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黛已经觉得康复了,心里的波纹也已经平复。
她的感官意识开始发挥作用,她离开的旧世界和她偶然发现的这个小岛开始发生关联。显而易见,她在中太平洋地区发现了一个欧洲殖民地,由于缜密的计划和目标,这个殖民地逃过了两次世界大战,情形也许就像她读到过的德国潜水艇船员建立的殖民地一样。她发现的这块殖民地,显然是一个新社会哲学家之流的人的构想。根据她的观察,此人所采取的路线恰恰与她所熟知、所相信的人世标准相反。强迫妻子每年离开丈夫和孩子一段时间!还有什么“男性心灵抚慰学院”——显然相对地也治疗了男人心灵的毛病!好新奇、好怡人的设想!还有她没见过的博物馆、文协馆——劳思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回归古希腊的生活方式?古今文明的再检讨?
“告诉我劳思的事情,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来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一个乌托邦吗?”
艾玛·艾玛由眼镜后面抬起双眼,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回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件快乐、奇怪、不寻常而又冒险的事情。
“不,”她说,“别用那个字眼,别在劳思面前用这个字。乌托邦有空幻的意味,像是某个梦想家,梦想改变人生,照自己意愿改革生活的虚幻计划。如果你把这个艾音尼基人的殖民地说成乌托邦,劳思会生气的。所有社会学家的实验都失败了,有些计划甚至根本无法付诸实现。看看柏拉图笔下的妻子与子女的社会,人种改良和哲学家国王。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愉快,而写下了个理想的国家该如何如何,我认为他并不真想见到他的理想国真正存在。正如你也知道的,他在西西里岛的戴奥尼撤斯王那儿运气并不好,因此他回到雅典教书。劳思是个十分实际的人,他说,所有的乌托邦都因对人性的假定太多而失败。要一个人写一本书说,我不喜欢人中的这一点——好吧,我要改变它,这是太容易了,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中,国家凋零了!我们从实例中看到,他的门徒发现建立历史上最专制国家是必要的——为了使在位的人继续保有权力。一个没有阶级区分的社会,大家情同手足,一起致力于公共的福利!父母子女的亲情被更高形式的忠诚所取代!人民为国家而努力工作,不是为个人利益!不管什么时代,人若捉弄自然,自然也会还以颜色,而且加倍索回代价。不,劳思颇为自己的保守而自豪。假如这世上还有一样被他了解且尊敬的东西,那就是人性。他从不试图改变它,只因为他了解人性是无从改变的。一个哲学家的首要责任,他说,就是要毅然面对人性,作最好的利用。他有中国人的血统,他不想改变这一点。还有些人你没见到,否则你不会将此岛称为理想社会,还差得远呢!唐那提罗神父、利斯帕思和其他的人。我跟你说过伯爵夫人、奥兰莎和亚里士多提玛。我们一点都没改变,是不是?你让波文娜告诉你关于乔凡尼的太太裘安娜的事情,听了你真会以为你又回到那不勒斯了。生活就是这样才多姿多彩,才迷人。”
“我确实认为这儿多姿多彩。”
“你还没见到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呢。他真是罗曼蒂克的人物,比小说还要传奇,若不是我认识他本人,我真会以为他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不,生活仍然不变;人性也依然在我们身上,一点没变,十分丰富。”
“那又何必建一个殖民地呢?我还以为有什么新的意义呢!”
“正好相反。”这殖民地意味着一些年代久远、古老的东西。人类的社会一下倒退了好几世纪,你知道,在社会进步中,我们流失了某些东西。由于工业化,人类改变了很多,这就是劳思感到有兴趣的一点。人性不再完整了,有些东西失落了。人类原始而丰盈的人性被禁锢、压榨、脱水,在角落里皱缩成一团。劳思就是要找回我们所失去的,更多一点生命,更多一些想象,更多一些诗歌、阳光、固有的自由和个性,这些就是劳思想找回来的东西。“这个社会是否使你有非常希腊的印象呢?”
“非常希腊化。”
“哪些呢?举个例子。”
“嗯,譬如说裸体,我感到震惊。”
“没有理由吃惊啊!现代人假装欣赏石画或油画上的裸体,却对活生生的人体感到羞耻,没道理嘛。做个好基督徒,不然就做个好希腊人。基督教文化与希腊文化的混合,给现代文明带来了灾难,使人神经紧张。这是我们继承下来的无法解决的冲突,像化解不开的感情,这对道德而言是不健康的。你觉得乏味吗?”
