他的目标就是抢钱,然后离开;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冲动暴躁,把抢劫当做玩乐,一旦他意识到真正的危险,他也会成为最先爆炸的那个。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让他意识到他现在做的,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才说完,一旁的维克不满:“S.A.你不是警察和特工,你无法为刚才说的任何话负责。如果激怒了……”
“任何时候,我都可以为我说的任何一句话负责。”言溯冷冰冰打断他的话,眸光阴森看着他。这一刻,他似乎失去了一贯的风度。
维克气得颤抖:“你……”
“他说的都是对的!”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赶过来的FBI妮尔特工。她和言溯有过多次合作,见面不用再介绍。
维克治安官原想自我介绍,但妮尔很快投入状态,直接看向言溯:
“我们追逐这个抢劫杀人犯快一年了。给他的画像是退役军人,盗窃技术很高,受人雇佣,把抢劫视为挑战和玩乐,没有怜悯,视生命为儿戏。另外,资源丰富。”
言溯抓住了重点,即刻就问:“你说的是‘他’,一个人。”
“是。他的代号是King,跟随他的两个人时常会替换,因为这个团队在抢劫十多处银行后,代号A和代号J的人有的被击毙,有的被抓获。只有他一直逍遥法外。虽然推断出他是军人,也获取了他的模糊图像,却没能在数据库里找到匹配的。”
言溯风波不动地听着,提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用‘资源丰富’这个词形容?”
“他很可能是受人雇佣的,每次抢劫除了拿钱,还完成一些特定的任务。每次他都准备充分,让同伴化装成警卫和顾客,抓取大量人质,确保自身安全。但去年12月后,他就再没有出现,直到今天。”
“12月的最后一次抢劫发生了什么意外?”
“在我们看来没有任何不寻常,和往常一样有人质伤亡。他的两个同伴被警方打伤,后来死了,被他抛在路边。”
言溯不说话了,看向监视屏。
妮尔也看过去:“他每次都会和人质做游戏,方式都不一样。上次他带人质们玩丢手绢,跑输了被抓到的人就会被枪杀。”
“太残忍了!”莉莉平时都在N.Y.T,很少见到这种类型的罪犯,听言,很是气愤。“S.A.说他们在玩杀人游戏,刚才King选择了一个女孩,就这个。”
她指着屏幕下角甄爱的影子,钦佩道:“‘杀人’时,她指了King,好勇敢。”
言溯冷梆梆的心蓦然一颤,是,那个小姑娘,一直很勇敢。他喜欢她这样勇敢的女孩。
很喜欢,最喜欢。
等她出来,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
妮尔看着,却皱了眉:“奇怪!”
这句话让言溯回过神,是很奇怪,King为什么没有杀甄爱?
视频里,King再度起身,绕着所有人走了一圈。
这次,他没有选择杀手。或许,他更喜欢看着人们因为心中的怀疑和猜忌而自相残杀。言溯默默看着,心中的疑惑再升了一层,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第一次要选甄爱?雇佣他的人会是……
几秒后,King拿起一张卡片,与此同时,银行里一声枪响。
视频中,日本男子倒在血泊里。
接下来的事情更叫人瞠目结舌,圈子里的人质激烈地争吵起来。
莉莉惊愕地捂嘴:“他们在干什么?”
言溯阴森森地盯着屏幕,冲莉莉喊:“马上打电话。”
莉莉颤抖着去抓电话,可来不及了。五只手很快举起来,又是一声枪响!一个大学女生倒在血泊里。
莉莉的手顿住,眼泪一滴滴砸下来。
老迪亚兹也颤声:“不,我们身边的人不是这样的。”作为上一届治安官,他跑过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也熟悉这里的很多人。现在看到大家反目成仇,他如何也不肯相信。
言溯沉默着,微微敛瞳,盯着屏幕上甄爱的背影。
她的左手一直放在耳边,像是在捋头发,动来动去的。不是,更像是在敲什么。停顿,一下,两下,停顿……
她的意思是……二进制密码!她在和他交流!
她在说:King的日语非常标准。
言溯忍住心里陡然涌上来的感动,沉声对妮尔说:“你们对King做图像对比的时候,有没有包括海外驻军,比如日本。”
妮尔一怔:“我马上打电话给佩林。”佩林是他们小组的电脑天才,最擅长信息搜索。
视频里,让人群内讧的导火索是日本少年的死,而他的死,是King的选择。
言溯想到这点,刚要开口,妮尔先说了出来:
“他在挑选受害者时,潜意识里加入了个人选择。即使作为军人,他有基本的反侦察能力,但他仍然会在不经意间,通过一些行为和动作表现出他的心态……”
照这么说,刚才的视频里他的一个行为,就特别奇怪。
两人异口同声:“人质里有一个是……”
“电话来了。”维克打断了他们的话,“King的真名是Jo Rains-Loo。非常奇怪的姓氏。”
妮尔不可置信地张口:“天!12月的银行劫案里,有位受伤的女性人质,她玩丢手绢不小心滑倒被抓,被代号J枪击了,她叫Jo Rains-Loo。”
Jo(乔)这个名字男女通用。
可她猛然想起什么事,无限后悔地扬起头:“当时她被打断肋骨重伤昏迷,医生问她名字时,她不是在回答,而是在喊人。天啊,难怪那两个同伴死了,是被King杀死的。因为他们错伤了她。King消失大半年,是因为他真正的唯一的同伴受伤了!”
言溯:“你记得她的长相吗?”
妮尔摇头:“银行监视器全被打碎,而她被救出来时,脸上全是血。但她给我的感觉我很清楚,如果再见一次,我一定可以认出……”
她的目光落在监视屏上,手指几乎戳上去:“是她!”
言溯看过去,一下子愣住。
妮尔指着甄爱,“就是这种感觉!就像现在……”她望着屏幕里一片混乱而独自淡定的甄爱,“她太镇定了。那个日本男人死的时候,这个大学女生死的时候,你们看到没,她很漠然,很冷血,很无情,很……”
“不是她!”言溯冷冷打断她的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怒气,硬得像砖头。
妮尔怔住。
说实话,和言溯合作过那么多回,这是第一次看到言溯面带愠色。她印象中,不管遇到多么穷凶极恶的犯人,多么艰难困苦的境地,他始终都是淡定从容的。
言溯看她半秒,冷硬地收回目光:“妮尔特工,你没看到吗?游戏过程中,King这个角色很局限。他只是在维持秩序,克制而又冷淡。你想想,在这种完全由他掌控的局面里,他为什么不更加张扬一点儿?”
妮尔冷静想了片刻:“与其说玩游戏,不如说他在陪人玩。他当法官,看着他的凶手杀人,而他藐视法官的规则,不顾世俗道义地去维护她。就像疯狂又错误的宠爱。”
这话的意思是,King第一选择的甄爱是凶手了。
言溯再度不悦地皱眉:
“我却认为,自从上一次的游戏出意外后,这次他们选择了更谨慎的方式。不然,万一其他人猜对真的凶手,代号J和代号A不小心手快处决了她怎么办?所以,这次没有凶手,只有杀人。看着周围的人惊慌恐惧地互相猜忌,看到人性的扭曲,他们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游戏。”
言溯往甄爱的对面点了一下,那里坐着两个女生:“游戏中,他只往这个方向看过。他想取悦的人,在这里。”
可,King第一次为什么要选甄爱,这个问题沉进了心里。
话没说完,屏幕里再度发生变化。
外围的人质中,大学男生冲过来,他跪在被打死的女生面前痛哭,情绪非常激动,疯狂地朝拿枪的人咆哮。换来的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打在他的右肩,并非即刻致命。
一切来得太快,莉莉和维克都措手不及。言溯和妮尔却紧紧盯着其他人的反应,人质都在抱头痛哭。
甄爱首先冲过去,解开男生的绳子,双手摁住他的肩膀,又叫跟过来看情况的两个女生帮忙摁着。
甄爱把摁压伤口的任务交给了安珀和苏琪,站起身对King说:“让医生进来!”
