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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午休时分,知了在树枝上不间歇地鸣叫着,小区里一片安宁,卢晓峰却一点也睡不着。他躺在长沙发上,支起耳朵倾听着尚米亚和她父母的说话声,神经十分紧张。他晓得,尚米亚要向她的父母摊牌,请他们走人,不要他们再住在家里。一句话,尚米亚要赶她的父母走。
晓峰不愿意这么做,他委婉地向新婚的妻子表示过这层意思,但尚米亚不听他的。她说得简捷明白:“不要你管。”
是啊,婚前说定了的,她家的事他得完全尊重她的意愿,由她全权处理,他不能参乎进去。
可他真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想嘛,结婚以后,尚米亚的父母住在他们家里,把买、汰、烧等等一切家务事都承担下来了。尚海丽会烧一手道地的徽菜。今天是“砂锅鱼头王”,明天又煮山笋麻鸭煲;一会儿是五味茶干,一会儿又是三河酥鸭,大大地饱了晓峰的口福。他们双双回到家来,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什么心事也不用担。晓峰不好意思,天天晚饭后要争着洗碗,只要有机会,无论是出差还是走进上海的大小超市,他都会主动地买一些小菜和食品回来。这毕竟是他的家啊,结婚以后,他是在和尚米亚居家过日子啊。可他的丈母娘尚海丽还不要他动手做事,也不要他往家里带东西,说他一天上班辛苦了,该好好歇着,抢在前头把碗洗了;说现在上海什么都有、什么都能买到,出差已经很累了,不要再带什么东西。
这有多好啊,到哪儿去找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丈人、丈母娘啊。
晓峰的厂里有一帮子新婚的年轻人,闲空下来交流心得,都说新婚头几个月的生活,真正不适应,几乎昏掉了。
平时不做家务的妻子只能天天照着菜谱学做菜,经常把炒鸡蛋做成蛋糊,青菜炒成一团糟,看上去就不想吃,有时候烧一条鱼,做着做着,不知道怎么做下去了,连忙打电话回娘家,一边问一边操作,等鱼烧出来,鱼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
真是笑话百出。
都晓得用洗衣机方便,轮到新婚的妻子自己动手操作,问题来了,所有的衣裳一齐丢进洗衣机里,也不知道该放多少洗衣粉,胡乱舀上两勺子,等到洗出来,掉色的衣裳把淡颜色的衣服染成了花花绿绿一片,穿不上身了。
这还不要紧,上过一两次当就学乖了。
问题是过小家庭日子还要管理每一个家庭必须掌管的财政大权,水、电、煤的费用啊,上网费啊,电话费啊,还有物业费、有线电视费、水果费、伙食费、到超市去买东西的钱……哎呀呀,烦死了,烦死了!
晓峰每次听到新婚男女们的声声抱怨,脸上都挂起同情的但又是事不关已、自得其乐的笑容。
所有这一切新婚带来的烦恼,他一概不曾碰到。他过的是悠哉游哉的婚后生活,空甩着双手陪尚米亚散步,到了周末有时候去看望老爹,有时候到爸妈那里,反正都能蹭到饭吃。兴致来了,还可以去看场电影,或是买回一张两张碟片,消磨一点业余时间。
可是尚米亚不干,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总是抱着成见。原来晓峰以为,两位老人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日久生情,尚米亚自会和他们的关系,慢慢地好起来。
哪晓得,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两位老人日子住得越长,尚米亚对她父母的成见越深。起先只是赖得搭理他们,发展到最近,她竟然说只要一闻到她父亲身上那股外地阿乡的味道,她就要反胃,只要一想到下班后回家要看到父母的身影,她心里就堵得慌。
她的感觉竟然是这样!
