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莱尼并非总是四十八岁,有必要回首往事。
看莱尼年轻时的照片,完全可以说她是一个俊俏活泼的少女;甚至在穿上纳粹少女组织制服即十三岁到十五岁的时候,莱尼也是讨人喜欢的的模样。没有一个男人见到她会对她的优美身段作出低于以下的评价:“嘿,长得真不赖!”人的交配要求是从一见钟情开始的,进而产生与一位异性或同性交欢的自发愿望而并不打算结合永久。这种要求会发展成火烧火燎、不可抑制的炽热情感,使心灵和肉体不得到安宁。种种表现形式既无规律又不合法,每一种表现形式———从最表面的一直到最深沉的———都有可能由莱尼引起,而且也确实被她引起。她十七岁那一年完成了从俊俏到美丽的飞跃,黑眼睛的金发女郎比浅色眼睛的金发女郎更容易做到这一点。没有一个男人在这一时期对她的评价会低于“赏心悦目”。
关于莱尼的学历,还得再谈几句。她十六岁进入父亲的办事处。父亲大概注意到了,女儿正处于从俊俏到美丽的飞跃中,尤其是鉴于她对男人们的作用(那年是一九三八年),便带她参加重要的业务会谈。莱尼在这些会谈中,拿着铅笔和笔记本在自己的膝上记录大意。她不会速记,也永远学不会。她虽然并不完全厌恶抽象事物和抽象化,但不愿学她称为“碎字”的速记。她上学,也是活受罪,但更受罪的是老师而不是她。经过两次并非留级的“自愿重读”,小学四年级她念完了,拿到一张成绩还凑合、经过很多改动的文凭。仍在世的见证人之一、已退休的六十五岁校长施洛克斯———笔者是在他度晚年乡下的住处找到的———透露,有一段时间学校本来想让莱尼转到辅助小学去,但使她没有转走有两个因素:一是她父亲有钱,不过施洛克斯强调,这一点从未直接起作用,只是间接起作用;二是莱尼十一岁和十二岁时连续两年获得“全校最标准的德意志少女”的称号,这是由一个在各校巡视的人种学委员会授予她的。甚至莱尼一度被提名为“全市最标准的德意志少女”候选人,但她名列第二,第一名被一个新教牧师的女儿夺得,她的眼睛比莱尼的眼睛浅,那时莱尼的眼睛已经不再完全是浅蓝色了。难道能把“全校最标准的德意志少女”送到辅助小学去吗?莱尼十二岁那年升入一所由修女主办的女子中学,到了十四岁,就不得不因跟不上而退学。两年内,她简直不堪造就,留级一次,升级一次,那也是因为她父母郑重保证决不再请求让她升级。这个诺言得到了遵守。
为了避免把误会产生,这里得介绍一些具体情况,说明莱尼所遇到的或被迫接受的糟糕的学习环境。这方面并不存在什么责任问题,无论是在小学或莱尼上的女子中学,都没有发生过令人生气的严重问题,只不过存在着一些误解。莱尼是完全可以造就的,她甚至如饥似渴地求知,而且所有当事人都尽力使她止饥解渴,只不过向她提供的饮食都不适合,她的智力、不适合她的天赋,不适合她的理解力。几乎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说无一例外,那种感性内容,提供的材料都缺少,而没有这些,莱尼对什么都不会理解。例如对书法她从来就不感到丝毫困难,虽然人们对于这种高度抽象的事情人们会感到困难。对莱尼来说,书法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甚至是闻得到气味的(只要想一想种种墨水、铅笔、纸张的气味),她因此甚至掌握了复杂的书法练习和细微的语法差异;她的字———她可惜写得不多———过去和现在都遒劲有力,让人喜欢,而且———正如退休校长施洛克斯(有关莱尼教育的一切重要细节的提供者)令人信服地断言的那样———简直能“引起情爱或性冲动”。
莱尼特别不走运的是两门有密切关系的课程:宗教和算术或数学。教师中如果有一位想到让六岁的小莱尼明白,她所喜爱的星空能使人爱上数学和物理,她就不会像别人讨厌蜘蛛那样讨厌九九表了。对于把核桃、苹果、母牛、豌豆等在纸上画下,用简单的方法进行直观数学教学,莱尼感到格格不入。她没有算术的才能,但她学理科却有天赋。如果除了教科书和挂图上一再出现的红色、白色和粉红色的孟德尔豌豆花之外,她还能学到复杂一些的遗传作用的话,她一定会———像人们说的那么好听一样,以火一般的热情,“钻进”这种材料。由于生物课枯燥无味,她失去了许多乐趣,只是人到中年之后,当她用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勾描复杂的人体器官时才感到这种乐趣。范多尔恩令人可信地断言在莱尼的学龄前生活中有一件琐事,使她永远难忘,至今仍使她感到不太“舒服”,就像莱尼墙上的生殖器官挂图一样。小时候莱尼就对自己的排泄过程很感兴趣,而且还———可惜没有收获!———打破沙锅问到底:“哎呀!从我身上钻出来的这些东西,是什么玩意儿呀?妈妈和范多尔恩都没有给她解答。
只有迄今和莱尼同过房的两个男人中的后一个才发现莱尼才智过人、异常敏感。此人偏偏是个外国人,而且还是苏联人。莱尼还告诉过他,自己第一次得到充分的“存在之实现”的经过,她后来又把此事———一九四三年底至一九四五年中期,她还远不如今天这样沉默寡言———讲给玛格蕾特听过:她十六岁那年,刚从寄宿学校退学不久,六月的一天黄昏,她骑自行车外出,在一片石楠丛中仰卧,“伸开四肢,情不自禁”(莱尼对玛格蕾特语),两眼注视着仍然掩映着夕阳余辉的刚刚开始闪烁的星空,达到了今天人们过多地追求的那种快乐的顶点。莱尼———据她对玛格蕾特说,她对波利斯是这样讲的———在一九三八年的这个夏日黄昏,将四肢伸开,在温暖的石楠丛中躺着,“敞开怀抱”,完全沉醉在“受”与“施”的感觉之中。后来她这样对玛格蕾特讲:如果她怀上孕的话,她是丝毫也不会感到吃惊的。对莱尼来说,因此童贞女怀胎生子也决非不可思议之事。
在莱尼离开女子中学时拿到一张令人难堪的成绩单,宗教和数学两门课不及格。后来她到一所寄宿学校学习了两年半,所学课程有家政、德语、宗教、一点历史(至宗教改革)以及音乐(钢琴)。
就像下文还要详细介绍的那个苏联人一样,有一个已故的修女,对莱尼所受的教育起了重大的作用。失乐园
在为她树碑立传之前,这里先得提到三名还健在的修女证人。她们虽然与莱尼相遇是在三十四年和三十二年之前,但对莱尼她们仍记忆犹新。当笔者带着铅笔和笔记本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分别进行采访时,一提到莱尼,她们就全都脱口而出:“嗯啊,格鲁伊滕家那个姑娘呀!”这一不约而同的感叹,笔者认为意味深长,因为这证明了,莱尼给她们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深刻。
不仅是“嗯啊,格鲁伊滕家那个姑娘呀!”这句感叹句,还有一些身体特征,也是这三个修女共有的。因此,为节省篇幅起见,可以同时说明一些细节。三人都是所谓羊皮纸皮肤,柔嫩地绷紧在瘦小的颧骨上,淡黄色,有一些浅细的皱纹;三人都向笔者敬上(或叫人敬上)一杯香茗,笔者不得不说,三家的茶都不很浓,这样说并非不知好歹,而是实事求是。三位都端上了不带奶油的蛋糕(或叫人端上)。笔者开始吸烟时,三位都咳了起来(笔者不客气地拿出烟就抽,未征求主人许可,因为他不想冒遭到拒绝的风险)。三位都是在大同小异的客厅里接待他,客厅里装饰着宗教印刷品、一尊耶稣受难像、一幅现任教皇肖像和一幅地区红衣主教肖像;丝绒台布三间客厅中的三张桌子都铺有,所有的椅子都不舒适;三位修女年纪都在七十岁到七十二岁之间。
