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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1)

没有任何仪式,卞德仁就娶了侯翠翠。卞德仁比侯翠翠大五岁,两人都是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合二为一的生命是从现在开始,也是将交给未来了。

卞德仁生在山西南部的侯马镇,民国五年,他的父母先后病逝,他没有兄妹,八岁的他成了孤儿。没有儿子的叔叔收养了他。叔叔家以酿醋、卖醋为生,有个酿醋坊。叔叔、婶婶对他还算过得去,虽然他小小年纪就被分配了一些家务杂活儿,但他们给他吃给他穿,对他不亲也不斥骂、殴打。卞德仁心里还有几分感激,想着将来长大还要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在他十岁时,叔叔大度地将他送进了私塾,叫他好好念书,说他们没有儿子的话,等他们老了死了,醋坊就交给他了;做掌门人,不识字没文化是不成的。但是,两年后,婶婶生了儿子,他们立即停止了供他念书,说他不小了,可以到醋坊做帮工了。卞德仁给叔叔做工,是没有分文工钱的,拿叔叔的话说,他们管他的吃、住、穿、用,早就顶足了,或许还有些倒赔呢。卞德仁很受命,也没有计较的意识,没有怨言。还想,他是不能老依靠叔叔的,等他长到了十七八岁,他就离开醋坊,到外面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安排自己。但是,十六岁时,情况就改变了。

有一天,卞德仁给一大户人家送醋上门后,回来的路上,见一边的沿街处围了一层人,有热闹看似的。他好奇地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石头崖子上,怀中依着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上插了两根发黄的干草。妇女和女孩穿得不破不脏,干干净净的花棉布长衫,女孩的两根辫子梳理得齐整利落,上面还扎了大红头绳;她玲珑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绣花红布鞋,倒像过年时的喜气穿扮。她的脚是没有裹过的,这个年代,裹脚和不裹脚的都有,不裹脚,也没有太不正常。看了小姑娘头上的草标儿,人们便知这是在卖孩子呢。那年月,摆在路边卖孩子的不足为奇,奇怪的倒是那母亲不像是卖孩子的,孩子不像要卖的。哪有这样体面穿戴的会沦落到卖人呢?常见的卖人者和被卖者,一同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子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一副饥饿、日不饱腹、贫困潦倒的样子。眼前的母女,不仅穿戴净落,脸色也是白净的。女孩的脸还有些圆润,隐约还有一丝红晕;母亲的脸色是煞白的,有种过分的净白,像是只擦了粉,而没有涂胭脂似的,定睛细观,就能感到那是因为虚弱而呈现出的贫白,已经没有什么血气润色了。果然,地下用石子压着的一张黄纸黑字的告文,上面写道:

吾早年丧夫,无亲无友,与女孤守几余载。而今,吾身有肺病,已时日不多。望好心善人买走吾女,对吾女定要好生相待。吾女命硬,买她不怀好意者,定将被克!而意善诚实者,必能相扶于之!

吾女:侯翠翠,民国二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出生,虎相。

告文上面的字没有什么难字,卞德仁基本读得明白。看罢,目视女孩,女孩是好看的,鹅蛋的脸盘上,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眉毛弯弯的,鼻尖处微微有些上翘,红润的嘴唇小巧而饱满。卞德仁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想:她咋能克人呢?围观的人对女孩的命“硬”议论纷纷。说着说着都是不住地摇头。

有人问女孩娘:你夫是啥属相?

“龙。”女孩娘淡漠地回答。

人群哗然。有人念叨:实属克人!实属克人!

人们跟着哩哩啦啦地应和起来。接着是一连串的声音:这咋敢要,是仙女也不敢要哪!人群渐渐散去。

女孩娘平静、淡漠,尽力气地对离去人们的背影说:你只要是好人就不怕!她爹那不是好人!报应的!

人群来一拨,走一拨。卞德仁却始终不想走。女孩的模样着实叫他喜欢,他盯着她看起来就没够。他对她还有怜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女孩忽闪着大眼盯着他,期待他什么似的。他攥紧拳头,心里想:我要是有一个香包或者绣花手帕,那该多好啊!他想有礼物送给女孩,女孩会有多高兴呢!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身无分文,却还是上下口袋摸了个遍。他绝望得有点心痛。女孩朝他投出微微笑靥,她的樱唇抿出一条月牙,她嘴唇的左下角处现出一个浅浅的旋涡,她还有个酒窝呢!卞德仁的心更痛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不能为女孩付出什么,却在享受女孩给他带来的心悦。

他强撑着,从嗓子眼儿哽出一句话:多少钱卖呢?

女孩娘打量着他,眼中清冷地,说:只要是个真好人,能护疼她一生,多少钱都卖。

卞德仁用力咬着下唇,两只手再次攥紧。呆木了一阵,转身就走了。他的眼中落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他的心里头是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回到醋坊后,卞德仁一直是魂不守舍的。他总挂念着那个命硬的侯翠翠。他其实不怕命“硬”。他小时就听他娘讲过,说命硬的人都是好人,克只克软命的坏人;命硬的人反倒是能够扶持好人的。那话和女孩娘讲的是一个理。这样,他不仅不怕侯翠翠命硬,反倒想去买她了。随后,他想:他买了女孩怎么办呢?他想侯翠翠应该是做他的妹妹的。他是孤单一族,叔叔的家是叔叔的家,叔叔有儿有女,他插在边缘还都碍眼呢。他买来侯翠翠,他们应该像亲兄妹一样。每日,翠翠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他,舒心死了;他带着妹妹独自生活,他在外挣钱,养活她,好生待她,等她长成俊美的大姑娘了,他给她寻个好人家;永远地,他们延续着、发扬着他们亲人的关系,相互来往、走动,相互问候、相互关心、相互知心。那幻想的图景是抓着他心的一种幸福。