晓峰知道没法子了,尚米亚对待她的父母已经不是一般的感情问题,而是根深蒂固的偏见,是一种自小接受外婆观念以后形成的仇恨。
晓峰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当年,虽然阿爸是经过晓峰和阿妈的努力洗涮冤情得以出狱的。自那以后到现在,阿爸阿妈相安无事地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是,晓峰心底深处,总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一层无形的隔阂,这隔阂是怎么造成的,晓峰讲不明白,甚至这隔阂是啥子,晓峰都说不清楚。但那是存在的,在感情上存在,在情绪上存在。
相反,晓峰和老爹的感情就出乎意料的好,只要一看见老爹,晓峰就觉得高兴,老爹说的好多话,晓峰都听得进去;老爹给他讲的一些处世之道,晓峰一直都觉得是金玉良言。老爹退休前是工人工程师,工资高。他是学生意出身,没多少文化,全凭勤学好问积累的经验。厂里的机器出了毛病,别人解决不了,只要请老爹过去,老爹抽着烟,在机器旁边站一阵子,细细仄耳倾听,然后说毛病出在哪里,拆开一看,果然是这样,真是神了。晓峰现在也是工程师了。他晓得老爹当年练成那一身本领,有多么不易。故而他愈加敬重老爹。
比如结婚之前,晓峰为追求尚米亚发生苦恼时,老爹看出来了,就有意无意地开导他说,男孩子追求小姑娘,只要男的心中真正有爱情,喜欢这女孩,坚持不懈追下去,一定可以追到。相反嘛,女孩子追求男子,那男的要是看不上,那么女孩永远追不到。晓峰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老爹就眯眯含笑地告诉他,只因为啊,男人的心都有硬的一面。晓峰对照老爹的话,看看自己周围,听听社会上一些男女恋情,果然如此。又比如,结婚以后头一回去看老爹,老爹对他和尚米亚说,根据他生活一辈子的经验,婚姻这件事情,就像漂在生活河流里的一条船,爱情和孩子是船上两块最重要的压船的大石头。尚米亚一下听出来了,嘻嘻笑着对晓峰说,你家老爹是盼着抱重孙了。这一点晓峰承认,但晓峰觉得,老爹讲这话,更主要的还是在对他俩提出忠告。晓峰的父亲卢正琪,就不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虽然阿爸同样是一个有本事的好人。可在阿爸和老爹之间,晓峰的感情更偏向老爹。临近结婚了,老爹还对晓峰叮嘱过,结了婚,谈恋爱的岁月就变成了一天一天过日子,白天和晚上天天待在一起,舌头和牙齿免不了要打架,两口子在一起,日子久了,就不会永远迁就对方,天然的本性全显露出来,有相同处,必然也会有不同之处,千万不要试图去改变她什么,而要设法适应她,顺从她。
晓峰也把这话听进去了,现在,既然尚米亚和她的父母格格不入,晓峰虽觉得尚米亚要赶父母走的做法有点过,但还是随她去决定,他不干预她家的事情。
可这会儿,晓峰躺在长沙发上,隔着门板听尚米亚向她父母摊牌,要他们走人,听着听着心头就不是滋味。
尚米亚对她的父母说,新婚以后,他们提出到小两口的家里住些日子,晓峰出于对他们的尊重和孝顺,一口答应下来,同时也就回绝了晓峰自家父母住过来的要求。当时他们就一起对晓峰的父母解释,和你们说定了的,就住几个星期,最多两三个月。等你们回安徽去以后,一定也主动过去接他们过来住几天,尽尽孝。现在,你们已经住过了不少日子,为祝贺女儿的新婚回上海也有好些日子,该回安徽去了,你们的家在安徽。你们走以后,我们也好尽快去接阿公、阿婆过来住,要不是,晓峰的爸妈虽然嘴上不说,心头一定要怪我们说话不算话了。特别是我这个新婚媳妇,也得充分考虑和阿公、阿婆搞好关系。所以,请他们务必在“五一”黄金周之前,回安徽老家去。
晓峰听得浑身燥热,额头上直冒汗,躺不住了。尚米亚说的是些啥子呀,他不等听完就气咻咻地坐起了身子。尚米亚要自己的父母走,你就直接说啊,怎么把这件事情往自己的父母身上扯啊?
晓峰的爸妈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老爹家里的老房子拆迁时,虽然房子很一般,但因为是老式平房,面积大,占的地皮宽,老爹贴了不多的一点钱,得了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老爹自己留一套,叔叔卢加琪结婚得一套,阿爸阿妈也得了一套。阿爸阿妈只说也要来儿子的新房看一看,等将来添了小孙孙,如果晓峰和尚米亚忙不过来,生活上需要,他们可以来帮帮忙。爸妈可从来没说过现在要搬来和他们挤住在一起啊。
尚米亚这是咋个了?
