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了最常用的那个键。突然之间,在死一样寂静的山林里,就响起了悠扬的手机铃声。这是乌海的手机。真奇怪,那么猛烈的碰撞,这个手机被甩出去了几十米,又在风雨中翻滚,居然就毫发未损,声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响。人们循着声音,在一丛湿淋淋的刺棵子中间,找到了乌海的手机,我刚要伸手,人们把它交到了市委书记手上。
书记说,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个手机,怎么又出来了一个?
我说,这是我家联系用的专门手机,号码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书记说,既然是这样,就和工作无关,把手机交给李大夫吧。
我摸着冰滑的手机,那铃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直到这一刻,我才扎扎实实地感觉到,乌海死了。这堆残骸再不可能是别人,千真万确就是乌海。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周边两个人手疾地扶住了我,我就凌空而下扎进了山涧。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我手里紧紧握着乌海的手机,手指僵硬如铁。我依旧闭着眼睛,我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昏迷着,直到死去,再不醒来。我没有能力面对山崩地裂的变故。
我住在专门的病房,是个套间。屋外的护士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一个说,真够可怜的了。年纪轻轻的,孩子刚上中学。另外一个说,也怪她。第一个说,怪她什么?第二个说,下雨,天又那么晚了,她非要他赶回家,说是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啊,看,这不要了命了……
她们说的话,一字一句印在我脑子里。如果不是她们的议论,我还真忘了这个细节。我没有要求乌海回家,我劝他住下,一定要小心。那么,是出了什么事令乌海一定要在暴风雨中匆匆上路呢?
我躺在床上,把手机打开,看到最后一个来电时间停留在二十二点三十七分。如果按照当时搜寻残骸的人们估算,乌海的车就是在这个时刻倾覆的。
这是谁?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
我拨响了那个号码。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接,但电话是通畅的。在我的耐心几乎用完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几点啊,就打电话来,还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点。我说,你是谁呀?
对方伶牙俐齿地说,你给我打电话,你凭什么问我是谁啊?我要问你是谁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基本上明白乌海是接到了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我体乏手抖,不想和她啰嗦下去了,刚要挂断电话,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说,哦,我知道你的是谁的电话了。他怎么啦?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
这番话,说得我一头雾水。这是一个什么女人,为什么和乌海这样熟络?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稳住这个女人。我对她说,我是乌副市长的好朋友,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受乌副市长之托,我有要事需尽快告诉你,请你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
我知道乌海之死的消息还没有通报公众,因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安部门还在调查中,一般人并不知实情。
那边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在茶楼见面。
我怎么才能认出你来?我问。
他没告诉你吗?女子有些纳闷地说。
我心如刀割,说,没有告诉。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说,我穿一双红袜子。
我回到病房,对护士说,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护士为难地说,这可不行。
我说,我一定要去。因为这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想想怎么亲口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事,也许会出人命的。我的情况已经恢复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如果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而且,我还是会走。
两个护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应下来。紧赶慢赶到了茶楼,我先定了一个靠窗的小茶室,狭小到只能坐下两个人。然后到大门口去等。
一个穿红袜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谁?她和乌海是什么关系?好奇像一道金边镶在了悲痛的四周,让悲痛更加醒目。
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穿着白袜子肉色袜子,还有穿黑袜子和没穿袜子的,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红袜子。我等得有些绝望,这不会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吧?愤怒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夹带着悦耳的手机铃声走了进来,她的袜子上嵌着两道红边。看到我,她走了过来,伸出手说:“让你久等了。”
贺顿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在我们没有讨论完之前,请你不要采取任何不可挽回的措施。”
李芝明说:“什么叫不可挽回?”
贺顿说:“就是你以后也许会后悔的举措。想要破坏不必着急,破坏永远来得及。”
姨妈病了,托人带信来,说临死前想见妈妈一面。贫穷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会让亲情要么变得很淡,要么变得很浓。妈妈和姨妈家分属不同种类。当绛香家非常贫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姨妈在哪棵树下乘凉,现在妈妈有了一个能充当长期饭票的男人,姨妈也就重新浮出水面。妈妈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手足的呼唤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死亡有大于一切的魔法,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妈妈以最大热忱准备探亲的用度,直到最后一刻才想到绛香怎么办。
她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妈妈此刻只想着姨妈。那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女人。绛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李婆婆不嫌弃她们娘俩。
绛香在妈妈走的头一天,到了李婆婆家。第二天早上,绛香在送妈妈的路上,说,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妈妈大惊,说为什么?绛香说,李婆婆的腿是烂的,骨头碴子都变成黑的了。妈妈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腿烂了是老毛病,不传染,你放心住好了。绛香还想说,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没说。她是个乖巧的女孩,知道这样说了,妈妈就会不放心。她没有什么送给妈妈的礼物,就送一个放心让妈妈带着上路吧。
妈妈走了,带了卤好的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肚子,这都是妈妈这些天不让绛香吃,攒下的。长途汽车等了很久才来,妈妈上车的时候,对绛香说,听话……妈妈含糊其辞,没有说清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李婆婆的话,还是听“长期饭票”的话。总之,绛香决定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自己的话。
放学之后,绛香到了李婆婆家,对半聋的老人说,我今天晚上不来了。李婆婆说,哦哦,你妈妈今天没走成啊?绛香就学她的声调,说哦哦。李婆婆就不再问了,专心敲打着她发黑的腿杆子。
苏三先生戴着鸭舌帽和硕大的遮陽墨镜来了。当时陰天。
寒暄之后,贺顿问道:“真的是血吗?手心和额头?”
苏三说:“不是血。可是在我心里,它和血是一样的。甚至比血还可怕。”
贺顿说:“请继续说下去。”
苏三说:“和外国人的谈判也就罢了,原则是事先制定好的,和谈判人员的临场发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响就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清楚地阐释自己的观点,以至于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意见得不到支持,当然也就形不成决议,得不到实施,给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
贺顿回应:“你很想改变这种状态,很大的成分是为了工作着想?”
苏三说:“基本如此。不过,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动机?”
苏三说:“你不会笑我吧?”
贺顿说:“我哪里会笑话您?对于说实话的人,我会敬佩。”
苏三说:“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想当官。这种发言恐惧症,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升迁。”
贺顿说:“你非常在意升迁这件事吗?”
苏三非常郑重地说:“是的,非常在意。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心理医生的原因。如果你对别人说自己很想当官,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如果你说自己想去偷东西,反倒没有那么多人惊讶。连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我们家有很多钱。她说我们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么都不干,也可以过非常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不想这样平庸地活着,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酋长的儿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权力,在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说得更大一点,为世界贡献更多的力量,为更多的人谋福利。做一个政治家,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会笑话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