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1)

郭蕙Ctrl+D 收藏本站

1978年,老小卞金荣结束了三年的插队生活,回到城里时,父亲卞德仁是六十九岁,母亲侯翠翠是六十四岁。这时,孙女卞银花生的孩子也快两岁了,他们有了重孙女。这本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但是,他们对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孩子,像看护孩童似的,继续为他操着絮叨、精细、劳作的心。爹妈是没成家的儿子的唯一依赖,爹妈操儿子的心,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理所应该,甘心情愿的,这是人类家族与生俱来恪守的生命规则,不是强加,是代代相传的人性本能,没有本能,人性就缺失了;不要缺失人性,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坚定。无论孩子多大了,在爹妈的眼里,永远就是孩子,爹妈为孩子操心,任劳、心安、理得。

卞金荣开了牛肉面馆后,就不住在家里了,牛肉面馆离父母家比较远,为了方便照顾生意,他就在牛肉面馆的那条街上租了个小间平房,有时间了,就回父母家里看一看,待上一会儿或者一个晚上就走,像来串门和住旅馆似的。父母是希望他住在家里的,五个儿子,四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了,他们希望有个儿子能和他们住在一起,住一天是一天;他们老了,怕寂寞。卞金荣抚慰他们说,早晚他也要结婚的,他们就当他也结婚了吧。母亲心酸地叹口气,看着父亲落寞地说:唉,他也快离开咱们了。当卞金荣结婚后,卞德仁、侯翠翠为孩子们操的心就彻底宣告结束了。为儿子操劳到他们进入自己的新家,是他们做父母的抚养子女的最终目的,就像翅膀长硬了的小鸟,必须要放飞一样。可到了点,他们心里怪矛盾的,又有点不希望是这样,宁愿继续为儿子操劳下去。五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后面的日子,该是孩子们为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操劳了;他们可以看、护、爱那些隔代的后辈们,就是不能“管”,若他们管了,是喧宾夺主和越俎代庖了。他们是该歇息等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是他们生命的尾声,也是生命的秋天,收获了,也是要收场了。不为儿子操劳了,父母轻松了却也是失落的。

单位分给卞德仁的平房,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是刚刚建盖的,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墙面、砖瓦、地面、门窗、灶台,各处无不透着旧态、陈色,即使将它们重新粉刷,重新抹净,也不足以使它们焕然一新,岁月的痕迹不是积淀在上面,而是长在了上面,清除是清除不掉的。就像人已承载了无数时间后,表面上再做何种整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是不能返老还童了。这个平房,是他们生命的田园,他们的孩子是种子,他们的种子在这里成长、开花、结果,果实熟透了,他们就将熟透的果实撒了出去,果实上该播种新的种子了。每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品种,他们开的花,结的果各不相同,适合播撒到哪儿,就播撒到哪儿了。孩子们的种子上又会开新花、结新果,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他们只能是隔岸观火;再往后,一代一代继续地播种、开花、结果,他们就连隔岸观火都不能了,他们就走向了落叶归根,埋在了黄土下。生命这样轮回,周而复始。从这个平房,五个儿子都已经走了出去,剩下了他们两个老夫妻,这个院子,从过去的拥挤、吵闹,归于了宽敞、清静。