“一点也不,请继续说下去。”
“我以一个人类学家——人类的研究者——的立场而言,我对人类的心理习惯、心灵反应和宣泄,深深地感到兴趣。这个赤裸——你认为那很色情吗?”
“我不习惯那样。”
“那是不同哲学的象征,从某一方面看来,那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对人体应该有更多的尊重,这是十分异端的想法,我承认。我在三毛亚、大溪地、巴戈岛上见到过许多人和事。传教士注入土著脑中的第一个概念,就是人体的不洁。裸体对他们来说不是色情。说到色情,在美国不是仍有以‘只限成人’为号召的电影吗?我小时候,曾对一切事情加以想象。而我以为‘成人’一字和‘私通’有关,自语源学而言,确是如此。私通是成人做的事情,事实上,所有这类影片都应该标以‘限儿童观赏,成人不许入内’的字样。当儿童了解成人所谓私通的意思,对他们才有害。你真该让劳思跟你谈谈人类心理问题。”
“你正要谈劳思和他怎么开始筹划这块殖民地。”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开始筹备的。我是深受劳思的话所吸引,因而签名参加的人之一。我们是在雅典的一家酒店里偶然碰到的,至于殖民地的构想和他的目标,你应该去问他自己。他是个迷人的谈话能手,他有办法让你分享他的想法,一步一步诱导你到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结论上去。他简直是充满了各种概念与构想的魔鬼,能洞穿事物的本质,充满了强烈的异教徒气息。他探究一切,不认为世上有任何理所当然的事,常把古老的真理化为新的反论。他引述《旧约》遗道书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什么话古人都说过了。他是个相当大胆的人,他和阿山诺波利斯都是非凡的人物,只有这种人才设想得出这么大胆的计划。”
“那是在一九七四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年。”艾玛·艾玛开始追述这块殖民地的起源。当时她正旅居希腊,想研究古希腊殖民地爱欧尼亚牧羊人的民族心理,以及有多少古代的神话被保存下来,又有多少被根绝或移植到基督教文化中。她研究得越来越深入,终于了解到地中海盆地附近的男女神祇、宗教仪式和神话主题在文学中往往互相借用。她待了两年,在那儿遇见了劳思,当时他已年近四十,正当盛年,但已经是一个曾有过非凡事业的退休外交官了。他有张杰出的脸,浓黑的双眉,宽阔的颧骨,炯炯的双眼和不寻常的长耳朵。并不英俊,但使人一见难忘。是个沉默的、超然的人性观察家,当他谈到一个题目时就滔滔不绝,充满雄辩和慑服人的力量,音调温和而镇定,正符合哲学家的样子。如果他的想法大胆,他的音调就平静而充满冥思,间杂着活泼俏皮的智慧。艾玛·艾玛那时早已经听说过他,他的自我退出外交圈和十年的退休生涯,他建立起了奇妙、有创见和任性天才的名气。当时艾玛·艾玛已是位著作等身的教授,只跟他谈了不到十分钟,就对他的想法着迷了,当然其中也加上她自己独创性和独立性的思考。
劳思三十二岁以希腊驻联合国代表身份退休,隐居起来。一面内省沉思,一面阅读在一般图书馆中难得见到的古代珍籍。他的外祖父是中国人,在西西里岛的塞拉鸠斯从商,他的父亲是希腊人。他的外祖父实际上是个文盲,像其他无孔不入的中国商人一样,横过西伯利亚,渗入世界上每一个隙缝和角落——德烈斯登、柏林、巴黎、西西里、阿尔及尔、巴尔干、刚果——完全没有领事馆的庇荫。当拿破仑被放逐在圣赫拿岛的时候,有些商人也在岛上。他极年幼时就死了父亲,母亲则改嫁给一位克里特岛上的农夫。年幼的他就在此地长大,当地的古废墟和邻人告诉他的米诺塔斯(人身牛头怪物)故事,大大激发了他的想象力,这一点和他只接受了部分西欧文化有很大的关系。从牧羊者中赤足长大,灌输了他坚忍独立的精神,获得自足与自信,在他内心充满了田园、溪流的大自然之美,一种获自单纯的力量,使劳思的心灵远离当时流行社会的矫揉造作。
