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点点照进来,窗外的大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
闹钟准时响起,我生不如s的把自己拽出了被窝,迷迷糊糊来到卫生间洗漱,准备上班。
我们这种打工的,不敢有艾小杨一朝成功的想法,也没有张妮这种整天拯救无数人的成就感,只有勤勤恳恳上班,等待发薪水,然后付了房租、水电煤、手机交通,各种费用,买点好东西讨好自己一下,然后确保在纽约生存下去、而且表面上看上去光鲜。我唯一的满足感来自于每完成一个玩具的设计,就想像着无数孩子用它度过美好童年,甚至,孩子们大了的时候会说,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种两个小人会一起做操的玩具?于是我的设计成了他们童年的一部分。必须承认,我投身于玩具设计而不同于我们家任何一个人的专业,是因为小时候从来没有好玩的玩具,看到别的孩子有新奇小玩意儿的时候,我会无比羡慕的看着,那种眼巴巴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所以,现在一切都在我手里,我要什么玩具,就设计什么玩具,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如果你问我现在会不会离开纽约,我会说不会。纽约是一个能够帮助你实现梦想的城市。对于单身女性来说,也许她是一个糟糕透了的生活城市,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更没有爱情。但是它的各种发达的产业,各种文化的碰撞,各种奇异的人文,使得这个城市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一边刷牙,我一边确定挤在牙刷上的不是洗面奶。今天是设计草案递交的日子,我满脑子都是如何陈述我的设计方案。
我的强项一直都是vinyl,硬塑料玩具。那种形形色色的小人儿,小动物,摆在桌上会摇动,或者摆在床头会微笑,让人会觉得世界无比灿烂。这次公司又要收集一批季度设计方案,我somehow突然想到了金庸某部作品里面的少林金刚小人儿、拇指大小会自己打拳的那个。最近一直在刮中国风,什么功夫熊猫啦、mummyreturn啦。于是我设计了一个很cute的少林小子,外面是硬塑料外形,里面是一套机械,上了开关后会自己打一小套拳,完了还会抱拳致谢。为了这个设计,我还请搞机械的朋友帮我设计了整套齿轮方案。草图上的小人可爱无比,这个想法得到几乎所有人的支持。
想到这里,我突然精神大振,高呼一声:我是无敌小子~一伸手,把刷一半的牙膏pia一下给甩飞了。
早晨的地铁有点挤,但是男生们还是很有风度的把座位让给女生。
我们这里经过的是一条L线,纽约著名的Loveline,一路上都是Williamsburg啦,Bushwick的艺术家、诗人、音乐家。有次我在车上看到了Smallville的一个二号男主角,很安静的站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因为Smallville讲的是超人小时候的故事,一个电视连续剧,而我又很喜欢超人,所以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惊叫。他也看到了我,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一个”shhh”的手势,然后对我一挤眼笑了一下。于是我硬生生的把这个“啊”给咽了回去,然后很makesure的看一下火车是不是飞起来了。还有一次看到一个像大卫雕像一样的男生,他的英俊是那种完美的,从身高到鼻子到脸型,人家也很安静的坐在一个座位上看书。我差点有拿手机偷拍一张照片的想法,可是我手机的声音太响了,很张扬的一声“咔嚓~”,恨不能告诉别人:哎,我刚偷拍了你的照啊啊偷拍了你的照。我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一个设计师啊,丢不起那个人,于是做罢。N天以后,在时报广场的巨型广告牌上,看到了这个男模pose在那里的一张照片。
Craigslist上面有一个session叫做missedconnection,就是邂逅以后没来得及或者没敢表白的,就在那里贴个启示,比如”Isawyoutheotherday.Youarearedhead,havingearphoneson.Iwishwecangetreconnected,pleasewriteback.”纽约版的十有八九是“itwasontheLtrain.”所以,L车也叫Lovetrain。