美好的想罢,眼前的现实令他困恼。他倒不是离不了醋坊。十六岁,也不小了,出去独立,他是有这个胆气的。他是发愁地想:他怎样才会有一些钱,可以去买女孩啊!想到这点,他恨不能将自己砸成铁炼成钢地去卖了。他的心在飘忽中,脑袋在昏沉中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他六神无主地还在想女孩,心里觉得她就是他的亲妹妹了。他放不下“妹妹”,找时机溜出醋坊,拔腿跑向昨日侯翠翠母女待的那条街。远远地,他看到那儿有个人围的圆圈。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到了女孩。他悬着的一颗心,石头一般落地了。他扭回身,双腿打软地往回走去。走着,他的腿上有了力量。一瞬间,他想他能有钱了。他脑中忽地闪现出他曾经偷窥过的一幕。他的婶婶曾经将几个银元放进了妆奁中。他想,那是婶婶偷偷存下的私房钱了。要不是亲眼目睹,他哪里会想到妆奁里藏着银元?而那个妆奁,就是放在梳妆台的抽屉中,抽屉从不落锁的;他经常去打扫那卧房,他是清楚的。婶婶的聪明就是为了使人对那抽屉无意,上了锁,反倒会引起人的注意和猜想了。

卞德仁想,他要尽快偷出银元来。

偷银元进行得很顺利。他只偷了一块。他本来想全部卷走,但于心不忍,那样的话就罪孽太深了。就是揣着那一块银元,心里还有些愧疚和不安。他安慰自己说:我这么多年的工钱,又能换成多少块银元呢?我只拿了一块银元,一块银元,才一块啊!这么在心里念叨了几遍,心安了。

他谎称上茅房,迫不及待地奔门而出。

命硬的侯翠翠还没有卖出。他喘着气,拿出银元递向女孩娘,说:这够吗?

女孩娘盯着卞德仁,他四方脸,四方嘴,眼睛单眼皮,两个腮帮子有些鼓胀,像是嘴里塞了一口馍,模样是平常的,但他的眼神中流溢着诚善之气,是个好人样;他身子还是结实的,凭力气他是能够有个生路的。女孩娘呼出一口气,说:虽说你相貌不上眼,可我看得出你是实诚之人。说着伸出苍白的手臂,接过银元,念叨说:够了,够了。

卞德仁说:她就是我妹妹,我会万倍地对她好!说着拉起侯翠翠的手,用劲地说:走!

女孩望着娘,泪眼盈盈,委屈似的叫了声:娘!

娘将银元塞进女孩的衣袋,推了她一把,咽了口气说:娘看人不走眼,去吧!

卞德仁惊异地说:银元是给您的。

娘摆了下手,说:我快死的人了,要银元也是带到了阴曹地府。说罢站起身,叹出一口气,说:这是乱世,你们有命就好好活吧。说完,取下女儿头上的草标儿,攥在手里,转身走了。

侯翠翠嘴一瘪,默默地哭起来。卞德仁伸手搂住女孩,说:你有哥呢!

有了侯翠翠,卞德仁独立的时候来到了。因了偷了一块银元,他也不敢再在醋坊待了。他想:直接告诉叔叔他要走,叔叔不会立即放他的,这样翠翠怎样安置呢?当日,他将翠翠藏到了一个瞎了眼的鳏夫家中。鳏夫唯一的儿子为了讨口饭,几年前做了皖系军阀的兵,之后音讯全无,生死不明。瞎眼的鳏夫只好每日以乞讨为生。鳏夫窝棚一样的家破烂腌臜,污气难闻。鳏夫心地善良,又是个瞎眼,卞德仁将翠翠搁在这儿非常放心。他交代翠翠除了去上茅房,不要出门,不要搭陌生人的话。他回去装好行当,晚上等他的叔叔一家睡了后,就跑出来接她。翠翠很听话地点点头。鳏夫为了“保护”翠翠,下午没有出去乞讨。当夜十点,卞德仁喘着奔跑后没有回下去的粗气,来到了窝棚。他身上背了一个用黄布捆扎的大包裹。窝棚没有锁,卞德仁推门就进去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卞德仁辨清了床上躺的是翠翠,鳏夫耷拉着脑袋,靠着墙皮呼呼睡着。卞德仁将包裹放到翠翠的脚头,给翠翠抻了抻被子,坐到床边,昏暗中看不清翠翠的脸庞,他却望着翠翠,心里说:妹妹,我们去哪儿啊!向东就去河北,向北就去辽宁,向南就去河南;选哪儿,将来的生路一定是不同的,他想,要是他带不好,养不好妹妹,就罪孽了。他之前的兴奋已经消耗了,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做决定。他想问问鳏夫,毕竟他是长辈,比他有远见;他说他们去哪儿好,他们就去哪儿。

鳏夫说向陕西以西的地方去吧。卞德仁惊异地说:那儿偏僻荒凉呢,人说不是好地方,不好活命呢。鳏夫说:那儿有水有地有人的,饿不死人。这世道,人多的地方最乱世,仗多死人就多,西边仗少。有命活比死了强。命在就有了活法,活法万样,一辈子都活不过来,死了冤枉自己哪!卞德仁点点头,说不走到这辈子的头,他的命不想丢,更不能丢了翠翠的命。就向西走了!

这时,翠翠从怀中衣袋中掏出一块银元,递向卞德仁,说:哥,这银元给大叔吧。卞德仁犹疑难为。他想:给了鳏夫,他们怎么办呢?

翠翠机灵地看出他的心想,从怀内又掏出一个红布袋说:哥,这里面还有两块银元,是我娘给我的。

卞德仁露出惊喜,立即拿过翠翠手中的红布袋和银元,想了想,将单个的银元又放到翠翠手中,解开红布袋,拿出一块银元,走到鳏夫身前,将银元放进鳏夫手中,说:这块银元你用吧。

鳏夫马上做出反应,准确地抓住卞德仁的手,把银元塞回他的手里说:我一个瞎子,拿着银元就是让别人抢呢。你们路途长,只几块银元恐怕都不够用。

卞德仁握着银元,想想也是。转身拿过翠翠手中的银元,说:这是我买你的,咋也不能花用,永远留着吧,做念想了。说着把银元装进了袋子。

翠翠提醒说:装在一起,咋能分得清?

