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烺被判了刑,他的生活是落下了幕,定了格局。这种结果,令父母悲叹。在他们看来,社会生活和他们个人生活表面上再改变,社会再怎么发展,都不能动摇他们最根本最本质最终结的要求和希望,进入传统。传统是主流,他们希望的传统,就是他们家庭生活的最终理想,要全家圆满。他们和孩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要圆满;孩子成了家,他们的家也该是圆满的;照着走下去,承上启下,都要圆满的,圆满是活着和过日子的终极目标。现在,儿子卞烺已经退出了圆满,再叹息都是无法挽回了。少了一个圆满,期待后面的孩子能圆满,希望就给了卞玥和卞谞。
卞玥懂事,报考师范大学,是为家里的经济条件考虑的。师范大学免收学杂费,还有高于其他院校的生活补助费等优惠条件,对卞玥都是诱惑,她心疼父母养他们三个孩子的辛勤劳苦,就想回报他们,她想,父母能够供她上到大学,她已经非常知足了,为父母着想是本该的。这方面与哥哥相比,就显出了她女孩子的心细心软与算计。她觉得她为父母节省了钱,就是孝敬了父母,她的心里有一些自豪。其实,以她内向不善于表达的性格,是不适合上师范院校的。师范大学培养学生,是以将来做教师为主,卞玥是不适合做教师的。她没有口才,不善言辞;她矜持,羞涩,像母亲,她脸色立不起来。没有脸色,将来怎么管教得住学生呢?这些,卞玥填报志愿前都没有考虑过。她只考虑着怎样为父母节约金钱,做出她能做的贡献。父母这方面没有丝毫经验,一窍不通,以为学什么就能成什么。她报师范大学,就叫她报了。
培养教师的师范大学的确有他们的特殊培养手段。学校的学生,都有试讲课,是专门锻炼学生上台讲课的。这里面讲授了作为教师在台上要保持怎样的行为、语言、姿态和讲课的技巧,这不是讲讲而已,是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的,还要模拟演练,每个学生都要“上台”表现。那种时候,卞玥就非常紧张,还没有轮到她上场,手心里已经烧热,快要渗出汗了。到了“讲台”上,她站在那里,腿骨发软,真是想要一头栽倒了事,叫所有的在场人员看不到她吧;她发出的声音微弱无力,还有些颤抖,叫同学老师们听得既费劲又发麻;她经常话语续断、磕巴,一句话,被分成了两半甚至几半说,扭曲了话语的原意;她的脸色会因为紧张而烧得通红,两个略微鼓胀的腮帮子,扩大了显示程度,叫人的注意力不自觉地就留意到了她的脸上。她的拙劣表现,每一次都是上一次的翻版,没有因为增加了锻炼,就有所改进。因此,试讲成绩,她总是不能合格。毕业了,她没有被分配进学校当老师,她上的是历史系,就被分到了博物馆。
与哥哥卞烺在学校的活跃突出相比,卞玥在大学的四年几乎是平静无闻的,她的各个方面都很平淡:学习、长相、性格。她不像哥哥卞烺,对将来有目标,学习用劲,积极表现。卞玥对将来的预期是,大学毕业就很好了,就没必要拼死拼活地再去争取什么了。所以学习的劲头比不上了中学时期,中学是有考大学的目标推动,不用功就淘汰了。她的长相是平淡的,女孩子长了个父亲样子的面容,不生动不美丽,别人对她的样子没有惊喜、惊叹和注目,她的表情便是寻常安稳的。她性格的矜持羞涩,造就了她对什么都没有过分、过多的激情和热情,是什么,怎么了,她都不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假如是同学们在惊声欢呼的时候,她不过就是抿嘴笑一笑而已,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吃到再香的食物也只是淡然地点点头,不会像有些同学大叫“好吃”,表情跟着就夸张了起来。