扯远了。
我上了地铁,满脑子的是今天怎么做好presentation:玩具的设计理念,市场展望,产品优势,一条一条,反复背诵。虽然有ppt可以展示,但是我觉得如果一个设计师不能把自己的产品如数家珍的介绍好,等于是没完成一个好的概念。
下了地铁,到附近一个咖啡店买咖啡和早点,顺便给老板带了一个他最喜欢的latte。我的直属老板是一个小个子老头,叫Ralph,法国人,白胡子白头发,整天板着个脸。他对下属很严,但是他人很好、很好,一手提拔了很多年轻设计师。他自己曾经是公司的主管设计,跟着老板打天下,把个小小的玩具设计studio培养成了一个有主打产品的大公司,把智力和成年人玩具的概念带入市场,曾经叱诧风云。但是随着他培养出的设计师另立门户,和老板移交了座位给儿子,Ralph在公司的势力和地位不如往昔。尤其是公司进来一个新的设计co-director以后,本来就比较严肃的Ralph就更严肃了。除了有时候看到我的好设计作品会笑一笑外,基本像个石膏像一样。
不过,我很崇拜他,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一个人对你很凶,你知道他是为你好,你还是喜欢他,比如Ralph就是;而有的人嘴上说她是为你好,你却觉得她是在泄私愤,变态的把她自己中年危机的不满发泄到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身上,比如我的高中班主任。
哎,又扯远了。
今天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有些紧张,而思维极度发散?
笃笃笃,我敲响了Ralph办公室的门。
“进来。”他的声音响起。
我进了门,把咖啡放在他的桌子上,说,“早上好!”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到咖啡,眼里闪过一丝温暖,但是又漫不经心的说:“今天的presentation准备好了?”
“嗯。”
“我提醒你一下,你的这个设计是wind-uptoy,这是公司以前没有过的。所以,youcanexpectafiercediscussion。”
“我知道了。”我咬了咬嘴唇。
“去吧,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又低头做事。
我走出去关上门。哎,Ralph说的这哪是discussion啊,他分明是在提醒我,待会儿有的是attack,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边上,准备开会的人路过我的cubicle,我整理了一下稿纸,理了理衣服,站起来,停了一下,又站站直,然后朝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一股不友好的气氛。
长长的会议桌的一排坐满了co-directorJennifer一系的人。Jennifer是个美国人,blonde,风韵犹存。其实公司上下都知道她和老板的关系,两个字:暧昧;三个字:非正常。她本来是一个外包生产部门的头儿,管毛绒玩具,这管啊管的,就管成了绒毛玩具的设计主管,而且把部门扩的很大。其实绒毛玩具目前已经没啥市场了,小小孩喜欢积木,懂事一点的喜欢电子游戏,但是她还是一心想扩大部门,说是要垄断市场。天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这一排,明显是Ralph的,我孤零零的坐下来。一组的Jeff进来,看到我,犹豫了一下,把设计稿放在了绒毛玩具一叠上,然后走过去坐在了Jennifer那一排。嗯,投敌了。组里还有三个同事进来,陆陆续续坐在我们一排。Ralph进来以后会议开始。
先是“讨论”绒毛玩具的设计稿。一个一个飞快的通过,几乎没什么presentation就被Jennifer认为是好的。
然后,转到硬塑料玩具设计。我的设计稿放在最上面。
“Ok,nowlet’sseewhat’shere.”Jennifer说。
我刚要站起来,Jennifer看着设计稿就皱了一下眉头,“这到底是硬塑玩具还是机械玩具?”
“算是硬塑,有点小的机械设计。”我说。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设计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和尚?公司买了那么多patent,有超人有蜘蛛侠,你为什么不用现成的?”
