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夜一片寂静,只有液管里药液轻微的嘀哒在空气里有节奏地振动着,以及液瓶里偶尔冒出的气体泡泡不时地打破这种节奏。我嗅着浓烈的来苏水气味,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我生平第一次成了生活的主角,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而感到心灰意懒后,我甚至感到这种种的热闹,种种的温情,以及种种的善意记挂都更像一颗虚幻的水中月亮。或许在某个时辰到来的时刻,我便会在一片孤独中再次惊醒,然后再凄凉地度日。已经许多天了,我仍然不能清楚我自己的病情。今夜的寂静,今夜身体状况的好转,使我突然有更大的精力回忆这些天的情况,也使我第一次强烈地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样的病。每个人都说希望我早日康复,每个人都希望我早日上班,但我问起病情,每人都只说是营养不良,精神抑郁,只需要调养就可。可是每次在半醒半睡中我都会听到人们的小声的嘀咕,尽管我听不清内容,但敏感多疑的我分明觉得那是在议论我的病情,然而,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丈夫,对了,是前夫,他在我的床头又一次趴着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均匀有序地在我的耳边吹响着。窗外月儿如水,星光稀稀落落,我突然觉得内心的某个角落被深深地触动了一下,接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飘浮起来:这个夜我在哪里见过?然后,我想起了司马啸。哦,我的学者,你现在可好?有细细的风从窗外吹来,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夜像极了那个夜晚,那个与司马啸初次相聚的夜晚。我脑子突然惊呆了,因为我想起一件事。我迅速地看向我的手表,今天是4月6号,是那个相聚的日子的第二天,千真万确。学者呀,记得你曾说过,让我们每年有今日!记得你曾说过,不管将来如何,每年的4月5日都要联系,如果你不给我电话,第二天我将去设法找你。现在已是第二天的夜里十一点了,我的学者,你在哪里,你还记着这句话否?
我的脑子不停地胡思乱想着,时间毫不怜惜我的脆弱。指针终于走向十二点,随着那最后的一跳,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张拉满的弓在霎那间崩断了,疲惫的我绝望地躺了下来,盯着幽暗的天花板,感觉心如死灰一般。脑子里再次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活着有什么可留恋的!
没有我,一切照常有序地转动,天不塌,地不陷,丈夫有爱,女儿有家,学者还有他的事业和新女人。我又一次被这种可怕的念头所缠绕。我想,如果追究根底的话,我想,一定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我终于决定选择父亲结束生命的方式。
水果刀在我的手里冰凉冷硬,我不由得一阵寒栗。我闭上眼睛,手在被子里开始哆嗦。我在犹豫中、恐惧中,一遍一遍地用水果刀在动脉附近游移着,水果刀那种冰凉已经使我有一种未切先疼的感觉。我睁着恐怖的眼睛,咬紧牙关,终于狠命扎了下去……
窗外起风了,萧萧瑟瑟,月影在摇曳的树叶里斜进窗口,像一幅移动的风景画,或者正在放映着的一个风景片,然而看去却极尽凄凉、神秘和恐怖。我的疼痛已经随着移动的风景消失了,只有窗外那种神秘正在一点点地渗进意识和灵魂。我看见风景画里终于有了人影,从远及近,从小到大,慢慢从婆娑树影后,从玻璃后,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是父亲!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一如我童年时的记忆,忧郁、凄楚。当他伸出双手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竭力挣扎着起身,然而,我的身体像一副没有知觉的尸体。当我再一次迎着父亲的双臂向上抬起自己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正慢慢从我的身体上分离出来,我在惊吓之余,突然意识到,我已死去,那正是人们所说的灵魂。
父亲终于拥抱了我。我哭着趴在他的肩头,感到一种温暖和安全。当我最后一次扭身向床上望去时,我看见那个静静的肉体丝毫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惟有红红的血液不断从那个肉体里流出,并在被子下悄然涌动着,我似乎看见了从那鲜红的液体上正在冒着的腾腾热气。一股股泛着白白的、红红的光不断从一些小小的缝隙里挤出来,四散飘移。在丈夫对面的床侧,有殷红的血正在悄悄地顺着床脚向下流淌,在地上已经汪起一滩。哦,丈夫,对不起,我走了,下世让我报答你!这是我最后说给他的,不知他能否听到。
我的灵魂随着父亲在窗口在院落在家里逗留着,我亲眼看见丈夫、医生像疯了一样的忙碌,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和糟乱的头发,我看见妈妈衰老的脸,听见女儿尖细的哭声,哦,女儿长大了。
我被安放在了殡仪馆陵墓区,我是不能进娘家的坟墓的。当众人散去,当一切归于寂静后,我突然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第一天,我似乎是在恐惧中度过;第二天我似乎是寒冷中度过;第三天,我几乎是在崩溃中度过;第四天,当我再一次游弋在黑暗中无处可去时,我突然看到我的墓前站着的一个黑黑的高大的人影……
我的身体在他的摇晃中变得破碎不堪,我觉得自己像一棵秋风中的树,像一片片掉落的叶子。最后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树干。
他再一次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吼一声,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我第一次脑子清醒地感觉到,他让我回来。我一瞬间产生一种回来的欲望,我想他,我想回来!于是我拚命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雪白的病房。
我从恶梦中醒来!
丈夫站在床边亲切地看着我!
我还活着!窗外满是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