清静下来,他们才有时间回忆了,回忆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们最多的时间,成了他们最有兴趣的爱好。有时,卞德仁和侯翠翠单独待在房间的时候,说起他们的过去,他们总是有种恍惚,觉得他们现在就是他们的过去,中间生育、养育了五个儿子,又看着儿子们娶妻生子,那过程好像是一眨眼的,一下就跳到了现在,甚至觉得他们是昨天才从侯马赶过来的。那个时候,卞德仁就不由感叹一句:日子过得真快哟!侯翠翠就跟上一句,是哪,我想起你买我的事,就像在昨天呢。他们对过去有着深刻的记忆,却同时又像个失忆者,忽略了过程,想的时候,只能闪现出一个过去时;过去到现在,被压缩得没有了时间的过程,过程仿佛停留在了空间,没有走时间的轨道,他们于是一步就跨了过来。时间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平静下来,细细地,慢慢地,他们望着彼此脸上爬满的大小不一的皱纹,才会回到了过去的过程上,回味着,又发觉过程其实是漫长的,其间事件的点点滴滴数说起来,可能到了他们离开这个世上的那一天,都数说不完;发生的过程有多长,他们就将述说多长,说起来,就浓缩不了了,只嫌少不嫌多的。他们的大半生都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一段小半生了,用小半生去讲大半生的事,怎么能说得过来呢?更何况那小半生的终止符说来就来了,不容你准备的。这么一看,过去是那么悠远,岁月人生是如此的悠长。

说起来,侯翠翠掐指算起,她的名字“侯翠翠”从什么时候再没有“用”过了?“用”就是别人张口叫起来的。卞德仁想想说,好像是从她生了第一个孩子银翠后开始的。他改口叫她“孩子她娘”了。侯翠翠叹口气,苦笑着说:我的名字不用了,我自己都要忘了啊。卞德仁顺着,半玩笑半安慰她说:你再没叫过我“哥”,我也忘了我是比你大了。自从侯翠翠和卞德仁有了第一个孩子卞银翠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改换了“孩子他娘”、“孩子他爹”了。解放前孩子们叫他们“爹娘”,解放后就叫“爸妈”了,他们之间称呼也就变为“孩子他爸”、“孩子他妈”了。利落的时候,去掉“孩子”,只叫“他爹、他爸”和“他娘、他妈”。后来他们又有了孙儿,在孙儿们面前,他们有时又叫了“他爷爷”、“他奶奶”,也是不由自主的。怎么换口,他们之间是再没有相互指名道姓了。好在卞德仁有单位的,他的名字在单位还是被人叫来叫去,不叫他名,也称他姓的,从“小卞”到“卞师傅”、“老卞”的,总之,“卞”姓不离口的。而侯翠翠,从她“嫁”给了卞德仁,外人就叫她“卞家的”,后来,岁月长着,她的称呼变换和增加着,叫她“卞嫂”、“卞婶”、“卞姨”、“卞大妈”、“卞奶奶”的都有,怎么变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姓,呼过她的名,这怨不得别人,她没有单位,一个家庭妇女,外人又有几个知道她的名和姓呢?想起自己的名字,侯翠翠总是不由得就想起卞德仁和她在一起,还叫她名字的当年。那时,她“翠翠”的名字被人叫起来,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和唯一啊。她“嫁”了后,生了孩子后,就变了;那当年提起来,似近似远的。

想起当年,侯翠翠母亲交代他们两人“有命就好好活吧”的话,卞德仁就问侯翠翠,说: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好不好?

侯翠翠想想,反问他:你说呢?

卞德仁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说:娘说的好,是个啥好?

侯翠翠想了想,说:不偷、不摸、不抢、不恶,不图大富大贵,能够不愁吃、喝、穿、用,本本分分的,老老实实的,勤勤快快的,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就是一生的福分。这不是我娘说的,是我想的。其实,娘想的活好,说起来也是这些,她活着时,常念叨的也是这样的理。

卞德仁点点头,说人都是这样想的理。他欣慰地出口气,说他们是做到了。

侯翠翠说,也有没做到的时候,他们可是饿过肚子,缺过吃喝,孩子夭折、流产的不顺经历。卞德仁说,那是条件没到,年代逼的,不是他们没有尽力,他们只要是朝着“活好”的目标去奔的,就对得住自己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要想着“活好”,总会活好的。看,应该是看到头来的时候,到头来,总归他们是好的。孩子们没偷没抢没恶别人的,家人都是顺顺当当了,这已经够好了,他是很满足了。侯翠翠说,她也是满足的。

