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茵考试过关,大学工作之余,就到佛德诊所上班。这一天,沙茵走出心理室,笑容僵硬地目送走了来访者,一转脸就和柏万福吵了起来。
“你看你在预约表上填的是什么?”沙茵难得地生了气,把表格甩到文果面前。
作为领导者,贺顿要处理工作人员之间的纠纷。拿过表看,来访事由一栏写着:婚姻发展。
“结果呢?”贺顿问。
“结果他走进咨询室的第一句话是,你敢不敢和我握手?”
“这很奇怪。”贺顿也吃惊,忆起那个来访者的容貌。
个子瘦高,面色苍白。脸颊上有一些暗红色的斑块。头发很长,将一只眼睛遮盖了半边,另一只眼睛低垂着,好像就要被宰杀的羊。他的胳膊很长,手指也很长,他的不知所措被长胳膊长腿放大得格外引人注目。手指甲剪得很短,没有一丝积垢,甲床红红地龇在外面,好像是一个长大的男孩穿太小的棉裤,皮肉裸露。
表上登记的名字叫“侯晖”,年龄25岁。
“名字也不是真的。整个过程简直是和幽魂在打交道。出了这间房子,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沙茵发牢騷。
贺顿给沙茵鼓气。说:“越是匿名,才越说明他一筹莫展,资源用完了,山穷水尽,必须要寻求专业人士帮忙。这才是咱们的用武之地嘛!”
沙茵的怒气这才平息了一些,说出和侯晖的咨询过程。
侯晖说完他的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沙茵看着那只手,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之感。沙茵咨询的风格和贺顿不一样,她是内敛和等待型的。如果是贺顿,就会把手伸出去,但是,沙茵不。她有一个百试不爽的策略,那就是面对着来访者一个令人不解的动作或是问话的时候,守株待兔地反问。
“握手对你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吗?”沙茵没给手,给了一个回应。
侯晖有些失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说:“是。”
沙茵说:“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侯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不要吓坏了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凸了出来,斜吊着,让他的脸庞显出些许狰狞之色。
说实话,沙茵很害怕。她总觉得这个人笼罩在一团肮脏的氛围中,虽然他的指甲修剪得如同净葱。沙茵不能暴露出自己的胆怯,气可鼓不可泄,还没开始过招,哪能甘拜下风。
沙茵说:“你太小看心理医生了。我不会害怕。”
侯晖好像放下了心,说:“我是一名性病患者。梅毒。”
沙茵往后靠了一下,整个脊梁骨直抵沙发靠背。幸亏贺顿挑选的沙发质量不错,软中带硬的靠背给了她一个支撑,让她没有跌扑至更远。
侯晖精细地捕捉到了沙茵的神情,说:“你说谎了。你害怕了。”
心理师被来访者赤裸裸地揭露,是一件狼狈的事情。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每一个掏钱的人都不是傻子。国外甚至有资料称:越是智商高的人,越容易罹患心理疾病。
沙茵索性揭开盖子,说:“我从没有见过梅毒,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她这才明白开场的握手别有深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伸出手去,不然下班后就是把手皮撸掉,心中的腌臜也难以驱除。她希望干脆把侯晖气得扬长而去,心中才能恢复平静,不挣这个钱了。设想一下,从性病患者手里交出的钱,你敢花吗?会疑心有梅毒螺旋体蜿蜒其上。
没想到侯晖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反而说:“谁都害怕,心理医生也是人。现在,你可以想象出我得知自己得上这种脏病时的感受了吧?”
