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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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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黄昏,训练了一天的女特警们正在盥洗台前洗涮,耿菊花拿着一封信从远处冲来,闯到正在洗头的铁红身边,一把抓住她就走,到了营房转角后面,眼泪流出她的眼眶。

铁红花着一张肥皂脸,一脸惊诧道:“等等等等,就是火烧上了房子也得等我把脑袋冲干净了才行啊。”耿菊花拿信的手抖着道:“你你,你又给我爸寄了六百元钱……”

铁红不说话了,冲回盥洗台一盆水泼到头上,冲走了肥皂沫,耿菊花追过来又把她重新拉回拐角后站定,耿菊花激动地道:“你说啊,是不是又是你啊?”铁红思考了一会儿,这钱当然是她几个月前与沙学丽一起上街时寄的那笔,耿家人一般接到钱后许久才回信,这是山里农家的习惯,可是自己能承认吗?她给耿家寄钱,就是为了赎过去冒名顶功的罪行的啊,这是一笔说不清的良心债,怎么能轻易暴露?想到这儿,铁红一抬头道:“不,这次不是我寄的。”耿菊花愣了道:“不是你那是谁呢?”

“人多啊,比如教导员啊,强冠杰啊,区队长、班长、徐文雅、沙学丽,哪个不知道你家困难,哪个又不可能给你爸寄钱呢?你看我们这个特警队,哪个不像活雷锋呢?”

耿菊花傻傻地听她讲,然后一抬腿就站起来。

铁红急问道:“你到哪儿去?”

“我报告教导员。”

“哎,你不要去!菊花!”耿菊花充耳不闻,顾自跑走了。

星期五晚上,教导员在大会议室里主持军人大会,首先就把耿菊花的事提出来,“我们特警队这个集体是越来越团结了,”教导员笑眯眯地望着坐得密密麻麻的一屋子士兵道:“雷锋是越来越多了,单说帮助耿菊花,给她家寄钱这件事,就发生了好几起,这次又是一起。你们大家互相检举揭发一下,悄悄来告诉我,我总要掌握一下这些好同志的先进事迹,不然我这个当教导员的不就失业了吗?你们愿意看着我失业吗?”

男女兵们哄笑。铁红趁机瞟了耿菊花一眼,耿菊花正得意地向她笑,铁红不知怎的脸一红,赶紧转开脸。

教导员摆摆手道:“这也说明我们的觉悟在大提高,人与人的关系在我们这个集体里,果真像春风般的温暖。当然啰,我还得说一句,悄悄给战友家里寄钱,这种乐于助人的集体主义精神我们要大力表扬,但仅仅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帮助有困难的战友,增加了你自己的负担,或者说还要增加你的父母的负担,这个又是不宜提倡的,我们还是要依靠组织,还是要依靠我们特警队这个温暖的大集体。好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中秋节,到时全队一起赏月,还要开个中秋晚会,希望各班早点准备节目。记住,我希望在中秋节之前,有人帮我把雷锋的线索找出来,对这些好同志,我们应该在节日里,给她们以隆重的表扬。”

军人大会结束以后,沙学丽在踌躇一阵后,终于坚定地走进教导员的寝室,郑重地向教导员讲了与铁红一起上街,铁红到邮局给耿菊花寄钱的事。“真的是她?”不知为何,教导员问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似信非信。“我跟她一起进的邮局呀,”沙学丽不明白教导员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赶紧很认真地保证道,“她填的汇款单,我亲眼看到她把钱寄出去。”教导员沉思着,回想着原先铁红撒谎竟把他和强冠杰寄的600元钱说成是她自己寄的事,说道:“我问过耿菊花,她说她也问过铁红,铁红却没承认。”沙学丽真诚地道:“铁红做好事,当然不能随便宣扬,不然真成了为入党而当雷锋了,那就不是真雷锋了。铁红肯定是想当真雷锋。”教导员笑了,说道:“很好。谢谢你,沙学丽。”

中秋佳节说到就到了,夏末的夜晚,天气凉爽,湿热的暑气不再像前两月那么肆虐,会议室里,身着新军装、一脸愉快的女兵一班接受队里的任务,为明天将到的中秋节布置会议室,朱小娟带着姑娘们在屋顶挂彩带和各式纸制小灯笼;一些小灯笼上写着“花好月圆”