周围惊慌的人都诧异地抬头看她。
King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为什么?”
“你说过,玩游戏的只有我们10个人。生死都在这10人里。如果他死了,你就违反了规则。”
King被她激得无话可说,点了点头:“好。你先说谁是凶手,不管对错,你说了,我就让医生进来。”
剩下的人立刻求饶:“不要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甄爱细细看了一圈所有人的反应,目光静静地落在King的身上:“是……”
“不包括我们三人。”King看出她的目的,打断。
甄爱沉默了。
她在怀疑,除了A.K.J他们3人,这10个游戏者里还有一个他们的同伙。她似乎看出了端倪,却不敢确定。要不要赌一把?如果她指对了,他们真的会开枪吗?可如果她指错了,岂不是杀了人?
这时,电话又响了。
莉莉等了没多久,杰克就接起了电话。莉莉看着言溯手里的指示牌,轻声道:“玩了这么久,King告诉你逃生的方法了没?”
对方声音虚了点:“我们自有办法,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的代号?”
“因为他抢过十几家银行,还打死了3名警察。”
杰克一怔,杀害警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莉莉继续看言溯的指示:“他没告诉过你他以前的光辉历史吧。他是不是不准你们自己起代号,而强迫你们叫Jack和Arch。King一直都是他,J和A却总是轮换,因为之前的几任都死了,其中还有被他杀死的。你们只是他的工具。”
监视屏中杰克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回头看King一眼,又低下头恨恨地对电话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言溯再写出一行字,莉莉问:“你不怀疑,警察为什么来这么早?J,我们在抢劫前5分钟就收到了报警,还说有2人死亡。你认为,是谁报的警?你们三个人里,谁是发号施令的,谁可以控制死亡的人数?”
“你这么相信他,他相信你吗?他把你们培训成高效的抢劫犯,你们一定相处了很久。你知道他真实的名字吗?”
杰克不回答,摸了一下额头的汗。
他已经开始怀疑。
怀疑,果然是最好的武器。
莉莉继续攻击:“他叫Jo Rains-Loo,是驻海外美军,做过少校,右耳朵不太灵,左腿有伤。这些你应该看出来了。”
这些杰克当然知道。
要让一个怀疑的人相信你说的话,你必须先说出一部分他清楚的真相,一旦他开始相信一部分,就会很快开始相信全部。
言溯很确定他的方法已经起作用了,他看着屏幕中杰克明显慌乱的眼神,再次打了指示给莉莉。
“让我们的医生进去给人治伤,多救活几个人,你身上的负担就会减轻一些。他没有开枪伤人,全让你开枪了。J,你现在要自救。”
杰克突然回头,冲King喊:“让医生进来,我们得想办法快点儿出去。”
King眯起眼睛,奇怪地看他,还没给指令,杰克就自作主张对着电话:“好,你们可以让医生进来。”
懂医学的警察早就化装成了医生,准备进去,这时维克治安官往医生的盒子里塞枪,叮嘱:“进去之后听我的命令。”
言溯刚要上前,妮尔已先行一步,抓住那把枪:“不行!你知道被他们发现之后的后果吗?”
维克的尊严一再被挑衅,忍无可忍:“他可以杀掉抢劫犯!”
“那里面有3个犯人至少6只枪,还有一个伪装的人质。”言溯冷冷的,压低了声音,“维克警官你脑子进水了。”
维克更加愤怒,还要说什么,老迪亚兹忽然发威,对医生道:“医生,别带枪,马上去救人。”
警察医生立刻提着医药箱进去。
老迪亚兹望向年轻的维克,刚要开口,却听见言溯猛然喊了一声:“住口!”
那个永远儒雅绅士的男人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吼叫,像一头疯了的狮子。老迪亚兹错愕地看过去,才发现他不是说自己,而是说莉莉。
几秒钟前,莉莉对着电话说:“King真正的同伴就在人质里,那是他的Queen。他们两个在做游戏,你们只是工具。刚才他们一直在交流,你没看到……”
监视器中的杰克抬起头来,举枪砰地一声,监视器画面下起了雪花。
杰克开了一枪,在所有人包括他同伴吃惊的眼神里,突然把狙击枪往背上一背,抽出手枪大步走过来。却不是对着King,而是一下子揪住甄爱的衣领,枪口抵住她的脖子,将她拎了起来。
甄爱没有挣扎,担心激怒他。
杰克于是更加确定,凑近她耳边冷笑:“果然是你。”
这话一出,剩余的人质全尖叫:“原来她才是凶手!”
“难怪只有她敢和他们对抗!”
“她还自愿和那小女孩对换,因为他们是一伙的。”
“刚才她去摁压那人的伤口,都是装的。她是凶手。”
柜台的电话又响了,可这次,没人去接。
甄爱想保护的人质现在群起来攻击她了,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在乎,可心里还是凉透了。他们会怀疑她,外面的警察也会怀疑的吧?
言溯那个傻子呢,会不会怀疑?
杰克恶狠狠地威胁:“King,你说过有办法让我们安全离开的。我现在不想玩了,你让我出去。不然,我就打死她。你别乱动,要是敢拿枪,我先崩了你真正的同伴。”
说着,他向Arch拉阵营:“他骗了我们。这个女人才是她真正的同伙。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带我们离开。我们是来抢钱的,不是来杀人的。结果呢,我们两个都杀人了,他却什么也没干!”
“Jack,有话好好说!”Arch应付着,但并没拿枪对杰克。毕竟,相对深不可测的King,他们两人更熟。而且,玩什么杀人游戏迟迟不脱身,Arch早有怨言。
“Jack,”King八风不动,冷冷地命令,“你不听话了?”
“我说了,我现在要离开。”杰克暴躁地拉开保险栓,抵住甄爱的脖子,“我真的会杀了她,1,2……”
连续拨了3遍,电话一直没人接。
言溯握着话筒的手开始发抖了。
莉莉没有说清楚是眼神交流,杰克如果理解成言语交流,他现在一定会把枪抵在甄爱的脖子上,用她来威胁King。
他一动不动立在电话前,冷气从脚底一点点弥漫上来。
电话里一下一下的“嘟嘟”声在他听来像是凄惨的丧钟,该死的,他头一次彻底失去了耐心,扔下电话就朝银行飞奔过去。
妮尔惊住,忙喊:“拦住他!”
围在门口的第一排警察瞬间涌上来将他赌住,言溯心中绝望的感觉猛然间强烈。
他好像突然看见了甄爱的脸,白皙而安静,常脸红,很少笑,多可爱的女孩子啊!
他几乎要崩溃,所有的情绪却堵在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来。只是沉默地,用力地去推开面前一切的阻扰。
直到又是一声响彻天际的枪响,他蓦然僵住,怔怔立了好半晌,渐渐眼睛红了。
他一下子狠狠甩开拉着他的特警们,转身走了一步,像是迷了方向原地转圈的人,又转回来。
他望着半条道路对面的玻璃门,眼睛一瞬不眨,固执而无望,咬了咬牙,什么也不能说,眼泪就掉了下来。
1,2,3,
枪响!