卞德仁愣了一下,拿出那银元,看着翠翠,笑着说:看我笨的。想了想,说:这块哥揣着,你娘留的你揣上,用的时候朝你要。说罢,系紧勒口,递给翠翠。

翠翠摇了下头,没有接红布袋,说:哥管上吧。

卞德仁犹豫一下,点点头说:好。放心吧,你信得过哥,哥也信得过自个儿!说罢到床铺前解开包裹,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掌大的剪刀,在那单个的银元上,在袁世凯的“头顶”,用力地用剪刀刀尖刻出了两条等号,说:这就有记号了。两条线,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然后又解开红布袋,把刻了等号的银元装进,再系好,揣进怀中口袋。

卞德仁从包裹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摞白面烙饼。他先取出一张烙饼递给翠翠,翠翠张口吃了起来。然后,卞德仁取出一半,放到鳏夫手中,说:这够你吃两日的。吃到肚里别人就抢不走了。

鳏夫立即摸出一张饼,顾不得说话,大口嚼起了烙饼,饿急似的。一张饼下肚,鳏夫说:快走吧,路上白天的时日珍贵呢。

卞德仁重新捆好包裹,背起,对翠翠说:咱们走!

出外行进,路途是艰难的。卞德仁和侯翠翠向西行进的步伐是像蜗牛一样缓慢钝迟的。他们坐汽车、乘马车,渡皮筏、蹚溪河,走山路、爬山坡;路迢迢,水长长,经过了一村又一村,路过了一庄又一庄。他们风餐露宿,日晒、风吹、雨淋,他们的身子骨是病了好,好了病,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一块银元兑换的纸币、铜钱渐渐花完了,又一块银元换来的铜钱、纸币又花完了;翠翠卖了头发,像个男扮女装的小子,走到哪儿,卞德仁就在哪儿找活儿干,没有活儿,没有钱,他们就要饭,拾破烂。那个时候,卞德仁对不起翠翠的心是撕裂一般的。翠翠不忍卞德仁操劳,几次说,换了那个刻了“等号”的银元吧。卞德仁坚定地摇头说不,看着翠翠说:换了,就等于是卖走了你哩。翠翠便不说什么了。三个月后,他们终于挪到了一个叫兰州的大城镇。这个城镇人烟稀少,像是乱世里的一个歇脚点,却也不平静。这已是陕西的西面,卞德仁问人,这叫不叫西边了?人回答不是最西,说往西还大着呢。卞德仁说:西边比这安全吧?人说:没去过,听说比兰州这儿更荒凉,去那儿,都没有公路呢。卞德仁看着翠翠已经变黑、发红而有些干糙的脸蛋,松口气说:这就到了,不用再走了,我挣了钱,就给你买抹脸膏,你的脸色又会变白变嫩了。

他们叫花子一样地出现在兰州的街头上,他们打听着哪里有低廉的房屋出租;他们身上除了那块刻了等号的银元外,只有几张纸币了,卞德仁合计了一下,这些纸币,只够他们维持一天,最多两天的住宿,还要不吃不喝。他想,吃喝他暂时可以出去讨要,住一定要住进屋里,他们一路上已经露宿街头无数日了,该到头了。到了兰州,是要在这儿立家的,兰州也就好像是家了,有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街头了,这头是不能开的,不然或许就成了将来的预兆了;兰州是头,也是尾,牵好了头,就有好尾。卞德仁以此为动力,马不停蹄地四处寻找劳力活计:擦皮鞋,到黄河码头替人扛大包,帮人抬棺材、埋棺材,抬死人、埋死人,替人担水送水,他捡来一破木板,用锯条锯成四方块,擦净上面的污垢,向房东借了笔和墨,把能想到的可干的活儿,写在了木板上。没活儿的时候,他就双手举着木板在胸前,站在最热闹的街边,等着活儿来找他。他的活儿是没间断的,他和翠翠的生计就断不了了。他们省吃俭用,渐渐还有了些余钱。翠翠每天在用抹脸膏,脸蛋渐渐在变向白润。他们对外人说:他们是兄妹。

这么散打散弄地过了近两年,卞德仁居然干出了名,他奔劳的能力和身子的强健,被人一传十地传了开来。一大户人家看上了他,特意叫管家招来了卞德仁。这家人姓匡,是做水烟生意的。卞德仁来匡家是给他们做人力车夫的,原来的人力车夫已经过了三十岁,被辞了。这是份难得的差事,匡家每月给他的工钱比他单干时的月平均数要多出四五块钱,而且,还管他吃住。更主要的是,在卞德仁看来,他进了人家做事,比起以前的游散奔劳是大进一步的,是向安稳靠了,感觉上也是有点入成了兰州这块地界的人了。

吃住在匡家,他就不能回到他和翠翠的“家”了,搁着翠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就向匡家主人讲了这心思。匡家大老婆问了翠翠的年龄,说她去给做饭的老妈子做个下手吧,那儿早该添个人手了。卞德仁并不希望翠翠伺候人,他想他能养活她就够了,但又想,翠翠也不小了,学着干点活儿也是应该,对她将来嫁人家是有好处的,便答应了。匡家自然以为卞德仁和翠翠是亲兄妹,就说他妹子就住卞德仁那个屋。卞德仁住的是匡家放破烂的屋,屋里的地方快被破烂堆满了,空余的空间只够放了个单人床。卞德仁想,他和翠翠咋住呢,毕竟他和翠翠不是亲兄妹,住得紧,咋能方便哪。亲兄妹倒真是没什么的,穷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是常事。虽然他和翠翠在外面也是同住一间房,但两人各睡各的床板,中间是拉了块深色的花布隔着呢。想是想,嘴里却不能说出来。应着只好说行,行。翠翠来到后,卞德仁红着脸说:你和哥“打老通”睡吧。翠翠小孩一样欢快地说:哥就可以给我焐脚啦!卞德仁脸烧到脖子根处,想:看我都想啥呢!回头也化为欢快,想,这是腊月,正是可以给翠翠焐脚的时候。