她这样看什么都淡然,带动不起来的,她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就淡然了。她不亲近同学,同学也不亲近她,她和每个同学没有矛盾没有隔阂,没有和谁冲突过,与他们保持着淡然的感情,男女都一样。她不生动,没有同学欣赏注意她,在集体中,她的表面形式看着独立于一旁,其实她的内心没有拒绝的态度,同学怎样,她只跟着走,乖巧似的,也就不会得罪人。她只和一个女生关系算是近乎一层,她们一个宿舍,性情投缘,就经常地挨在一起。她们两个在一起,好像是一个人似的,她们脾性相同,不爱说话,表情内敛,她们的互相靠近,就是缘于她们相同的淡然气质。
和哥哥卞烺一样,大学的三年间,卞玥没有谈过男朋友,但不谈的原因与哥哥截然不同,哥哥是进入大学校门前就想好的,自己制定了“不谈”的计划,后来也是眼光高,没有看上的。卞玥不同,上大学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进入大学,她看到了“恋爱”景象,当时心里有一些触动,很快又觉得那些跟自己有点无关联,好像自己不需要恋爱一样。她的生活该怎样就怎样,一步一步走吧,反正年龄还算小,没有必要着急。她不考虑“恋爱”问题,心思自然不在那上面,看所有的男生心灵单纯,像中学时候一样,不抱任何美妙幻想的。她不想,自然没有期待哪个男生向她射来丘比特之箭,也不幻想。她各方面的平淡,以及她的淡然姿态,也没有吊引起哪个男生想她的情怀。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三年里,同级同系的女生不知不觉一大半有了男朋友。有的男朋友数不清,没有男朋友的女生屈指可数。这个时候,她又有了触动,虽然她内心并没有真正向往,她个别独立着,但她觉得,就像她站在试讲台上,抹不开面子。难堪了。
四年级上半学期开学不久,就有一个男生追求起卞玥来。这和堂姐卞银薿的出名紧密相连。卞银薿没有出名前,就有一些同学知道了卞玥有个做演员的堂姐。卞玥自己从来没有说明过,是她那个要好的同学陪她去话剧团找过一次卞银薿。那个同学见过卞银薿后,为卞银薿的漂亮和与卞玥的差距有些惊奇,就私下里跟其他同学提起了。职业演员在学生看来有些新鲜,加上卞银薿被那个同学说得漂亮异常,有时就成了话题,一传下来,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卞玥表面和心里都是淡然的,堂姐和她是一个家族的人,常见常看的,堂姐对她从来没有什么新奇感的,对堂姐她便始终不新鲜。她天生淡然的性情,新奇新鲜的对她都不会过于刺激,更不会因此动声色了。卞银薿出名后,同学们议论得沸沸扬扬,传得厉害,全系都知道了卞银薿是卞玥的堂姐,卞玥就被人广泛认识了。就这样,一个与卞玥同级同系不同班的男生慕名来到卞玥身边,主动和卞玥交往起来。男生长得好,皮肤白,瘦高。男生自称他是个影迷,非常喜欢卞银薿主演的电影和卞银薿,说卞玥是卞银薿的堂妹,他就对卞玥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卞玥以为他是看上了自己,是来追求她的,心里一阵欢喜,想她就要加入有男朋友的女生行列了。
男生隔三差五就约卞玥出来一次,像谈朋友一样,他们散步,聊天,有时,他还像男朋友似的,给卞玥买零食吃。几次之后,男生提出,作为影迷,他想要亲眼见见卞银薿。卞玥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见了卞银薿,男生如愿地得到了卞银薿的签名照片。末了,他还要了卞银薿所在剧团的电话。半个月后的一天,卞银薿给卞玥打来电话,用质问的口气问卞玥,那个男生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卞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快是了。她口气不肯定,是想男生还没有正式向她表达过什么。