是的,晓峰明白,这不过是尚米亚费尽心机、搜索枯肠找出来的一个理由罢了。可为了赶父母离开,找出这么一个理由,也太损人了呀!首先损害的是父母的形象,尚米亚的爸妈心里会想,这不明摆着以阿公、阿婆的名义来压他们丈人丈母娘吗?其次,也损害她自家父母的形象啊,嫌他们在家里住得久了,好象他们真要赖在上海,开口赶着他们离开。再有,这事儿一旦“穿帮”了,不也损害他们小两口子的形象了吗?房子虽然不大,但多住两位老人还是可以的。让邻居们知道了,他们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要赶,他们还会给人一个好印象吗?唉,尚米亚为啥非要这么小鸡肚肠地急着赶她父母走呢?她跟父母之间,真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晓峰烦燥地坐在长沙发上,细听着岳父母的反应。
岳父吴昌顺没多说什么,他干咳了两声,用不那么相信的语气轻声问女儿:“这是你们两口子的态度吗?”
“是的。”尚米亚显然没料到父亲会这么问,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答。
晓峰不由皱起了眉头。
岳母尚海丽说话前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道:“米亚,你不向我们提,我们也要和你商量了。本来嘛,我们就想趁这一次来上海,给你父亲彻底检查一下,看看他长期拖累着的,究竟是个什么病情?哪晓得,检查一个身体,也会拖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尚米亚的声气比她妈大:“你们不是早就去过医院了吗?”
“是啊,可一般的检查,查不出个什么结果。”
“那就说明他没病。”
“可你看你爸这副样子,实在又不像个健康人,”岳母说话的腔调,整个儿是在求女儿,“所以,我们又听取了医生的意见,给你爸办了深度检查。”
“都查了?”尚米亚问。
“查过了,正在等结果。”
“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从尚米亚说话的口吻,听得出她关心的只是结果出来的时间,而不是结果的内容。
晓峰又皱了一下眉头,他聚精会神地听下去。恰在这时候,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晓峰离座操起了放在客厅茶几上的话筒说:“喂?”
话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话的节奏慢悠悠的:“是晓峰吗?”
“外婆。”晓峰一下听出来了,这是精心抚养尚米亚长大的外婆,婚后她们之间还是经常保持着通话,不过,自从爸妈住过来,外婆很少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更多的是尚米亚在单位主动给外婆打电话通信息。晓峰忙说:“你找尚米亚吗?”
“不,我找你。”外婆清晰地说,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神秘。
“那好啊,外婆,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是问,回安徽的事,尚米亚对她父母说了吗?”外婆话筒里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
晓峰只觉得头发全竖了起来,原来这一切尚米亚都是和她外婆商量过的。他的眼睛不由朝里间屋的房门瞅了一眼,随之也压低了嗓音道:“正在说,外婆,正在说。”
最后三个字,晓峰几乎只动了动嘴唇。他真怕这当儿房门突然打开,尚米亚的父母走出来。
“那就好。”晓峰说话的声音虽低,但外婆还是听清楚了,她赞许地道,“那就好,不要让他们赖下去了,不要给他们的花言巧语骗了。我特意打这个电话来,就是要提醒尚米亚,当断则断,千万不要姑息养奸。”
一家子人,用的是这样敌对的态度,晓峰听得提心吊胆,他答应着:“知道了,外婆。”
“你知道什么呀,晓峰,你是不知道的呀,”外婆一字一顿地说,“外公当年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外公送进医院去抢救,本来还有一口气,还能救回来的,就是被尚海丽重新赶回上海来,借口去探望,又是重重一击,才活活气死的呀。”
“……”晓峰的脑壳里嗡嗡嗡一阵响,整个儿涨大了,他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天哪,尚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啊?
外婆还在说:“你跟米亚说,讲出一个什么结果,赶快打电话来。我和她的几个舅舅,都在等她回音呢。”
“好的。”晓峰小心翼翼地搁好话筒,情不自禁地又朝里间的房门瞅了一眼。
里间屋也有一架串线电话,只要拿起话筒,就能把所有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晓峰真怕尚米亚的爸妈在电话响时随手操起了话筒。仄耳听听,里间屋也没一丁点的声音了。晓峰越发紧张了,要是他和外婆通话时,里面尚米亚的父母随便哪一个也在听,那算个什么事啊?
静默之中,晓峰如坐针毡地屏着气息,一脸茫然地环顾着新房的客厅,心里忖度着,都是亲生母女,咋个会闹成这么一个局面啊?晓峰悻悻地坐着,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好吧,”里间屋总算又响起了尚米亚冷若冰霜的声音,“拿到检查结果,你们就走。我呢,对晓峰家里也好有个交待。”
晓峰恼火地想,怎么又把我家扯上了呢?
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