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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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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个人身体彻底地倚依在一座杂货铺柜台前的时刻。当李水珠掏出钱包时,方姨就站在旁边。然而,两个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让人难以理喻的事情发生了,一只从空中突然伸来的手并不生硬却轻松地就把李水珠手中的钱包盗走了。方姨所描绘过的一无所有的时刻比她设想的要快得多。她们中的谁也许想去追,那自然是李水珠,然而,方姨却抓住院她的手臂,阻止了她,并说:“有什么可追的,那只钱包已经不再属于你,就让他属于更需要它的人吧。”现在,一分硬币也没有了,连买廉价塑料鞋的钱都没有了。于是,方姨笑了,那是一种被生活所愚弄的笑,或者说是她想为此愚弄别人的笑。她所愚弄的对象只有一个人,自然就是李水珠了。她站在李水珠的面前说:“鞋子丢了,就让我们赤脚走。我当过知青,我无所谓,我当知青的时代你也许还没有出生呢,那时候我们赤脚穿过田野,那是南方的田野,我们用在牛的吆喝声中溶为一体,我们赤着脚,似乎整个知青时代我们都可以赤着脚,那些蚂蝗不时地入侵我们的脚踝,那些看不见的虫吞噬着我们,然而,我们却很快就习惯了。想想那种年代,我们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算什么呢?哦,你当然不一样,可有一点对你来说是残酷的,那就是你的身份,我知道你的特殊身份,所以,我愿意陪着你赤脚行走,现在,让我们往小镇中央走去吧。”

李水珠显然已经不再跑了,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所愚弄着。而且旁边是方姨,她 能够心甘情愿地溶入方姨的声音之中去,反之,她会变得越来直孤单。旁边有一道影子,总不是坏事,而且她知道方姨是不会轻易地出卖她的,如果方姨想出卖她,那就不会陪她来到这荒凉的小城镇了。所以,哪怕方姨的声音、笑容一次又一次地在愚弄着她,她也不反抗。

也许目前应该解决的生存问题,比任何问题都棘手。她们饿了,她们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逼近的小镇上冒着炊烟,李水珠已经在方姨的陪同下走了近两公里的路程进了小站。方姨插队落户的知青生活给予了她鼓励,这样一来,赤脚行走不再那么困难了。人都是依赖着鼓励前进的,在他人的声音支配下的李水珠,此刻正无助地看着方姨,她一定是渴望方姨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想出什么办法来解决饥饿的问题。方姨环顾四周,天色已近黄昏,方姨带着她已经进入了小镇。这是一座四方形的小镇,竟然飘动着那么多外省人的声音。这让方姨开始兴奋起来了。她兴奋的现由:这是一座可以敞开的小镇,因而它才可以收留和兼并各种各样外省人的降临。方姨盯着一家美发店,就在这时,李水珠突然发现这美发店是如此地熟悉,竟然是自己从前落脚的一个地方,难道自己又重新回到原来逃逸的地方了?

她突然十分警觉地盯着四周,很久以前,她溜出美发店,本想给母亲打电话,却遇上了吴学恩,正是他把她带走了。她现在依然对这个男人的存在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她的身心再也不想与一个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男人产生纠缠了。方姨示意她朝着美发店走去,因为门口上贴着一份聘用广告显示出院执笔人的文化粗俗。方姨站在美发店前默视了几秒钟,一个女人走出来,女人以为她们是来美发的,方姨说:“我们想来应聘。”女人看了看方姨说:“你年龄太大了,已经不宜我们的聘用之列。”这句话似乎已经刺激了方姨,她顿然拉着李水珠的手就走,女人在身后叫道:“年轻的女人可以留下来。”方姨却依然拉着李水珠手往前走。

方姨走了一会终于停下来自语道:“她嫌我年龄大了,仿佛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会有年龄大的时候,包括你也一样。你有一天也会老态龙钟的走路,你想象过你老态龙钟时的模样了吗?”在这样一个地方,在她们饥饿难耐的时刻,方姨竟然让她去想象一个遥远无边的时刻,她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她有理由去想象母亲正在度着脑萎缩时期。方姨晃了晃她的手臂说:“我们找旅馆先住下来吧。”

“可我们没钱啊。”李水珠迷惘地自语道。方姨趁机说:“知道生活开始捉弄你了吧?”她想把心里话告诉方姨,她已经被生活捉弄过了,她已经无所谓了,然而,她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从旅馆走出来一个女人摇曳着巴蕉叶做成的绿扇面,方姨说要住旅馆,女人就笑着说欢迎啊欢迎啊。在登记台前,方姨突然说在火车站钱包被小偷弄走了。开旅馆的女人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有钱就不要住旅馆,去住大街吧。这个世界上骗子太多了,我惹不起你们。”方姨白了一眼李水珠说:“她说我们是骗子,你觉得好笑吗?”李水珠已经笑不起来了,简言之,从李水苗坠楼的那一钞钟开始,她欢笑的生活就已经真正地结束了。不过,方姨问她的时候,她的眉宇间在抽搐,她想笑,因为笑也是表示一种无所谓。

方姨说:“既然我们是骗子,就已经无法住旅馆了,就让我们住大街去吧,可这座小镇也没有什么大街,我们就住小街小巷吧。我自然是无所谓,我什么地方都住过,知青时代,为了赶秋收,我们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收割,为了省时间,我们就住在在养蜂人的茅屋中,下雨了,雨就淋在身上。那时候,能够住上茅屋已经不容易了,我们就是那样走过来的,我现在可以陪同你去住大街,住柜台下,住废墟,小角落,总之,我要陪你尝试遍人间的烦忧。这一切都是为了陪你。”方姨的话终于说完了。她们直想寻找到肩膀可以倚依的一个地方,一个角隅,在这西北小镇上,到处都是扔在地下的西瓜皮,脚稍不留意就会滑倒,人们用西瓜皮来刺激灼热冒烟的肠胃,所以,清洁工只有在第二天黎明才有时间来处理这些满地的狼籍。李水珠就差一点没被滑倒,方姨拉着她说:“鼓起劲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既然已经变成了两个小骗子,就应该感受一切,你看见那柜台了吗,那柜台下面空着,那不是我们的房子吗?”李水珠问自己,难道我们今晚就该睡在蚊蝇飞舞的柜台下面吗。”她的热泪差一点就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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