卞银薿生气地说了一件叫卞玥感到震惊的事,说那男生给她打电话,想叫她给他介绍一个演员女朋友。她埋怨说卞玥看上的是什么人啊。卞玥被惊得哑口无言。过后,她严肃地找到男生质问,男生一脸无所谓,笑着问她,说:咱们什么都不是,你没有权利管我吧。卞玥气,却又说不出理由,便小孩似的甩出气话,说:找演员你想得美,我姐才不会给你介绍呢。说完,就转身走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没想到,男生在后面以牙还牙地说:就你长那样,谁会找你!卞玥停下,扭头看男生,像母亲的脾性一样,想要厉害却拿不出厉害的气度。男生翻了下眼,就走了。卞玥眼里裹了一圈的泪。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卞玥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外貌来。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留心过自己的长相。她长得是什么样?闭上眼睛好好地想一想,形象一片模糊。她可以清晰地浮现出父母的样子,哥哥的样子,弟弟的样子,堂姐卞银薿美丽的样子,还有家族中许多人的样子以及个别同学的样子。不仅是样子,许多人的仪态、习惯动作,她都能随着样子就连接了起来。她心细,怎么就没有重视过自己的样子呢?她站在镜子跟前,仔细地端详起自己来。在她脸上最突出的是两个有点鼓的腮帮子,永远像是生气了的脸色。这是典型的标记,爷爷传下来的。可是,它长在家族中男人的脸上,看着正常自然的,甚至更增加了男人的力度。但长在女人的脸上,刻板、木讷、生硬、粗糙,还有些乡土味的,没有一点可取的味道。然后,是她的眼睛,单眼皮的眼睛,冷漠麻木的样子,没有和悦与亲善,与她的内心多么的不配合;她的鼻子,不算塌却也不高挺,本分传统普遍的样子;她的嘴唇,又薄又小,看着机动灵活的样子,却是拙嘴笨舌的,另外,与她宽厚的脸盘有些不搭调;还有皮肤,一个女孩子的,肤色没有随了妈的白,是典型的黄皮肤,给不生动的五官又增加了暗淡;额头,是她唯一说得过去的地方,宽宽的,显得有智商的样子,就这样,今后不管她梳什么发式,额头上不要搭上发帘,永远地露出鲜亮的额头,弥补拙劣的。
只是额头不能弥补她的失落,再看看身材,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体形偏胖,这是遗传了母亲,却又不完全是。她没有母亲的宽厚的骨头架子,能够把肉支撑起来,使肉显得紧密。她的骨头架子没有像谁的长得小而窄,骨头支撑不住肉,肉就显得虚软多余,像要虚脱;这样也罢,她偏偏又像了母亲,是爱长肉的体形,身上的肉掐起来厚厚的一层;从镜子中看,腰没有腰身,脖子缩着,看不到脖子的;大腿将中间笔直的裤线绷得没有了丝毫的印记;她凸起的胸部和臀部,叫人看到想到的只能是体积,而不是性感,更别谈什么美感了。想起堂姐卞银薿亭亭玉立的身姿,一比,自己是没有身材的。这样细细观察后,她忽然就有了悲凉感,想她够不幸的,好的地方她没有继承,不好的地方都叫她继承了。
好好地“认识”了自己一番后,对自己有了定位,卞玥从过去的无所谓,猛然就有了强烈的自卑感觉——她以前没有过的。而且,从此扎入她内心,时不时,就会浮现出来,影响她的思绪。
带着新的心理,卞玥走上了工作岗位。博物馆清静如世外桃源,分配到这里工作,卞玥很满意。这里人少,事少,没有压力,没有什么要竞争的。这是地方的博物馆,馆内没有什么奇珍极品,如果没有特别举办的展览,靠博物馆自己馆藏的普通文物、物品,每天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十分稀少。来的,多数都是因为学习工作需要而来参观的,散布开来,是三三两两的。通常,博物馆馆内馆外清静寥然,这里没有大张声势的业务流通,没有轰轰烈烈的生产环境,没有忙忙碌碌的工作气氛,外表萧条,内部平静;灰色显旧的楼身矗立在城市中,就像本身的职能性质一样,只是被人展览的,也像是不紧不慢在养尊处优的。待在这样的单位,卞玥接触和看到的人都是少量的,生活面也是窄小的。她封闭在这里,情绪跟着忽视了外界,一时淡然了自己的“自卑”感,常是自娱自满的。不想将来,只看现在的。