“中秋佳节”的字样。

“好了。”朱小娟拍拍手上的灰尘,跳下梯子,问徐文雅道,“我们班的小合唱练好没有?”徐文雅道:“好了。沙学丽还要跳一段单人迪斯科,她自己报的名。”沙学丽向大家一个日本式的鞠躬,恭谨地说道:“初次表演,请多多关照。”女兵们嘻嘻地笑起来。“徐大学,”铁红问徐文雅道:“你看她怎么样?”徐文雅欣赏着道:“有那么点日本味儿。”沙学丽直起身道:“嘿,你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呀?。”铁红道:“那当然。徐文雅,你给我们讲讲中秋节是怎么回事?”徐文雅看朱小娟,朱小娟点点头。

“农历八月十五的中秋节,民间仪式还是很多的,”徐文雅向围着她的战友们款款而谈,“当然其中以赏月、吃月饼的风俗最为盛行。我们古代就有帝王春天祭太阳、秋天拜月亮的礼制,这在两千多年前的《礼记》中就有记载。拜月仪式是在八月十五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举行,祭拜月亮时因为月属阴,有的地方是妇女先拜,男人后拜,有的地方根本不要男人拜月。”

铁红拍手道:“谁说古代只知道重男轻女,中秋节就是重女轻男。”徐文雅笑道:“但春天祭太阳的时候就不准妇女加入,还是个重男轻女。”沙学丽在旁边插言道:“现在哪个还敢不准我们歌颂太阳,我们就把谁打翻在地!”铁红得意道:“对,妇女早就翻了身!我看我们市里大部分结了婚的,都是男的买菜做饭,女的在家里看电视呢。”

女战士们都笑。徐文雅道:“别打岔。拜月完毕,一家人就吃团圆饼,观赏月亮,老婆婆就给小孙孙讲吴刚伐桂啊、嫦娥奔月啊的神话故事,小孩子晚上真的就要做很漂亮的梦呢。”

耿菊花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吃月饼呢?”徐文雅道:“这个风俗在唐代就出现了,到宋代就大规模地普及。大诗人苏东坡就有咏月饼的诗句‘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月饼是圆的,人们渴望家庭团圆,月亮是圆的,人们用它寄托诸事圆满的情怀,吃月饼和赏月亮,都是渴望团圆和圆满呀。后来便引申到爱情上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诗谁不会背?那些恋人们呀,在抒发热爱对方的情怀时,都要引用苏东坡的这句诗。”

朱小娟提醒般地咳了一声。徐文雅一下醒悟,眨了一下眼睛道:“错了错了,吃月饼主要是家庭团圆的意思,千万不要弄错了啊。”女战士们看一眼朱小娟,又看一眼徐文雅,突然全部大笑起来。朱小娟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二天,女子特警队庆中秋佳节晚会如期举行,会议室被五彩的小灯和各色的纸花打扮得喜庆吉祥,男女兵们都在兴奋地议论欢笑,人们围着一张张桌子,桌上摆着花瓶和一盘盘月饼。

教导员站起来说道:“同志们又辛苦了一年,我们保卫着四化建设、保卫着人民的安康,我们远离妈妈与亲人在百里千里之外但千万个家庭的团圆有赖于我们与家人的分离,千万个亲情的团聚有赖于我们见不着最亲爱的人的面。我们是舍小我而成大我,像一句老话说的: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这就是当兵的意义,这就是当兵的骄傲。”战士们热烈鼓掌,互相深深地点着头。

接下来是表演节目,刚进行到击鼓传花时,朱小娟被值班室的一个男兵悄悄叫了出去,那个电话让她脸上的肌肉瞬间拧紧了,她急切地说:“你说什么,你说清楚点儿?”

其实电话是瘦子在一个幽黑的小巷内打的,熊老板与一帮人紧张地站在一旁瞪着他。瘦子捏着鼻子改变着语音道:“我就是那个卖彩电的店主,丝瓜皮一伙把我的女儿抢走了,说是只有你来说一句话,他们才肯放人,朱班长你,快来救她呀!”