他长大也不识字。他说实际上他浪费了整个童年,但却很高兴这样。十五岁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求知欲。他获得村中神父的帮助,教自己念书。十七岁时,他跳上了一艘渔船到了雅典。他的进步神速,且不论他所讨厌的数学方面的能力不足,他还是很快就进了雅典大学,在大学里,他培养出好问的习惯,但是和同学却不太来往。同时,他研读英文、德文和法文,他对外祖父的好奇,也引导他学习中文。此外,又学土耳其文。他从来不玩游戏,也没玩过枪。当他进入当地一家小报做事的时候,他仍然贪婪地继续看书。到了二十三岁,他居然能说动雅典的出版家出版他第一部创作《婆罗门教对毕拉格拉斯之影响》,其中,引申了许多概念,尤其是灵魂轮回说,或是灵魂转世说。这本书吸引了当时学者的注意,但却没替他带来大家的赞美或财富,接着他又有一本书问世,《众神的喜剧》——一本讽刺当代政治人物的书,他的声望从此建立。二十七岁,他被任命为希腊驻开罗使馆的代理公使,然后荣升为正式公使,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公使而声名大著。不过,他对古物却更有兴趣,他对法老王的历史和伊西斯、欧西利斯及朱色拉斯诸神的祭典仪式的兴趣,超过他对当代政治的兴趣。三十一岁时被任命为希腊派驻联合国代表,说出了一句举世闻名的开幕词:“在这里拥有世界的希望。”
他早该知道,联合国只是个世界意见的讨论会场,所有的含义也只是如此。他自己是完美的演说家,别人演讲时却一路睡到底。他确知波兰代表要说的,苏俄代表已经说过了,波兰佬却要花一个半小时再说一遍。每一位代表都想表现一点学者风范和爱好和平及正义和国际性人类友谊的理想,他十分厌烦。他看不起外交官的演说,觉得和鸡尾酒会里的香肠、马丁尼酒差不多;对干练的谋略、低声密谈的讨论、互相支持的交易,与缺乏力量的决议并没有多少敬意。联合国声言要阻止战争,结果只漂亮地解决了几场小纷争和边境冲突事件,比如在小国中,打伤了几个公路警察啦……等等。这些带给各国代表们一份满足和成就感,使他们握更多的手。许多健康和卫生、控制白奴运输方面的活动,给大家带来的事情正在做、进步业已完成的幻觉。至于说阻止大型战争,联合国一点都无能为力。它的目标并不在此,也不干联合国的事。劳思认为,联合国能够阻止毒品交易、流行病和饥荒——它能阻止任何事,甚至连排水沟都挡不住战争。它并不是世界性的政府,没有制定世界法的机构,也没有执法的手段。它只不过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让各强国代表们聚集一堂,畅谈他们不同的观点。有些国家必须遵从多数的意愿,大国则不然。这就是阶级,一种十分受用的感觉。你不必捐弃一点权利或尊严,世界仍照样进展。劳思发现,联合国的价值只是一种道德力量,但是单靠道德力量是不够的。它欺骗了许多人,却骗不过慧眼独具的劳思。
他饱受幻灭之苦,辞职隐居起来。技术上说他辞职是不错的,他确实提出辞呈。但也有传言说他是被希腊政府召回,或者暗示他辞职,他才请辞的。那是他在纽约的一个对内俱乐部发表演说之后的事,当时有许多社会名流和外交官的太太都在场。他的演说是无懈可击的,他的思想引人深思——一向如此——他对人类的进步,做了一番哲学性的检讨。他否认人类的进步。他说,在谈到进步以前,最好要先找出自己的方向。演说到此,一切很好。然后他犯了一项社交上的错误,有损外交官和雅典政府代表的身份。他说:“人类一直向前走,却漫无目标和方向。文明染上一种叫做‘射精不止’的新毛病。”这句粗鲁的双关语,被认为是低级趣味;年轻的外交官太太听了哧哧偷笑,年长一点的则皱紧眉头。劳思于是被召回去了。
在开罗的时候,他和一位他深爱的希腊女郎结婚,她却婚后不及一年时去世了。他没有再婚。他追随希腊先哲毕达哥拉斯,成为一名隐士。他什么都试过,包括斋戒和素食。然后他到东方旅行,由于未能进入中国大陆,他就在日本京都附近的一座寺庙里研习了两年,深深被佛教禅宗思想所迷。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巴厘岛。那地方的人依传统而生活,只是西化的印尼政府,受了西方基督教“人体不洁说”的影响,强迫天真的少女、少妇遮起了她们的胸部。其他创造性、艺术性的天分仍然存在,并且非常活跃。巴厘对他的思想影响颇深。