她不想,别人替她想了。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重复着上一天工作、生活的形式,环环延续的,转眼卞玥就转正了,进入了正式干部的编制。她这时二十三岁。没有对象,她操心,却是无奈的。博物馆工作人员少,与外界流动接触打交道的机会又少,单位给卞玥提供不了多少结识新人的机会。“老人”中,大多数男性在她进来时就有了他们的生活定局,有家的有家,有女朋友的有女朋友了。屈指可数的两个男性单身,她也没有那么幸运地与他们中的谁互相有些兴趣感觉,大家只适合做着一本正经的同事。上班意味着进入了成熟和成人,该要稳定了。稳定是两个层面的,工作和个人的生活。个人生活不是个人的,是要上升到一个家庭的。这是永远的传统。卞玥想她还在独身,就是她生活的不稳定。她内心考虑是考虑,并不急,好在年龄是能等下去的。等下来,都是别人给她的关心。这中间,有单位的同事,家人,家族的人,还有邻居。他们前后相继,热情为她寻找机会,提供机会。经常地,卞玥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本该休息的日子,却忙了起来;她忙着是去见大家给她介绍的对象。
起初,卞玥兴致很高,见一个之前,心里都是充满了想象和希望。见到她如意的,对对方自然抱了期待;不满意的,也没有扫兴,她选择的主动给她增加了自信,觉得这中间是有余地的。这余地是一种内心要防止万一的准备,到了这种事上,她开始的心理,原来的不自信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那不如意的男性,就给她补上了自信,她想那些她一眼没相中的,其实是给了她掌握、回头的机会,只要她愿意。那些男性是额外的备份,叫她踏实。但是,接触着,根本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不如意是接踵而来的。一年来,她第一面感到如意的,人家都是不给她见第二面的机会;她不如意的,她想给人家机会,人家却不稀罕,很多都是回绝了,其实也是对她不满意。个别有了第二次见面,过后又是“不合适”的答案。来来去去的无结果,没有一个是她说了算。原因只在两方面,她的长相和性格。有人在乎其一,有人两者都在乎。这样,她自卑的心理层层加进,有些要无地自容的。
大家给她介绍的,首先考虑的都是与她文化相配,其实是文凭的相配,相配的却配不上了,大家自然就降低了标准,一些大专或中专毕业的,就圈了进来。这样的确有了些效果,那些男性冲着卞玥比他们条件“高”,就显示出了谦虚,似乎是针对文化或文凭方面的,看着却像是针对卞玥整个的人。有好感,就能接触下去。接触下去,对卞玥来说又有了余地。此来彼去的,就锁住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自学行政管理专业毕业,在单位任团委干事。他人的样子各方面都是一般,没有突出和特别的地方,可能因为是做组织工作的,嘴巴挺能说,和卞玥在一起,卞玥不说,他能说,场面没有冷过场。还可能因为是做组织工作的,很会照顾人的情绪,抓住人的心理,对人殷勤热情,每次见面,都要给卞玥买小吃小喝的,叫卞玥手上有了东西拿,样子上显出了放松随意。在见的这拨人中,他是给卞玥印象最深最好的。她担心她有意,人家又无意了,她是被这样的规律弄紧张了。结果出乎她意料,这人约了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就对卞玥说了句:我们就是朋友了。