朱小娟披着一身八月十五的圆月的清辉跑出营区,她本来是按规定要给强冠杰报告的,但隔着会议室窗户看见强冠杰正在鼓声停歇时接到了鲜花,在战士们的起哄中要被罚唱一首军歌,朱小娟蹙着眉,一时觉得时不我待,一时想到丝瓜皮太令人厌恶。她跺了跺脚,轻轻拍了拍坐在窗边的一个男兵的肩头,叮嘱他等强冠杰唱完歌时及时向他转告一下她的行踪,然后疾转身离开。

朱小娟乘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城北那条小巷,很顺利地在店铺前抓到了瘦子,店主确实不见了,他的女儿也不见。瘦子一见朱小娟就矮下去半截,恭顺地哈着腰,任由朱小娟拧翻胳膊。

“店主和女儿在哪儿?”朱小娟严厉地喝问。瘦子道:“朱班长,我我我……我不正在带你去吗?”他领着朱小娟向巷子更深处走,一路咕哝着求饶和讨好的话。

此时特警队会议室里的节目已完,战士们围着一张张桌子喝着饮料,吃着月饼,刚坐在窗户边的那个男兵与本班的战友在为什么事互相大笑着罚喝饮料,不觉间把朱小娟给的重托忘到九霄云外。

强冠杰走到女兵一班的桌子边,眼睛一扫,问道:“你们班长呢?”副班长道:“大概上厕所去了吧?”强冠杰点一下头道:“好好吃。”简洁地说完,走向另一张桌子。

沙学丽瞧着强冠杰的背影,深知内情般地吐一下舌头道:“别看强队长心粗,其实最关心我们班长了。”

“喂喂喂,”铁红道:“你们知不知道,班长都二十四岁了,听说她已经超期服役三年,如果以后她要走的话——”耿菊花天真地道问:“走哪里去?”铁红老练地说道:“哪里去?班长那么好的功夫,走遍天下不挨饿。公安局刑警队啊,武警指挥学校的教官啊,大企业大公司的保安部部长啊,都提得起,放得下。”沙学丽道:“这么说,这可能是我们与班长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了?”铁红道:“是嘛。”耿菊花向往地说道:“那我们要与班长好好拜一拜月亮。”沙学丽动了感情:“班长这个人看似凶,与强队长一个脾性,其实她心里最疼的就是她的兵,这一点,我有深深的感受。”

“咦,”铁红注意地看着她道,“班长给你透露过什么秘密吧?快快讲出来。”

沙学丽张了一下嘴,却又改口道:“军事秘密,免谈。”

“班长她给过我好多膏药,”耿菊花却崇敬地往下道,“还有……专门给我们女的用的那些东西……”铁红道:“怪的是她从不给我们讲她的家,就住在本市,也不带我们去玩一玩。”沙学丽举起饮料杯道:“为不带我们上她家去玩的伟大的班长,喝一杯。”

众人笑闹着,饮料杯叮咚地碰到一起。

与特警队的热闹相反,朱小娟此时所在的一片拆迁工地的废墟上,四处断壁残垣,一片幽暗,连天上那轮中秋月照到这里,都成了一团冷光,无端令人心寒。

“停!”朱小娟越看越生疑,止住领路的瘦子道:“你说的那个劫持犯在哪里!”

随着她的话音,一个狰狞的笑声在惨白的月光下格外碜人,熊老板与五个手下从一堵断墙后走出。“朱大班长,”熊老板猖狂地笑道,“好久不见。”朱小娟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这是去年围捕战斗中脱逃的贩毒要犯熊祀金。这个亡命徒潜回市里来了?朱小娟捏紧了拳头,冷笑道:“熊祀金,只要你露头,你的死期就近了!”熊老板哈哈大笑道:“是啊,是我们清账的时候了!”一挥手,四个打手挥着钢筋铁棍旋风一样向朱小娟打来。

拆迁工地边缘,一个下夜班的男人骑车路过这里,被远处的打斗所惊住,他跳下车,远远地隐住身体探视。

朱小娟被围在几个人的中间,她格挡着,转眼把一个烂仔击倒在地,自己背上也挨了一下。她回转身,看准熊老板冲去,熊老板立即向一堵矮墙后逃跑,几步跨过矮墙前的一块平地,朱小娟追到这一块平地,突然之间陷了下去,朱小娟的手在空中扬了几下,掉进了预先挖好的洞里。

熊老板转回身,叉腰站在陷阱上,其余手下都跑来站在陷阱边。熊老板得意地打着哈哈道:“朱班长,明给你说,我熊某贩毒三十四公斤,哪天被你们抓到,哪天我就黄泉路近。我他妈不甘心一个人走啊,我就喜欢有女人陪着。朱班长,对不起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一块泥土突然射出来,正中熊老板的面部,他大叫一声,捂住脸嘶叫道:“埋!埋了她狗日的!”打手们喊着:“一、二、三!”那堵矮墙被推倒,轰地一声巨响,朱小娟被活活埋入地下。

一只手费力地拱出泥土,那是朱小娟的一只手,五指不甘心地向天愤张着,痉挛着。

打手们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手,瘦子害怕了,搬起一块砖头要砸向那只手,熊老板一把拉住他。

那只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朱小娟的遗体是第二天上午发现的,报案人是那个下夜班的男人。得到消息,特警队所有的干部战士像被一个炸雷炸懵了,朱小娟是军事技术那么好的女兵,怎么说去就去,就这么——牺牲了!!

