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政府在《中华日报》上公布《渝方蓝衣社上海区组织以及其名单》的当天,顾慎言下令烧毁整个华兴洋行,却没想到酿成了一场灾难。大火从湘湖大厦的顶层向下延伸,很快吞噬了整幢大楼。在一片救火车的警报声中,他长久地站在新世界大饭店一扇临街的窗前,远处大楼上的火焰在他眼睛里不停地跃动。
顾慎言缓慢地回过头来,对垂立在身后的下属们说,你们要记住今天。
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军统在上海地区的十个部门、八个行动队、五个情报组全部暴露。顾慎言在接到撤回重庆的命令后,却选择留下来。他对林楠笙说,放弃上海,我们就等于瞎了一只眼睛。
林楠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留在上海,我们就违背了戴先生的命令。
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顾慎言看着他,在长叹了一声后,接着说,任何组织一旦把忠于个人或某个集团作为精神支柱,今天的悲剧就在所难免。林楠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顾慎言戴上了一直捏在手里的礼帽。他要分别去杭州与南京重新招募人手。他最后对林楠笙说,你的任务就是等我回来。
当天晚上,林楠笙闯进朱怡贞住的阁楼时,身上穿着和平建国军的制服,一条胳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就像个从陆军医院里溜出来寻欢的年轻军官。你没把我的衣服都扔掉吧?林楠笙笑着对朱怡贞说,我要在这里住几天。
朱恰贞笑不出。整个傍晚她都坐在绣桌前看那张《中华日报》,而现在,她把目光停在林楠笙那条吊着的胳膊上。
没事。林楠笙继续微笑着,随手扯下绷带,同时环顾着四壁,说,这里比当初更像个家了。
朱怡贞还是不说话。她取出一套原先留在柜子里的睡衣放在床上后,转身坐到绣桌前,哈了哈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拿起针线开始往那块绢帛上刺绣。
这是个奇特的夜晚,窗外不时有警笛声远远地传来,屋里却静得只有针线穿过绢帛的声音。
林楠笙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掀开被子,赤着脚站到地板上。朱怡贞总算第一次开口了,眼睛看着那只绣到一半的蝴蝶,说,你应该撤离,而不是来这里。
总有人得留下来。林楠笙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把两只手搭在她肩上,像个按摩师那样揉捏—会儿,他说,你不能坐着到天亮。
朱怡贞轻轻地挣脱他的双手,说,一晚上没事的,明天我就去买床被褥。
林楠笙无声地退回床上,说,是我不该来。
朱恰贞笑了笑,说,好好睡觉吧。
几天后,日本军队接管整个租界,飞机一大早就在低空盘旋,无数的传单像雪片一样撒落,而日租界的大街上却显得异常的冷清与洁净,只有那些裹着绑腿的中国警察在寒风中踱步。快到中午的时候,朱怡贞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又回来。
日本向英美宣战了。一进门,她有点喘息地说,早上他们击沉了停在黄浦江里的派德列尔号炮舰。
说完,她脱掉洋装,换了旗袍,对着镜子飞快地盘起头发。
林楠笙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她,说,今天你出得了上海吗?
朱怡贞愣了愣,说出不去也得去。说着,她转身拧了把毛巾,把脸上的妆容擦干净后,又说,抽屉里还有半个面包。
林楠笙在她拉开房门时,拦住她,说,我替你去吧。
朱恰贞一笑,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让我陪你去。
这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有通道出城呢?
朱怡贞没再说话,她抬眼认真地看着林楠笙。可是,他们走在街上的样子根本不像急着要出城,更像是一名年轻的军官陪着他的情人在漫步。走到一个电话亭时,林楠笙进去打了个电话,出来继续搂着朱怡贞的腰,去了街边的一家清酒屋。
大街上不时有载满日本士兵的军车驶过,他们通过苏州河进入上海的腹地。
朱怡贞看着桌上的杯盘,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林楠笙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口一口地吃菜,一直等到有辆黑色尼桑轿车在门外停下,才放下筷子起身说,我们走吧。
朱怡贞记得这辆车,也记得坐在驾驶室里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男人。但是这一次,仁丹胡子在他们钻进车厢后,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用流利的中文对林楠笙说,我们结束了,你说过我们不再见面。
你就不能帮朋友一个忙吗?林楠笙笑着说。
我们不是朋友。仁丹胡子看着车窗外一辆驶过的军车,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们两个。
你还是把它当成一次额外的交易吧。林楠笙仍然微笑着,掏出一把小钥匙,从后面塞进他西装的口袋,说,中储银行里有个保险柜,送我们出城,里面的东西就是你的。
仁丹胡子没有动,他插在西装内袋里的右手始终握着一把手枪。
林楠笙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微笑着,说,小林君,杀人是需要勇气的。
小林大介透过后视镜,盯着林楠笙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林桑,你穿这身军装,一旦被捕是会被枪毙的。
林楠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他闭上眼睛,靠在座位里,淡淡地说,开车吧。
小林大介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二等秘书,自从第一次跟林楠笙交易情报,他就知道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就像他失去生命的妻儿那样。小林大介的妻儿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是名醉酒的海军陆战队少尉。几周后,就在那名少尉被当庭释放的晚上,他用手枪抵在自己的颚下,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黑色的尼桑轿车在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很远后,停在一条偏僻的小路边。林楠笙并没有开口,他在目送朱怡贞下车后,掏出手枪,顶在小林大介的后脖颈上。
你知道我不怕死。小林大介双手放到方向盘上,平静地说,生命对我早就没有意义。
林楠笙叹了口气,说,下车吧。
小林大介顺从地下车,走到后备箱跟前,自觉地把它打开,然后转身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眼睛看着林楠笙,把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丢在脚下,连同那把小钥匙。小林大介抬头,最后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爬进后备箱,就像睡觉那样闭上眼睛。他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
朱怡贞跑回车边时,林楠笙正蹲在地上,把小林大介的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还有那把小钥匙一样一样捡起来,放进口袋,你还回来干什么?林楠笙抬头看着她说,如果死的是我,你就走不了了。
他要杀我们,用不着等到出城。
他迟早会下手的。说着,林楠笙起身,把那个小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收好它,这是你抽屉上的。
朱怡贞马上就明白,银行里根本没有那个保险柜,他现在只是个穷途末路的情报员。迟疑了一下后,朱怡贞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看着林楠笙那张越发变得苍白的脸,说,你没必要这么帮我。
不是帮你。林楠笙扭头看着光秃秃的田野,说,我是为我自己。
入夜时分,他们在两条岔路口的破庙前分手。朱怡贞去找她的组织传递情报,林楠笙开车来到太浦河边的堤坝上,夜空中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雪。他打开后备箱,把尸体仔细翻了一遍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小林大介那些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一样一样扔进河里。最后,他松开汽车的挡位,用力把它推进河里。
林楠笙又累又饿,回到破庙已是深夜,可朱怡贞并没有等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沿着小路远远走来,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大衣与旗袍也换成了短袄。
朱恰贞把包袱递给林楠笙,里面是两块年糕与一套男人的棉袄。她说,吃了就换上吧,你这一身太招眼了。
当晚,他们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住进一家客栈,如同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在房间里默默地洗漱,默默地上床。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后来做爱时也是这样。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事后,林楠笙在她耳边说,告诉我,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
朱怡贞没有开口。她在黑暗中用力咬紧了自己的牙齿,直到林楠笙用舌头撬开它们,才把一口长长的气吐进他嘴里。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朱怡贞忽然说,我有丈夫。
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但很快在她眼里找到了答案,说,可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