这句话,感动了卞玥好一阵,时不时就要想起,回味陶醉的。之后再见面,满心欢跃和骄傲,自己是真正有了男朋友的。但是,以后,这人一见面,对卞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来向她说再见的,他们不合适。卞玥一下就呆住了,半天,才有些颤抖地问了句为什么?这人沉吟片刻,坦然地说,他遇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卞玥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了。过后,介绍人对卞玥说,那人遇到的也是别人给他介绍的,说是人长得挺漂亮,那人一见就喜欢上了,女方也不反感他,两人就交往上了。卞玥沉着脸说,他那样是脚踩两只船,没有道德。介绍人安慰她说:既然如此,他就是不可取,早看清也是好事。卞玥点点头,心里却受到很大打击。
这次之后,卞玥决定不再想男朋友的事了,这方面她已经没有了自信心。将来如何,爱怎么样怎么样,随便,是赌气,也是灰心到底了;是茫然和麻木交合在一起的心情。有了拒绝的态度,她自卑的心理上有了自负的架势,这种架势是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就有些不讲理的味道,叫人一说,就是怪癖的一种了。再有人向她提介绍对象的话,她问都不问,就吊起脸说不见。如果介绍人热心,继续数说男方各方面的好处,想要打动她,她就会产生逆反心理,不管介绍人是男是女,年轻老少,还是自己的家人、亲朋,她便嘲讽地丢一句:那么好,留给你了!一句话,就把人家的嘴堵死了。如果有耐心再劝下去,她就会说“死也不见”的绝话。别人就真是没脾气了。她二十六岁多的人,再怎么样,父母也是为她个人问题着急的。她想怎么样,自然不能依了她,但又不能去强迫,怕她逆反,走得更极端,脾气变得更古怪。
这个时候,父亲卞金利正忙着筹建自己的建筑公司,回家少,管卞玥是顾不上的,有时间了,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一问,说一说,没有太上心。卞玥的事,就全是母亲操着心。她说不动卞玥,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介绍来的男方,只要她听着条件过得去,就自作主张,叫介绍人直接带到家里,给女儿一个出其不意,叫她直接面对,没准儿,哪一个就上了感觉,自然就接受了。这一招儿,卞玥马上就有了对付办法,对来者不但没有态度,还扭身就进了自己的屋,并反锁上了门,再叫也不开。母亲以为她在里面气得够戗,怕给她火上浇油,给来人难堪,只好打发来人走了。其实,在卞玥当时的心里,是有一些得意和快乐的,觉得这回是轮到她骄傲了,自我欣赏起刹那间的这种自信来。这样摆脱,是一种上瘾,总是没有犹豫的,几次之后,母亲也就放弃了这种“强迫”方式。要是单位的人直接给她介绍,她推脱起来更是容易。这样,打过交道的介绍人经历了“失败”,自然就没有了热情;长期以来,失败的很多了,介绍人是越来越少。介绍的人少,卞玥又倔上了劲,加上她同学和朋友少以及工作性质的封闭,她是没有一点可以跳出环境了。日子过起来很快,眼见的,她年龄就奔向了三十。没有对象,又不爱交朋友,除了单位就是回家的,卞玥的性格越来越与人难相融,有些向孤僻发展了。母亲急得要命,见人就求人给她说个媒。