科伦巴努斯修女是第一位,是莱尼上过两年学但成绩不佳的那所女子中学的校长。她是一个超凡绝俗的人,有一对失神而十分清秀的眼睛,在采访过程中几乎从头至尾,都在自怨自艾地摇头,因为莱尼身上的潜能,她没有发掘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她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可我们没有发掘。”科伦巴努斯修女———一位获得博士学位的数学家,如今仍(借助放大镜!)阅读专业书刊———是早期妇女教育解放运动的典型人物,可惜由于身穿修女服而不为人们所知,更未受到人们的赏识。当笔者彬彬有礼地询问她的生平的详细情况时,她说,她早在一九一八年就身穿粗麻布袍子四处奔走了,当时所受到的嘲笑、蔑视、奚落,甚于今天的许多嬉皮士。她在听笔者讲述莱尼生平情况时,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变得明亮了一些,叹息而略带兴奋地说:“太过分了,真太过分了———她命该如此!”使笔者莫名其妙的是这句评语。临别时她羞答答地瞅了一眼桌上那个葡萄叶形状的陶瓷烟灰缸。也许这个烟灰缸平时很少用得上,可能只是偶尔有一支教士抽过高级的雪茄在里面熄灭,可是这一次竟有四个烟蒂很不像话地躺在烟灰里。第二位修女普鲁登齐娅当过莱尼的德语教师。她稍稍不如科伦巴努斯那样高雅,脸颊稍许红润一些,但也说不上红光满面,只是早年的红润还依稀可见,而科伦巴努斯修女脸上的皮肤一清二楚地将她年轻时就老是这么苍白表明了。普鲁登齐娅修女(她听到莱尼的名字时发出的感叹见上文!)提供了一些意外的细节。她说:“为了不让她退学,我确实尽了一切努力,但无济于事。尽管我给她的德语课分数是个二分,而且有理由这样做,因为她写了一篇很出色的作文,是评论《O侯爵夫人》的。这是一本禁书,您知道,甚至很不受欢迎,因为书的内容叫人难以启齿,可以说———不过我始终认为,这本书十四岁的姑娘家尽可放心地去读并开动脑筋想一想———格鲁伊滕家姑娘写的东西很了不起,她热烈的为F伯爵辩护,能体谅———不妨这么说吧———男人的性爱,这使我吃惊。真了不起,差点得了个一分。但也有不及格的,即宗教课,其实本该是六分,因为老师不忍心给这个姑娘的宗教课一个六分,所以就改为五分。此外数学也不及格,科伦巴努斯,毫无疑问,给她这个分数是完全有理由的,她不得不照章办事———格鲁伊滕家的姑娘于是就走了退学了,不得不退学了。”
从十四岁到将近十七岁,莱尼在一所寄宿学校继续她的学业。这所学校的修女和教师中,只有一人还能找到,即这里介绍的三名修女中的最后一位采齐莉娅,就是她曾有两年半之久担任莱尼的私人钢琴教师。她一开始就发觉莱尼具有音乐才能,但又感到吃惊乃至绝望,因为莱尼不会读谱,更不用说通过读谱辨音了。她头六个月,放唱片给莱尼听,让她跟着唱片弹琴,这种方法———据采齐莉娅修女说———还是值得商榷的,但还是成功的,甚至———用采齐莉娅的话来说———证明“莱尼不仅能辨认曲调的节奏,甚至能辨认出各种结构”。可是———采齐莉娅修女发出数不尽的叹息!———怎样才能教会莱尼必不可少的识谱呢?几乎可以说是天才的办法她想出了一个,即转弯抹角,借助地理课来达到这一目的。地理课虽然颇为枯燥乏味———主要是背诵、指明和反复背诵莱茵河的所有支流,同时背诵以这些河流分界的中等高度的山脉或地区———可莱尼却学会看地图:地图上洪斯吕克山和艾费尔高原之间那根蜿蜒的黑线即摩泽尔河,莱尼并不认为,只是一根弯弯曲曲的黑线,而是一条确实存在的河流的标志,于是,试验成功了,莱尼学会了识谱,虽然很费劲、很勉强,常常伤心落泪,但她还是学会了。采齐莉娅修女从莱尼父亲那里得到一笔优厚的专门酬金,上缴给修道会,因此她感到有责任让莱尼“也将一些东西学到”。她做到了这一点,而且,“我佩服她的就是她立即认识到舒伯特是她的极限———超越这一极限的种种尝试全都遭到惨败,以致连我也劝她到此为止,尽管她父亲定要她学会弹奏莫扎特、贝多芬等人的作品”。
关于采齐莉娅修女的皮肤,还要说明一点:有些地方她的皮肤还保持白净细嫩,并不十分枯槁。笔者坦率承认,自己内心有一种或许是轻佻的愿望,想多看几眼这位极其和蔼的独身老妪的皮肤,即使这种愿望会使他蒙受研究老年学的嫌疑。遗憾的是,当笔者向她打听一位对莱尼关系重大的修女同事时,采齐莉娅修女顿时变得十分冷淡,险些叫人下不了台。
在以后的叙述中,这里只能约略提一下可能得到证明的事实:莱尼是一个,被埋没的感性天才,遗憾的是,她长期属于被人们随便乱叫的那种蠢婆娘。甚至老霍伊泽承认,至今他仍把莱尼算做这一类人。
也许人们会认为,一生讲究美食的莱尼当年学习烹饪课时成绩优良,一定是家政课她最喜爱的课程,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烹饪课是在炉灶和厨桌旁上课,用的是闻得到、尝得到、摸得到、看得见的材料,但莱尼觉得(如果笔者对采齐莉娅修女的一些议论理解正确的话)比数学这门课程更抽象,像宗教课那样不可感知。很难断言,莱尼是否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女厨师,更不能肯定,修女们对香料的简直玄而又玄的畏惧是否使莱尼觉得烹饪课上做出的饭菜太“平淡无味”。可惜,无可否认,如今她不是一名优秀厨师。只是有时做汤菜她还行,还有饭后点心也可以。此外她还是———决非理所当然———煮咖啡的能手。她从前还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婴儿厨师(有马尔娅范多尔恩为证),然而她永远也开不出一份正规的菜单。犹如一种调味汁的命运完全取决于某人添加某种调料时既无规律又无规定可言的手的快速动作一样,莱尼的宗教教育也彻底失败了(或者宁可说幸亏没有成功)。谈到面包或葡萄酒、拥抱或按手,只要涉及到了人间的具体事物,她是毫无困难的。直到今天,她丝毫也不感到困难,相信涂口水就能治好病。可是,谁又给别人会涂口水呢?她不仅用口水治好了那个苏联人和她的儿子,光是按一下手就使那个苏联人无比幸福,使她的儿子定下心来(洛蒂和玛格蕾特语)。可是,谁又会去按别人的手呢?她初领圣餐(这是她参加的最后一次教会活动)时领到的是什么面包呢?而且,天呀,又在哪里呢?葡萄酒,为什么把酒不给她呢?堕落的女人,等等,圣母之子结交的那许许多多的女人,使莱尼十分满意这一切,而且能像观察星空那样使她心醉神迷。