我瞟了一下Ralph,他没有意思要出声,应该是说我可以自己argue。
“哦,我认为玩具主要是创新,That’swhyweneeddesignersinthiscompany.”我不温不火的回答。
“Well,speakingofdesigning,Ihavesomequestionshere.”Jennifer一组的一个设计师说话了,“wind-uptoy通常有一个旋钮,这种玩具的形象通常是一个小动物,你可以把button安在它们的尾巴上。现在你设计的这个小和尚,打算怎么办?Stickitintohisbutt”说完他哈哈大笑,办公室很多人跟着哄笑起来。
我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样。一个设计师,你可以攻击她个人,可以攻击她言行,但是就是不能攻击她的作品。一个作品是历尽心血的,倾注了所有的力量和智慧。攻击设计师的作品就像把她扒光了衣服用刀子捅心脏一样,那种痛楚比鞭子抽打还要痛到肉里面。
我心里的小野兽嗷的叫了一声,几乎要发作。转眼看到Ralph的脸色甚是不好看,旁人可能看不出来,可是以我对他的理解,他一点点的脸部变化可以折射内心100倍的变化。这是敲山振虎,他们明显是不能直接打压Ralph而换种方式给他难看。我忍了忍,强作了一下微笑,还没搭话,那排一个印度女生说话了。
印度人在公司里比较喜欢作威作福的欺压中国人,那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当初她申请设计师的职位,在最后一轮的面试中,Ralph挑中了我的一个设计,而她,Jennifer看中了她的精于算计、把她要了过去,问她是不是想做行政,她答应了。一直到现在,她都因为没有真正成为设计师而耿耿于怀。
“Vell,”她说,一口印度腔的英语,让人真想用熨斗把她的舌头烫烫平,再教她怎么正确发音,”designisabouttalent,andIdon’tseeitinyours.However,ifyouhavequestions,Ivouldbelatherhappytohellepyou.”
为了不让Ralph为难,我勉强微笑着说好。台子底下,我手里的一个揉捏玩具已经被我捏的不成样子。
会议结束,我的设计被否决。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跑到街上,找了一个人不太经过的地方,蹲下来。本来是想仔细想想问题,但是眼泪就情不自禁的留了下来。
我把设计稿揉成团,想扔,又舍不得,展开了看,那个小和尚可爱伶俐的样子,惹的我又不由得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更伤心,眼泪更飞快的流下来。
我感到孤寂和难受。被围攻的感觉就像刀刺一样,亮晃晃的把世界一会儿割成刺眼的白色、一会儿割成阴暗的黑色。
拿出手机,我拨通了一个号码。就算全世界都嘲笑我,这个号码是永远不会变的。
纽约下午1点,北京半夜2点。他肯定会接。
“喂,你好吗?”电话接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从什么地方说起,拼命挤出一点快乐的声调。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直接关切的声音传来。
“没……没…出什么事,只是、只是想问问你好。”我不知道怎么躲闪。
“哎,有什么事情别想太多,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全都知道,“我知道你的能力,你可以的,嗯?”他轻声道。
“嗯。”我哭着点了下头。“晚安。”
这么多年以来,世事变迁,只有他的声音没有变。
收拾了一下,回办公室。
尼玛,来了纽约就没打算完整的回去。认真的折好设计稿,决定回家挂在墙上。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Ralph,“到我办公室来一次。”
我敲门进去,Ralph头也不抬,"Ijustwantedtomakesureyouarealright."
“嗯,我没事。您曾经说过,一个设计师会被说100次的no,但是只要一次yes就可以。”我一脸的无所谓。
他抬头看着我,没有表情,过了半晌,说:"Iwanttoletyouknowthatyouareverytalented."
然后,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寂静。
Ralph的处境很难,他是设计主管,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defend我,那样的话,等于是陷入了一场争斗,公司表面的和平就会变成明里的战争。他不defend我,等于是把我送出去让人宰割,让我束手就擒的被那么多手里晃着匕首的人一刀一刀的挥剑割肉。他是设计师,他肯定也知道那种心爱作品被人无理攻击的感觉。会议上,即使他不动声色,我也能察觉到他的变化。他很难过。我完全理解他。所以,哪怕我心里的小野兽快要冲出来了,还是强颜欢笑。
"And...thankyou."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Imeantthelatte."
我会心一笑。
下午的太阳快要下山,纽约的一天又要过去。
每个人,每种生活,太阳起起落落。TomorrowisanotherdayinNewY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