来到匡家几个月后,翠翠干活很伶俐,加上她长相俊俏,匡家大老婆对她很是待见。她清闲时,经常地,把翠翠在厨房的时间给拽过来一些,换成陪她说话或者给她捶背。厨房的老妈子是没有理由不高兴的,使唤的权力本来就在主人家的手里。去过几次后,翠翠就害怕去了,因为在那儿,她是时常能够碰到大太太的二儿子。那二儿子是个单腿,据说断掉的那条腿是六年前被闯入匡家的盗匪砍掉的。断腿半个肉团似的吊着,穿在上面的裤子,大半截空荡着,就打了个结,像是那肉团上挂了个布袋。单腿的他,日间,双臂下架着双拐,蹦来蹦去地走动,没有什么障碍的。翠翠怕他并不是因他是个单腿,而是他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有点要狠劲地将她吃到他肚里似的。这瘸儿子并不爱说话,所以有什么,劲全使在眼睛上了,而他的眼睛,鼓鼓的,金鱼眼样子的。不好看,还不柔寸。他并没有对翠翠使坏,翠翠也不觉得他坏,就是怕看他的眼睛。有点小孩没有见过鬼,却怕鬼一样的心理;本能俱来的。如果翠翠不来大太太的屋,她是很难见到他的,他没有缘由去厨房,厨房也没什么好去的,没他坐的地方,他架着拐杖支撑着,多累啊。在大太太的屋里,他可以将拐杖扔到一旁,舒舒服服靠在圈椅里,盯翠翠盯个够。

翠翠怕那瘸儿子还没有怕够,事情却更“恶”了一步。这一天,大太太叫来翠翠说:你别再到厨房了,去伺候二少爷吧,他已经辞掉了原来的丫头。翠翠打了个颤,却只能点头说“是”。真正伺候起瘸二少爷,使翠翠感到自己真遇到“鬼”了。瘸二少爷每天脱光上身,叫翠翠给他捶脊梁,还要用劲捶,翠翠捶得胳膊都酸了,他还不叫她歇手。翠翠实在捶不动了,他就翻过身,拽上翠翠的手,把着她继续给他捶前胸。他的眼睛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翠翠,不时龇着牙,“嘿嘿”笑出声,他的一颗门牙还是撅翘的,獠牙一般,每当看到他的那副样子,翠翠就觉得他是“鬼”。如果不是他的手上也没劲了,他一直都不会歇手的。翠翠想给德仁哥说,怕他沉不住气,找了东家,他们就会被赶出去的。这年月,他们能有个安生的活计,多不容易啊。但是,渐渐的,翠翠也适应了瘸二少爷对她“单调”的精神刺激,开始麻木了。再见二少爷也是没了紧张。没紧张了几天,二少爷却猝死了,清晨佣人喊他吃饭时发现的。医生也没检查出是啥病,说可能是胸口那儿有病。翠翠听了这话,浑身冰凉,想他的胸病一定是给捶出来的。

翠翠和卞德仁“打老通”打了一年,自自然然他们都习惯了。有一天凌晨,翠翠觉得肚子翻滚般地阵痛,她本能地呻吟着,隐隐约约还觉得大腿内侧有些黏糊。卞德仁朦胧中听到,起身点亮煤油灯,摇醒了她,翠翠抱着肚子,说肚子疼,说着翻了个身。卞德仁看到:床上和翠翠衬裤的屁股位置上,洇着大团血迹。他吓坏了,惊恐地抱起翠翠说:血,你流血了,翠翠,你咋了?说着眼里滚出大颗的泪。他以为来了灾。翠翠也惊恐地哭了起来,说: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卞德仁拼命摇头说:死不了,死不了,我这就带你看病去。说着急忙下地,给翠翠披上外褂,抱上她就出了屋,出了屋就喊:老爷、大太太,翠翠身子流血了!翠翠身子流血了!

大太太披衣出来,问了情况后,扑哧笑出声,叫卞德仁放下翠翠,说:翠翠啥事没有,只不过她长成姑娘了,不是女娃了。

这一年翠翠实岁十五,有了月经。大太太说他们都不是娃了,住在一起就不好了。叫卞德仁去到存烟叶的仓库住,翠翠住放破烂的屋。卞德仁和翠翠虽然都没明白是咋回事,却隐约感觉他们要分要离的时候快到了。大太太的那句“长成姑娘”叫卞德仁惊颤,他想长成姑娘就是快要嫁人的时候了,一阵心酸。他已经不想和翠翠分开了。不分又能怎样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和翠翠住一起了,过了一年,见翠翠的个头不知不觉已经蹿高了一截。站在卞德仁跟前,快赶上了他。有一天,大太太找来卞德仁,说翠翠不小了,该考虑嫁人了。卞德仁低着头,说翠翠得嫁个好人家。大太太说当然,她长得俊,不愁找不上好人家。接上,就说她已经把翠翠介绍给了一户商人家的儿子,那人家有几个店铺,是有钱人,说过两天就带儿子来见见翠翠。卞德仁闷着声说:见见吧。

过了几天,商人果然带着他那儿子来了。那儿子长得不怎么样,眼睛小并且勾拉着,嘴巴又瘪又长;他一副涣散傲慢的样子,对翠翠不以为然。翠翠坐在那儿,羞涩地勾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商人问翠翠一句,翠翠就回答一句。临了,商人和老爷、大太太使了个眼色,说让儿子和翠翠单独聊会儿,和不和再说。人走了,屋里只剩了翠翠和那儿子。商人儿子也不说话,起身站到翠翠身前,盯了她一会儿,说:我看你有个酒窝,笑笑,再给我看看。翠翠勉强笑了笑,商人儿子伸手拧了一把翠翠的脸,翠翠吓得叫了声“哎哟”。

商人儿子开心地乐了起来,一把又抱住翠翠,嬉笑说:让我亲亲你的酒窝。说完不由分说将嘴巴贴在翠翠的脸上。

翠翠吓得左躲右闪,说:你这干啥,你这干啥!

商人儿子说:我娶了你,想干啥就干啥!

翠翠紧张地说:还没娶哩!还没娶哩!

商人儿子不管不顾,更加肆无忌惮,把翠翠拽进怀里,一只手解开翠翠褂子领口的盘扣,顺着脖颈伸进手,摸抓到了翠翠的乳房,她的乳房饱满、柔嫩,那蹂躏叫她疼痛。她叫着躲着。商人儿子见她挣扎得厉害,把她一把推到地上,蔑视说:你是啥嘛,还不让人稀罕!说罢,悻悻走出屋。

这事,翠翠向谁也没敢说。她想这事她咋能讲出口呢。她是不敢想以后了,心里想认命走吧。

命还是靠向了翠翠。第二天,商人气鼓鼓地来到匡家,说,他们请人算出翠翠是个克人的命,他怨怼匡家,瞒了实情。匡家老爷和大太太也是一惊,说:我们知道的话,早就撵她走了。这么就想到了儿子的死,大太太悔恨莫及地念叨说:早知道,给他们算个命就好了。

当天,匡家像赶扫帚星一样将卞德仁和翠翠赶了出来,连当月的工钱都没有付,翻脸不认人了。

卞德仁和翠翠茫然地坐在马路牙子上,都没有埋怨匡家,都说他们对他俩够好的,在前两年闹干旱的时候,他们没有挨饿,没有啃草根、树皮,够享受了。反倒觉得他们真有点对不起匡家,说着扯出了翠翠克人的话。这种话,自从他们在一起,卞德仁从没提过,觉得提了是揭翠翠的短似的。这次,卞德仁觉得有点对不住匡家,说那瘸少爷,人不坏不恶的,他咋会受克呢?

