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斯路上一片混乱,交通几近断绝。许多挤不进交易大厅的人都涌在街面上,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为“新远东”,更为自己的命运嗡嗡议论着。不论是说的还是听的,几乎全都满脸愁云。
头上的天却出奇的晴好,丽日高悬,阳光灿美,天空像被水洗过似的,一片明净。
可终是冬日了,虽是无风无雨的好天气,仍是很冷的,有钱的老爷、太太们被裘衣棉袍包裹着,一个个变得臃肿起来;短装布衣者也大都缩着脖子袖着手……
其时,白牡丹也穿着件软缎丝棉小红袄,围着白围巾站在摩斯路上,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和街上的人不一样,不仅仅是来捕寻这最后的机会,更是放心不下朱明安。昨夜虽说挂了电话,和朱明安谈过了,却仍是忧心忡忡,怕朱明安会出事,才赶来了。赶来后,交易大厅进不去,就一直立在街上向四楼写字间的窗口看。
朱明安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时,白牡丹吓白了脸。那当儿,朱明安还是背对着窗外的,可白牡丹一下子就认出了朱明安——朱明安的身影她是熟悉的,身上穿着的那套米色西装她更熟悉。
白牡丹只一愣,便带着哭腔大声对朱明安喊:“明安,别……别这样!”
街面上已是一片惊呼声,她的叫喊被淹没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显得那么弱小。站在窗台上的朱明安显然没听到她的喊声,也没看到她,一边向写字间房里叫着什么,一边转过了身子。
这时,白牡丹还不知道写字间里发生的事,以为朱明安只要看到自己,或许会打消这轻生的念头,又推开面前挡着她的人,哭着往窗下跑,边跑边叫:“明安!明安!你千万别……别这样做……”
然而,未待她跑到窗下,一团黄光闪过,朱明安已跳下了楼。
白牡丹眼前一黑,觉得整个摩斯路都为之震颤了,在那震颤中,她腿脚软了,身不由己地要往地上倒……
一个穿裘衣的年轻太太扶住了她。
她偎依着那个年轻太太,站了一会儿,透过泪眼看到,聚在街面上的人正往朱明安跌下的地方涌,便定了定神,离了那年轻太太,跟了过去。
撞入眼帘的情形令白牡丹极为震惊:到这地步了,一些绝望的人们仍不放过朱明安。如同一群饿疯了的狼,正对朱明安进行最后的索取。
他们有的在扒朱明安身上沾着鲜血的西装上衣,有在拽朱明安已跌破的西装裤子;毛衣、领带、皮鞋自然也被快手们麻利地扒走了——就连贴身穿的衬衣也被扒走了。
白牡丹挂着满面泪水,推搡着面前阻挡她的人,嘶声大叫道:“快住手!你们还……还是不是人呀?他……他都跳楼了,你……你们还这么对他……”
没人理睬她的哭叫,这时刻,人们已丧失了理智。
白牡丹只得不顾一切地往人丛中挤,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朱明安面前时,朱明安身上的衣物已被扒光了,上身赤裸着,可还没最后咽气,嘴唇和眼皮还在动。
白牡丹扑倒在冰冷的地上,托起朱明安满是鲜血的脑袋,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众人说:“他……他还没死,求求你们帮个忙,把……把他送到医院……”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太太“哼”了一声问:“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白牡丹说:“我……我是他的朋友,求……求你们了……”
中年太太手里提着朱明安的白皮鞋,把白皮鞋在白牡丹面前一晃,又问:“你能替他买回我的股票么?”
白牡丹近乎绝望地讷讷着:“先……先要救人……”
另一个绅士模样的老者认出了她:“你不是大舞台的白牡丹么?”
白牡丹点点头,把一脸泪水洒到了朱明安身上。
老者叹了口气道:“好吧,今日冲着你白小姐,我去医院叫人!”
老者走了,白牡丹才抚着朱明安的脸膛,哽咽着说:“明安,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竟……竟真走到了这一步!”
朱明安糊满血水的脸膛抽颤着,艰难地对她笑,手还试想往她面前伸,口中喃喃地叫她:“白……白小姐……白小姐……”
白牡丹一面寸肠万断地连连应着,一面脱下自己的软缎小红袄,想给朱明安穿上——这么冷的天,她怕朱明安会在医院来人前冻死。
她的袄却太小,朱明安根本没法穿。她只好把它盖到了朱明安赤裸的身上。
然而,袄刚盖好,朱明安竟死了,至死两只英俊的眼睛还大睁着,愣愣地看着白牡丹和白牡丹身边这个不可理喻的疯狂世界……
这不可理喻的世界真是疯了——
朱明安刚咽气,楼上交易市场的窗口,又有一个穿蓝棉袍拖小辫的男人跳将下来,“轰然”一声落在距白牡丹和朱明安的尸体不到十步开外的地方,当场殒命。又有几个人扑上去扒那男人的蓝棉袍,偏巧,警笛响了,一伙食尸动物才拔腿逃跑。
警笛越响越凶,转眼间便在摩斯路上响成一片。伴着警笛的,还有英国巡捕、印度巡捕“咔咔”的脚步声和叽里呱啦的叫喊声。街面上的人知道西洋鬼子要抓人了,开始四处逃散。
白牡丹没跑,紧紧抱住朱明安的尸身,像是抱着那个永难释怀的中午。
那个中午,这个小男孩一般可爱的男人曾真实地属于她,现在终于又属于她了,依然那么真实。一时间,精神便恍惚起来,且于恍惚之中见到,刚才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太太被一个英国巡捕抓住了,被抓住时手上还提着朱明安的白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