甄爱跪倒在地上,捂住鲜血淋漓的左手臂,火烧般的疼痛让她止不住全身发抖。她摸了一下,虽然剧痛难忍,但还好没伤到骨头。
她即刻回头,却没看到开枪的人。
其余人质神色惊恐,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后面突然冒出一发子弹,击穿了杰克的左胸膛,和甄爱的手臂。
前者当场死亡,后者血流不止。
Arch惊愕地睁大眼睛,却又马上垂眼看向King:“少了一个人,我是不是可以多分一点钱?”King面不改色:“当然。”
可甄爱看见Arch刚才往右边瞟了一下,受伤的大学男生,摁着他胸口的苏琪,蹲在一旁的安珀,两个正义的男人——艾撒和黑人。
究竟谁是King的同伙?
这时,医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King看他一眼,随之任之。医生先检查了门口警卫的情况,还有呼吸。他立刻叫了几个助手,把警卫抬出去了。
很快,他再度进来,给大学男生包扎伤口,苏琪和黑人跟着帮忙。
King冷漠看着,突然用枪指向医生:“你过来。”
医生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警察,面对King的枪口,平稳地过来。
King的枪口往柜台那边扬了一下:“打电话,叫刚才挑拨Jack的人进来。我开出的条件是,把外围人墙的19个放出去。”
外围被捆绑着的人质听到了生的希望,而中间玩杀人游戏的幸存者则继续活在噩梦里。
医生顺从他的命令,才走一步,又听King吩咐:“我要的不是打电话的谈判专家,而是真正的那个。”
甄爱捂着伤口,心里一疼,该不会是言溯吧?
医生身上带了微型录像,所以讲电话的时候,他刻意面对着King和靠近门口的那排人质。他才跟上级传达King的要求。电话那边的人就争持起来了。
除了言溯,其余的人都是一个意思:“不准去!”
妮尔特工:“警方从来就没有人质交换的规矩!”
维克也附和:“如果答应了他的这个无理要求,接下来我们的谈判地位会完全落入下风。”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下风。维克警官,”言溯的声音又重又沉,很冷,“29个人质在那里,死伤3个。即使把这群凶手分析得再透彻,即使今天一定会抓到他们,那又怎样?中间还要死几个人?”
维克不为所动:“不论如何你都不能进去,这是命令!”
言溯冷冷反驳:“我不是你的下属,不用遵从你的命令。”
电话那边的人在较劲,这边的King却道:“他不进来,我每隔一分钟杀一个人。”
医生转达了King的话,这下,争持消停了。
甄爱咬紧牙关,自己动手,用医药箱里的绷带绑好伤口。过了大概半分钟,她听见有皮鞋踩在玻璃片上,发出窸窸窣窣碎裂的声响,有人进了银行大厅。
甄爱猛地抬头,就撞见言溯熟悉的眉眼,温润而澄澈,带着隽永的说不出的情绪。
她的心狠狠一痛,忽然就委屈了。
害怕,恐慌,各种柔软的情绪,到了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看到了让她安心的依靠。
言溯身形挺直,步履稳妥。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向甄爱,她跪倒在地上,手臂上全是血,脸色也白得吓人。他虽然担心,但也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她还活着,没伤到要害。
他面色冷倨,快速扫了一眼银行里的情况,目光又软下来,落在她身上,一瞬不眨地盯着,仿佛他只为她而来。
四目相对,执着望着。
他静静走来,忽然,冲她微微地笑了。就连深邃的眼睛里也闪着钦许的笑意。有点儿骄傲,有点儿自豪。
甄爱的心蓦地温暖,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表扬她,呵,这个时候,这样贴心的笑容比任何安慰紧张或是担忧都管用。
他们都是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人。
言溯收回目光,走到了King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点儿没有胆怯或拘谨的意思,仿佛这里是他的地盘。
他从来如此,到哪儿都不收敛他嚣张的气势。
King脸上闪过一丝怪异,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平视言溯,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S.A.Yan。”简短迅速,冷硬有力。
King不说话了。
按照之前的承诺,他示意医生可以带那19名人质离开了。外围的人如蒙大赦,有的帮忙抬受伤的男生,有的帮忙牵小孩,大厅外围再度形成高高的人墙。
言溯蹙了眉,敦促医生立刻带他们离开;可与此同时,King抬起枪便射击大厅门口的电压器,瞬间起火,门边的纱帘一下子烧了起来。
Arch从柜子里拖出汽油,哗啦啦全泼在大厅,银行瞬间成一片火海。被释放的人质尖叫着往外逃,把外边的警察阵线搅得一片混乱。
大厅中间的人质则绝望地抽泣起来,有人想往外跑,但Arch抱着枪拦着,谁都不敢乱动。
King道:“你们来银行办什么业务的?我要陪个人保险箱业务的顾客下去拿东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谁也不想和这个恶魔一起下去。Arch从胸口掏出前台的登记簿,和所有人的名字一一比对后,发现只有两个人是来做保险箱业务的。
一个是甄爱,一个是安珀。
其他人不知是庆幸,还是可怜。
安珀抗议:“我不去!”
King拿枪抵了一下她的后背,安珀立刻噤声。
言溯始终看着甄爱,见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上前一步去扶她,又在她手心摁了一下;甄爱一愣,复而苍白着脸笑了笑。这下轮到言溯也一愣,才知她早就看出来了。
他差点儿忘了,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姑娘!
“别担心,我没事。”她捂着手臂,稳稳站起,转身准备跟King下去。
这时,艾撒说:“有她们两个人质就够了,放我们先出去吧!”其余人质全都跟着附和。King慢慢地回头,却看向言溯:“你觉得呢?”
言溯沉静道:“可以放他们走,我留下做人质。”
King虚浮地笑笑:“S.A.你知道吗?因为你,Jack背叛了我,这群人质也不乖了;因为你,这个游戏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玩。”
言溯沉默着不回答,审度地盯着他。
King扭头看向Arch:“不规矩的人都是他这个下场。”话音未落,他脸色陡然凶狠,拿枪抵住言溯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在甄爱耳边炸开。
她的心猛然像被狠狠击穿,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瘦瘦高高的男人在子弹巨大的冲力下倒了下去。
“言溯!!!”
甄爱疯了一般尖叫地扑上去,就见言溯静静地躺在地上,清秀的脸一瞬间白得没了丁点儿血色。却很固执地睁着眼睛,浅茶色的眼眸依旧清澈,像是拿水洗过的琥珀,静悄悄地,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言溯!”她轻轻唤他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吧嗒吧嗒砸在他的衣领上,晕开一层层墨色的水渍。
他左胸口的风衣和衬衫全让子弹烧破了,防弹背心也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他只是笑笑,那手点了点胸口,声音很轻:“这里,不疼;没有刚才在外面,听见枪响,疼。”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停歇了。薄薄的嘴唇惨白着冲她笑,以示没事。
甄爱的心像是被扯了一道口子,痛得眼泪流的更猛,手枪抵在胸口那么近的距离,就算穿了防弹背心,肋骨也肯定被枪击的力量打断了几根。
不然,他不可能疼得脸都白了。
居然还笑!
外边的热浪一层层地扑过来。
甄爱抹着眼泪:“起火了,把你烧死了怎么办?”
“烧成黑炭还能净化空气。”他居然开起了这么低劣的玩笑,说完,就强撑着,缓缓站了起来。
甄爱看见他咬着下颌一声不吭,可额头上分明疼出了冷汗。她心痛得要命,还要再说什么,King上前拉她:“不想他烧死你就快点儿!”