翠翠低头说:他不好的,你没看见呢。

卞德仁说:你看见了?

翠翠点点头。卞德仁问看见他坏什么了?翠翠摇头说:不说了,反正看见了,她不会说谎的。又说,他是叫我怕,不是坏,我心里头从没想叫他死。

卞德仁问:你娘说你爹是你克死的,他坏吗?

翠翠点头,说:坏得很呢,整天骂我娘,打我娘,还拿我娘给人做工挣来的钱去赌钱。为了叫我娘挣钱,还逼我娘去和别人家的男人睡觉,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叫我娘卖身子呢。我娘好可怜啊!说着伤心地啜泣起来。

卞德仁搂上翠翠,什么话也说不出。

翠翠靠进卞德仁的怀中,说:哥,你再别叫我嫁人了,我只跟着哥,只有哥是最好的人。

卞德仁叹口气说:你哪能一辈子跟着我,我毕竟是哥啊!嫁个好人家比跟着我过的日子好,我是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翠翠擦了把泪,说:哥说的好人家不就是指的那些有钱人吗?有钱人咋就好呢,他们是当东西买我呢,想叫我啥样就啥样。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慢慢地,讲出了那天商人儿子对她做的举动。

卞德仁紧咬着嘴唇,眼圈也红了。说:你一辈子就跟着我!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过哩!

侯翠翠说:没有女娃,就把“银”字(1)

留给下代女子吧1958年7月的一日凌晨,侯翠翠在人民医院,剖腹产下一男婴。婴孩的性别叫卞德仁、侯翠翠皱起了眉头,他们面面相觑,无奈地说:咋又是个男娃!四十四岁的侯翠翠,怀孕、生产是个意外。自从1949年,三十五岁的侯翠翠生下老四后,就一直没有再怀过孕,他们以为他们再不会增加孩子了。他们夫妻不懂得避孕,那个年代的人,平民百姓多数是不会避孕的。避孕的方法就是不过性生活;过了,就顾不上了,顺其自然,怀了就生。一直生到不怀了。生育在那个年代是自然、自由的;贫富怎样,该生就生,生出一串的孩子,发愁的发愁,欢喜的欢喜。

生下的这个男娃,在卞家是第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在那生育自由的年代是算不上多的。建国后,计划生育前的那些自由生育的年代,为中国成为人口大国积累了雄厚的基础。建国前的生育虽也自由,但那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医疗落后而不成体系,加上平民百姓生活困苦,生育出的婴孩成活率降低,他们命如草芥,除去伴有不可抗拒而无助的难产外,幼嫩的生命时常会在饥、灾、病、战中失去。父母们对这样离世的亲生骨肉,见惯后生出的麻木,使眼泪都化为了干涩,眼神中充满命就如此,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悲叹;孩子的死就像出生一样被看成了是自然,这也是那个非常时期的自然现象。走过战乱贫困年代的夫妻,哪一家没有过婴孩夭折的经历?卞德仁、侯翠翠同样有过这种“自然”的遭际。不然的话,他们是将有七个孩子的,而那两个离世的都是女娃。没有女娃,叫他们想来就心痛。说起这样的事,话就要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说起。

离开匡家以后,他们租了低廉的民房,想着像以前一样生活。但什么都回不到以前了,想想,以前已是三年前了。现在,翠翠长成姑娘了,卞德仁都过了二十岁,在那年代,男子二十就该立了。卞德仁不想再去做散工了,觉得那不再是他这个年龄干的,他这个年龄该寻个久长的活计,让翠翠靠起他来才感安稳。他也安稳。他寻找了几天,终于找了个在医院做杂工的活儿。翠翠说她也出去找份活儿吧,卞德仁说他一个人就能养活她,不用了。翠翠说,我都这么大了,还白吃饭,觉得难受啊。卞德仁说,她这样不做工的女人多着呢。翠翠说,人家那是带孩子了,在屋里也有事做。我这样白闲着,像个废人了。卞德仁说:以后,咱们也会有孩子。说罢,脸火辣辣地。翠翠也有些羞,低下头,不说话。自从他们那次许下了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后,一直也没有什么跨越,表面上,还是以前兄妹的样子。睡觉还是分床睡的,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兄妹般的依存关系,换一种角色,他们都还没有习惯,也是不会似的。他们进不来,也出不去,有点手足无措。唯一有所改变的是,翠翠叫卞德仁,从哥改口为德仁哥了。但是,翠翠并没有像媳妇般地盘起头发,她的那条长辫子还是挂在纤细的后背。没有长辈教授、提醒他们,这个细节他们居然忘了;没有仪式,他们也就忘了形式。这样,他们过去了大半年。

转机是在民国十八年,农历腊月的一个晚上。这天,风雪交加,天气异常寒冷。屋里虽然点了火盆,但隔不住他们房子四面的漏风,风是从房顶四处开裂的缝隙蹿进来的。强烈的冷气一层层吹消了柴火的热流。这屋里还是不够热。翠翠守着火盆,加紧地添着柴火。柴火的燃烧有些疯狂,火焰的力量比平日加倍地吞噬着柴火。翠翠一心一意,不停地添着柴火,她想,多冷的天,德仁哥一定是冷坏了,她要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让德仁哥一进屋,身子骨就会暖和过来。她已经忘了去控制火焰的力量和柴火的用量。天黑彻底的时候,卞德仁回来了,他是真的冷坏了,手是紫红色的,脸是紫红色的,鼻孔处淌出的清涕好像冻结了,像贴了块玻璃碴儿。一进屋,他就不顾一切地蹲在了火盆前,迫切地向火焰张着手,手指头僵硬着,冻得一时伸不直了。手缓过来了,他开始将手上的热气一次一次传到脸上。逐渐,他有点暖和过来了。这时,火焰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慢了燃烧的力量,翠翠想继续推进它的力量,但是,没有柴火了。她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卞德仁搂住她说,不要紧,已经不冷了。