几天中,女子特警队笼罩在深沉而悲哀的气氛里,眼泪在女兵们的脸上淌成了河,一班的战士们更是茶饭不思,耿菊花甚至哭晕了两次。星期三,特警队的大会议室变成了灵堂,朱小娟的遗像挂在当中,鲜花松柏四面簇拥,四个女兵分两排站在旁边持枪守灵,眼泪挂在她们脸上,她们就是徐文雅、沙学丽、铁红、耿菊花。

数不清的群众自发前来参加吊唁,原来朱小娟平时悄悄地做了那么多好事,而且老百姓对祖国的卫士是那么的热爱。

一对中年夫妇趴在朱小娟的遗体前泣不成声地哭道:“全靠了你,全靠了你呀,不然我们一家人早就被那个坏种炸成粉末了呀,你怎么就走了呀,老天你怎么不让我们这些平凡人离开,却让你这个大好人走了啊……”旁边一个妇女也在边磕头边哭:“两年前,不是朱班长舍生忘死把我从那个团伙手里救出来,我早就是白骨一堆了啊……朱班长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啊,你走了,那些怕你的家伙就会又跳出来啊!”一个老头从人堆里挤出来,还未跪下就大哭道:“天啦,朱班长你怎么舍得走啊,你每半个月到我们家一次,推我瘫痪的老伴上医院,我老伴看到你手臂上到处是摔打出来的伤口,就给你缝了件小背心,你你你……你还没有穿上,怎么你就走了哇……”

灵堂里哭成一片,四个站岗守灵的女战士不管如何强忍,眼泪依然不断地在脸上流成河。

下午,女子特警队的大操场上举行了特殊的告别仪式,朱小娟的遗体从殡仪馆接回来,强冠杰站在操场中央,朱小娟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强冠杰忍着悲痛大声道:“女兵一班老班长朱小娟同志,向她的、为之贡献出青春的女子特警队告别,现在开始。”

强冠杰、教导员、罗雁和另一个女区队长,抬起朱小娟的遗体,向特警队营区的各个位置走去。

走到训练射击的一角,早已肃立在这儿的男兵九班整齐地举着枪目视着担架上的朱小娟。“小娟,”强冠杰没有叫她一班长,而是唤出了如此轻柔深情的称呼,他说道,“你再看一眼,这是你射击的地方。”

王川江站在战士们的排头,含着泪大声命令道:“向一班长致哀,预备——射击!”一排八一式自动步枪喷出火舌,致哀的枪声震荡天宇。

遗体抬到器械训练场,女兵一班在副班长的指挥下,肃立在此向班长告别。强冠杰的声音有点发哽道:“小娟你看看,这是……你一手带大的女兵。”副班长声音颤抖道:“向我们的好班长致哀,预备——射击!”

女战士们的冲锋枪喷出更大的火舌,似乎比子弹流得更急的,是她们的脸上流淌的眼泪。

担架又向前缓缓移动,女兵一班的女战士忽然抑止不住地冲出来,围到朱小娟遗体旁边,嚎陶大哭起来。耿菊花跪着用膝盖跟着担架走,双手向空中乱抓道:“班长你睁开眼睛,你不能丢下我们,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沙学丽哭道:“班长你看一看你打过的沙袋,它们还等待着你的拳头来打啊。”沙袋无言地挂在吊架上。徐文雅举着一副磨烂了的护膝,哀声道:“班长,这都是你送给我们的呀,你自己不穿护膝,你的膝盖上一直是血痂摞着血痂啊!”铁红大哭道:“你平时对我们狠,对我们凶,可你给了我跌打损伤的药,你包下了耿菊花每个月的全部妇女用品,班长你怎么忍心走啊!”沙学丽抹一把眼泪,嚎啕道:“我们需要你来凶,你走了,谁再来凶我们,谁再来骂我们啊,班长……”耿菊花差点又要哭晕过去,嘶声道:“班长你要走……也等到我一起走哇,就是到了阴间,我也想当你的兵啊!”