这个时候的卞玥,早已不是学校时期淡然安静的性格,她不爱说话依然,却独霸而有些暴躁,她不爱说话,也不爱听别人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想的总是与人不同,爱起逆反的劲头。越孤独越自我,恶性循环的。她的孤独和性情上的躁动,使她“火力”大,原本光滑的额头上起了一片粉刺,像出了风疹似的,她便更加烦躁。单位同事背后身前开玩笑说,是阴阳不平衡的结果。这话她听得多了,表面不在乎,心里更是一片失落郁闷,她对自己的状况有些绝望。她渴望改变,却觉得没有办法了。除了母亲,哥哥卞烺也为她操心。以前,卞烺以眼光来划分标准的,接受的都是硬件只比卞玥强,不比她差的,他利用工作上认识的人多,时不时地给她介绍对象,结果人家见了卞玥,没有一个乐意谈下去的。现在,卞玥的年龄本来就没有优势了,卞烺就很现实地要从低于卞玥条件的人中选了。他以另一个起点撒开网,立即就有了好几个候选人。卞烺自信自己了解妹妹,知道什么人能够适合妹妹。他选中了一个叫方红军的人。
方红军是卞烺的一个客户的弟弟,在印刷厂工作,中专学历,与卞玥同年生,比卞玥大两个月。说是一年前,被女朋友背叛了,就没有再找上对象。方红军中等个头,体瘦,脸长,皮肤略黑,眼睛不大不小,鼻子直挺,整体一副标准长相。他的嘴唇厚厚的,看起来不能说的样子,本来也是不能说的。卞烺对妹妹说,这个人很老实,脾气温存,不势利不虚荣,待人诚恳,如果他们能成,他一定会对卞玥好。另外,他不是一个平庸的人,还求上进,据说,正在自学企业管理和法律专业。卞玥相信哥哥的话,就见了方红军。一见,两个人的脾性是相似的,说一句话,互相能投合到一块,互相都感到有种相融,就续下了交往。接触起来,其他的方面,方红军也像哥哥说的,卞玥越来越接受了他。方红军对卞玥也是十分接受。他们老大不小的,见了六七次,就把关系确定了下来。此时,事业蒸腾的父亲卞金利,自觉有资本地对方红军说,只要他好好地对卞玥,他们好好地过,将来他们经济上有什么需要,他都可以包可以管,并说,结婚的话,方红军家那边,象征性地出点“小头”就行了,大头,由他们女方这边出。这些话,在订婚的那一天,卞金利又当着方红军的父母重复了一遍。方红军弟兄六个,没有姊妹,方红军排行老四,他们儿子娶媳妇是排着队的,每一个儿子的婚事对父母都是一次重负,卞金利这么说,自然令方家父母心怀喜悦和感动。客气着,嘴上咧开了花,对着儿子直说要好好对卞玥的话。卞玥就觉得,自己将来的幸福好像是父亲说和的,买来的。心里的高兴上,留了点遗憾。
和卞烺相反,卞玥的婚礼全靠父母操办了。一切都是男婚女嫁的场面,但买单的是卞玥的父母,酒席是在四星级的西河饭店办的,不能说奢侈,也是豪华的。新房中的彩电、冰箱、音响、家具、皮沙发等大件东西也都是父母出的,方红军家那边只是象征性地管了点零碎而已。到了跟前,看到方红军和他父母家人殷勤备至的样子,卞玥没有了原来的遗憾,反倒有一种骄傲。
热闹散尽,洞房之夜令卞玥惊奇和痛苦,方红军根本不再和她交流,他对那种事欲望强烈,驾轻就熟,而她单纯无知,没有需要,应付之中没有尝到其中的快乐。一切完成,她却痛苦不堪。方红军搂住她说真没想到她是第一次。卞玥惊奇地张大口说,你难道不是?方红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嘴角咧出一丝笑容说:他也是的话,他们今天就傻了。神态中透出骄傲。卞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说什么,都不合适,心里却隐约有种反胃的滋味。之后的日子,一到那种事上,她就要忍不住去想方红军和她的不一样,不平等,想起来,她就痉挛,不但依然没有欲望,还会恐惧。那时,她就像一个要打针的小孩子。恐惧归恐惧,却为了他们夫妻的理所应当,她就要应付下去。这样,其实是方红军掌握着她呢。方红军懂得女性生理规律,就没叫卞玥马上怀孕。他说等他企业管理和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完成后再要。孩子是给他们方家生的,他不急,卞玥和父母更没有急的理由。
他们的小日子过着,与其他家庭一样的节奏、方式、目的,一切就是为生活,家庭的生活。卞玥依然要应付夜晚的夫妻生活,她想,这既然是生活的职责之一,就要履行。她虽然没有体会到中间的乐趣,却想这是她应该做到位的,就像一个不喜欢自己工作的人,却不能怠慢工作似的。她还想,人们总是说男女不一样,可能最大的区别就是在这上面了。想想,觉得自己一定与其他女人感受相同。