甄爱被King的枪推着,捂着手上的手臂,三步一回头,眼泪汪汪看着言溯。救火车的声音还没有响起,火越来越大,漫天地跳窜,像一张红帘子。
他脸色白皙,挺拔地立在火幕前,看着她,苍白的唇角带着深情的微笑。
那个眼神在说,Ai,我们都会活着出去!
甄爱很快被带到地下一层的保险库,一路畅通无阻,各种密码门King都打开了。甄爱已经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背后定有S.P.A在支撑。目标,或许就是她的保险箱了。她早知道,保险箱里的东西会引他们上钩。
空荡安静的走廊上,甄爱和安珀走在前边,King拿枪跟着。三个人的脚步声很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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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保险箱前,甄爱话不多说,迅速打开,又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里面的东西。
“我来拿!”King担心甄爱捣鬼,恶狠狠地命令。
甄爱慢慢收回手,退后一步。
眼见King探身去拿东西,甄爱突然闪到安珀身后,左手箍住她的脖子,右手的匕首抵住她的喉咙。
安珀像是变了个人,极其镇定,没有尖叫。
King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已来不及。
甄爱眼睛阴森地像黑洞:“别想朝我举枪,你动一下,我就刺穿你妹妹的脖子。”
King的脸上瞬间划过一丝凶狠,像是要把她吃掉才甘心,但他忍住了,真的一动没动。
反倒是安珀,轻晃晃地笑:“没想到你这么警惕,居然在保险箱里放匕首,是我疏忽了。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猜出了我们的关系。”
“是你们做得太明显。”甄爱语调阴冷得像寒冰,哪里还有刚才在外面淡漠的样子。
“你是第一个明目张胆挑战他的人,他居然没有杀一儆百。玩游戏的过程中,他意兴阑珊,并没多大的兴致,却十分在意你的情绪,三番五次看你的表情。”
那种表情是最单纯的开心与宠爱,无关男女。就像甄爱的哥哥,一心一意竭尽所能地去满足她任何大大小小的愿望。
“安珀,你的表情当然是很入戏了,有时疯狂,有时激烈,却偏偏没有害怕。还有,那个男生受伤时,苏琪是帮忙摁伤口去的,你既怕脏了自己的手,又想多看几眼他痛苦的表情……”
突然,“滋”地一声响。很突兀,没有任何后续反应。
安珀一惊,再次摁了一下手中小物件的按钮,又是一声“滋”。
仍旧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安珀和King都不可置信。
甄爱很配合地发出一声轻音:“嘶~~~”凑近安珀的耳朵,冷笑,“安排你们来的人没事先告诉你们吗?这种程度的电击棒对我没用。”她把安珀扭了个方向,恶狠狠看着king,“放下枪,东西给我。”
King咬着牙,眼神凶神恶煞。甄爱稍一用力,匕首划破了安珀的皮肤。King愤怒地把枪扔在地上,又把手中一小块金色递给甄爱。
后者一把夺过链子。
就在这一刻,King反手抓住链子一扯,瞬间握住甄爱的手臂,一使劲,她受伤的胳膊像被拆掉一样痛得撕心裂肺。
而和king有眼神交流的安珀也在同一时间掰住甄爱的右手腕狠狠一拧,自己钻出束缚,却把她扭在地板上。
左臂的伤口被扯开,地板上一瞬间全是鲜血,甄爱痛得差点儿晕过去。
安珀跪在她身上,死死压着她的脖子,哼笑一声:“他倒是提醒过我,你的右手没有力量。”
甄爱一怔,复而吃吃笑了起来:“他?呵,他为了抓我,亲自出面安排工作了吗?就凭你们两个,好像,还没有那个能力呢!”
“他不是亲自安排工作,他是亲自来了。”安珀一字一句地说出这话,感觉到甄爱的身体不经意间僵硬了起来,她开心地哈哈大笑,低头凑近甄爱,“他就在那些人质里,你没看出来?”
甄爱的呼吸开始紊乱,他,在上面?那……她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死死抵制着自己不肯去想。
但安珀帮她残酷地挑明:“哎,你刚才那么担心那个叫S.A.的男人,他可都看到了。你说,他会不会杀死他?好遗憾,那个S.A.至少被我哥打断了两根肋骨,都不用较量,直接K.O.。哎,真可惜那么一张俊俏的脸。”
甄爱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整个人都静默着,像是沉睡了,仿佛没有听到任何话,没有任何感觉。
安珀还要刺激她,轻轻地笑:“他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呢?”
被压趴在地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King捡起枪,走过来,看着甄爱的后脑,想起刚才她指自己时的样子,叹息:“先生要的人,果然很漂亮。”
“不过安珀,别那么多废话!把东西和人都交出去,我们的最后一单就完成了。赶快撤,这女人很重要,中途出什么问题交不了差,都得死。”
说着,他俯身拉甄爱手中的金色链子,甄爱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
很柔,很软,很无力的挣扎。
King冷笑着甩开她,要不是那人交待要活人,他真恨不得把她……刚才手上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点儿疼……不是有点儿。
King抬起手腕,赫然一枚蓝色的针眼。
“你给我打了什……”话没说完,手枪掉在地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整个地下保险室回荡,凄惨得像用爪子在人的心上撕扯。
安珀惊愕地扭头,那个平日总是寡言又冷漠的男人此刻完全变了形,像大虫一样缩在地上直打滚。
“乔!”安珀喊着哥哥的真名,飞扑过来,却一下子吓得灰飞魄散。
King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连耳朵都在大量的出血。原来硬朗的脸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黑点,而挨了针孔的那只手瞬间黑化开始腐烂。
King剧痛难忍,连话都说不完整,那么大个人缩成了球,在地上疯狂地滚来滚去,摧肝裂胆般地惨叫,一声一声撕扯着人的神经。
“你干了什么?”安珀怒目回头看甄爱,后者脸色惨白,显然也震惊于king的苦痛折磨。但她的目光很快移开,看向地上的那支枪。她刚要去拿,却飞快地滚进旁边的走廊里。
安珀抽出随身带的枪支,打了一发子弹。刚才,就是她的枪从背后杀了杰克。
安珀刚起身,地上的king伸手抓住她的脚,嘶吼着祈求:“Amber,杀了我!杀了我!”
安珀蹲下来,抱着他血流满面的头,红着眼睛咬牙切齿:“不,等我杀了那个贱人。等我杀了她,我带你出去,我送你去医院。就算坐牢,我也要把你救活。”
“没用的!啊!”king痛苦得无以复加,狠狠地拿头撞地,“这是组织研究的新型神经毒素,没药可解!还有,你不能杀她。杀了她,boss不会放过你!拿着这个。”
他伸出黑乎乎满是血脓的手,把金链子交到她手里:“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一半,换你一条命。以后,别干了。拿着钱,好好的。”
“不!”安珀握着链子,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贪玩。是我害的你,是我害的!”
“没有,我不怪你。只希望你最后一次听我的话,不要杀她,保护自己。”King说完,突然惨叫一声,扑上去握住安珀手中的枪,用力扣动扳机,“砰”地一声打穿了自己的头颅。
安珀身上溅满了血和脑浆,而她亲爱的哥哥,黑乎乎的像团烂泥,倒在大片的血泊之中。
那个在军队里受过无数历练,被俘时面对各种酷刑都咬紧牙关的男人,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不堪忍受折磨,自杀了。
安珀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平平静静地站起来,提着枪,一步步走向隔壁的走廊。今天,她非要一枪一枪,一刀一刀,折磨死那个害死她哥哥的贱人!