强冠杰费力地拉开一班女兵们死死抓住担架的手,担架缓缓离开,留下哭倒在地上的一群女兵们。

下午是总队召开的追悼大会,地点在总队大礼堂里,总队下属各单位都派来官兵参加。哀乐低回,气氛肃穆。女子特警队的座位上,每个战士都格外悲伤。

朱小娟的大幅照片挂在主席台正中央,她还是那么倔强,不露一丝笑容。

默哀仪式结束后,主持追悼会的军官在台上宣布道:“现在请朱小娟的父亲,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区副政委朱海同志讲话。”

特警队的女战士刷地抬起头,特别是沙学丽她们那一批不知内情的兵,简直惊奇得傻住了。

朱小娟的父亲一身戎装,肩扛少将军衔,头发花白,神情刚毅,站起来,目光炯炯地环视一圈台下,然后,声音低沉地响起:“同志们,朱小娟走了,我们今天在这里开追悼会送她,表达我们的哀思。我是朱小娟的父亲,但我首先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人,朱小娟则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战士,我们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武装部队,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则是我们这两支部队的唯一共同的宗旨。我知道,你们武警部队,养兵千日,用兵千日,广大干部战士,以人民武警爱人民的一腔热血,天天战斗在维护社会稳定的第一线。我们祖国四化建设所取得的伟大成绩,可以说,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你们武警战士用火热的青春、美好的理想、宝贵的鲜血以至珍贵的生命所铸成。”他从昂扬中低沉下来,“小娟走了,作为父亲,我很悲痛,可是。”他一下又提高了声音道:“作为军人,我倍感骄傲!想一想,同志们,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如果我们的历史上总是只书写着挨打史,总是只有秦桧、严嵩、慈禧太后和李鸿章,那我们的后代子孙,读着祖先的历史时将是多么悲哀,多么缺少自信。可幸好,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我们的历史中除了那些软骨头卖国贼,还有文天祥、岳飞、林则徐、还有董存瑞、黄继光和狼牙山五壮士!这才是我们民族的坚强的脊梁,这才使我们的后人一提到我们的先祖、一想到我们的国家,就会一腔崇敬,一腔热血,一腔自豪!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史,才敢于自称是辉煌……朱小娟去了,她走进的就是这页辉煌,她使比她更小一些的后来者一提起她这个先祖,就将为他们的一代先人感到由衷的骄傲,这,就是我的欣慰。”他大声疾呼道:“她是你们的战友,她也是你们应该感到的骄傲!”

全场寂静,听得到每个人的呼吸,可就在这寂静中,似乎一股隆重庄严的音乐大海涌潮一般从天际滚滚而来,霎时间充满整个时空。眼泪再一次流出沙学丽等女兵的眼眶,可这一次她们感到的,不光是悲痛,还有一种深邃的力量,一种令人热血沸腾、想慷慨捐躯的欲望。呵,这是何等正义的冲动,这都是班长的伟大所唤起的崇高啊!

送走了朱小娟,从星期五开始,女子特警队的训练工作如常进行,早上出操时,强冠杰站在肃立的队伍前面,突然大吼一声道:“我们心里想着谁?”

全体男女战士雷霆一样喊着:“我们想着朱小娟!”

“我们都要学习谁?”

“我们学习朱小娟!!”

“好!”强冠杰虎吼一声道,“现在我宣布队里一个决定:女兵一班原副班长张玉琪,调女兵五班任班长,原女兵一班战士徐文雅,任女兵一班代理班长。发布此决定时,我要向两位班长讲明,肩上的担子重了,这是光荣,也是责任,当班长,向谁看齐,就要向朱小娟看齐,朱小娟是特警队所有班长的榜样,就是要像她那样敢于严格管理,敢于严格训练,这样才能带出合格的战士,这样才不辜负军队的重托和上级的信任。明白没有?”

徐文雅和原副班长挺胸高喊:“明白!”强冠杰道:“沙学丽!”沙学而一挺胸脯:“到!”

“宣布你任女兵一班副班长,协助代理班长搞好班里工作。”

沙学丽耳里一阵轰鸣,血液陡然冲到脑中,她感到意外,但这更是一种信任,她胸脯挺得更高,抑止住不让声音更加发颤地答道:“是!”强冠杰道:“决定宣布完毕。训练开始,各班带开!”

各班在口令下一一带开,女兵一班的班长是徐文雅了,她面色沉毅地跨到队列前喊口令:“肩枪,目标,射击场,左转弯,齐步——走!”

