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将军在省城呆了约摸半月,频频抛头露面大谈和平,似乎比刘安杰和江北那帮军阀更热衷和平。可背地里却紧张活动,四处找人谈话——不但找自己定国军的下属,也找郝宝川和刘安杰手下心存异志的旅、团长,要他们进行政治表态。为掩人耳目,进行这私底下的活动,郝老将军总带上十太太南如琳或九太太蕊芳,这便让南如琳和蕊芳都大长了见识。那当儿南如琳和蕊芳就知道,这和平是靠不住的,一场全面大战即将爆发。郝老将军要在英雄暮年进行最后一搏,或者胜利,或者垮台。郝老将军在拜访过日本领事中野先生后,很明确地和南如琳说过,这一仗他一定要打。打胜了,就给全省民众永久的和平;打败了,便通电下野,只做同仁里八十八号她们这些妻妾儿女的督军。
一切谋划妥当,郝老将军在西江路二号督军府召开了各界代表谈话会,会后发表了《告全省民众书》,声称自己“饱经战役,心疲力殚,时艰莫补,内疚良深”。因此,拟“早卸鞍甲,还政下野”,然而,“中央不许,各界慰留,余维牺牲一己,以安民心,使省民永享和平幸福”。云云。
会后,郝老将军和他的随从们却走了,也不让郝公馆的妻妾儿女到门口送。阖家几十口人只得站在头进院里,默默无声地目视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徐徐开出。
车一开出,郝柯氏便让护兵队王队长把大门关上了,而后宣布:郝老将军临走时留下了话,十太太南如琳装病外出打牌,九太太蕊芳举止轻薄,还是要罚的,均饿饭一天。八太太私自宴客,当月一百元的月规钱扣除。
南如琳和蕊芳都觉意外,都不信这话是郝老将军留下的。
南如琳听郝柯氏宣布完,只一愣,便悠悠地向郝柯氏面前走,想问个明白,郝老将军是啥时说的,谁作证人?还想问问这黄脸婆,是不是害死了个秀娟还不够,也想把大家都害死?
蕊芳知道,郝老头子走后,郝公馆又是郝柯氏的天下了,又见南如琳的神色不对,怕南如琳吃苦头,上前把南如琳拉住了,悄声说:“别理这老妖婆,她是嫉妒咱们!”又说:“我房里还有饼干,饿不着咱的。”
南如琳这才作罢了。
八太太被扣了一个月的月规,损失太大,不愿作罢,可也不敢发火,就赔着小心和郝柯氏说,自己请娘家兄弟吃了一顿饭不错,叫菜的钱却不是公账,扣她的月规没有道理。管账的四太太也在一旁证实,八太太确是没用公账上的钱。
郝柯氏不管,阴阴地说,这是郝老头子要罚的,不服处罚就等老头子回来去找老头子。后来又冷笑着说,用没用公账上的钱她可不清楚,没准八太太和四太太串通好了也未可知。
这就惹火了四太太。四太太替郝老将军生过三个儿子,自己又管着账,在妻妾里的地位仅次于郝柯氏,心里头根本不买老妖婆的账。便昂昂然走过去,盯着郝柯氏的长脸道:“我的姐,你可是这家里的总管,你说我和八太太串通,这事就大了。今儿个当着大伙的面,你得给我说清了,我和八太太究竟是咋串通的?都串通了些啥?”
郝柯氏本是随便说说,见四太太认真起来,知道不好办了,可嘴上仍不认输,眼皮一翻,拖着长腔道:“你的事你心里有数嘛,和八太太咋串通咱先不说,我只问你,七少爷德贤吸大烟的钱都是哪来的?”
四太太冷冷一笑:“哪来的?就像六太太一样偷人养汉,你高兴了吧?”
郝柯氏抓住了话柄:“偷人养汉可是你说的噢,那你也给我说清楚,偷的是谁呀?养的是谁呀?”
四太太一怔,竟没话答。
八太太插上来说:“这哪能当真呢?四姐是说的气话嘛。”
郝柯氏阴着脸道:“不是气话,是真话。你们都比我年轻,只要想偷就偷得着。六太太秀娟不是偷着了么?只可惜吃了枪子!”