吃罢饭,两个人像以往一样,拉上中间的红布帘,各上了各的床。火盆里的火逐步灭彻底了,像黑夜一样,沉入了宁静。宁静中,他们听到,从屋顶四面缝隙挤进来的冷风相互争抢叽叫着,它们疯狂地吮吸着屋里的余热,温度在一点一点降低;卞德仁和翠翠的身子在一步一步蜷缩。

翠翠忍不住地说:德仁哥,我冷。

卞德仁说:睡着就好了,小时听我娘说,雪后的太阳好。明天一早,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出来,我就去买柴火,你就可以在家好好地把身子暖和过来。

翠翠听话地嗯了声。

片刻,她又说:德仁哥,我冷,冷得睡不着。

卞德仁屏住气,没有出声。他在想,他应该去搂上翠翠睡,他也想去搂上她睡,但是,他羞涩,有点没有勇气,这碍在他们以前打下的那“兄妹”关系。

他还在犹豫时,翠翠已经抱着被窝,颤抖地站到了他床前。

他不由多想,拿过翠翠怀中的被窝,一把将翠翠拉进怀中。

翠翠紧紧贴着他,说:德仁哥,不冷了。

卞德仁喘着气说:盖两个被子咋会冷啊!

翠翠轻呼着气说:两个人的热加在了一起,咋不热啊!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脸贴脸地抱在一起过。现在,他们相互吸到了对方的气息。这气息燃烧了他们,给了他们跨越的力量。触摸着翠翠光嫩的肌肤,卞德仁身体的隐秘部位被巨大的激情支撑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扒下翠翠的短裤,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神经兴致就来临了,他长长呻吟一声。

这一晚,卞德仁懂得了怎样需要女人。他和翠翠的关系就彻底转变了。

卞德仁对翠翠说:我对不起你,是应该用轿子抬你来的。

翠翠笑着说:从我的床上到你的床上,我两步就走来了,轿子来了,还没有地方搁呢。

卞德仁笑笑,眼睛里却洇了泪,他把翠翠搂得紧紧的,心里酸酸的。

这天之后,翠翠就将长发盘了起来。四邻的人见翠翠转眼就变了个媳妇,有些惊奇。故意说:你是怕我们吃喜,半夜偷着坐轿子过来的吧。

翠翠也不紧张,笑着说:我是想坐,可我们屋里搁不下轿子哪。

邻居们哄哄笑笑,也不较真下去了,他们的特殊情况大家多少知道一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们自然地也不会再过分惊讶、议论。过后,卞德仁还是买了糖果、花生、瓜子、红枣,给四邻的各家分发。每一家人都免不了说一句:早生贵子啊!有过这种形式,卞德仁心里头才觉得是有点对得住翠翠了。

邻居们以为,翠翠很快就会挺起肚子,半年多过去了,翠翠依然腰身纤细,人家以为她是那种不爱“显身”的,还直羡慕她身子长得好。但是,偶然,有人见她上茅房时是来了月经的,就觉得奇怪了,背后议论、猜测起来。那年代的人,见女人不怀孩子,只会觉得问题是出在女人的身上。一天,有人找机会,将做工回来还没有进家门的卞德仁拉到一旁,劝他说:赶紧带翠翠去看郎中,早治早抱上娃吧。卞德仁低着头,“嗯”一声,就匆匆走了。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事,很不好意思与别人多讲。其实,他心里头就是有不好意思对别人讲的“情况”,那问题不是出在翠翠身上,是出在他身上。想起来,他就恨自己无能,心里烦恼得很。

自从他和翠翠“跨越”了后,每一次,卞德仁过于兴奋,都是只挨上翠翠,还来不及进到翠翠的身体中,或者刚刚触了她那隐秘部位的娇嫩边缘,他就控制不住了那神经兴致的到来,让翠翠的大腿内侧黏糊了起来。那时,他心里说:等会儿再来吧。可是,很快他就困乏了,他白天做了一天的工,他是太累了。一觉,他就睡到了起床的点。起床后,吃块干菜饼,就忙着去医院上工了。起初,翠翠不明白也不习惯这样的结果,次数多了,她隐约就懂了那是不由德仁哥的,那些是会叫德仁哥沉醉的。他喜欢的,她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习惯了。她以为这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需求。还以为这样也就能够怀孕呢。没人对她教授过生理常识,她根本不懂得月经和怀孕的关系,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怀了娃呢。

卞德仁每天晚上和翠翠抱上后,他心里就提醒自己要忍住,忍住,可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后,他就昏沉中提醒自己别睡着了,一会儿还要做呢,但是,不由自主地他就睡着了。

听了邻居的好心劝说,卞德仁私下里去瞧了郎中,向郎中讲了情况。

郎中说:这倒不算病,你这样年轻的,第一次都会控制不住,第一次不行,就等第二次吧。

卞德仁说:我太累,第一次过罢,就睡了,一睡就到天亮了。起来要去上工,就做不成了。

郎中说:做工也是为了将来养娃嘛。为了怀娃,你要忍啊!这年月,除了有钱人,谁不是累死累活地挣钱奔命。没有娃,就是断了命呢,命接不上,你就没奔头儿,还累着挣钱做啥?