星期六的晚上,朱小娟家里,朱小娟披了黑纱的遗像立在客厅桌子正中,妈妈晕晕乎乎地半倚着沙发,捧着一抱给朱小娟买的药,轻轻抽泣。朱将军站在屋子当中,与追悼会上的威严镇静相比,他仿佛老了十兮,许久才带着哽咽说道:“我,心里比你还痛,我,毕竟是她的父亲。”他从办公桌里拿出那只漂亮的塑料红发卡,走到朱小娟的遗像前,凝视着女儿,放在遗像前,悲伤地说道:“六年前我要你当兵时,我亲手缴了这个发卡,去年在家里,你拿出来看,我又把它锁进办公桌,我要你在部队时,暂时忘了你的性别,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像男兵一样敢于摔打不怕牺牲的战士。但我知道,你,毕竟还是一个女孩子,我心里想的是,等你当完了兵我就把它还给你。现在你……走完了你当战士的生涯,我把它还给你,爸爸……算数……”眼泪终于从老军人坚毅的眼眶中流出,他在女儿坚毅的遗像前,哀哀地垂下了花白的头颅。

妈妈忍不住哭起来,轻轻捶着沙发道:“娟娟啊,你怎么舍得下妈妈啊……”

一个男战士轻轻走到门边向里禀报道:“首长,有人要见朱妈妈。”朱将军抬起脸道:“谁?”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客厅门口四个陌生的女战士,他问道:“你们?”

徐文雅领头,沙学丽、耿菊花和铁红一拥而上,猛地扑到朱妈妈周围,一起哭喊着:“妈妈……”

朱妈妈抱着女战士们,更是不能抑止地哭起来:“我的娟娟啊……”女战士们也哭喊着:“朱妈妈,我们都是你的女儿,你把我们都当成班长啊……”

就在当晚,一直红着眼睛不说话的沙学丽突然向徐文雅迸出一句:“我如果不为班长报仇,誓不为人,班长在天上看着我啊!”

话毕,她发疯一样冲出宿舍,跑到训练场的器械区域,她在月光下向垂吊的沙袋奋力击打着,她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冲击着她的身体,她对当兵的生涯有了从未有过的认识。

不知多久,她听到耳边多了沉沉的声音,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月光下,一排女战士在器械区猛烈地击打着沙袋,她们是整个一班的战友,她们与她一样流着泪和汗奋力击打着沙袋。

一个黑影寻声走来了,原来是强冠杰,他看了一下表,已是夜间十一点。他张了张嘴,想命令战士们就寝,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走到一个沙袋前,站了一瞬,然后,铁掌像疾风一样向沙袋打去。

九月上旬的一天,一班的女兵训练回来准备着去盥洗台洗漱,屋里叽叽喳喳好热闹。只有徐文雅很反常,一身泥水地坐在床沿,拿着一封信发呆。

铁红察言观色地走近她道:“班长,你家里有什么事吧?”徐文雅如梦初醒道:“啊?哦,没什么。”她企图把信收起来,但被一旁听到的沙学丽一把抢过去,匆匆测览着,“啊?”沙学丽抬头面有惊色,“你妈病危!”徐文雅低头不语,一些没离开寝室的女兵都围了上来。沙学丽催徐文雅道;“那你请假回去啊!”铁红和几个女兵七嘴八舌地接道:“是啊,你们外地的,都两年多没看到妈妈了。”

“还不赶快去找教导员请假?”

徐文雅抬头艰难地一笑,说道:“我刚当班长不久,好多工作要熟悉。再说三年服役期还没到,我怎么能请假。”沙学丽一跺脚道:“嗨。”向外跑了。

几分钟后,徐文雅被通讯员请到绿化地中的教导员身边,教导员背着手转了一圈,站定在徐文雅面前道:“沙学丽都告诉我了,你得赶快回去,母亲病重,最想念的就是远方的孩子。”徐文雅迟疑道:“教导员。”教导员看着欲言又止的她,说道:“有什么,尽管说。”徐文雅下决心道:“其实我参军表决心时,我没有向部队讲老实话。”

教导员吃惊地凝视着她道:“你说什么?”