经过十年的流浪和蛰居,一个殖民地的构想,慢慢成形、成熟。他并非十分反对物质进步,他只是反对过度的进展会杀害人类本身。他仔细研究过自工业革命两世纪以来的历史,他确定人类失去的和得到的一样多。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发现,对这个问题,很少学者深入研究过。有一件事他能确定的是:物质研究越来越进步,人类受到的注意就越来越少。人类个性改变了,他的信仰也改变了,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也改变了,人类自我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也不同了。自精神角度而言,人类越来越贫乏。他渐渐失去自我。机械的进步应该暂停一下,已经有的已经不错,也很足够。他要花点时间想想别人没有想过的问题。与人类生活行为有关的哲学到底怎么了?他发现,哲学留下来的东西只是哲学的历史而已。哲学家是否该将十八世纪人类遗留下的问题重新拾起呢?他需要时间思索,重新追溯失去的价值,找机会看看人类若有幸换一个环境,该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远离现世的殖民地。
有一天,他走进阿山诺波利斯的办公室,把他的构想告诉他。在他看来,阿山诺波利斯是个合适的人。除他而外,没有别人能负担得起这样的探险,自日益受到战争威胁的摩登世界优雅地撤离。那时候,阿山诺波利斯才四十五岁,仅比他年长几岁而已,穿着讲究,文雅、机敏、乐观、实事求是、有决断,喜欢做不寻常的事,身心双方都很活跃。只有极有胆识的人才能接受劳思的创见,才能抛弃一切,到一个遥远而不为人知的世界,开创一种新生活,甚至是一种新的文明。
阿山诺波利斯正是这种人。他早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身无分文地只身到了南美洲。他说他要在三十岁以前成为百万富翁,而他在二十八岁以前就做到了。他成为一大船队的主人——其实是好几个船队——许多艘货轮来往于世界七大洋,他已得到他所想要的。一个亿万富翁,希腊古物和史特笛瓦提琴的收藏家,拥有不少大厦和游艇,四十多岁时,他已经完成了他一生的野心。他甚至买下了一个国际知名的赌场,并且资助一芭蕾舞团。他已打算在四十五岁的时候退休,好好享受一番。这就是劳思所找的人。
“你愿意放弃一切你所拥有的,忘掉你的船队、别墅和一切,而藏身在世界一角落——比如说南太平洋某地——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吗?”劳思说。
“真是个好主意!”阿山诺波利斯早就听说过劳思的盛名,仰慕他,并且已见过几次面,“战争就要来了,任何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个哲学家,但我却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想,等战争爆发后,我再靠船运赚个几亿应该不是件难事,但另一方面,我也可能随时在放射线下化作尘土。这是个很实在的选择。我喜欢这个构想,再多活几年,在遥远安详的地方度过我的余年。也许有个隐秘乐园呢。事实上,我一直想退休——非常想——而做些其他的事,一些别人从没做过的事。”他说着发出雄浑、粗犷的笑声:“如果你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妙想,就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有兴趣的。如果没有人对逼近眼前的战争想出什么点子来,就让我们俩想吧!”