卞德仁连连点头说是,用力说他一定能学会忍住。

卞德仁的“忍”,说到头是怀娃的信念支撑出来的。五月这一天的晚上,卞德仁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快地就有了沉醉,他的隐秘部位坚挺地顶在翠翠隐秘部位的边缘,兴致没有如期而至。他沿着一种本能需要的引领,一点一点向里探进,每深入一步,他的激情被掀起一层,令他激动颤抖,当他的全部深入进去,他沉醉地哼了声“哎哟”;而翠翠,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相随而来,她也“哎哟”一声。她不懂得这里面对于她的乐趣,她也在忍,为了德仁哥,也是为了人生生理阶段的必然打破,这一刻,她似乎懂得了“进入”的意义。打破的目的,献给了繁育的目的,那目的是信念,是必然,是理所应当的人生,是不能浪费的人生,是人生的人生,人生的生命;没有它,就是没有人生;没有生命,是行尸走肉了。这一晚上,在他们住了半年后,他们才播种下了他们的孩子。

翠翠的肚子一天天显露出来,他们的喜悦和盼望也就一天天地加强。每晚,卞德仁轻抚着翠翠鼓胀的肚子,望着屋顶,眼睛放出光,总要欣慰地做一番感叹。感叹最多的是说他一个孤儿,要有后代了,做梦一样啊!那时,翠翠幸福地说:我也是哪,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呢!之后,他们就对这将要出生的孩子进行想象和期望。卞德仁说孩子长得不要像他,像翠翠那更美呢。翠翠说男娃像你好,厚厚实实的。卞德仁问翠翠想要女娃还是男娃,翠翠说男娃女娃她都想,反问德仁哥呢?卞德仁说他和她一样。翠翠又说,以后还会生,一定男娃女娃都会有。卞德仁说:那是。然后他们又扯远了,说是女娃将来嫁就嫁像她爹这样善心的;是男娃娶就娶像他娘这样又俊又好的。闲的远的扯罢,他们才说到了最紧要的话题,就是孩子叫啥名。这分两个方向走,一个是给男娃的,一个是对女娃的。说了几个都是不合意,听着没来意。他们要起个有来意、有出处的名,要留下纪念的。纪念沿着他们的经历、磨难开始了。

想着,卞德仁兴奋地说:女娃的名字有了,叫银翠!“银”字是代表我买你的那块银元呢,翠就是取下了一个你的“翠”字。这来意多好!

翠翠露出笑,说:名好听,又有来意,好啊。

卞德仁眨巴了下眼睛,想到说:“银”和女人的“阴”同音,更相配呢!

翠翠不住点头称是。临了,问:那,是男娃叫啥呢?

卞德仁想了想,又是一机灵,说:女娃带“银”,男娃就带“金”,金银相列,多好哪!想了下说:“金”字配啥都好,第一个男娃就配锁吧。叫“金锁”。

翠翠说:好是好,就是没来意了。

卞德仁说:咋没来意,“金”是从“银”里引来的,这就是来意哪。

翠翠忙点头说:是,是,我脑子笨,不会转弯呢。

临了,卞德仁和翠翠敲定,以后他们生的女娃都带个“银”字,男娃都带个“金”字。翠翠说:好,以后的名就好起了。

憧憬之外,为将来的孩子,他们还要做些实际的准备。翠翠没有丝毫的经验,她就去请教邻居的大嫂、大婶、大妈。在她们的指点下,她将不穿的破旧褂子,用剪刀裁出不同的布块,能做小孩衣服的留下做衣服,做尿布的做尿布,做鞋褙的做鞋褙。同时,她也就学会了做衣服、糊鞋褙。做的衣服、糊的鞋褙,大小好些都是够三四岁小孩子用的。翠翠说:大点不吃亏,早晚用得上。

民国二十年的初春,还不满十八岁的侯翠翠在自己屋中,痛苦而顺利地生出了一个女婴,取名“卞银翠”。只从孩子那圆圆的眼睛,双双的眼皮上,卞德仁就知道孩子是像了她娘。他喜悦和感激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滴到了翠翠和孩子的脸上;孩子哭,他在笑。但是,翠翠却怎么都出不来奶水,孩子委屈的哭声日日不息,卞德仁也再露不出了笑脸。听了邻人的,他买来了能下奶水的猪蹄,炖了一锅又一锅,翠翠喝了一碗又一碗,她的乳头,卞德仁吸了一口又一口,还是不见那白色的乳汁。郎中说,还是她生育年龄小影响的。只好,他们又去求助于邻居的大嫂、大婶、大妈。大嫂、大婶、大妈不是都有奶水的,有的,她们还要哺育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们是尽自己的力,能给银翠分上一口,就分上一口。吃不上的时候,翠翠就给她喂白面糊糊,玉米面糊糊,糊糊里面加了撵碎的熟鸡蛋黄和白糖,银翠吃得很满足,也就不哭着要吃奶了。鸡蛋和白糖很贵,是卞德仁和翠翠平日里根本舍不得买上吃的,为了孩子,就舍得了。邻居们说:这么花舍着给银翠吃,也还是不如吃亲娘的奶水呢。翠翠叹口气,无奈地说:只能这么了。

有了孩子,他们的花销就显紧了。卞德仁就想多挣一些钱,他每天下了工又去四处走动,想寻找些散活儿干。每天回到家,天已黑了。回到家,他能替换翠翠抱孩子一会儿,就替换一会儿。翠翠尽量叫他歇着,说:你做了一天的工,好生歇着吧。他就说:你在家抱娃也不轻省哪,我不累。虽这么说,可上了床,他就浑身软得动不了,连抱一下翠翠的劲儿和欲望都没有了,没一会儿就起了鼾声。为孩子为家辛劳,他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孩子驮着他们的未来呢。

五月的一天,卞德仁看到路边布告上招人去东边建飞机场,每月给的工钱比他在医院要多一点,而且是管吃住的,就报了名。东边虽说离家远一点,但毕竟还在一个城,翠翠想,丈夫还是经常能回来看看的,就同意了卞德仁去。谁曾想,建工队将他们干活儿的人当牛马一样使,中间没有假日,直到春节才放了两天假,卞德仁才回家见了分别了七个多月的翠翠和孩子。一岁的银翠已经能够咿呀叫爹和娘了。那样子长开出来,越发像翠翠了,卞德仁喜欢得不得了。这次一聚,播种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娃。等来年的春节再回来,第二个娃已经两个月大了。而两岁的银翠能跑能蹦能说了,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卞德仁,时不时甜甜地叫一声“爹”,一点也不羞涩。卞德仁抱着她,问她为啥不怕他?她露出和翠翠一样的小酒窝,指着翠翠,奶声奶气地说:娘教的,娘说你好,你就好。卞德仁喜欢得不得了。

第二个娃是男娃,名就叫他们以前起好的“金锁”。卞金锁的样儿九成长得像了卞德仁,男娃气十足,虎头虎脑的。卞德仁看金锁像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激动得不得了。他对翠翠感慨说:有儿有女,老天爷对咱不薄啊!我是啥嘛,老天爷这么待我,真是福分哩!翠翠笑说:是你“人好”的应报哪。