这话让南如琳和蕊芳听得心惊,两人相互看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走了。
身后,四太太和郝柯氏撕开脸吵了起来,话题又从偷人扯到了偷钱上。
南如琳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对蕊芳说:“真是热闹,老头子在外面还没打起来,家里倒先打起来了。”
蕊芳道:“天天这样打最好,多几个像四太太这样的人治治那老妖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南如琳眉头一皱:“只是四太太也不是好东西!没准是真偷钱的!你看咱家里饭菜还像话么?都比不上人家刘公馆了!”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又对蕊芳说:“听说四太太把公账上的钱拿出去放债哩!”
蕊芳笑了:“还有更荒唐的事呢!我都不敢和你说。”
南如琳推推蕊芳的胳膊,“你说嘛,告诉我又不怕的。”
蕊芳这才道:“四太太还伙着管采买的八太太买了小郝江北督办府的五五库券——我们老头子和小郝打着,四太太和八太太不买咱老头子的省债券,却去买小郝的五五库券,这不是愣刷我们老头子的耳光么?”
南如琳不解:“她们因啥要买郝宝川的五五库券?”
蕊芳说:“利大呗!你想嘛,五块买十块,五十就买一百。小郝一打赢,不就赚了一倍么!”
南如琳仍是不解:“她们就这么相信郝宝川?要是郝宝川被老头子打败,库券不白买了?”
蕊芳又笑:“你真傻,老头子气数已尽,你就看不出么?他还能打得过郝宝川?做梦吧!不信我和你打赌,下次老头子回来,必定一脸晦气!人家四太太和八太太看得最清,能在老头子倒台前多捞一把便多捞一把!”
南如琳又问:“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事你咋知道的?”
蕊芳道:“是听王队长说的。四太太和八太太都给王队长好处,王队长就替她们跑腿,对她们比对我都孝敬!”
南如琳没料到王队长和四太太、八太太也有瓜葛,倒吸了口冷气道:“她们胆真大,要是被老头子和郝柯氏知道,只怕就没命了。”
蕊芳摇摇头:“她们都不是六太太,不会这么傻,真闹得不可收拾了,就会逃的。”
这一个“逃”字点醒了南如琳。南如琳当下想到,对呀,闹得事败便逃,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既可由着性子去和袁季直好,也能像那四太太一样,弄钱买些郝宝川的五五库券。袁季直是郝宝川手下的人,郝老头子拿他是没办法的。
她不太相信郝老头子会败,这老头子半个月里活动得这么紧,小郝和刘安杰手下的一些旅团长似乎也都动了心,要跟老头子干,老头子咋就会败呢?打仗不像在床上做那事,老家伙总胜似年轻人的。
胡乱想着,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寝房门口,南如琳对蕊芳说:“九姐姐,到我房里坐坐吧!”
蕊芳说:“还是去我房里吧,我房里有饼干,还有梅子、水果什么的!”
便去了蕊芳的寝房——反正蕊芳的寝房和她的寝房在一个月亮门里。
进房坐下,把门一关,吃着水果梅子,蕊芳又说起了其他姨太太子女们的事。在蕊芳看来,其他姨太太子女们也是聪明的,也都知道老头子的好时光长不了,都在算计着在老头子支起的这口大锅里捞最后几勺子,里外只瞒着老头子和郝柯氏。
南如琳叹了口气:“那合着就是咱俩亏了。咱俩管交际,跟着老头子见客,没个赚头,还得赔小心!”
蕊芳“扑”地从嘴里吐出一粒梅子核,手一拍说:“可不就是亏了么?又招人嫉恨,都以为老头子私下里给了咱多少好处,还以为咱是沾了了不得的大便宜!这不,老头子一走,郝柯氏就治咱了吧?”
南如琳问:“九姐姐,你说咱咋办?”
蕊芳笑嘻嘻地把脸儿凑到南如琳面前,“我早想和你说了,只怕你怪我教你学坏,便没敢。现在你既问了,我只好说了。”声音压低了些,“老妖婆说得不错,咱都年轻,不能只在老头子这棵歪脖树上吊死,咱呢,一要抓些钱在手上攥着,二要有个可心的人疼着。”
南如琳当即想到了袁季直,很想把袁季直邀她听戏的事说给蕊芳听听,让蕊芳帮着拿拿主意。可话到嘴边,偏记起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句老话,便收住了,假意道:“这个心疼咱的人哪找去呀!王队长只有一个呢!”
蕊芳便说:“就让王队长帮你在外寻……”
南如琳忙摇头摆手:“不,不,说是说,我可没胆量这么做的!”
这让蕊芳很失望,南如琳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