可想而知,一生中如此喜爱每天早晨和新鲜小面包,甚至为此甘心受到邻居嘲笑的莱尼,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这次初领圣餐礼。要知道,莱尼在上女子中学时被剥夺了参加初领圣餐仪式的权利,因为在上准备课时她多次迫不及待,确实曾向宗教课教师———当时此人就已有一把年纪,白发苍苍,是个严格的禁欲主义者,可惜已于二十年前去世———发起冲击,像小孩子一样并在下课后火烧火燎地连声追问:“请———请把这块生命之饼给我!干吗要我等这么久呢?”这位以名字埃里希布林斯和几部著作传诸后世的宗教课教师觉得,莱尼的自发的感性流露是“罪恶的”。对他来说,这种意志的表现属于“肉欲”之列,令他感到震惊。莱尼的无理要求他当然断绝地拒绝了,以“表明不成熟和不能领悟圣餐”为由,将莱尼初领圣餐的时间推迟两年。在这件事有两名证人:一名是老霍伊泽,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并能讲出来。他说,“当时好不容易才避免一次丑闻”,只是由于莱尼并不了解的修女内部的棘手的政治情况(1934年),人们才决心“不把此事张扬出去”了。另一名证人是那位老先生本人,他的业余爱好是钻研“圣饼碎块学”。这门学问就是用数月时间,必要时用数年时间,考虑到种种可能的情况,研究与圣饼碎块有关的也许或者可能或曾经可能、必然、应当发生的事情。这位作为圣饼碎块专家,迄今仍有名气的先生,后来在一家神学文学杂志上分期发表了《我的一生概略》一文,文中披露了莱尼的这件事。他不害臊地毫无想象力地把莱尼简称为“有个名叫L.G.的姑娘,当时十二岁”。他描写了,莱尼的“热切的眼睛”和“肉感的嘴唇”,并以轻蔑的口吻谈到了,她说话有口音,说她家是“典型的暴发户,俗不可耐”。在最后写道:“这种用无产阶级唯物主义词句表达出来的要求得到最崇高的圣物的欲望,我当然不得不拒绝满足。”虽然莱尼的父母并非非常笃信宗教,教规也不特别恪守,但受地方和周围环境的影响,把“莱尼还没有随大流”视为憾事,甚至是丢人的事,因此,等到莱尼十四岁半就读寄宿学校时,他们就让她如同俗话所说的那样“随大流”;那时的莱尼由于已经———据马尔娅范多尔恩提供的可信情况———像成年妇女那样,教会的仪式因此完全失败了。也是如此,百年一次的大典。那块面包,莱尼曾如此热切地渴望,她的全部感觉器官已准备好沉浸到狂喜之中———“而如今”(她这样向当时感到吃惊的马尔娅范多尔恩描述),“放在我舌头上的竟是这个白不呲咧、软绵绵、干巴巴、不知什么滋味的玩意儿———我差点把它吐出来!”马尔娅在胸前连连画十字,并且深感意外,那些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可以感知的东西———蜡烛、香、管风琴乐曲和合唱乐曲———竟未能使莱尼消除这种失望心情。就连有芦笋、火腿、加了掼奶油的香草冰淇淋的例行宴会,也不能使莱尼将这种失望心情消除了。其实,莱尼本人就是一位“圣饼碎块学家”,她通过把盘子里的所有面包屑都拣起来塞进口中(汉斯和格蕾特语),这一点,天天都在证明。
伤风败俗之事,本文理应尽量避免涉及,但为了完整起见,这里不得不提到寄宿学校的性知识课。在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中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二十一岁———毕业离校之前,由宗教课教师向她们讲授性知识。这位教师名叫霍恩,年纪不大,也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仅因迫于女校长的压力,他才同意莱尼参加初领圣体仪式。他说话嗲声嗲气,生物学方面的具体细节避而不谈,也没有暗示,只是利用饮食方面的象征,把性交———他称之为“必要的繁殖过程”———的结果比作“草莓掼奶油”,合法的和非法的接吻,喜欢使用临时想出的一些比喻来描写,而女学生对“蜗牛”这个比喻则莫名其妙。在他嗲声嗲气地必须指出使用难以形容的纯属饮食方面的象征讲授有关接吻和性交的难以形容的细节时,莱尼有生以来第一次脸红了(玛格蕾特语),她本人由于从不知后悔———这一事实使她心安理得地把忏悔当作纯粹的例行公事,信口胡说一气而已———一定是这种讲解触动了她身上迄今尚未被发现的某些感觉中枢。对莱尼要想直截了当的、无产阶级的、近乎天才的感应作出比较可信的介绍,有一点就必须补充,她并不是不知羞耻的人,因此必须把她的第一次脸红当作引起轰动的事情记录在案。不管怎样,莱尼对无法控制自己剧烈脸红这件事感到非同小可,十分苦恼,非常痛心。在这里用不着强调,莱尼内心潜藏着对情爱和性爱的美好憧憬,一位宗教课教师向她以这种方式讲解,并且像作为圣事的圣餐那样向她赞美这种事情,更加剧了,她对自己迄今不曾有过的脸红的恼怒和惶惑。她气得讲话结巴起来,满脸通红,离开了课堂。这使她在毕业成绩册上又添了一个五分,这一次是宗教课。
此外宗教课一再向她灌输但始终没能激发她的热情的,还有西方世界的三座名山:各各地、雅典卫城、古罗马朱庇特神殿。不过她并不喜欢各各地,她从圣经课上得知这座山只是一个小丘,并且根本就不在西方世界。尽管莱尼如此记得《主祷文》和《万福马利亚》,甚至还使用这些祈祷文。她还掌握了几段念珠祷告,与圣母马利亚交往觉得是天经地义的。考虑到,这些情况。这里也许可以说:莱尼的宗教才能如同她的感应才能一样没有被人们认识。从她这个人,从她身上,也许能发掘和造就出一个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哩。
终于如今开始为一位女性树碑立传起草轮廓了。可惜此人已不能作为证人接受采访或传唤传讯了。她已死于一九四二年底,死因至今不明。她并非直接死于暴力,而是死于直接暴力的威胁和周围世界对她的忽视。大概只有那个B.H.T.和莱尼两人曾经受过这位女性疼爱的。尽管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她的俗名、籍贯和家庭出身;还是没有找到,只知道———这一点有足够的证人:莱尼、玛格蕾特、马尔娅以及那位只同意以姓名起首字母B.H.T.相称的前古籍商学徒———她出家后的名字是拉黑尔修女,还有一个外号,肠卜僧。
开始接触莱尼和那位B.H.T.时(1937年至1938年),她年纪大约四十五岁。她身材瘦小,但很结实(她对莱尼没有说过,只是对B.H.T.谈起过,她曾经是全德青年冠军!女子八十米障碍赛跑的)。很有可能———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自己的出身和学历,她完全有理由不详谈———她是当时所谓“受过高等教育者”,这完全不排除她可能得过博士学位,甚至可能(当然是用另外一个名字)取得过在大学授课的资格。可惜她的身高只能根据证人们的记忆估计,有一米六○左右;体重大约五十公斤;头发颜色花白;浅蓝色的眼睛;可能是凯尔特人,也可能是犹太人。现在B.H.T.其人在一家中等规模的市立图书馆当馆员(未取得过学位),研究上当古籍,对购书方针有一定的影响。他和蔼可亲,未老先衰,尽管不很主动热情。他一定爱上过这位修女,虽然他比她至少要小二十岁。一九四四年以前,他成功地逃避了服兵役,因而成为莱尼和拉黑尔修女之间的一种missinglink(战争第五年他就应征入伍,已年近二十六岁,在当年,据他自己说,身体很棒),这表明他具有锲而不舍、有条不紊的才智。
拉黑尔修女向他谈起时,他就变得活跃起来,近乎兴高采烈。他不抽烟,是个单身汉,根据那套带浴室的两间半居室中的气味推断,他还是一个烹调好手。对于他来说,只有古籍才算书,新出版的书他不放在眼里:“新书不算书”(B.H.T.语)。他过早秃顶,可能营养不坏,但失之片面,身体有发胖的趋势:毛孔很大的鼻子以及笔者多次采访时看到的耳朵后边正在形成的小肉瘤,都说明了这一点。他生性不大爱说话,但一谈到拉黑尔-肠卜僧时就变得健谈起来。对于莱尼———他只听那位修女讲起过,说她是“百里挑一的金发美女,还经历了许多美好的和痛苦的事———他爱慕得如醉如痴,像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以致笔者几乎想在三十四年以后的今天使他们俩结合,如果笔者喜欢管这种事情而自己又没有爱上莱尼的话。不管这位B.H.T.的脾气(隐蔽的和明显的)多么古怪,可是肯定无疑的有一点:他忠诚老实。可能对自己也是如此。关于此人,有很多话好说,但无此必要,因为他与莱尼几乎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只能作为媒介反映某些情况而已。
