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夏的这个夜晚,田小明已经不是高中时因为把女神丢在舞场而被追杀的田小明了,也已经不是大学时奋不顾身救晕血女神的田小明了。田小明脑子里意淫礼毕,没给万美玉讲他一时理解的人类进化史。
田小明垂下眼睛,桌子下的腿和万美玉的腿挪远了一些些,右手文明、缓慢而稳定地给万美玉的酒杯中添了些红酒,换了一个话题,说:“没看出来,你挺能喝的啊?”
“要看跟谁喝。和我看不上的人,我几乎不喝。还有啊,我脸上明显两个酒窝,你没看到啊?酒窝越深,越能喝。我大酒窝旁边还隐隐约约有个小酒窝,看得见看不见?瞎啊你。有这种两大两小四个酒窝的,就是传说中的酒神。别看你是男的,你不一定喝得过我。”田小明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万美玉的脸,更没注意到酒窝。田小明就着话题,抬眼看了一眼万美玉的脸,真年轻,开得正水艳,葵花籽脸、杏仁眼、两腮蜜桃,最有特点的是嘴唇,很小,很厚,很硬,上嘴唇上沿儿到下嘴唇下沿儿的距离大于左嘴角到右嘴角之间的距离。嘴唇明明是肉嘟嘟粉嘟嘟的,却总给人随时准备辩论、随时准备不同意、随时准备咬人的感觉,仿佛不是肉做的,是牙齿做的。田小明在一刹那又垂下了眼睛。
县城里还有一些老人,特别是解放前念过一些书的老人,还继续宣扬中医,往好了比喻,把女人比喻成花,要采花壮阳,往恶了比喻,把女人比喻成敌人,要战胜榨取,总之,“御妇人之术,谓握固不泄,还精补脑也”,推崇化精为气,气补一切。
一个叫容三儿的老人还给田小明展示过几本从满清和“文革”幸存下来的老医书,《黄帝三王养阳方》、《彭祖养性》等等,其中一本据说是容三儿的祖先容成写的,书成于春秋战国。容三儿有强大的气场,甚至有外国人从加拿大和美国来看他,他接待外国人的时候非常沉稳:“Yes,my name is THREE.”
田小明试图用他浅显的生理卫生知识和容三儿辩论人体的真理,容三儿问了田小明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人的第一次心跳是怎么产生的?”田小明答不出,查了大学的《组织胚胎学》教科书,也没有。在敬畏之下,田小明按照容三儿教的吐纳之法胡乱试了试,双盘坐做不到,单盘坐勉强坐了一阵,欲望好像的确少了些,单盘也盘不住了。虽然化精为气成功,但是这些阳气都泄漏了。走路的节奏都变得不好把握,一颠一颠的。田小明再深问容三儿,容三儿也说不清楚如何引导元气安放在身体里。田小明最后还是放弃了,身体里存了太多的气,变成一个气球似乎也不能接受。
首先,田小明不参加聚众观片活动。
因为录像机和电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是稀罕物件,不是在街上随便找个抱小孩的妇女就能买到,更少有的是有间父母不管、一人独占的房子,所以每当这三个有限资源机缘巧合地凑在一起,男同学们就成群结队挤到小屋子里集体看片子。
田小明去过一次,之后再也不去了。其次,田小明也不看黄色杂志。
田小明对于黄书不感兴趣,田小明一直就不是文艺青年,明末清初那些《绣榻野史》、《株林野史》、《灯草和尚》等等半文半白的色情小说,阅读起来有障碍,而且里面还充斥很多说教和迷信,污染常识和世界观,比如反复强调采阴补阳理论的正确性,啥玩意儿啊?吸尘器还是抽湿机啊?
“一样生活在地球上,男性也受月亮影响,也有周期,只是太多男性不倾听身体发出的稍稍微弱一些的声音。”田小明在日记里写道。
反面教材来自王大力。
王大力从高一开始就长跑训练,他家穷,从小连滚带爬走山路上学,他觉得自己长跑有天赋和幼功,其实,他跑得比多数高一学生快的主要原因是从小一直跑。王大力在长跑训练的过程中受了黑脸体育老师的误导,认定为了提高三千米的运动成绩就必须戒掉片子。两个月之后,去发廊剪头的时候,发廊小工刚开始给王大力洗头,金黄头发一蹭到王大力的脸,王大力身体居然有了反应。
王大力就在这一汪黏湿热中坐了三十分钟,直到头发剪完。田小明见到王大力一脸屈辱地回到宿舍,嘴里一直在咒骂黑脸体育老师,问了经过,安慰王大力:“你可真行,小姑娘一摸,你就闹肚子拉裤兜子,别一副被强奸了的样子,开心些!”王大力悲愤地说:“开心个头!那个洗头小工是个男的!丫似乎还注意到我!丫如果说出去,我以后在这片儿还怎么混啊!”后来真有传闻,说王大力性取向有问题,田小明估计是那次洗头事件传出去被曲解了,没怎么在意。
田小明的第二个方法是探索真理。
田小明偶尔也会被一些外界因素干扰,田小明对抗这些干扰的方式是看艰涩的理论书籍,驱动自己的脑浆子,思考人生、世界、宇宙,探索真理。田小明发现,一旦脑浆子发动起来去探索真理,身体立刻老实,比去冷水游泳池还老实。
除了各种奥林匹克数学、奥林匹克物理、奥林匹克化学等等变态难的习题集,田小明对付肿胀的书籍多数来自商务印书馆汉译名著丛书。从初中开始,田小明每次到了大武汉,都要去新华书店逛,每次都要到这套丛书里挑几本,每次中老店员都会对他发出赞许的微笑。这套丛书包含政治、法律、经济、哲学、历史、地理以及语言六大领域,田小明挑名字长的先买先看。初中、高中,在去QH上学之前,田小明读过的长名字书包括:《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对莱布尼茨哲学的叙述、分析和批判》、《逻辑与演绎科学方法论导论》、《简论上帝、人及其心灵健康》、《伦理学中的形式主义与质料的价值伦理学》、《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论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业绩》、《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现实的人类和理想的人类——一个贫苦罪人的福音》、《政治学——谁得到什么?何时和如何得到?》、《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亚当·斯密关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的演讲》、《最能促进人类幸福的财富分配原理的研究》、《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等等。
在湖北的一个小镇上,脑子里有这些书和对女神足够的意淫能力,田小明走在土路上,尽管永远低着头,但是仿佛脚底踏着云彩,班花和谁好了,校花和谁好了,哪怕女神和谁好了,谁家猪跑了,似乎都和自己距离遥远。
田小明低下头,不再看万美玉似乎用牙齿做的嘴,想了想汉译名著丛书中最熟悉几部的主要论点,似乎慢慢软了下去。田小明接着问万美玉:“和对路的人喝,你最多能喝多少?”