沙茵说:“那是非常震惊和害怕的。”
侯晖缓缓地说:“是。震惊和害怕。其实,最主要的是后悔。你知道,我到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只有一次,真的,唯一的一次。那个女孩看起来很青春,说她是为了给妹妹挣上学的学费,才干了这一行。她说她入行才两个月……后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为什么要感动?朋友们后来笑话我说,所有的****女都有一个读书的妹妹和卧病在床的双亲,所有的****女都说她们入行时间很短。这些代表什么呢?这些说明什么呢?是说明她们原本是好人,只是被迫跳入火坑?还是想博得嫖客们的同情多赚点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天,我很投入,我很快乐,我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干净的。她也很投入,我把这理解为爱,而不仅仅是她的敬业。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快乐时光的每一分钟,都要我付出一生的代价……”他双手捂着头,把瘦削的脸庞藏在苍白的手掌之中,沙茵看不到他的表情。
沙茵实在很感谢侯晖这个动作,也使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这使沙茵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嫌恶,说服自己:人是因为求助才来到这里,心理医生可以有自己的价值评判,但面对来访者的时候,要保持道德的中立。
“你很害怕,你很后悔?”沙茵总算把自己调整到能勉强工作状态。
“是啊。几周之后,我的身上出现了特别的反应,我不敢到正规的医院去看病,就从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里,抄下了一个地址,说是老军医专看性病。后来我才想到,这个决定充满了愚蠢。军队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性病呢?军医可能是对性病最少接触的医生了。总之当时是昏了头,不但下半身病了,上半身包皮括大脑,都病了。那个假的老军医给我做了检查,说我是性病,具体说就是梅毒。记得我走出那个肮脏诊所的时候,膝盖好像没有了,腿都不会打弯。”
“你猜我当时要到哪里去?”侯晖突然甩给了沙茵一个问题。沙茵虽然对面前这个家伙充满了鄙视,这当然很不专业,但沙茵无法彻底摒除这个情绪,只能尽力隐藏。因为她基本上是一个淑女型人物,平时修养在身,总算成功地消弭了表面的不屑。幸好倾听这门功夫还没懈怠,因此能够马上答话。“到另外一家医院确定诊断。你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还要再验证。”沙茵说。
“不对。你猜得不对。尽管那个破门脸的小诊所简陋得像土匪窝,老军医一看就是个冒牌货,肯定连一发子弹都没有打过,我还是知道他的诊断没错。我走啊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何方,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停留在了失身的地方。
“那里的白天寂静无比,好像一座荒冢。晚上我在这里沉沦时,它流光溢彩仿佛仙境。我对看门的人说,我要找一个小姐。那个老汉说,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我突然大怒说,没有小姐,我就不会成这样!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喝多了。我说,我没有喝一滴酒,不信你闻闻我?他说,我不闻你,我在这里很久了,我见过你这样的人,多了。我说,你一定要帮助我找到她。然后我不管他听不听,就把那个女孩子的样子描述给他。我问,她在哪里?老汉说,你说的那种女孩子这世上多得很,都是这副模样,你到哪里找?我劝你还是不要找了,回家去吧。我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孩子,我要告诉她一句话……”
其实侯晖这样一直说下去就好了,但是,侯晖突然止住了话头,看了一眼沙茵,沙茵在全神贯注地听他叙述,看来侯晖还比较满意,但是,他还不放心,要考察一下听众理解的程度,问:“你猜,我要对她说一句什么话?”
沙茵很快回答:“你恨她。”
侯晖不满地说:“心理师智商和看门老汉一般差。”
沙茵气死了,心想我智商再低也没有低到嫖娼召妓染上性病的地步。心里这样想,脸上可一点也不敢流露,也想不出如何回答妥帖,就说:“看来看门的老大爷也是这样以为?”
侯晖没理她,回到自己的叙述中。
“老大爷说,你要是跟她说你恨她,就别说了。第一你找不着她,第二你就是找得着她,她也不认识你……我说,她一定会认识我,我们那天晚上谈得非常投机。老大爷说,好好,我不跟你争,就算她认识你,她也会说不认识你。我说,这是不可能的。老大爷烦了,说要不你就晚上来吧,晚上就不是我值班了,你来找她说那句话。
“我说,老大爷,我不是要跟她说我恨她,我是要告诉她我得了脏病,是她让我得上的,她要赶快治病,她得病的时间一定比我长久,病情也一定更重。老大爷听完以后,哈哈大笑说,你就要说这句话啊?我说,是。老大爷说,那你真是不该恨这个姑娘,该恨的人是你自己。你以为她们不知道自己有病?她们治了好,好了再犯,直到把自己烂成了一个流脓淌水的臭窟窿。快回家吧,把自己医好了,永不要再来!
“老大爷说完话之后,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担心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更是我的脑子。我已经蠢到这种地步了?要知道,当年我还是市里的高考状元!”
说到这里,沙茵停顿了下来。贺顿说:“完了吗?让侯晖说出了心里话,这就是起码的成绩。干吗还这样闷闷不乐?”
沙茵说:“要是事情到这里告一段落,我也就不这么委屈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还能怎么样?”贺顿摸不着头脑。
沙茵说:“侯晖后来就找老军医治病,总是好好坏坏。说没效吧,多少也见点好。可总是不能根治,反反复复的,叫他寝食不安。后来,他就去献血……”
贺顿大吃一惊,说:“就他这样的身体,还去献血?这不是献毒吗?”