如果以为莱尼在这所寄宿学校读书的日子很难过,那就错了;不,她在那里过得挺美,犹如命运的宠儿:她遇上合适的人了。她在课堂上学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令人厌倦,她看重的是淑静和善的采齐莉娅修女对她的私人授课,并且卓有成效。对莱尼的生活道路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至少同后来出现的那个苏联人不相上下的,就是拉黑尔修女就了。她(在1936年!)被禁止授课,只干女孩子们称为“走廊修女”干的那种被看作非常下贱的活,在社会地位上相当于一名普通的女清洁工。
她的职责是:按时将学生叫醒,督促她们进行晨洗,在她们突然发生女人所特有的那些事情时,向她们讲明是怎么一回事———这一任务,教生物课的修女坚决拒绝承担。她此外还有一项任务,其他所有修女对此项任务都深恶痛绝,说什么也不肯干,而拉黑尔修女却热心和认真细心地将这一工作干了:检查年轻人的粪便。女孩子们未经拉黑尔检查,不准将自己的排泄物冲掉。她给由她照管的十四岁姑娘们做这件事,沉着镇定,判断准确,使姑娘们感到惊异。对自己的消化过程的兴趣自不待言,一直未得到满足的莱尼便成了拉黑尔的得意门生,。在大多数情况下,拉黑尔只要看一眼就能准确地说出有关学生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甚至能根据粪便预测学习成绩,因此每次课堂测验之前都要被学生们围住问个不停,她的外号肠卜僧就一年一年(从1933年起)传了下来。这个外号是她从前的一名想当记者的学生给她取的。对检查结果她大概都进行登记,记得十分详细(这一推测为后来与拉黑尔成为知己的莱尼所证实)。她接受了肠卜僧这个外号,就像她应得的爱称一样。学校上课天数如按每年二百四十天计,再加上为十二名女学生做五年走廊工(相当于修道院的值勤军士),那就不难算出拉
黑尔修女共记录消化道排泄约两万八千八百次并附有简要分析。这是一部惊人的教材大纲,作为粪便学文献很可能是无价之宝。估计它已被人们不屑一顾地销毁了!根据B.H.T.的直接介绍、莱尼的间接介绍(经过马尔娅筛选)和玛格蕾特的直接介绍,笔者分析了拉黑尔的举止和谈吐,认为拉黑尔所受的教育来自三个学科领域:医学、生物、哲学———全都带有来历完全不明的神学内容。
拉黑尔还插手不属于她管的事情:美容、头发、皮肤、眼睛、耳朵、发式、鞋袜、内衣。她劝黑发的玛格蕾特穿深绿色衣服,劝金发的莱尼穿火红色衣服。参加有天主教大学生宿舍成员在场的家庭舞会时,她劝莱尼穿朱红色的鞋子;她向莱尼推荐用杏仁皮作护肤剂,不一定要用冰凉的水洗脸,以能受得住为度。对她的总倾向,这一切可以使人简而言之:她不是那种不爱打扮的老古董。此外,她不但不反对搽口红,而且———当然,数量和爱好因人而异———还加以提倡。由此可见,她远远走在时代前面。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她远远走在她周围的人前面。她极力主张保养头发,要求坚持用发刷使劲地梳头,特别是在晚上。
她在修道院的地位是不明确的。大多数修女把她看作是一名介乎厕所女工和清洁工之间的人物,即使她是前者,那也够卑贱的了。许多人对她尊敬,有些人害怕她。她同女校长保持着一种“永远敬而远之”(B.H.T.语)的关系。女校长是一个严厉聪慧的金灰色头发的美女,她在莱尼离校一年后脱下法衣,自愿到一个纳粹妇女组织去服务。她甚至没有反对过拉黑尔在美容问题上违背修道院精神的主张。这位女校长外号“母老虎”,她教的主课是数学,副课是法语和地理,这就不难理解,她认为肠卜僧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种“粪便神秘教”,没有什么危险性,只是令人可笑而已。她认为,对一位淑女来说,对自己的粪便即使看一眼也有失身份(B.H.T.语),认为那一套多少是“邪门歪道”,尽管(又是B.H.T.的话)正是“邪门歪道”才使她投入了那个纳粹妇女组织的怀抱。说句公道话(完全按B.H.T.的话),她在离开修道院之后也没有出卖拉黑尔。莱尼、玛格蕾特和B.H.T.都说她是个“高傲的人”。根据所有能够搞到的介绍,虽然她很美丽,肯定是个“姿色动人的人”(玛格蕾特语),但她在退出修道院后也一直没有结婚,很可能是由于高傲,因为她不甘示弱,自己的任何弱点不愿暴露。战争结束时她年近半百,在伦贝格和切尔诺夫策之间某地失踪了,她当时正在该处以高级参议的头衔负责“文化政策”的领导工作。真遗憾,笔者多么想对她“就此案进行审讯”啊。
拉黑尔在寄宿学校并未正式担任教学工作或医务工作,但她两者兼而有之。她的任务只是在发生重大情况———严重腹泻并有传染危险———时作报告,也要报告消化方面的突出的不洁现象以及违犯常规的伤风败俗行为。她从来就没有做过后一种工作。她很重视在姑娘们入学的第一天,就向她们谈一谈各种大便之后的净身方法。她首先强调保持肌肉尤其是小腹肌肉弹性和功能的重要性,建议为此目的从事田径运动和体操运动,然后立即谈到了她最爱谈的题目:一个健康的———据她强调———聪明的人,这件事即使不用纸头也能完成。不过,由于这种理想境界根本无法达到,或者说实属罕见,她因此详细介绍用纸的种种注意事项。
她———B.H.T.曾经在这一方面是独一无二的知情人———将有关这种事情的大量材料阅读过几乎都是些囚犯和监狱文学。她深入钻研所有囚犯(刑事犯和政治犯)的回忆录。她在作这个报告时,对姑娘们大出洋相和吃吃痴笑是早有思想准备的。这里需要谈到一点,因为玛格蕾特和莱尼都证明确有此事:拉黑尔看到莱尼首次由她检查的大便时欣喜若狂。对不习惯这种场面的莱尼她说:“姑娘,命运的宠儿你是一个———像我一样。”
莱尼几天后仅仅由于觉得这种“肌肉动作”好玩而达到“免纸”境界时(莱尼对马尔娅语,由玛格蕾特证实),一种永不磨灭的好感便产生了。这一点给莱尼事先吃了定心丸,使她对以后还会在学业上遇到的种种挫折并不耿耿于怀。如果这里产生拉黑尔修女仅仅是位粪便领域的天才这种印象,那就错了。经过漫长复杂的学习,她起初成了生物学家,后来成为医生,哲学家再往后又成了,改信天主教,进了修道院,想用医学、生物学、哲学和神学的大杂烩去“教育青年”,可是她在授课的的第一年就被罗马教廷吊销了教学许可证,因为人们怀疑她有纯生物学和神秘唯物主义的观点;罚她做走廊工,目的是使她厌倦修女生活。人们已准备让她“光荣”还俗(拉黑尔亲口对B.H.T.所说)。可把她这一贬谪当作高升,不但甘心接受,而且也是这样感觉和认为的。她认为做走廊工远比上课来得方便,能更好地运用她的学说。她与修女团的纠葛由于正好发生在一九三三年,因此没有真正被开除,留下来当了五年“厕所女工”(拉黑尔向B.H.T.谈拉黑尔)。