由于侯翠翠生过金锁的身子还没恢复彻底,他们的两天相聚没有房事。年中的时候,工地破天荒地放了两天假,卞德仁辛苦地奔回家,与妻儿团圆了一天。这一天,又播下了第三个孩子的种。等春节卞德仁回来的时候,翠翠的肚子已经挺大了。看着翠翠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孩子,不易得很。卞德仁就决定辞掉飞机场那边的工,守在妻儿跟前,好有个照应。他在西北旱码头附近找了份搬运工的活儿。为了回家方便,他们在西北旱码头附近租了间房子,家搬到了那儿。穷人家,没有什么东西,家搬起来容易得很。

其实,侯翠翠带着银翠和金锁,是比卞德仁想象得轻省一些。银翠三岁,却是个小大人似的,懂事、乖巧,不仅让翠翠省心,还能够帮上她的忙,有时是能顶一把手的:翠翠将一岁半的金锁放到床上,银翠就可以看好他了;她会帮娘端水端饭,拿这拿那,择菜、洗菜,有时看着娘累了,说要为她捶捶背,展开小胳膊,握的小拳头在翠翠的背上,噼里啪啦地捶了起来,还真叫翠翠身子有些了舒展。她白天给娘捶,晚上就给爹捶,还说:爹,我长大了,去帮你做工,你在家歇着。每次卞德仁和侯翠翠听到她懂事的细语甜言,感慨地说:我们前辈子造了啥福,生了个这么好的娃!

但是,他们却不能看到银翠长大了。生下老三卞金利后的四个月,在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银翠因为肺炎而夭折。那一天,翠翠的哭是撕心裂肺的,声音飘荡在医院的上空,凄楚、悲绝、荒痛。她捶胸顿足地说:银翠啊,娘给你缝的衣服,做的鞋子,你还没穿完哪!

第二年开春,侯翠翠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翠翠肚子里的第四个孩子寄托着他们对银翠的思念和盼望,盼望的,也是梦想的。然而,厄运再一次来临,在翠翠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却赶上了一场灾难,一日,日本的飞机向旱码头一带投下了几枚炸弹。侯翠翠和卞德仁、孩子们是幸运了,没有丢命,没有被炸残疾。但是,她流产了,她被送进医院时,昏迷不醒。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医生说,她流产了,孩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她怔怔地问,是女娃还是男娃?大夫说:是女孩。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声音穿透了整个医院。这之后的几天,侯翠翠心痛得麻木了,每天总是呆愣愣的一副神情,卞德仁就安慰她说:是她的命硬保了全家,他们已经是万幸了。腹中的娃没有来到世上,就等于没活过,去就去了吧。他们好好的,有日子,他们就一定还会怀上女娃的。

伤痛之后,他们离开了伤痛之地。离开了码头,卞德仁只得重谋生路。一时找不到“稳定”活计,他就去干散活儿,之后,修铁路要人,他就去修铁路了。

那次的流产,对侯翠翠的身体和心灵的伤害都是巨大的。她和卞德仁三年多没有房事。当心灵和身体逐步恢复后,他们才恢复了久违的“私”生活。但是,过了两年,也没见翠翠怀孕。他们以为是翠翠的身体因为那次流产“毁”了受孕功能,就想,后面生不生也罢,有两个儿子也够了。但是,在1945年,翠翠三十岁的时候,她怀孕了。对那失去的两个女儿的期望,化在了这肚里一个孩子的身上,他们多么希望怀的是个女娃,和银翠一模一样的女娃。是女娃,也叫银翠。生下来,不是,是男娃。好在,这男娃长得像了翠翠,也就很像银翠。总算对他们有了点安慰。但平静下来,他们想,男娃长得漂亮了就女子化了,为了让这漂亮的男娃“男”劲足一些,他们给他取名“卞金武”。

生罢金武,抗战胜利了,想想日子过得多长了?他们以为他们可能不会再怀孩子了。结果翠翠又怀了,他们盼望女娃的心又被调度了起来。生了,还是个男娃。他们无奈得没说的了。孩子是在建立新中国后的一个月生的,日子倒不错,他们就给孩子取名“卞金国”。这次之后,侯翠翠就上了四十岁,他们就想,他们是真的不可能再怀孩子了。盼女娃的心也就彻底地死了。谈不上遗憾,他们心里却空落得很,没有女娃,他们的心像被什么带去了一部分。但是,他们却相互安慰。

卞德仁说:这是命叫我好好待你呢,不然,女儿像你,我就分心待你哩。

侯翠翠说:女娃家,早晚要出嫁,接不上你的劲呢。男娃是个天,男娃多了,就能替换你了,不叫你一个人挣钱受累啊。

说罢,侯翠翠叹口气,说:看来,这代是阴弱,没有女娃,就把“银”字留给下代女子吧。卞德仁点点头,露出笑容说:想得好,这叫我想的“银”字没白想哪!

后来,卞德仁被政府安排进毛纺厂做锅炉工,鉴于他在兰州待了二十多年,又参加过建机场、修铁路,对兰州建设做了贡献,破格转正他为正式工,接着给他和侯翠翠、四个孩子都上了户口,他们这才成了兰州的正式居民。毛纺厂给卞德仁分了房子,房子是平房,除去厨房只有两间,每一间只有八九平方米大,他和翠翠住一间,孩子们住一间,四个男娃,全都睡一张床上。卞德仁和翠翠打趣说:多亏了都是男娃,要不,娃们睡觉都不好安置呢。

当他们不再提想女娃的时候,快到了更年期的侯翠翠奇迹般地又怀孕了,他们忘了房子够不够住,管它够不够住,那想女娃的心再次浮出水面,他们想,轮也该轮到生个女娃了吧。却不是。

护士说:虽然他们孩子生得多,但四十四岁的女人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他们应该感到光荣。卞德仁、侯翠翠便给孩子起名“卞金荣”。在他们心里,光荣的意义还有另一种层面,就是他们是独独地走到一起,在日移月动的转向中,在艰难困苦的跋涉中,他们活着,身边围绕了五个生命,蓦然回首,仿佛那是老天爷赐予的,不是他们生的,他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与荣耀。如果那两个女儿再活下,他们是何等地完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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