沙茵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但是不敢说。其实也轮不着我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憋屈得太久,滔滔不绝。侯晖说,献血检查之后人家告诉他,不但有性病,而且还感染了艾滋病……”
这一次,贺顿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太吓人了,她以前认为心理病人还是很干净的,起码比痢疾肝炎什么的要安全些,没想到超级杀手就潜伏在诊所里。她惊恐地退后两步说:“侯晖真的是一个艾滋病人?”
沙茵的菩萨脸变成怒目金刚道:“怎么样?把你也吓着了是吧?你躲在后方都吓成了这个样子,我可是在第一线槍林弹雨中!”
贺顿伸出手说:“我没有躲。要不咱们握个手吧,我支持你。”
沙茵把身体向后仰,双手也扭到背后,好像无形中被绑架了,说:“我不和你握手。”
贺顿说:“生气了?”
沙茵说:“我不握手,是保护你。你知道,他临走的时候和我握了手!”
柏万福连连后退,碰到了柜子角,磕了后脑勺,顾不得疼,说:“那你可千万别碰咱诊所的任何一样东西,了不得的事,再把咱们这里染成个艾滋病窝子,将来这房子卖的时候都得掉价!”
沙茵说:“你想得真叫长远!你就不担心我有生命危险?你想躲了清闲,门也没有!不让我摸,我偏要摸!”说着,就用颤抖的手指,沿着桌子沿捋了一把。柏万福气得捶胸顿足,又不敢拦阻,生怕艾滋病毒趁机爬到自己身上。文果目不转睛地盯着沙茵手指波及之处,叮嘱自己一百年也不要碰触这些区域。
贺顿也怕得要命,但事已至此,只有掩盖恐惧,将事态平息。她说:“沙茵,他要和你握手,你不会不握?”
沙茵委屈地说:“现在想起来,我当然是可以拒绝的了。但说时迟那时快,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人家把手伸出来了,哪能打他的脸?我也就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我生怕回绝了他,对咱们的影响不好……”
贺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安慰说:“不管怎么样,这手已经是握了,想抽回来也是不可能的。咱们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沙茵不依不饶地说:“你的手是干净的,你当然会说风凉话了。”
贺顿百般无奈,突然就伸出了自己的手,趁沙茵没有防备,一把抓住了沙茵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手心手背地一通抚摸,好像沙茵的手上沾着很多油脂,她的手干燥裂口,要多多沾光。
沙茵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就抽动起来,很像是一个微笑,但其实这是哭泣的前兆,贺顿感觉到了温热的泪水滴到自己的虎口处。沙茵说:“你这是为什么呢!我不过是说说心里的害怕,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想到咱们的名声,要是拒绝了这个艾滋病人的握手,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放弃了他,连救苦救难的心理医生都不愿意理他,这就是罪孽了。我们要做的是要给他勇气和信心,就算以后有什么危险,也来得及从长计议,我就和他握了手。可你这是何苦呢?我再发牢騷,再甩闲话,不过是心里憋闷,不能让你跟我一道担这个风险!”
贺顿揉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叫同甘苦,共患难,这就是了。我碰上这样的来访者,也会胆战心惊。你当时第一位想的是来访者的利益,这是特别敬业的地方。我别的不能帮你,起码和你一道担惊受怕是可以做到的。”说着,自己也落下泪来。
贺顿说:“沙茵,其实你今天有一个大进步呢!”
沙茵不解说:“进步在哪里?”
贺顿说:“你以前有一个缺点。”
沙茵说:“什么缺点?”
贺顿说:“端庄。”
沙茵破涕为笑,说:“贺顿你不要搞笑。端庄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本够不上的,你却说这成了我的缺点。我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贺顿说:“沙茵,心理师不能太端庄了。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是优点,对于心理师反倒会束缚你阔步向前。就像丈夫不能在妻子面前太放荡,来访者在一个如此端庄的女子面前,也被压榨得无法袒露内心。今天这个艾滋病人能畅所欲言,也是你的成就。”
正说着,文果乐颠颠地跑过来:“我刚上网查了资料,拥抱握手包皮括同桌餐饮,都不会传播艾滋病。咱们可以放心。”
沙茵说:“我有孩子,还是小心为妙。当务之急是到超市买消毒水,把自己的双手泡成猪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