徐文雅迎着教导员惊讶的目光道:“我当兵的动机不是像我自己说的那么纯粹,我是怀着很大的私心杂念走进兵营的,我不想别的,只想着为个人的家族争光。”教导员沉着道:“你想说什么意思?”徐文雅道:“我爷爷在抗日战争中当过汉奸,我爸爸妈妈在后来为此受了很多白眼,我当兵之所以能坚持吃苦,敢于自我虐待,其实我只是为了改写我们徐家被人瞧不起的历史,我只是……想着我们一个姓徐的家庭。”

“你能有今天这种认识,”教导员松口气道,“思想上就已经大大跨上一级台阶了。”

徐文雅道:“可真正当兵以后,老班长的所作所为就在我眼前,天天刺激着我,我开始经常失眠,她是为了什么,她爸爸不给她荣誉,她超期服役几年了还是个兵头将尾,可她照样玩着命地干,可我……我愧对我生病的妈妈啊,原先我决定当兵,是没有与妈妈商量的,我以为她一定不会同意,可妈妈后来写信却一百个赞成。妈妈是小学教师,她在信里要我以国家为重,首先是国家,然后才是我们徐家,因为只有有了国家的强盛,才会有我们徐家的尊严。我心里好像忽然亮起了一扇窗……今天的来信不是她写的,是我爸爸写的,妈妈已经病危了,拿不起笔了,可她……她仍然要爸爸转告,不想要我回去,说如果丢了部队跑回家,向她一个已经无用的人离别,她是不会走得痛快的。可她……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妈妈啊……”

教导员动了感情:“我们当兵不是不要母亲,而是更爱母亲,爱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你应该回去。”徐文雅忍着泪道:“我心里矛盾啊,我想向老班长学习,丢弃一切个人小我,可我又做不到,我过去的思想境界是不能给妈妈争光的,我是在辜负即将走完人生道路的妈妈呀。老班长是为了整个民族的大我,而我只想着家族的脸面,实际上就是只想着自己的脸面,我……我愧对对我百般信赖的妈妈啊!”她哽咽住了。

“挺起胸,抬起头,”教导员拍着徐文雅的肩膀道,“你能有这种认识,说明你已经具备了为民族、为整个中华建功立业的思想,你应该回去,你就以这种风貌出现在妈妈面前,你妈妈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告别教导员,徐文雅刚走到营房台阶前,罗小烈在夜色中追到她身边,他从沙学丽出得到徐文雅母亲病危的消息,已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自从与徐文雅摆正了战友关系,他与徐文雅的单独接触没有了,但心里对徐文雅更尊敬,更热爱。现在面对徐文雅,他没有一点怩怩,开口就道:“你得赶紧回去看妈妈,而且要坐飞机,只有坐飞机才赶得上。”

徐文雅心里非常感激罗小烈的惦记,但关于坐飞机,她却犹豫着无法答应,“这个,”她面露难色道,“还是坐火车吧。”罗小烈一伸手拦住欲离开的她,说道:“为什么?”旋即自己一下醒悟了,徐文雅肯定是缺钱,他说道:“你别慌,明天中午我来找你!”

罗小烈的如意算盘是从做小生意的弟弟那里为徐文雅借2000元现金,可是却落了空,不安分的弟弟正处于尴尬阶段,早就是寅吃卯粮,八方欠债了。罗小烈第二天中午埋头站在徐文雅面前,惭愧得无言以对。

徐文雅反倒安慰他道:“你不要责备自己,不然我会更难过。坐火车走也是一样。但我从心里感谢你。”罗小烈抬起头,与徐文雅那双充满真诚的眼睛对视着,“那你,”他深情地说,“一路多保重。”徐文雅深深地点点头,走回宿舍。

一群女兵围着她,看她收拾一个小小的旅行包。耿菊花突然捧出一大塑料袋东西道:“班长你把这个带着。”这是一大袋面包,“火车上饿着。”徐文雅惊异地道:“你哪儿来这么?”耿菊花腼腆地道:“我……我在门外小吃店买的。我没多的钱,班长你别笑我。”徐文雅使劲抱一下耿菊花,抑止住热泪,拍着她的肩道:“谢谢,好战友!”铁红也递上来一袋水果:“班长,给。”其他女兵有的给她送巧克力,有的给她拿话梅,七嘴八舌道:“班长,你拿着。”

“班长,你在车上吃……”

正穷于应付,沙学丽冲进来,一脑门儿汗珠道:“徐——呃班长,我给民航售票处打了电话,我给你订飞机票了!”徐文雅呆呆地看着沙学丽,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在此刻,一个男声在外面提醒般地咳嗽了一下,女兵们转头一看,队长强冠杰走进来了。徐文雅赶紧大喊一声:“立正!”战士们原地肃立。