他们就计划一个新殖民地,不是暂时的避难所,而是永久的安居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开创新生活。劳思完成了全部设想。使科学进展暂时延缓,阿山诺波利斯也同意。那一定得是个年轻、新鲜、有生气的社会,像古希腊一样。阿山诺波利思非常热心。是的,他刚好知道这么一个远离货轮航线的小岛,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制伏土人应该没什么问题。有几百个人加入他们,最好是结过婚有小孩的,而且最好是希腊人。他们将要携带些工具、马达、原料、工匠、几个科学家和医生一起同去。他们也要有小麦的种子、玉米、甘蔗、烟草——他相信烟草可以在那里生长。噢,对了,还有酒。那边亚热带有的气候与希腊相差无几,他相信他们可以种植葡萄,当然还有牛、羊。
社会上默默流传着一个消息,商业巨子阿山诺波利斯正在征召一群男女,要到远方去定居。他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努力做各种远征的准备。问题复杂得吓人,也多得吓人;像准备诺亚方舟一样,但很刺激。他们俩人都受到柏拉图式狂热精神的启发,简直把自己想成被高度冒险精神引诱的海盗。“世外桃源号”开始起航。许多牧羊人、农人和渔夫都签约加入了行列。没有年轻的叛徒,没有长发的艺术家和红衬衫。劳思坚决认为,若没有好厨子和音乐家,生活也就不值得过了。劳思很用心寻找厨子,以维持岛上优良的烹调传统。这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项目,美酒、歌唱、美食和美女,构成了舒适生活十分之九的条件。劳思追求艺术,艺术在他心目中占了极大的分量。他试着把生活简化到最基本的条件,但他没办法脱离美食、一张好床或提琴的音乐。劳思是个复杂的人。
阿山诺波利斯远至弗隆纳去找一个提琴制造家。当他在拿波里的公司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应征者蜂拥而来。阿山诺波利斯一向喜欢意大利人,喜欢他们的欢乐和好客。劳思喜欢意大利人则有他私人的理由,他们不喜欢战争,热爱家庭。但是他们必须拒绝二十个来自梅西那的理发师,他们哪可能有那么多头发要剪?他们一共挑选了五十个意大利人,甚至有人谣传他们是要去寻宝。劳思自己忙着挑选一万二千册书带去,他说动了雅典大学科学院院长阿提模斯博士和他们一起走。因此除了斑鸠、羊和橄榄外,船上还装了成箱的书、科学仪器和四架钢琴。
在最后一刻,阿山诺波利斯因想到日后现代药品之不可得而害怕起来。他与现代经济组织——使他富有的组织——不和,但他对现代医药却无条件地崇拜着。他们不可能携带够他们一辈子用的药品。在这一方面,随行的卡德莫斯医生曾向他提出保证。缓泻、奎宁、盘尼西林和一些止痛剂就够他们用了。
卡德莫斯医生是一流的医生。他早就准备答应和阿山诺波利斯一起来了,阿山诺波利斯知道他作为一个研究学者的名气更甚于开业医生的知名度。
“你指那些药丸吗?”当阿山诺波利斯问卡德莫斯的时候,他反问说,“你是个聪明人。我必须向你坦白,那些药丸只是医药界对病人的让步,他们非吃点药才会觉得快乐。他们总要求医生,‘医生,想想办法吧!’除了塞给他们一些药丸,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医生的最大能耐只是把病人的身体置于最容易复原的状态,药丸通常只能减轻病症;正确的食物、休息和健康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治病的良方。我们对病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上床躺下休息——对吧?我们永远不会叫病人乱跑乱跳。躺下去,我们说,躺下去。”
“但是药品一定也有用吧?”
“你真使我吃惊,阿山诺波利斯,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病是自己好的,不是医生的功劳。”
“你说百分之八十?”
“是的,百分之八十。你喜欢数字,所以我告诉你数字。另外百分之十五是药品之助,专门的药品。另外百分之五是治不好的,不管有没有药都一样。在大部分病例中,药品只是帮助身体抵抗疾病。只要有机会,身体一定会抵抗的。绝症当然治不好。反正病人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复原,没有明显的原因,也不用药。这是一切奇迹治病的科学基础,佛教或基督教都一样。功劳则归于祈祷或药丸——这是看病人的愿望了。此外,现代生活中,有一半疾病是得自拥挤的城市生活和现代事业生活的紧张。这样一来,现代人百分之五十的疾病都可以自动绝迹。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比得上阳光、新鲜空气和健康、悠闲的生活方式,这些我们都可在岛上充分获得。健康的生活方式比世上所有的药物更能保障生命,你想,考卡西的农夫为什么经常活到一百岁?不必了,只要充分的阳光和蓖麻油就足以应付岛上最严重的疾病了。”
阿山诺波利斯松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世界各报登出了希腊商业巨子——阿山诺波利斯乘“世外桃源号”远赴南太平洋探险的消息,目的地没有透露。次年初世界大战爆发,大家已将他和那一群同行的男女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