为了把洗涤剂、手纸、杀菌剂以及床上用品采购,她三天两头骑自行车到附近的大学城去,好几个钟头在大学图书馆度过,后来又有好多天在那家拥有大批古籍的旧书店里度过,在那儿同那位B.H.T.结下了柏拉图式然而却是亲密的友情。他让她在老板的藏书中任意翻阅,甚至违犯店规向她提供一份仅供内部使用的简明索引,让她在店堂的角落里呆着看书,还把自己的咖啡从暖瓶里倒给她喝,在她废寝忘食地埋头读书时经常塞给她一片黄油面包。她主要对药理学、神秘主义和生物学著作感兴趣,也对草药学感兴趣。她通过对古籍书店收藏的大量神秘主义著作所提供的粪便畸变现象潜心钻研,在两年时间内成了一个微妙的领域的专家。
笔者尽管竭力弄清拉黑尔修女的背景和出身,但获得的情况却未能比B.H.T.、莱尼和玛格蕾特三人所提供的更多。对采齐莉娅修女的第二次和第三次访问,均未弄到有关她这位昔日修女同事的任何材料。笔者穷追不舍,只不过让她一阵脸红———老实说,一位皮肤白皙的七旬老妪脸红的样子还是挺好看的。第四次拜访———由此笔者可见多么固执———在修道院大门口就失败了:不再接待。至于他是否能从罗马教团档案和人事卷宗中了解到更多的情况,这取决于他是否有时间和旅费,而且最要紧的是他能否获准接触教团的秘密。现在就应当回顾一下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的情况:一个身体矮小、勤奋好学的修女,迷上了神秘主义和生物学,有研究粪便学的嫌疑,被指责宣扬纯生物学和唯物神秘主义观点,在一家旧书店的阴暗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当时还毫无秃顶和发福迹象的小伙子在向她奉献咖啡和夹肉面包。这是一幅值得像弗美尔那样的一流荷兰大师创作的风俗画。为了正确将国内外的政治氛围反映,这幅画需要猩红色的背景、血迹斑斑的云彩,因为法西斯冲锋队一直在什么地方行进,在一九三八年,比真正爆发战争的下一年战争的危险更严重。人们不管对拉黑尔钻研消化问题的那种劲头感到多么不可思议,认为她研究内分泌(这种研究甚至发展到使她渴望知道那种叫做精液的物质的具体成分)多么希奇古怪,却有一件事归功于她:根据她个人所做的(未经许可的)尿试验,她给那个年轻的古籍商出主意,使他得以逃避服兵役的义务。她一面喝着他的咖啡(有时甚至把咖啡溅在古籍珍品上———她对任何书籍的外观都不大在意),一面仔细地讲给他听:他该吃什么,服用什么酊剂和片剂,喝什么就能在入伍体格检查化验小便时得到不仅是马马虎虎的而且是经久不变的“不合格”;她还依仗自己的知识和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为他的小便制订下了一个“分阶段计划”(拉黑尔原话,由B.H.T.证实),即使在军医院住上一天、两天、三天,对他的小便作了种种化验,也能确保尿里始终含有足够的蛋白。这条信息,只能使所有觉得它并不带有政治性的人感到安慰。B.H.T.胆量可惜太小,不敢把这个“分阶段计划”的全部细节转告有服兵役义务的年轻人。身为“公务员”,他怕与自己的上级机关发生麻烦。
如果准许拉黑尔到一所只收男生的寄宿学校去,给男孩子们干同样的工作,察看他们的粪便,就像她对女孩子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哪怕只去干上一个星期,大概她就会欣喜若狂的(笔者假设)。当时由于有关男女消化差异的著作寥寥无几,她只能进行推测,后来逐渐形成了一种偏见:她认为差不多所有男人都是“大便干燥的人”。她的这种愿望如被罗马或其他什么地方获悉,当然,她会被立即革出教门的。
她每天早晨以观察马桶的同样热情观察受她管的女孩们的眼睛,规定她们洗眼,为此准备了好几种洗眼杯和一罐矿泉水。她能立即发现任何炎症或沙眼的哪怕是最细小的症状;她向女孩们讲解,视网膜大致有卷烟纸那样厚薄,却由三层细胞组成,即双极细胞、感觉细胞、神经节细胞,单是第一层———约有卷烟纸三分之一那样厚薄———就有大约六百万个锥体和一亿个杆状体,而且它们并不是均匀的,而是不均匀地分布在视网膜表层。每次这都会使她如醉如迷。她告诫女孩子们说,她们的眼睛是不可再得的宝贵财富,视网膜仅仅是眼球大约十四层中的一层,它本身又有七或八层,每层都不相连。当她进而大讲绒毛、乳突、神经节和睫状肌时,人们就常常低声叫起她的另一个外号:绒毛修女或邋遢修女。要知道,拉黑尔只是偶尔有很少时间给女孩子们讲解什么。女孩子们的作息时间表规定得很死,而且她们中的大多数都认为她确实不过是管管手纸而已。她当然也谈论汗、脓、月经以及———相当详尽地谈论唾液。几乎用不着说,她强烈反对过分用力刷牙,对于在起床后不久使劲刷牙,她只是违心地而且也只是在家长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之后才加以容忍的。她不仅观察女孩子们的眼睛,也将她们的皮肤观察,可惜不是胸脯和腹部,只是前臂和上臂,因为家长们有几次控告她无耻地触摸女孩子的身体。后来,她进而向女孩子们讲解,只要有了一些经验,其实只是看一看粪便,肯定一下起床时已经有所感觉的东西:健康状况;有了足够的经验之后,差不多就不必再去看它了,对自己的状况除非没有把握,才需要看一眼加以证实(玛格蕾特和B.H.T.语)。
莱尼装病时———她后来变本加厉地这样做———有时甚至跑到拉黑尔修女的小屋去抽烟,拉黑尔告诉她,像她这种岁数的女人,每天抽烟不宜超过三至五支,长大后决不要超过七至八支,无论如何不得超过十支。至今四十八岁的莱尼仍遵守这一规定。她如今已开始在一张一点五米见方的牛皮纸上(她目前的经济情况甚至买不起这样大的白纸)实现一个以前她没有时间去实现的心愿:逼真地将视网膜一层的横截画画出。她确实下定决心,要把六百万锥体和一亿杆状体都画出来———全都是用她儿子留下来的儿童颜料,有时再购买一些廉价的调色盘。考虑到她每天最多能画五百个杆状体或锥体,每年二十万个大约可画,那末,她还得再忙上五年,这样我们也许就会理解,她之所以辞掉扎花工作,就是为了去把杆状体和锥体画出。她称自己的这幅画为《化名拉黑尔的圣母马利亚左眼视网膜局部图》。
莱尼喜欢边画边唱,知道谁会感到奇怪呢?她毫不在乎地把一些词句套上舒伯特和民歌的调子,或套用她从“家里院里”(汉斯语)的唱片中听来的曲调,使得席尔滕施泰因“不仅仅感动、洗耳恭听和钦佩”(席尔滕施泰因语)。显然她会唱的歌比她会弹的钢琴曲要多一些。笔者有一盘录音带,是格蕾特赫尔岑为他录制的,他听这盘录音没有一次不是泪流满面(笔者语)。莱尼唱得很轻,声音浑厚有力,只是由于羞怯把嗓音放低。她就像是从一个地牢向着外面唱歌的人那样唱。她唱什么呢?
云鬓白如银雪国
朦胧镜中影
朱颜无计驻
怨明镜已皓首
誓愿不贞又清贫
无辜心风流慰我
莫言世道多不平
白日青天无报应
这是一个最崇高的大河、生而自由的莱茵河的心声———可是有谁能像莱茵河那样得天独厚,终生保持自由,如愿以偿呢?
当战争第一年没有带来和平的希望时,军人就得出了结论,英勇就义。
对你我知之甚深,将对其他所有人超过了。我理解静谧的苍穹,却永远不懂人类的语言在花间我学会爱情
最后那一段她经常唱,在录音带上可以听到有四种唱法,有一种甚至具有强烈的节奏,犹如披头士音乐。
可以看出,对通常被人们视为神圣的诗篇莱尼是满不在乎的,她随心所欲地把各种曲调和歌词拼凑在一起:
生而自由的莱茵的心声———上帝保佑!
生而自由的莱茵的心声———上帝保佑!
在花间我学会爱情———上帝保佑!
砸烂暴君的枷锁———上帝保佑!
誓愿不贞又清贫———上帝保佑!
我少女时代与天空神交———上帝保佑!
它施予我男性的爱,美好热烈———上帝保佑!
日久天长祖先的墓碑———上帝保佑!
心中久藏的秘密我才道出———上帝保佑!