她飞快转过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是无数的密码盒子,白光一片,却没有甄爱的影子。
室内有3条走廊,她移动几步依次查看,都是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血滴。
她知道,甄爱站在尽头的拐角里。
安珀脱下鞋子,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她可不想和甄爱浪费时间,围着保险箱墙壁转圈圈。只要她无声无息地走去另一端,到时,不论甄爱往哪条路跑,她都可以站在笔直的走廊这边,一枪打断她的腿。
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尽头。
可没人告诉她,甄爱有极其出众的听力。
她看到甄爱影子的瞬间,猛地拉开保险栓摁动扳机。但甄爱早就预测到了她的行为,在她瞄准的那刻,甄爱比她更快地伸手,左手紧紧握住她的枪背,用力一推。
哗啦一声,弹匣落下来,掉进甄爱的右手里。
甄爱一脚踢开安珀,冲进去走廊把弹匣扔进自己的密码箱,“啪”地一声关上门。
转身又迅速去抢地上King的枪。
安珀冲过来,扑住甄爱的腿将她扯倒在地,爬起来,狠狠一拳打在甄爱的腹部,又即刻像豹子一样扑去抓哥哥的枪。
而甄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住安珀的腰用力一甩,把她撞到墙上,反身再去抢枪。安珀再度扑过去,两人同时握住。
安珀面容扭曲,死死握着枪管。甄爱虽然左臂受伤,但抢到了扳机,索性连连开枪,“砰砰砰砰”5连发将枪中的子弹打得干干净净。
对面的保险箱上一个个的小坑,烟雾弥漫。
“你以为我就杀不了你了!”安珀咆哮着,瞬间像发狂的母狮,抓住甄爱右臂的伤口,狠狠一个过肩摔,把她整个儿砸在了密码墙壁上。
甄爱重重摔在地,痛得浑身散架,几度挣扎才勉强坐起来。而安珀疯叫着朝她冲过去,一脚踢下……
但就在这时,响彻天际的连环爆炸声在四处炸开,天地间剧烈动荡,地下室像装在沙漏上的房子,拼命地摇晃。
不出一秒,钢筋做的墙壁跟硬纸板一般碎裂,天塌地陷。
重重的金属墙四分五裂,噼里啪啦砸下来,安珀站着高,一下子被打倒,瞬间被掩埋。
反是甄爱重心低,眼见地下室倒塌,赶紧伏低,沿着门线跑了出去。
言溯望着甄爱消失在大厅,才缓缓挪动一下脚步,吃力地侧过身来。
浓烟滚滚地往天上涌,这座银行位于一栋上世纪的古老建筑里,只有3楼,外层木制石膏结构。照这个速度,不过两分钟,浓烟就会沉降到整个大厅。到时所有人都会开始窒息。
消防车在外面,但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火势。
言溯望着漫天的火势和瑟瑟发抖的人质,对Arch道:“放他们出去吧,我留在这儿。那个警卫没有死,你的手上还没有人命。”
Arch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拿枪指着言溯。因为,正如言溯想的,他只关心钱和安全逃离。杀人的确对他没好处。
言溯看他垂下眼眸,知道他在考虑思索,继续道:“你可以一个人带着所有的钱离开。”
Arch一经提醒,立刻看向柜台上的旅行包,命令黑人:“去把钱拿来。”
黑人照做,拎着重重的两三个钱袋过来,递给Arch。后者爱财,弯腰把钱袋往自己脚边拉拢。就在这时,黑人男子突然发力抱住他手中的枪支把他扑倒在地。Arch条件反射地开枪,子弹却一发发打进火场。
剩余的人质全见了生的希望,在一刻间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将Arch制服,卸了他的枪,又找绳子把他捆起来。
直到这一刻,大家脸上才换了怔忡茫然如获大赦的表情,互相拥抱着庆幸痛哭。倒是苏琪十分机敏,很快把地上的枪支捡起来,提醒:“先别哭,赶紧离开。小心那个变态马上就上来了!”
大家听言,再度紧张起来,寻找出路。可此刻的银行大厅已经弥漫在熊熊的大火里。
苏琪带大家去柜台里找纸巾或毛巾,用饮水机接水打湿备用,大家齐心合力把大理石柜台那边的东西清理出来,留出足够空旷隔绝的地方,做了力所能及的自救措施后,忐忑地等待消防车。
苏琪和大家还把日本男人和戴安娜的尸体拖了进来防止被火烧焦,算是给他们的家人留一份尊重。
言溯默默看完,转身离开。
苏琪见了,喊他:“S.A.先生,你去哪里?”
言溯头也不回:“下去。”
“可你受伤了,而且下面的人有枪!”日本女人担心地喊。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不要去了!”
这下大家都暂时安全,经过刚才的齐心合力,剩下的人质空前的团结。
而且,面前这个高高瘦瘦步履虽然极力稳健却仍显吃力的男人,刚才只身进来换去了19条人命,还无时不刻不为他们的安全努力,丝毫不顾自身安危。这样的人,早已驱散了他们心中的猜忌、丑陋、和负能量。
现在看他还要下去救人,大家都于心不忍。
黑人男子站起来:“S.A.先生,我同你一起去。”他握紧手中的枪。
言溯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却落在棕发男人身上:“他和苏琪带着剩下的人,你陪我去。”
大家都看向亚撒。是个沉默寡言却冷静能干的年轻人,刚才他一直不曾慌乱,帮大家搬东西找出口。
这样的人陪S.A.先生下去,大家都放心。
亚撒神色不明地看了言溯几秒,接过黑人手中的枪,同言溯下去了。
大火烧断了中央电缆,地下室的应急电源也受了影响。一路走过去,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像抽搐而垂死的病人。
两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互不说话,影子平行不相交,沉默而缓慢地走进地下深处。
灯光时亮时暗,投在同样轮廓分明的脸上,各自冷漠而严肃。
路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先说话的是亚撒:“你走的路,不是去密码保险库。”
黑暗中,前边的人安静地笑了:“哦?你怎么知道不是去那里?”
亚瑟极轻地愣了一下,唇角即刻浮现一抹寡淡的笑意,不回答反而问:“你看上去很吃力,需要我扶你吗?”但其实,言溯的步伐看上去出奇的稳,一点儿都不像受了重伤的人。
“不用。”他并不看他,回答得漫不经心。隔了几秒,问,“你叫什么名字?”
“Asa.”
“哪里人?”
“D.C.”
“真名?”
“……”
昏暗的地下走廊里,亚撒沉默了。他看一眼身边的人,可他只是淡定地继续走着。
弯弯曲曲的地下走廊越来越狭窄,周围全是线路复杂的各种管道和仪器,仪表盘上彩灯闪烁,数字窜来窜去。
走廊的灯光闪了闪,又暗了。他的侧脸虚弱而苍白,像一张纸。
亚撒心里闪过一丝讥讽的好奇。他拿着枪,而他断了两根肋骨,实力悬殊。既然他都已经怀疑他了,怎么还有胆量单独叫他下来。
亚撒闲适地说:“Arthur,我的真名叫Arthur。”
Arthur,和言溯知晓的那个名字重叠。
言溯的话里有了笑意:“亚瑟,S.P.A.的幕后主使,真是幸会。”
亚瑟不悦地皱眉,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他乔装过,连甄爱都没有认出来,素未谋面的言溯是怎么认出的?
这样的竞争里,他认出了他,他便从此视他为对手。
他并不是不敢承认自己身份的人,散漫地轻笑:“啊~让你看出来了。”
已经挑明了敌对的方向,言溯却依旧清淡,丝毫不慌,说话的语气像是叙旧聊天:“你比我想象中的年轻。”
亚瑟耸耸肩,“子承父业。……不过,是谁告诉你我的信息的?”