“稍息。”强冠杰温和地走到徐文雅面前,递给她一张飞机票,说道:“飞机票已有了。”徐文雅呆了,沙学丽也呆了。徐文雅颤声地说:“队长……”强冠杰转身离开。徐文雅激动地追着又大喊:“队长!”强冠杰在门口停住,但没回头,说道:“代我们特警队全体男兵女兵,好好看看妈妈。”一闪身出门不见了。

徐文雅傻乎乎地看着空空的门,沙学丽道:“那我的钱就给你买回来的飞机票。”徐文雅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战友,嘴颤抖着,那股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静静流下脸颊。

一架波音飞机直冲九月高爽明丽的蓝天。

飞机舱内,徐文雅坐在前舱第16排的E座位置,她左边邻近通道的D座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折叠桌上玩一个智力魔方;右边挨舷窗的F座是一个中年男人,白净的脸,浓眉薄唇,嘴角的线条很坚毅,但似乎因为从商常年在外奔波,十分疲惫,飞机离港不久,他就打起了呼噜,右手还紧紧抓着放在膝上的一只移动电话。

徐文雅看着小女孩总是转不出画面,说道:“来,阿姨教你玩。”女孩惊奇地看着徐文雅道:“阿姨你怎么这么黑?”徐文雅摸摸脸道:“阿姨爱晒太阳。”

“我听我妈妈讲,晒多了太阳容易长皮肤癌呢。”徐文雅笑了,“你妈妈是对的,”她说道,“但一点太阳也不晒,也要得软骨病。”

“是吗?”

两位空姐推着饮料车来到她们身边,其中嘴角长着一颗美人痣的空姐问道:“请问要什么?”小女孩道:“我要咖啡。”徐文雅道:“哟,你会喝咖啡。”小女孩道:“我年轻时候,就会喝咖啡。”徐文雅又笑了:“你现在也不大啊。”然后回答空姐的询问道:“要茶。”

空姐给了她茶,问最里面的中年男人道:“先生你?”男人睁开眼睛道:“不不,都不要。”双手下意识地把膝上的手机抓紧。徐文雅诧异地看了看他。

空姐推饮料车离去后,徐文雅再与小女孩搭讪道:“你妈妈呢?”

“我是一个人,我经常一个人。”

“一个人?”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我爸在这边送,我妈在那边接。”徐文雅做出赞叹的表情道:“哦,你果然有非凡的经历……”

十多分钟后,徐文雅看见前面第10排一个青年人站了起来,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顺着通道向前走,他的块头很大,肤色也黑,最显眼的是两只大耳朵,徐文雅只在画儿上见过人长这么大耳朵的,真替他担心脑袋两边的皮肤会承受不住多余的分量。

推饮料的两个空姐中那个长着美人痣的回头看见了,微笑地问道:“先生,请问你到哪儿去?”大耳朵硬声硬气地道:“上厕所。”空姐说:“普通舱的洗手间在机舱中后部,您走错了。”

料不到大耳朵干脆向前跑了起来。两个空姐一齐大声叫道:“先生——”徐文雅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伸着脖子看着,对身边小女孩催她玩魔方的声音充耳不闻。只见大耳朵青年一拉驾驶舱的门,忽地钻了进去。空姐跟着追到了门边。

徐文雅哗地一下站起来。

她没看到,她身边靠舷窗的那个中年男人此时悄悄睁开了眼,眼里是一种又渴望又焦灼的目光。

驾驶舱里的正副机长和一个领航员在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根本没想到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们只惊愕了一瞬,立即镇定下来。

大耳朵举着手里的公文包,脸色煞白道:“我宣布,这架飞机现在归我指挥!”机长四十多岁,眼里的光芒显示出他非常沉着,他回身望着大耳朵道:“小伙子,不要着急,我们来慢慢谈。”大耳朵凶狠地喊道:“这里面装的是一颗高爆炸弹,看见没有,我只要一拉外面这个金属环,我们大家立刻就去见阎王爷!我命令你们马上改变航向。”

隐在门外的空姐倒吸一口凉气,无声地向后退出。

正副机长相互对视一眼,机长然后问:“去哪儿?”大耳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台湾!”领航员欠了欠身体。大耳朵立即神经质地叫道:“不准动,一个都不准动,谁挨近我,我就引爆炸弹!”

驾驶舱里静了一会儿,只有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

机长说话了,“这位先生,”他语气不急不火地道,“你考虑得欠周全啊,你即使到了台湾,你也不太可能达到目的,台湾会把你引渡回大陆的,两岸已有这方面的共识。”

大耳朵喘着气,两眼紧张地监视着舱里三个人的一举一动,狠声道:“我不会留在那里,我在那里只是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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