可见莱尼不仅忙忙碌碌,而且忙得颇有成效。
每次莱尼例假时都大吃一惊,而拉黑尔向她详尽讲解了房事的过程,无需采取任何不合适的象征手法,无论是莱尼或拉黑尔都用不着有一丝脸红。只是这种讲解必须保密,因为拉黑尔这样做,自然就将她的职权范围超越了。也许这就是莱尼一年半以后听到正式宣讲“草莓掼奶油”时气得满脸通红的原因。甚至拉黑尔不惜使用“古典建筑”这一概念来形容排便的形状(B.H.T.语)。
在寄宿学校的第一个月莱尼还结识了另一位终生好友玛格蕾特蔡斯特。当时玛格蕾特就已背上了“荡妇”的名声。她是一对极其虔诚的夫妇的桀骜不驯的女儿。对她,如同所有教过她的老师一样,父母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整天玛格蕾特乐呵呵的,外号“乐天派”。她黑发,身体矮小,同莱尼相比显得嘴快话多。对玛格蕾特的皮肤(肩膀和上臂),拉黑尔观察了十四天后说,她同男人有过暧味关系。这些事唯一证人是玛格蕾特自己,因此这里也许就谨慎一些,但笔者本人的印象是,玛蕾特的话绝对可信。玛格蕾特说,拉黑尔说这话不仅是依靠她那“十拿九稳的化学直觉”,而且是根据这种皮肤的物理特性。后来拉黑尔在同玛格蕾特谈心时声称,她的皮肤“将被人疼爱和疼爱别人的迹象显示出了”,玛格蕾特一听———为了玛格蕾特的名誉,这一点非说不可———脸就红了,这不是她一生中头一次脸红,更不是最后一次脸红。她还承认她在夜里用她不能透露的方法溜出修道院,与村里的男孩而不是与成年男子幽会。她讨厌成年的男人,说他们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这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接触过一个男人,就是那位声称对她无可奈何的教师。“嘿,”她用她那单调的莱茵语调补充了一句,“他可有办法对付我呢!”她说,她喜欢男孩子,同龄的男孩子,男人身上有股味道,而且———她坦率地补充说—男孩子那种快活劲头真是妙极了,有的快活得叫起来,于是她也跟着叫,而且,那种事男孩们要是“单独干”,那是不好的。给他们快乐,她,玛格蕾特,也感到快乐———这里必须提到,我们首次看到拉黑尔突然痛哭流涕。“她哭得很厉害,我吓坏了,今天我已经是四十八岁的人了,害了梅毒等一身病在这里躺着,现在我才明白当时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玛格蕾特在医院谈)。拉黑尔的眼泪流干了以后———据玛格蕾特谈,这一定用了好长时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并非不和颜悦色地说:“是啊,你真是个使人快乐的姑娘。”“我当时自然不懂这个暗示是什么意思”(玛格蕾特语)。她不得不———而且十分严肃地———答应不把莱尼引上同样的道路,也不向她透露溜出寄宿学校的办法。莱尼虽说天生要给人许多快乐,但她不是一个使人快乐的姑娘。玛格蕾特对此起了誓,并且说到做到,“再说莱尼从来也不存在此种危险,她自己有主意”。此外,拉黑尔言之有理,玛格蕾特的皮肤,特别是她胸脯的皮肤受人疼爱,使人动情,至于那些男孩同她都干了哪些事情,则完全令人难以置信。拉黑尔问到她是同一个人还是同几个人搞时,在二十分钟之内玛格蕾特第二次红了脸,并且———仍以她那单调无味的莱茵语调———说:“一次总是只同一个人。”听了,拉黑尔又哭起来,低声说:“玛格蕾特这样做不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玛格蕾特果然没有在寄宿学校呆多久,全都败露了她同村里男孩子们(大多是祭坛侍者)胡搞的事,引起男孩们的家长、教士和女学生家长的不满。进行了调查,但玛格蕾特和所有男孩都拒不交代———在第一年年底玛格蕾特就不得不离开了寄宿学校。留给莱尼的是一位后来在困难时刻乃至生死关头仍经得起考验的终生好友。
一年,莱尼将参加工作了,心情一点也不难过,但好奇心仍未得到满足:她到他父亲的办事处当见习生(正式职业名称是办事员)。她在父亲的敦促下,参加了纳粹少女组织。她穿上这个组织的制服甚至(真可惜!)还挺俊哩。莱尼———非提这一点不可———一点也提不起劲儿参加小队活动,为了防止产生误解,此外还得补充说明:莱尼对纳粹主义的政治内容毫无认识;她不喜欢那种褐色制服,尤其讨厌冲锋队,谁要是能稍稍设身处地体会一下她对粪便学的兴趣和拉黑尔修女对她进行的粪便学训练就会明白或至少有所觉察,为什么她对这褐色如此反感了。她不热心参加小队活动,最后完全停止参加,因为反正她从一九三九年九月起就作为“战争需要”人员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了。此外还另有原因:她觉得那里的气氛过于像修女般虔诚。原来她所属的小队被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女天主教徒“篡夺”了,此人企图破坏“这件事”,她确信由她领导的十二个少女靠得住———可惜并非都如此———就把整个晚会活动改为唱圣母赞歌、做念珠祷告等等。可想而知,唱圣母赞歌和做念珠祷告等等莱尼并不反对,只不过她———此时年近十七岁———在修女学校受了两年半虔诚的煎熬之后对此不大感兴趣,感到无聊;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是觉得无聊而已。当然,那位年轻女士———名叫格莱特马雷克———的渗透活动被发觉了,一个少女———名叫保拉施米茨———把她告发了,莱尼甚至作为证人受到盘问,由于格莱特马雷克的父亲事先打过招呼,她表现得很坚定,不动声色地否认唱过圣母赞歌(顺便提一下,十二名少女中有十人否认唱过),这使格莱特马雷克免遭了大难,但她还是被盖世太保关押审讯了两个月,这就叫她“够受”的了———她就坚决不肯再多说了(根据同范多尔恩多次谈话归纳)。
莱尼进入这个将持续一年又三个季度的时期。她被称为美女,特批领到了驾驶执照,喜欢驾驶汽车、打网球,陪父亲出席各种会议和出差。莱尼在把一个男人等待,“一个她爱的男人,愿意无条件地委身于他”,她为了这男人已经“想出种种大胆的亲昵动作———我要让他快乐,他要让我快乐”(玛格蕾特语)。任何莱尼不放过一次跳舞的机会。这一年夏天,一到晚上,她喜欢在平台上坐着,喝着冰咖啡,摆出一些“上流妇女”的派头。她有一些在这个时期拍的惊人照片:她仍有可能争取“全市最标准的德意志少女”的称号,甚至是全区的,也许是全省或那个以德意志国的名字而闻名于世的政治—历史—地理实体的冠军称号。在奇迹剧中她可以扮演圣女(也能扮演抹大拉的马利亚),为润肤膏做广告,甚至可能在电影中扮演角色;她的眼睛颜色现在变得很深了,几乎成黑色;她留着一头浓密的金发,正像本书第一页所描写的那样。连盖世太保的短暂审讯和那个格莱特马雷克被关押两个月,她的自信心也没能大大的动摇。
她认为拉黑尔对男女的生理差别也讲得太少,于是便如饥似渴地寻找有关材料。她翻阅百科词典,没有多少收获,翻遍父母的藏书,同样一无所获。有时她在星期日下午去看望拉黑尔,和她在修道院的大花园里长时间散步,恳求她作说明。拉黑尔的心经过一番犹豫,软下来了,便向她说明———她们俩谁也用不着有一点脸红———两年前不肯讲给她听的其他细节:男性生殖器官的构造和功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全部后果和快乐。莱尼很想得到有关的图片资料,但拉黑尔拒绝了她的要求,因为她认为看这种图片不好。于是,莱尼便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其实毫无必要),打电话给一家书店老板。根据这个书店老板的建议,她到了“市立卫生博物馆”,在性生活部分看到的主要是各种性病介绍:从普通淋病、软下疳到钳闭包茎和各期梅毒,全都维妙维肖地用相应颜色涂色的石膏模型显示。莱尼见识了这个腐败的世界———并且感到气愤。她倒不是假正经的,使她生气的是这个博物馆把性和性病混为一谈。这种悲观的自然主义使她气愤,就像从前她的宗教课教师的象征主义使她气愤一样。卫生博物馆在她看来就是“草莓掼奶油”的翻版(证人玛格蕾特语,她自己———又一次脸红———曾拒绝对莱尼的性教育作出贡献)。