“要看喝到什么程度。”
“你学理科的吧?好吧,我更精确些。你喝到隐约还有意识、能勉强支撑到家再吐、第二天早上头痛到后悔的程度,要喝多少?”
“你记性不好吧?我告诉你很多次了,你总是忘。别精确了,我比你喝得多。我不能喝啤酒,白酒和红酒都行,啤酒太占肚子了,喝了半天还没感觉,厕所倒是去了八次,好像得了急性尿道炎似的,不好玩。”
“你,牛。”
“比你牛。”
“你对红酒懂多少?”
“很少,我是女生哎,好女生都不分析,好女生只是不分析就知道,觉得像坏人的红酒就是好酒,一时让人开心,过后一直伤心。像小坏蛋的就是挺好的红酒,像大坏蛋的就是超好的红酒。”
“你觉得这个2006年的OpusOne如何?”
“距离小坏蛋还差点,有点小小坏水吧。”“你直觉真好。我看了这么多的红酒书,喝了这么多瓶,听一堆似乎超懂的资深红酒专家聊,总结起来,就是:不是一瓶酸水,不像醋的,就可以喝。有植物味儿的,什么果味儿啊,蘑菇味儿啊,松树味儿啊,巧克力味儿啊,就是不错的酒。有动物味儿的,什么皮革味儿啊,毛发味儿啊,就是非常好的酒。最好的红酒,就是有人味儿的红酒,一喝,超级好酒。”
“我瞎说的。”
“你牛的。瞎说都牛,再有理论基础,得多牛啊。”
“我从小学习好。”
“我也从小学习好。”
“我从小学习更好,比你好。”
“我湖北黄冈中学的。”
“我北京八十中的。”
“嗯,过去只听说四中好,‘我不是流氓,我是四中的’,但是最近好些高考状元都是八十中的,听说是朝阳区唯一的市重点。朝阳区有钱,看来有钱的地方,教育也好。OpusOne是在美国Napa的大酒庄用新世界的葡萄、旧世界的方式酿的,神似旧世界酒,一恍惚又有新世界水果炸弹的影子。但是这瓶2006年的似乎还没绽开,好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生的感觉。或许喝得太早了,要多等几年。”
“哼哼,初相见,你有几个初相见啊?早不早,该不该,这瓶也快喝没了。”
“已经没了。”
“我还没喝够呢,才开始喝。”
“好,我们再分一瓶酒。”
田小明又要了一瓶一样的酒,在分这瓶酒的过程中,和万美玉聊到为什么人类喜欢水景房,为什么水景房就要比普通房子贵出那么多,聊到北京八十中和湖北黄冈中学的著名毕业生都有哪些,谁牛谁傻。
第二瓶喝空的时候,万美玉说:“我还没喝够呢,我们再分一瓶吧。”
田小明说:“不行了,你醉了。”
万美玉说:“好,你不给我喝酒。好,你觉得我醉了,那,我就醉了,你不许跟我回房间,我不想你看到我醉后的模样,我不想你听到我醉后说出的蠢话。你如果还想再见到我,你不许动,你坐在这里,我结账,我回去了。”
万美玉拄着自己隐约的意识回到房间,找到厕所,跪在马桶前,一手拢头发,一手支撑马桶边缘,头探进马桶,一小口、一小口地吐,每口都吐在马桶水面中映出的自己的脸上。“什么酒吐出来都是酸水,都是醋味儿,什么小坏蛋,什么大坏蛋。”
万美玉摔在床上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她梦见小河和树木,一个男人面目不清,仰面睡死在草地上。一些女人比树木繁盛,在树木之间走来走去。万美玉走过去,背对着男人面目不清的脸。万美玉在梦里看到魂儿飘了出来,转到身后,看见那个男人闭着眼睛的脸,萌萌、愣愣、狠呆呆地楚楚可怜,仿佛一个孩子。万美玉梦里的心一软,叫出句梦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