“看出来的。”言溯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平稳地撑着自己的身体。
“King他们几个如果没有强大的同伴撑腰,不可能设计出如此精密的抢劫。那场杀人游戏不需要杀手,却选择甄爱,说明有人想给她进行心理施压。她三番五次地不配合却没被杀,后来甚至被其他人怀疑。不过是让她体验,她在这个小世界里不被信任,注定背叛和牺牲。”他莫名心疼,“这一切只有组织可以解释。”
“你是这个游戏里最违和的一个人。始终淡定,不害怕,不像安珀那样沉醉在游戏里,也不像苏琪那样镇定地关心他人的安全。你很漠然,不在乎周围的任何事情。你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场景放在眼里。
King他一直不敢和你有眼神交流,甚至不敢看你。
King要去地下室时,你问他可不可以先放人质走。你是在暗示他不能放我走,并命令他对我开枪。这也是为什么King突然变得凶狠并第一次对人开枪。
这些足以说明在S.P.A里,你的地位要比King高好几个级别。
可我那时还以为你或许是一个比较高位的成员,并没有往Arthur本人这方面去想。”
言溯停了一下:“但后来,起火了。”
亚瑟一愣,无意义地笑了笑,他明白了。
长时间的说话让言溯呼吸紊乱,左胸戳心般的刺痛一阵阵地袭来,他背上已全是冷汗,却不动声色地缓缓调整了呼吸,极力掩饰去语气中的吃力:
“起火了,人质里只有你没有流汗。我以为你有什么病症,但火光那么大,映在你的脸上,没有任何光彩。活人的肌肤在强热和强光下,都会散光。”
四周的光又暗了一度,他说,“碟中谍里,汤姆克鲁兹的人皮面具竟然是真的。
呵,你需要戴面具伪装,无非是怕甄爱认出你来。她和我说过,组织里等级森严,一层对一层,不可越级。她不参与任务,见过的人,寥寥可数。”
亚瑟的脸笼在暗色里:“她竟然和你讲了这些?”
她竟然如此信任你!
“即使有所有这些,我也不确定是你。可刚才你自己承认了。”言溯脚步慢了点,嘴唇几乎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在黑暗中森然的白。
亚瑟语气冷了一度:“既然你都知道,你不担心她此刻的安危?”
“你是说那对兄妹?”
“原来你早就看出安珀不是人质了。”
“他们的任务是甄爱的保险箱,作为内应的人质,当然也要选择保险箱业务,和King一起陪着甄爱下去。两个人,不多不少。玩杀人游戏选人质时,你们原本就要选甄爱的,挑那个小女孩不过是个插曲,你们利用了甄爱的善良。
安珀的假装在我看来是小儿科。整个游戏,她一直都表现得很不配合,好像很胆大很急躁,但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挑衅了King,却没有激怒King,我想,是因为他们两个在交流,在一起享受游戏。
另外,他们的兄妹特征太明显。绿色加琥珀色瞳孔,世上最罕见的瞳色之二。安珀右眼戴了一只浅茶色隐形眼镜,就是为了掩盖瞳孔颜色。欲盖弥彰。”
“很厉害。”亚瑟凉凉地笑笑,转而冷了面容,定定地问:“你不担心她?”
两个男人,自然都明白这个“她”指谁。
不担心是假的,但,“她有办法对付他们!”
亚瑟挑眉,难掩嗤笑:“她?我可不认为。”
言溯不理会他的质疑,琥珀色的眼眸里不自觉就含了温柔的笑意,缓缓道:“她是个警惕又勇敢的女孩,很聪明,会自救。我相信她,也很清楚,即使她受了伤,她也有办法脱险。那对兄妹,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亚瑟沉默了。
她现在,变成这样了吗?
他的印象里,她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小小的碎花裙,胆小又怯弱,一只假蟑螂能把她吓得乱蹦乱跳满屋子窜。兔子死了她要哭,揪她辫子她要哭,捏她脸蛋她也要哭。什么都只会哇哇哇地哭着去找哥哥。
等后来送去她妈妈身边,她就不被允许哭了。
以后的她便是谨慎小心,整天低着眉垂着眼,不笑不闹,招她惹她都没半点儿反应。偶尔漆黑的眼中划过一丝茫然,转瞬即逝地隐匿下去。
即便如此,她也是安分听话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束着马尾,从很小开始就穿着白净清秀的长褂子,在各种仪器前穿梭,做着常人想不到的枯燥繁琐的工作。
从不质疑,从不违背,也从不反抗。
或许,他不应该遵从父亲的命令杀了她的父母,或许,他不应该一错再错逼死了她的哥哥,让她对组织没了半点留恋。
可他们都想把她送出去,远离他的世界,他怎么能不杀掉他们?
一切阻止她和他在一起的人,他都要除掉!
他越来越难再见到她。一次又一次,她越来越坚韧,越来越陌生,反抗着,奔跑着,离他越来越远。他原本陪着她长大,却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她的日常生活和变化。不能像期望的那样陪着她变老。
他阴森森地望着身旁这个清淡的男人,他嫉妒得要发疯!
手枪的保险栓“当”地一声拉开,前边的言溯停了脚步,沉静而自信十足地说:“Arthur,你不会想在这里开枪的。”
亚瑟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开枪。他们头顶上方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氢气,一点儿火花都会即刻引发爆炸。
呵,这就是他淡定自若引他过来的底气?
亚瑟扬了扬唇角:“S.A.,你果然很厉害,居然把安珀他们的逃生方法都想到了。”
“高智商的福利。”他居然这个时候都不忘骄傲与自负。
“老式建筑,出口被封,四面埋伏。除了城市宽阔的地下下水管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人间蒸发?不,应该是沉降。”
他说完,心底一痛,如果甄爱在这里,又该瘪着嘴斥责他咬文嚼字了。只是,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眼前莫名浮现出她眼泪汪汪,惨白着脸一步三回头的样子,那样的恋恋不舍。突然好想抱抱她。他的心再次剧烈地绞痛起来,却也更加确定了他的决定。
他愿意为她涉险,甚至……,而她不需要知道。
亚瑟微微眯了眯眼,夜一样漆黑的眼神和他这副明朗阳光的假面并不协调,他收起了枪,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型军刀:“你单独带我下来,只为揭穿我的真面?”
对面的人俊容白皙,摇了摇头:“不,我要把你抓起来。”
亚瑟一愣,立刻就笑了:“你不会是内出血,脑子糊涂……”话没说完,戛然而止。他盯着言溯的手指,眼瞳紧紧敛起。
一枚银色的打火机在言溯修长的五指尖翻滚:“老式建筑,不需要太大的爆破力。这层稀薄的气体是什么,天然气?氢气?无所谓,这种时候,打火机和手枪一样好用。”
亚瑟淡淡提醒:“你不要命了。爆破力再小,也不是人体能够承受的。”
电灯明明灭灭。
言溯清淡地笑:
“我们来赌一局,爆炸后我们都会受重伤。如果你先醒来,你可以用手中的枪杀了我;如果我先醒来,我把你送进监狱。S.P.A.头目,CIA有很多的罪名在等你。”
亚瑟阴郁了,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冷峻地笑:“当然会是我赢。别忘了,你已经断了几根肋骨。”
对此,言溯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的生命,她的自由,我选她的自由。
金属打火机“咚”地敲开,闪烁的火光在他清俊的眉眼里染了一抹暖暖的色彩。手指一抬,带着火苗的打火机旋转着飞向高空。
两人几乎同时闪进了走廊两边的钢化门里。红蓝色的火苗飞到空中,像墨水落入清澈的池里,骤然晕开。
一条条纯蓝色的光如电波一般迅速蔓延开,火花闪烁。
电光火石间,狭窄的空间瞬间爆炸开。
剧烈的冲击波下,老式的墙体轰然倒塌,沿着走廊的金属门在一瞬间随着波浪涌动,成排成连地扭曲……
轰隆隆,世界顿时陷入黑暗。
一切恢复沉寂后,微弱的天光透过崩裂的墙体,从城市下水管道投过来。
两个面容出众的男人,脸色苍白,毫无生机地躺在碎石里。其中一个,脸裂开了,却没有露出皮肉,底下的面容清冷俊俏。
一分又一秒,地底下安安静静,只有潺潺的水声。
渐渐,淅淅沥沥的水声从地上渗漏下来,一滴一串落进废墟里。那是消防员救火的水流。
碎石中的男人依旧没有动静。
“言溯!”