一年后,方红军的两个专业的自学考试相继结束,他顺利地取得了两个专业的毕业证书。他还是不想要孩子,说他还有个打算,想干个体,想叫卞玥的父亲经济上给予支持,他想开一个印装公司。卞玥支持他,说他要开了公司,她就辞职跟着一起干,她已经在博物馆呆腻了,方红军爽快地说好。他们这样互相的迎合,令卞玥欢喜,想着一起开公司,是一种新生活了,立即就把想法告诉了父亲,以为父亲会履行婚前承诺,在经济上慷慨解囊。但父亲说开印装公司不是小投入,他们公司的很多钱没有收回来,资金周转紧张,说过上两年再说吧。他们心里装着计划,就等着了。
在接着的日子中,方红军对卞玥渐渐少了性生活的要求。少了应付,卞玥觉得是更好了。只是,偶尔她操心地问方红军,他不想要孩子吗?方红军说不急,要不要他都无所谓,他们兄弟六个,他方家后代只多不缺的。没有孩子,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平静。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叫卞玥无法平静的事。
那天是星期二,方红军轮休,没有去上班。卞玥坐公交车去单位上班的一路上,感到头晕,下车时浑身无力,偶尔会打一个寒战,有些怕凉。她想自己要感冒了,却并不以为然。到了单位待了没两个小时,感冒症状出来了,打喷嚏、流清涕、流眼泪、鼻塞,过了中午,人整个就晕头转向了。领导看她难受的样儿,就叫她回家休息。她就回家了。到了家门口,知道方红军在家,她也没有敲门,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这是她长期养成的习惯,只要自己带了钥匙,不管屋内有人与否,她都是自己用钥匙开门,是不想麻烦屋内人的。但是这天她却打不开门,她知道那是里面反锁了。她并没有多想,就敲门。敲了半天,方红军才来开门。方红军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神色有点紧张的样子。卞玥说了句感冒了,还是没有多留意,换了鞋,径自就进了正屋(也是厅)。一进正屋,她眼前一惊,立即没有了晕沉沉的感觉,她看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身条清瘦,面相秀气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的披肩长发,好像有些潮湿刚刚洗过似的。没等卞玥张口,方红军主动介绍起女孩,说是他的同事,去年从印刷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女孩不自在地笑了笑。卞玥沉下脸,方红军忙解释,说女孩来是给他还书的。卞玥心里想:还书不会上班还吗?她不高兴,脸色阴沉,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去到组合柜子的抽屉里找药去了。她心里的不舒服,是一种本能的嫉妒反应,却没有深想许多。女孩借机走了。
但是去过卫生间后,她就不得不深想了。卫生间有一股刚刚沐浴过遗留下来的潮暖气息和浴液、洗发液的香气,显然是有人刚在这里洗了澡的;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散落在地板上、梳子上的几缕长发。那长发她一根根拉直,头发都是过了一尺长的,她留了一年多的短发,这头发当然不是她的。一个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在一个男同事的家里洗澡?这不荒唐吗?关系若不是非同一般,怎么会这样随便!再联想方红军在性生活上越来越对她没需求,一切是更明了了。她不再发木、头晕,脑子蹿上一股火热,她要追究!
