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的理智和情感如同两根毛衣针,被工作的机械手飞快交叉,一个又一个来访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线,茸茸地纠结在一起,织就斑斓图案。有些地方像苏格兰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长发一样混乱。贺顿经常和这个人面对面时,突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影像叠加,好似报废的二次曝光照片。
团团如期来到,这一次文果坚持原则,没有让他包皮下所有的时间。团团还是如侦察兵一样仔细巡查了心理室的设施,确信没有任何窃听窃录设备工作状态之后,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软的沙发边缘。
“心理师,和你谈话让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妈妈说话还舒服。看来花钱就是有用。”周团团大大咧咧开讲。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从小用无数金钱熏陶出来的。贺顿叹息。
……柴绛香远远地走过来,衣服上缀满了补丁。绛香从小就知道补丁是个好东西,有补丁的地方更暖和。绛香和妈妈相依为命。绛香原来有一个姐姐,姐姐是老大,绛香是老二。后来姐姐流鼻血死了。本来流鼻血是不会死人的,村里的人谁都流过鼻血,用柴禾灰一堵,柴灰变成红的,血就不流了。谁都没有死,可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会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还会准时流。就这样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苍白。村里的老人说,快到城里的医院看看吧,这孩子许是有别的恶病。妈妈每一次都答应着,可是还没有等到妈妈把去城里看病的钱攒够,姐姐就死了。最后从姐姐鼻孔里流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妈妈纪念姐姐的方法,就是从此以后,把绛香当成了老大。
没有办法养活绛香。爸爸早就把她们抛弃了,如果不是小伙伴们说没有爸爸根本就不会有孩子,柴绛香几乎觉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女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绛香知道妈妈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离开之后,绛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时候,是半块馒头,有时候,还有一小块肉。绛香很小就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她是从村里人嫌恶的目光中猜到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光都比不过饥饿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凶狠多了。绛香想,如果她们娘俩饿死了,就会被人尊敬么?尊敬难道就等于死吗?她不想死,只要不死,就可能有出头的日子,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尊敬谁呢!
“你在听我说话吗?老师?”周团团问。
“当然。一直在听。”贺顿两手交合,晃动两下,以加强自己的语气。借机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凭借疼痛回到当下。抖擞精神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把爸爸让阿姨复印的文件藏起来,害她挨骂。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红扔到马桶里冲走,让她的嘴巴不再好看。还有……”周团团机警地扫视四周,说:“您确认咱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到吗?”
“我确认。”贺顿信誓旦旦,不敢对这个小精灵有丝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万不能出卖我,要不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贺顿咬牙跺脚夸张地表示自己将信守诺言,就差没举手发誓了。
“我上次告诉过你,我在办公室里往安阿姨的果汁里下了毒……”周团团非常严肃地说。
是的,周团团上次说过,但贺顿根本就不相信,以为这个像雪娃娃一样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一次,有时间有地点,她不得不信,几乎昏倒。面对这个貌似天使的小杀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确认:“这是真的吗?”
“阿姨你怎么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义起誓!”看来超人是周团团的超级偶像了,带着不可亵渎的庄严。
贺顿再不敢有丝毫走神,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她几乎断定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陰谋,是孩子的母亲在后唆使。
“捡的。”周团团一脸无辜。
肯定是谎话。贺顿说:“哪里能捡到毒药?我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在路上看到过一小撮毒药。你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周团团说:“只要你去捡,到处都有的。阿姨,我告诉你哪儿有。”说完他随手一指说:“我早就侦察过了,你这里的毒药还很多呢!”
又一次险些昏倒。贺顿甚至想,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团团站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弗洛伊德塌,指着小米样的淡黄色粉末说:“看,这就是毒药!”
贺顿随着周团团圆滚滚略带弯曲的手指望去,墙角处有文果撒下的灭蟑螂药。
“你说的就是它?”贺顿哭笑不得。她原来以为是安眠药,甚至是铊之类的东西呢!在著名的侦探小说里,铊是最常用的毒药。
周团团不服气地说:“老师,你不要小看这些药,小强吃了都会死,小强是非常顽强的。我每天给阿姨的果汁里放一点,时间长了,阿姨就会中毒,她就没法和我爸爸结婚了。”
贺顿吃惊:“那阿姨怎么会不发现?”
周团团天真地笑着说:“杀蟑螂药并不难吃,还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强也不会吃的,小强多狡猾啊。再说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会下毒。”
是的,岂止是安阿姨想不到,连身经百战的心理师也想不到……
桑珊接着上次的话题说:“是的,我们是同性恋。”
贺顿半晌没说话,怨恨起汉语来。谁让汉语中对第三人称的“他”字,没有性别的区分呢?在书面语中,是有这种分别的,单人旁女子旁,泾渭分明,但在口语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个清晰的表达,在桑珊以往的叙述里,一切都豁然开朗。
现在,需要紧急抢救的不是桑珊的沮丧,而是贺顿的挫败之感。贺顿边竭尽全力调整着自己的思绪,边问道:“这么说,你是……”
这是一个所有的同性恋们都心知肚明的问题。桑珊答道:“我是男方。”
又一次被骇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贺顿都看不出桑珊像个男性。
“在人群中,我竭力隐藏自己的性取向。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淑女,这并不难。在所有的时尚图书里,都在引导女人们更像女人。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这个社会所不容,可我并不是怪物。为了让自己安逸些,我可以在表面上遵从社会的习俗,但我内心的锋芒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会身穿迷彩服,脚蹬陆战靴,头戴蓝盔……”
“腰里会别一颗驳壳槍吗?”气氛太诡异了,贺顿想开个玩笑。
“那倒不会。再说,驳壳槍太落伍了,如今是要用手持地对空导弹了。”桑珊说,口气好像骁勇的黑寡妇。
看到窈窕淑女在你面前眼睁睁摇身一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男儿,贺顿一时搞不清自己如何应答。
“你的问题是……”贺顿问。她在思谋是否帮助改变桑珊的性取向?
“您若是劝说我放弃自己是个男人的想法,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您一定要开口说,我马上就离开您的诊室,请原谅我的选择。这和礼貌无关,只和志向有关。”桑珊非常冷峻地说。
贺顿空张了一下嘴巴,把想好的话从胃里咽到了肠子。如果来访者不想改变,你纵是上天入地也无法让她改变,知难而退吧,你!
桑珊接着说:“我现在的问题是无法接受安娜的背叛。安娜是她的名字,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称呼另外的名字,她叫我杰克。我想不通所有的山盟海誓怎么都在一夜之间崩塌,我不明白那个大猩猩哪点比我好?难道有钱就是一切吗?安娜如此虚荣,这不单是背叛,而且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桑珊义愤填膺,嘴唇因为愤怒变得像未成熟的草莓,基本上是苍白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网络其上。
“你非常愤怒非常懊恼非常伤感非常苦闷……”贺顿字斟句酌。
“你说得对极了,你理解我,想来也一定会赞成我将要采取的步骤了?”桑珊带着被人理解的宽慰和期待更多支持的渴望。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贺顿问。说实话,她还真琢磨不出桑珊该如何出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