甄爱顺着炸裂的地下走廊一路跑来,却见他面色灰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沉睡在地。爆炸的灰烬和脏东西覆满了他的风衣和头发,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脏乱的样子,他一直都很爱干净的。
她痛彻心扉。
“言溯!”
她伏在地上,低下头去抱他,挨挨他的脸,冰冰凉凉,几乎感受不到气息。她惊住,眼泪哗哗地落在他脸上。
“你说都要活着出去的。我带你出去!。”她立刻坐起来,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碎石,想要背他,又担心撞到他断裂的肋骨。双手无力,却死命拽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往外拖。
手痛得要断掉,像不是自己的,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她平稳地拖着他,一寸一寸地往外移,灰蒙蒙的走廊上,他的脚边沿路留下一串血渍。鲜艳的红色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
她抽泣着,咬着牙抹去眼泪,继续往外拖。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言溯才不会死!
目光无意地一扫,却落在角落的另一张脸上,破碎开的肉色面具下面,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俊俏脸庞。甄爱吓得浑身一抖,那张脸和她噩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真的在这里!
心里的恐惧像火山爆发,她怕他醒来,又不敢放下言溯去找人。如果他先醒来,一定会杀了言溯的。她死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把言溯往外拖。
她清楚亚瑟的性格,所以这种自杀式的爆炸一定是言溯做的,他是在赌命想要抓到亚瑟。她一定要马上把言溯拖上去,然后带警察来抓这个混蛋。
女孩像小松鼠一样拖着心爱的松果一点一点,窸窸窣窣地离开。破败的地下走廊里,重新陷入静谧。
废墟中遗留的人脸色苍白,缓缓睁开眼睛,眸子如黑曜石一样漆黑幽深,敛了敛瞳,带着刻骨铭心的恨与痛。
春末的原野,青青翠翠,开着繁复的花。
远山天蓝,阳光灿灿。
他的心情阴郁得像南极漫长的冬天,极夜里永远看不到光明。
灰色的公路是一条长河,在春天的原野上流淌。
黑色的SUV静止在路边,亚瑟戴着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白皙的脸,只露出下颌的弧线,硬朗又流畅。
他的脚边放着一套特警制服和一张假面,这是他逃离爆炸现场的方式。
“先生,您这次太轻敌了。”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稍稍年长的男子Evan(伊凡),他满身肌肉,连说话都很有力气,但话语间的尊重与臣服也显而易见。
亚瑟靠在车后座的阴暗里,脸色苍白地望着窗外。外边的颜色如此活泼,他的神色依旧不起波澜。
他因为受伤,嗓音略显绵弱,却掩不住天生的低醇:“是,我太小看他了!……也太小看她。
她……长大了。”
伊凡听出他语中的寂寥,有些动容,换了语气宽慰道:
“那个S.A.以前就坏过我们的事。这次要不是他出现,计划应该万无一失,C小姐也会被带回来。没想到C小姐去银行,他也跟着。这么形影不离……”
料到话说错了,又生硬地转回来。
“原计划让安珀他们带着密码箱里的东西和C小姐,远远开枪引爆城市下水道。可谁能料到他居然会近距离引爆,他真是个疯子。”
亚瑟始终沉默。
他也没料到言溯竟然会在重伤的情况下再度冒险,就为一个赌,赌一次抓获他的机会。当真是个疯子,却也是个很聪明的疯子。
言溯进来之前就把下水道的事情告诉了警察。爆炸后,警察很快搜查过来,下水道的几个出口都有人提前把守。
要不是当时甄爱的喊声惊醒他,他只怕真的被抓获。
他负着伤,在阴暗的下水道里走了不知多少公里,打晕一个特警,换了他的衣服,才勉强躲过一劫。
S.A.Yan!他真的小看他了。
伊凡看一眼后视镜,后座的年轻人侧着脸静默着:“先生,您应该像以前那样。这些已经计划周密的事情,您本不应该亲自到场。”
亚瑟望着窗外,半晌,才寂寞地说:“只是,又想她了。”
伊凡无话可说,隔了好久才道:“早知如此,您当初就不该遵从您父亲的命令,杀了她的父母。”
“他们背叛组织,必须死。”他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包括她哥哥,也是。”
伊凡沉默良久,道:“可是,C小姐现在,也是背叛了组织。”
亚瑟不说话了,听见路上的汽车声响,摇起车窗。
后视镜里渐渐有一辆车靠近,不出两分钟,过来停在SUV车后。
安珀衣装齐整地下来,看得出爆炸后她修整过自己的装扮,可明显没有修复她在爆炸中受的伤。
她步履很吃力,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把扶住驾驶室的车门,看住伊凡,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A先生,我哥哥死了。”
隐忍的话才一出口,人就悲愤激动起来,“我哥哥死了!”
她的指甲狠狠握着车门,因为用力和气愤,捏得更加发白:“那个叫甄爱的,她杀了我哥哥。她用了一种奇怪的神经毒素,我哥哥死了,死的好惨。”
安珀捂着嘴,眼中盈了满满的泪水,一漾一漾的像是绿宝石,她颤声道,“他都烂了!”
车内的人没有动静。
组织里没几个人见过终极boss的真面目。且boss最善乔装,即使是见过真人的,也通常是面对戴了面具的boss。
安珀一过来以为伊凡是Arthur,望着他便落下泪水,心中的苦涩与悲愤不住地往外倒,越倾诉越强烈。
一想起哥哥惨死的样子,安珀心中升起无尽的恨意,她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我!发!誓!我一定会剥了她的皮!”