说起来,卞德仁说应该是借了翠翠的光,侯翠翠说她不上班挣钱,没少拖累他,哪给他带来过什么的“光”。卞德仁说她的“克人”,是能扶持意善诚实者,这就是“光”。侯翠翠说那也是得力于他的好,他要不好,他们啥结果真难说了。卞德仁笑着说,那就是我该死,早死了。侯翠翠也笑了,说她自个儿就不信她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年,她娘叫人那么写,其实是想吓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她娘跟写告文的人说时就那么说的。卞德仁说你不也克死了你的坏爹吗?侯翠翠说那是他自作报应的。接着她沉吟说:娘人好,不也该得病的得病了,那是谁克的呢?卞德仁说,那是你爹把她折磨的。

侯翠翠感叹一声,说:人是跟啥人,有啥命;对付了,咋都好,不对付,怎么都不好。“克”是相互的。好人克坏人,坏人也害好人哪。

卞德仁说:两个好人在一起了,就是好上帮好了。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的。

算起来,他们在一起,从兄妹到夫妻,走了近六十个年头了。这中间,他们没有红过脸,拌过嘴,相互关心,相互体谅,相互任劳,为生活、为家,协和一心,配合默契的,他们按照命运生活,也在改变着生活;命运不济的,他们补上,补上了多少的不顺,他们就有了多少的顺利。这是他们互相协调的力量所成就的。他们辛劳地养了五个儿子,儿子们给了他们个孙儿满堂,他们制造的这个家族是他们创下的大业,这是令人最为满意的事了;每一个孩子的身上都有他们的脉血,孩子们其实是接过了他们生命的接力棒,接过了他们的接力棒,其实他们的生命就是结束了,他们后面的人生,就是富裕的生命了。

说过去说得多了,卞德仁、侯翠翠就想,他们这么容易去回忆,是不是他们就要离去了?要离去的人才总是愿意回忆的。说着,他们就算起了他们的身子骨,从内到外,他们的身子还能挺立在世上多少个春秋冬夏?他们觉得他们已是“古来稀”的这个岁数,往后计算日子已经不能拿年分段了,得用季;再往后,就用月,用日了。算起来,他们的身子骨并没有大毛病,都是些小病小痛,侯翠翠的肩背部有骨质增生,卞德仁的前列腺有点肿大,血压有点高,有时他们会便秘,这些都是到了岁数该有的,这些不是控制生命的根本要害;没有大病,是他们的幸运,他们也是比好多老人幸运的。排除意外,按照这样的身体状况,他们想,他们还是可以生活一段的,一段有多长,看命了;他们是踩着生命步伐而生活了,生活像他们现在的生命一样,也是富裕出来的。

富裕着,也是该坐享其成的清闲了。清闲之下,他们是要看着他们后辈们的生活了。生活是个大舞台,在上面表演的人群都该是生龙活虎的,他们老了,跳不动,跑不动了,只能走个龙套,做个看客了。他们已经把表演的经验交给了儿子们,儿子们再把经验传授于他们的孩子,一代一代地,无止尽了。他们对儿子们传授的生活本质也是“有命好好活”,他们说的“活好”,是他们理解的“平淡、本分、安稳”的生活哲理,这是他们活着的最高目标,也是对后辈们的最大指望;他们不指望他们有大起,说有大起了,就有大落。当年,他们没有兄妹,他们独自地执行着他们的理解,专一而单一;后来,他们有了五个儿子,十个手指不能一般齐,儿子们怎么理解的,就怎么生活了;儿子们的孩子们再怎么想的,又是他们的生活了。怎么想,就走出了不同的路;走什么路,他们都会有他们的各自道理。生活,他们看不到了,儿子们就接上了;儿子们之后,就是孙儿们了;一代一代地,永远下去。他们的精血也永远地流动在其中,这就是他们的家族;家族的人在,他们其实就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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