这里可能会造成一种印象,莱尼似乎在追求一个完美健全的世界。非也,莱尼的唯物主义感性具体主义已发展到如此地步,以致她愈来愈难以拒绝许多求爱的表示,终于答应了父亲办事处的一个博得她好感的年轻建筑师的苦苦哀求,同他进行了一次幽会。周末,夏天,莱茵河畔一家豪华饭店,晚上在平台上跳舞,她有一头金发,他也有一头金发,她十七岁,他二十三岁,两人都健康———这听起来会有幸福的结局的,或者至少是一个幸福的夜晚———结果却一事无成。跳完第二个舞以后,莱尼就付清了一间还未使用过的单人房间的租金,收拾起只是匆匆忙忙地从箱子里取出的晨服(即浴衣)和化妆品,离开旅馆,去找玛格蕾特,告诉她说:“那小子的手不温柔”,跳第一次舞时她就发现了。一次昙花一现的恋爱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或多或少是耐着性子的读者至今显而易见会感到不耐烦并问:天啊,难道这个莱尼是十全十美吗?回答是:差不离。另一些读者———从不同的思想观点出发———会以另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天啊,究竟这个莱尼是个什么样的下流的女人?回答是:非也。她只是在等待一个尚未出现的“合适对象”。她继续受到了纠缠,男人们约她幽会和周末远足,她从来不觉得讨厌,只是感到不胜其烦,即使有时听到常常是用下流话悄悄向她提出同她睡觉这种最令人难堪的要求也不生气,只是摇摇头而已。她爱穿漂亮衣服,她游泳、划船、打网球,在夜里睡得很香。还有,“她津津有味地吃早饭,看了真叫人开心,嘿,她吃她那两只新鲜小面包、两片黑面包、少许蜂蜜、一只煮得很嫩的鸡蛋,有时还有一片火腿———还有滚烫的咖啡、加热牛奶和糖———那真是一种乐趣。嘿,您真应该亲眼目睹,因为那是一种乐趣———这个姑娘吃得多么津津有味,这是每天的一种乐趣”(马尔娅范多尔恩语)。
她此外还喜欢上电影院,“为的是能够在暗处安静地哭一会儿”(马尔娅范多尔恩引用她的原话)。例如,像《摆脱枷锁的手》这样一部影片就使她把两条手帕哭湿了,以致马尔娅误以为莱尼在电影院里伤风了。像《恶魔情人拉斯普京》这样一部影片,她是完全不感兴趣的。《劳埃滕赞美诗》或《热血》也是如此。“看完这种影片”(马尔娅范多尔恩语),“不但她的手帕不湿,而且像刚刚熨过那样干”。不过,《法诺姑娘》也使她流泪,但不如《摆脱枷锁的手》。
莱尼对过去很少见到的哥哥开始有所了解。哥哥比她大两岁,八岁就上寄宿学校了,在那里待了十一年。学校假期他大部分用于进一步充实自己:他去过意大利、法国、英国、奥地利、西班牙等国,因为父母亲想要把他培养成现在他真的已经成为的这种人:“一个受过真正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又据马尔娅范多尔恩介绍年轻的海因里希格鲁伊滕的母亲,觉得“自己所处的环境太俗气了”,由于她自己在法国将修女的培养教育受过,一生都保持某种“有时过分的敏感”,因此可想而知,她也谋求让儿子受到同样的教育。就所能掌握的有关情况来看,她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要花点时间谈谈这个海因里希格鲁伊滕。他一生中有十二年之久,像一个精灵,几乎像一个神,集青年歌德和青年温克尔曼为一体,有点诺瓦利斯的气质,远离家庭,偶尔———十一年内约四次———回家一次,对他的了解莱尼至今只是“很可爱,非常善良、可爱”。果然不错,这种说法什么也不能说明,听上去有点神圣。由于马尔娅范多尔恩知道的有关他的情况并不比莱尼多多少(“很有教养,温文尔雅,但从不骄傲,从不骄傲”)由于莱尼守口如瓶,马尔娅范多尔恩知之不多,玛格蕾特因此就成了教士以外的唯一证人,在一九三九年应邀上格鲁伊滕家喝咖啡时只正式见过他两次,她虽然在一九四○年四月一个寒气袭人的夜晚,另一次非正式见面,即海因里希作为装甲兵被派去为上面提到的德意志国征服丹麦的前夕。
笔者现在写到他向一位年近半百、身患性病的妇女了解这个海因里希的情况时感到很为难。都是根据录音记录玛格蕾特的所有原话的,未加修改。好吧,首先是:玛格蕾特变得极度兴奋,她那(已变得很丑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强烈感情,开门见山地说:“是的,我爱过他。我爱过他。”被问到是否他也爱她时,她摇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表示怀疑,反正决没有———千真万确———难过的模样。“黑头发,你要知道,还有明亮的一双眼睛,还有———唉,怎么说呢———文雅大方,不错,就是文雅大方。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大的魅力,为了他,我甚至愿意上街去卖笑。确实如此,能让他念书,或者,不管他以前学过什么,除了念书和鉴别教堂外,还研究赞美诗,听听音乐———拉丁文、希腊文———以及有关建筑学的一切。是啊,他像莱尼———我爱只有头发黑的他。有两次我在他们家喝咖啡,曾见过他———那是一九三九年八月的事情。他一九四九年四月七日,打电话给我———那时我已同那个上钩的阔佬结婚———他给我打电话,于是我立即就到弗伦斯堡去找他,我到达那里时,他被禁止外出,外面很冷,我是八日到达那里的。他们在一所学校里驻扎,整装待发,夜里就要开拔。至于他们是乘飞机去还是乘船去的,我就不知道了。禁止外出。我去过他那里谁也不知道,而且后来也没有人知道,莱尼不知道,她的父母等人也不知道。外出尽管被禁止,他还是出来了。是从校园内女厕所的墙上爬出来的。没有旅馆,私人出租房间也没有。只有一家酒吧开着门,我们进去了,一个女招待把她的房间借给我们。我花掉了我所有的两百马克和一只红宝石戒指,他花掉了他所有的一百二马克和一只金烟盒。他爱我,我也爱他———也不在乎尽管像在窑子里。不在乎,毫不在乎。不错(为了肯定是否玛格蕾特确实两次说不在乎、毫不在乎时用的都是现在时态,对录音仔细地听了两遍。客观的结论是:她是这样说的)。是啊,他不久以后就死了。多么荒谬、荒谬的浪费啊!”问她怎么会想到使用“浪费”这个令人感到意外的字眼,玛格蕾特是这样回答的(根据录音记录):“是啊,你看,漂亮的长相、全部教育、男子汉的气概———而且才二十岁,我们还可以做爱多少次,还会做爱多少次啊,不仅是在那种像窑子一般的房间里,天气暖和后也可以在室外———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了,所以我说是浪费。”
由于玛格蕾特、莱尼和马尔娅范多尔恩三人都对海因里希格鲁伊滕崇拜得五体投地,笔者因此也去寻找一些比较客观的材料,结果从两位有着羊皮纸皮肤的耶稣会神甫那里搞到了这些材料。这两人都已经七十多岁,两人都坐在被烟斗的烟雾弄得乌烟瘴气的编辑部里审稿,虽然是两家不同的杂志,但题材却一样(左倾或右倾?),一个是法国人,另一个是德国人(也可能是瑞士人),后者是变得花白的黑头发,前者是变得灰白的黄头发。两人都聪慧、机灵、仁慈、宽厚,问起他们时都脱口而出:“哦,那个格鲁伊滕家的海因里希啊!”(从用词到语法和句法结构乃至标点都完全一致,因为那个法国人也说德语)两人放下烟斗,往后一靠,推开稿子,摇了摇头,接着又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点了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讲了起来———这里结束了完全相同,开始了局部相同。由于一位先生在罗马住,另一位住在弗赖堡附近,笔者不得不登门拜访,事先还要打长途电话约定时间,开销因此颇为可观,老实说,不谈这种会见的“人性价值”(不过,不花这么多钱也有可能达到这一点),这笔开销实在是得不偿失的。因为两位老先生只不过是增加对已故海因里希格鲁伊滕的盲目崇拜而已。这一位(法国人)说:“他是那么像德国人,那么像德国人,那么高尚。”另一位说:“他是那么高尚,那么高尚,那么像德国人。”以后为简便计还需要提到这两位时分别以J.(耶稣会会士)甲和J.乙称之。J.甲:“像他那样有天赋的聪明学生,在二十五年中再也没有见过。”J.乙:“在二十五年中,再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聪明的有天赋的学生。”J.甲:“他是又一个克莱斯特。”J.乙:“荷尔德林,他是又一个。”J.甲:“我们从来不曾打算劝他当教士。”J.乙:“从来没有劝他参加修道会的打算。”J.甲:“那样会是一种浪费的。”J.乙“连最忠诚的修道会会友也反对那样做。”问起他的学习成绩时,J.甲说:“哦!各科全都是一分,体操课也是如此,而且不是马马虎虎的一分。要选择职业的那一天到了,个个老师都会感到为难。”J.乙:“嘿!成绩单上门门都是优,后来我们为他制订了一个评语:极优。可是,他干哪一行合适呢?我们大家都感到了为难。”J.甲:“当外交家、部长、建筑师或法学家,当个诗人,无论如何是可以的。”J.乙:“当一个伟大的教师,伟大的艺术家,无论如何可以当个诗人。”J.甲:“对他只有一行肯定不合适,对他来说太可惜了:参军。”J.乙:“只是不能当兵,这不行。”J.甲:“兵,他可是当了。”J.乙:“他们让他干了这一行。”