方红军没有料到出现“马脚”,被卞玥问了个措手不及,狡辩是本能的,却前言不搭后语,最终,只得承认了。说是一时冲动,就犯了错误。卞玥根本不信他是一时的冲动,说他一时的话,人家怎么也能是一时,他们肯定是早就好起来的。方红军不置可否,一副不怕卞玥的样子,问卞玥想怎么样?卞玥失望地说了句“没劲”,片刻说:离婚!方红军说软话,说他再不了,还不成吗?然后是一句一句的请她原谅的话。卞玥不吱声了。她原来就在意方红军婚前的经历,这事更叫她腻味了;即使他们婚姻形式存在,她心理上也不会跳过去的。她想,怎么过下去呀!但毕竟是夫妻一场,心一软,想:将就吧。
但是,过着日子,卞玥是将就不了的。方红军的出轨总是萦绕在她脑中,她想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有欲望,他有需求,她从来没有拒绝,都是为他应付了,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因为他爱新奇,要刺激,那么,他这样的体验一旦打开,是不会停止的,今后还会有问题;还有,要是爱她的话,他也不会去体验。联想起来,她就想到了父亲和哥哥。自己没有结婚前,在她看来,父亲和哥哥的“出轨”,是他们属于一类人,跟别的男人不关联,她并没有过多感触,只是希望自己找的不要是这样的男人。她还想,父亲和哥哥是凭借他们的“实力”,有资格出轨的时候才出的轨,而母亲和嫂子靠着他们,因此不计较,但方红军凭什么呢?他不但没有实力,还指望着父亲给他开公司,等于是他靠着她了,这样,只能说明了他根本就不爱她这个人。她为什么不叫人爱呢?她又联想起在大学“追求”过她的男生的本性,以及接触形形色色介绍来的“对象”的经历,她心里再起悲凉,他想男人除了喜欢刺激,都是喜欢漂亮女人的。想下去,爱情也是要在女方美貌的前提下才能得以实现的。摆在眼前的实例有:爷爷当年就是因为奶奶的好看,才不顾一切地买下了她;堂姐卞银薿也是因为美貌才被南洋冲破一切去爱上的。所以在《简爱》中会有那样的名句流传:“假如上帝赐予了我美貌和金钱,我会叫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难以离开你。”还有,江山和美人会比在一起,可想女人美丽多么重要。她不美丽,这辈子是难有爱情了。男人是不会把爱献给一个面貌平庸或丑陋的女人的。她是看透了!她想,她是婚姻生活的一个牺牲品,承担着牺牲的任务;她不为那样的男人牺牲,也不要承受虚伪!她决定离婚。
卞玥没有跟家里任何人商量,私下起草了离婚协议,她怕被父母所劝,想离婚后再公开。她叫方红军签字,方红军不想离也不会签,极力争取挽回。卞玥说她是离定了,给他半年的时间考虑,半年后他再不签,她就起诉。之后,两个人以矜持的状态就耗了起来。同住不同房。但是五个月后,卞烺被抓,家里人的情绪都转向了卞烺,卞玥不想为家里忙中添乱,就把离婚的事先搁下不提了。卞烺被判刑后,卞玥考虑到父母,有些不想离婚了,但几个月后,方红军主动提出了同意离婚。卞玥看透了他,知道他是靠不上父亲给他开公司了,自己对他没有可取之处了,他还留恋什么呢?她没犹豫地与他离了。
过后,卞玥对母亲说:我这辈子再不嫁人了,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母亲说,她把人看得死了,其实男人不都是她想的那样。卞玥淡然地说反正她没碰上过,反问母亲,她碰到过吗?故意又问:父亲是吗?哥哥是吗?母亲愣了一会儿,说:生活的大方向是过日子,其他都是生活的作料,不是主要的。卞玥说:拾破烂的愿意跟我过,我就找个拾破烂的吧。母亲不高兴地说:啥话!卞玥说:跟个不爱自己的人,跟找个拾破烂的没有区别。母亲叹口气说:你没碰上,不等于就一辈子碰不上了。卞玥淡漠地说,她是不相信她能碰上了,她可能已经没有了那个命。母亲替女儿一阵心酸。
过后父亲为女儿感慨,他想自己找了那么多的女人,自己的女儿,却没有被一个男人爱过,命运有些作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