戴着厚厚墨镜的伊凡侧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应答。
可SUV车后座的阴影淡淡发话了:“你要是真的有那个意向,我就把你切成生鱼片,喂狗。”
很强的低气压。
安珀莫名浑身一凉,这才惊觉后座上有人。那人带着墨镜,坐在深深的暗影里,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清俊而阴冷的轮廓。
安珀心里还是冲着,却不敢反驳,忍了半刻,把手中的金色链子拿出来:“这是她保险柜里的东西。”
车后座的人没有反应,伊凡接了过来。
安珀又说:“先生,我的哥哥是为了组织的任务而死,他……”
伊凡冷漠地打断她的话:“小姐,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就算活着,也会被处死。”
安珀的眼睛再度红了,指甲几乎掐进车窗里:“你们,太过分了!”说着,眼神却不经意地往车后座瞟了一眼,漆黑一片的人影,依旧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道下颌的弧线。
伊凡道:
“你哥哥和组织的约定是:完成任务后,得到1000万美金,另附你们在枫树街银行抢到的钱;任务未完成,交出性命。安珀你别忘了,这次你们兄妹抢银行,从监控到内部人员,从密码到建筑结构,各种信息都是我们提供的。要知道,我们组织曾经有不依靠组织帮忙,单枪匹马从银行抢去上亿美金的高手。你要怪,就怪你们技不如人。”
伊凡停了一秒,提醒:“安珀,你们没有完成任务。”
安珀咬着牙,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冷酷的男人撕裂,可现在她心里全是恐惧,害怕他会杀她。她吓得不会流泪了:“可我哥哥已经死了。”
伊凡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
原野上的风呼呼地吹过,安珀弓着身子半扶在车窗前,浑身僵硬。如果她成了组织的追杀对象,她一定逃不掉。
天地间一片寂静,终于,车后座的年轻人再次淡淡地开口,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们拿到了保险箱里的东西,算是完成半条任务。”
意思就是放过安珀了。
伊凡不再多说,摇上车窗。
安珀身子发软,眼睁睁看着黑色SUV消失在广阔碧绿的原野上。天地间很快只剩安珀一人。她仰头望着高高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三个月以前的事。
她大病初愈,可以下地走路了。
哥哥陪着她复健,说:“安珀,我们去欧洲吧。已经有足够的钱让我们过一辈子了。这次都是那两个混蛋,害你差点儿死去。我们再也不干这个。”
她立刻不高兴了:“可是我想玩啊。我不管,我要玩。”
哥哥摸摸她的头发,哄:“太危险了,会受伤的。”
“不!”她挽住他的胳膊,拼命地摇晃撒娇,“最后一次,Jo,我们就玩最后一次。陪我玩嘛!接最后一单,我们就再也不干了。我保证。”
他无奈而宠溺地叹了口气:“好吧,最后一单。”
安珀望着天空,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她一定要给哥哥报仇!
伊凡开着车,刚才亚瑟放掉安珀的行为,他不太理解,但又似乎理解。
但他没问,而是把链子递过去:“C小姐的,或许和Chace留下的密码有关。”
亚瑟接过来,手指轻轻地摩挲,那是一个小小的金算盘,算盘珠子上刻着数字和字母,他握在手心:“假的,她防备心很强,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银行,只是为了引我找到错误的东西。”
伊凡一愣,心里疑惑,既然早知道是假的,您又何必费劲心力地去找寻?
“这件事,不需要让B知道。”亚瑟冷淡地命令。
伊凡应声。
他知道轻重,如果B先生知道,会立刻动手,便会引起C小姐的反弹……
亚瑟沉默地坐在后座,望着窗外。他看见,原野上有一棵孤独的树,细细的树干,蓬勃的树冠,很像基地里面的那棵。
他沉默地看着,忽然想起16岁的她,立在树下,静静地问:“A,风筝是什么?”
他找了风筝,陪她在草地上,像风一样奔跑。那时候,她会抿着唇,腼腆地笑。
她的笑……
他一想起,胸口便像剜心似的疼。
他终于深深地低下头,扶住胸膛,可剧烈的疼痛像电流般一波波来袭。穿了防弹衣,还是被爆炸的冲击波震断了一根肋骨。
小时候,妈妈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变成的。
呵,他最心爱最疼痛的那根肋骨,要被人偷走了。
而他,绝对不允许。
“消息散布出去了吗?”他问。
“是。”伊凡颔首,“L.J.调查的方向被引到silverland上了。”
“很好,清场行动可以开始准备了。”
欧文推开病房的门,一室的白色,干净得一尘不染。
甄爱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安安静静地趴在病床边,好像睡着了。她歪着头,伏在言溯身旁,白白的手攥着他的大拇指,拳头小小的,安放在他苍白的掌心。
这样的动作,有一种不寻常的亲密和依赖。
欧文蓦然想起一天前他赶到医院,甄爱的手臂不停地出血,却不听医生的话去整治,死活要赖在言溯的手术室门口,不出声,不叫喊,只眼泪一个劲儿地流。
谁都拉不走,谁说也不睬,蛮横无礼又不听道理,像个骄纵而不懂事的孩子。
那时的甄爱,对欧文来说,很陌生。她最懂权衡,最是自持,表情都很克己,笑容都很少,更何况耍赖地哭泣。
而他的朋友言溯受伤很重。断了3根肋骨,右腿小腿骨折,轻度脑震荡,右耳轻度损伤,其他情况还要等他醒来后进一步观察。
此刻,欧文望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言溯,心疼朋友的同时,莫名地想,如果是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甄爱会不会这样哭。
会的吧。她是个表面冷漠内心却很柔软的女孩子。
病床的年轻人动了一下,半晌,缓缓睁开眼睛。欧文赶紧去走廊上通知其他人。
言溯醒来的瞬间,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耐的痛苦,比起几年前经历的那场爆炸,这次是小儿科。反倒是手心躺着一坨小小的柔软。他垂眸瞟了一眼,甄爱趴在他身边,均匀的鼻息像羽毛拂过,痒痒的。
指尖似乎轻触着她的脸颊,他的脑子里突然只有一个想法,好想摸摸她的脸。于是,指尖动了动,小丫头的脸柔柔的,滑滑的……好想再摸一下……
甄爱被惊醒,立刻跳起来,惊愕地瞪着眼睛看他。
言溯愣了愣,缓缓道:“做噩梦了?”说出来才发现嗓音干燥而嘶哑。
甄爱摇摇头,又想起适才她对他的动作,这样握着他的手,脸贴在他指尖,对她来说,太亲密了。
她蓦然红了脸,想抱着手摸摸自己,又发觉手上缠了绷带。绞尽脑汁,刚要问你喝不喝水,病房的门被推开。海丽伊娃林丹尼欧文还有贾丝敏全进来了。
甄爱赶紧退到一边。
大家又担心又庆幸地询问着言溯的情况,他漫不经心地一一回答,目光却时不时追去甄爱那边。
她拘谨地立在墙边,眼神不知安放在哪里。不过几秒,就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和周围的环境保持着疏淡的距离。
其实,经过这次的银行抢劫案,他已经很确定自己的想法。
那么多不舍的情绪,像石头一样压在心里透不过气来,其实叫做心疼。
他心疼她一个人带着枪,在冬天的下午驱车去陌生的山里找他;心疼她深居简出谨慎度日,不熟悉同学也没有朋友;心疼她跪在安琪身旁死死摁着她流血的伤口,无助而悲怨地落泪;心疼她醉酒了伏在他的肩膀上,哀哀地唤着哥哥,说对不起还是失败;心疼她望着彩色的蛋糕和泡泡汽水,禁制而又向往的眼神;心疼她安静沉默地穿梭在迷宫里,不寻求任何帮助,一声不吭地独自解决问题……
但,不止是心疼;更多的是欣赏,欣赏她像野草一样,努力而向上。经历了那么多的黑暗,依然拥有代替小女孩接受生死游戏的善良,依然拥有在被King选择为凶手时抬手指他的勇气。
更多更多的,是心灵上的契合。
她传递的二进制密码,她心领神会安珀的身份……
而且,他说的话大家都不懂,只有她懂他。
可是,怎么和她说?他没有经验。
爆炸的那一刻,他最后一秒的想法是——甄爱真的不会有事吧?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他希望甄爱对他是没有感情的。
可现在,看见她安安全全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意又可笑而自私地转变,还带着一丝丝忐忑的懊恼。
他并不确定她的心意。
尽管他是一位出众的行为分析专家,他在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
他不悦地皱了眉,说:“我要回家。”
海丽当时正在叮嘱他各种事项,却被他打断,愣了愣,这才发现这个熊儿子根本没听。她也不至于生气,问:“不行,你还不能出……”
“我要回家。我要看书。”言溯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对于爱情这块知识盲区,他一定要回去恶补,迫不及待,现在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