千真万确,在一九三九年四月至一九三九年八月底期间,这个海因里希取得了所谓高中毕业的学历证明。至于他受过的教育,他没有能用上多少,不想用,也算是吧。他同一位表兄一起参加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有一个朴实的名称:“德国义务劳动军”。他从一九三九年五月起有时从星期六十三时至星期日二十四时休假,在他支配的这三十五小时内,花去八小时在火车上,其余二十七小时同妹妹和表兄一起跳舞,打一会儿网球,和家里人吃几顿饭,睡四、五小时觉,同父亲吵两、三小时;父亲曾想尽全力并且也会尽全力帮助他躲过他所面临的德国人所说的服兵役这一关,但海因里希却不同意。得到证实的是,关起门来,他们大吵,格鲁伊滕太太在一旁啜泣,莱尼被关在门外,唯一可证实的是马尔娅范多尔恩清清楚楚地听到海因里希说的一句话:“我也要成为粪土、粪土、粪土,只是一堆粪土。”玛格蕾特由于肯定在仲夏八月两个星期日的下午和海因里希喝过咖啡,此外还(破例由莱尼)说过,首次他回家度假是在五月底,因此可以十拿九稳地算出:海因里希共计回家七次,总共待了约一百八十九个小时———包括睡觉二十四小时左右———其中同父亲吵架约十四小时。海因里希是否算得上命运的宠儿,有待于读者自己去判断。总之,他同玛格蕾特喝过两次咖啡,几个月后同她还度过了一个风流的夜晚。可惜,除了“我也要成为粪土、粪土、粪土,只是一堆粪土”之外,他的其他言谈没有可靠的证明。这位拉丁文、希腊文、修辞学和艺术史等都很出色的人难道没有写过信么?笔者花言巧语向马尔娅范多尔恩苦苦哀求,用无数杯咖啡和几包不带过滤嘴的美国弗吉尼亚香烟把她贿赂了(她六十八岁开始吸烟,觉得“这玩意儿真不赖”),从莱尼难得打开的祖传五斗柜的抽屉中暂时偷出三封信,快速地把它们拍了下来。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是第一封信的发信日期,即波兰战事结束后两天。信上既无抬头,也无问候语。信是用拉丁文写的,令人赏心悦目,字迹清楚娟秀,本应该用来写更美好的东西。信上写道:
除了为将军事目的所要求的达到,对敌人不应打击过严,这是基本原则。
禁止:
一、将毒气和有毒武器使用。
二、暗杀。
三、杀伤俘虏。源氏物语
四、拒绝宽恕。
五、把造成不必要痛苦的武器弹药使用,如达姆弹。
六、滥用停战旗(还有国旗)、军徽、敌军军服、红十字会标志(但是提防军事计谋!)。
七、任意破坏或夺走敌人财物。
八、胁迫敌国公民与其本国作战(如法国外籍军团中的德国人)。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是第二封信的发信日期:优秀的军人对上级也举止大方、积极主动、殷勤有礼。举止大方,表现为不做作,机敏,乐于将职责履行。积极主动、殷勤有礼,以下面的例子来说明:一位长官来到兵营寝室找人,如该人不在,只回答一声“不在”了事不应,而是去把该人找来。长官东西掉在地上,下级要帮他拾起来(但出列需要命令)。看到上级想吸烟,替他擦火柴,下级应该做。上级要离开营房时,下级就把门打开,等他走后再把门轻轻关上。上级穿大衣,佩带武装带,上下车马时,殷勤有礼的军人会去主动帮助。过分殷勤和过分热情不符合军人身份(当面勤快而背地偷懒的作风);军人不应使人产生这种印象,也不要有向上级请客送礼的错误想法。
一九四○年一月十四日是第三封信的日期:
盥洗时脱掉上身衣服。士兵用冷水洗。肥皂的消耗量是衡量洁净的标准。每天应洗:手(多次)!、脸、颈、耳、胸部和腋窝。指甲污垢用指甲洗净器(不用小刀)去除。短发尽量留梳分头。留长卷发不符合军人身份(参看附图)。(信里未见附图———笔者注。)如有必要,士兵应该每天刮脸。站岗放哨向上级报告、接受检阅、参加特殊活动等,一律必须刮脸。
每次洗毕都应该立即擦干(擦至皮肤发红),以免感冒和皮肤因冷皲裂。洗脸毛巾和擦手毛巾应分开。她的哥哥,莱尼难得说到。她对他了解得太少,从前和现在她都只会说:“怕他,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多得惊人”,“其次是感到意外,因为他非常可爱,非常非常可爱”(马尔娅范多尔恩证实)。
马尔娅范多尔恩自己承认,在他面前她感到拘束,他虽然对她“非常亲切”。他甚至帮她到地下室搬煤和土豆,不计较帮她刷盘子等,“可是———他有点,你知道———有点———嗯,就是有点,哦,也许———嘿,有点很高贵的地方———他在这一点上甚至像莱尼。”这个“甚至”本来是需要详尽说明的,不过笔者没有追问。
“高贵”,“德意志风度”,“非常、非常可爱”,“可爱得怕人”———这些能说明什么呢?回答是:不能说明什么。留下的是一幅小画像,不是画像,如果没有在弗伦斯堡一家酒吧的小阁楼里与玛格蕾特度过风流之夜,没有那句唯一得到证实的直接引语(粪土等),没有那几封信以及最后的下场:与表兄一起,还不到二十一岁,被认为犯有开小差和叛国(私通丹麦人)以及“企图盗卖军用作战物资”(一门反坦克炮)等罪行———这一切如果没有,那么,有关他的情况也就不会有多少,只不过是两位抽着烟斗、皮肤像羊皮纸、脸色几乎发黄的耶稣会教士的回忆,“在玛格蕾特心中,一朵花,一朵一直仍在盛开的鲜花”,以及一九四○至一九四一年那个可怕的服丧之年。因此玛格蕾特有关他的一段话也许是举足轻重的(录音):“我劝他逃走,干脆和我一起逃走———我们是能过得下去的,即使要我上街卖笑———但他不愿丢下他的表兄,没有他,他的表兄也就完了,而且我们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屋子里的所有都像妓院里用的东西,那些该死的丝绒、红灯、粉红色的玩意儿、乌七八糟的照片等等,真叫人恶心。他没有哭———那是怎么回事呢?啊,那朵鲜花一直还在我心中开放,他即使活到七十岁、八十岁,我还会一直满怀深情地爱他,可他们喂了他什么呢?西方世界。他肚子里装了整个西方世界,死了———各各地、雅典卫城、古罗马的朱庇特神殿(狂笑)———外加班贝格骑士。这样一个了不起的青年,为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生活。为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
有人看到了墙上的照片,向莱尼问起她的哥哥,她总是变得冷淡,几乎带点贵妇人的派头,只是出人意外地一带而过:“在丹麦国土上他长眠三十年了。”
当然玛格蕾特的秘密一直都没有告诉别人,无论是那两位耶稣会教士,还是莱尼或马尔娅范多尔恩都不知晓。笔者正在考虑,是否要劝说玛格蕾特有一天把这个秘密亲自告诉莱尼:莱尼如果知道哥哥死前曾和十八岁的玛格蕾特度过一个风流的夜晚,她可能会得到一点安慰。莱尼可能会露出微笑,而微笑对她是有益的。除了上面引用过的文字,也许可以作为具体派诗歌的早期例子,可以证明海因里希的诗人天赋,笔者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