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萌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沉思——她的家与十年前比较,多了彩电、电话,家具也已更新;但仍简洁无奢,典型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单身女性的家。
敲门声。
张萌起身去开门——门外是韩德宝、徐克、郝梅。
韩德宝抱歉地说:“我……不得不……”
张萌默默让进他们,望着韩德宝,竭力平静地说:“德宝,别解释了。你是好心,我不怪你多事。也不必搬来这两位援兵继续说服我了。小玥是我的女儿,我不能不认她,我也并不是想不认她,我……我今晚就去跟你们认她。”
徐克接上来:“这就对喽。要不,我们就准备替小玥打抱不平啦!”
张萌没有搭话,转身扑入了卧室。
郝梅责备地瞪了徐克一眼,紧跟进了卧室。
张萌扑在床上哭泣。
郝梅坐在床边无言地抚慰着她。
张萌起身,泪眼涟涟地望着郝梅:“我不是禽兽不如的女人,你相信我不是么?”
郝梅握着她双手,点头……
张萌:“可这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我原先想的,一切本不应该是这么发生的……”
她抱住了郝梅,边哭边说:“我想等我的生活真的稳定下来,一切都有了头绪,再把女儿找回到我的生活里,可现在一切又得变了,不知道又会改变成什么样子!我……我已经被变得受不了啦……”
郝梅无言地抚慰着她……
郝梅双手捧着她的脸,注视着。
郝梅掏出手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郝梅自指心窝,然后指指张萌心窝,一时不知如何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忽然从腕上撸下自己的手表,摔在地上,又拿起床上的一只枕头,也摔在地上,并踏了几脚。
张萌一时愕然。
韩德宝和徐克不知所以,见状也不安地走入卧室。
郝梅向他们表示要纸。
张萌找出纸和笔给她。
郝梅伏在小床头柜上飞快地写起来,写罢递给张萌看。
纸上写的是:“人生好比这只手表或这只枕头,设计得越精密便越容易损坏。人生原本应该是简单的。简单了,一切也就顺其自然了,顺其自然也就一切欣然了!”
徐克首先夺过去看,韩德宝自然跟着看。
徐克看完,将纸递给张萌。
张萌看罢,默坐良久……
韩德宝语重心长地说:“张萌,郝梅的话对啊!有几个人能按照自己的设计去生活啊?再变,生活还能把我们变成原始人么?”
徐克说:“我倒希望被变成原始人。如果能够,把我们当代人的生活拍成纪实片,放给住在洞穴里、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吃烤肉的原始人看,他们要是还愿意进化才怪呢!”
韩德宝朝徐克的肩胛窝擂了一拳,将徐克捣得坐在了床上。
韩德宝说:“不会说话的不是郝梅,是你就好了!”
张萌站了起来:“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跟你们去认小……认我的女儿。”
张萌说罢离去。
三人互相望着。
徐克问:“郝梅,她不会……做什么蠢事吧?”
韩德宝望着郝梅:“我去看看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转身寻离去,郝梅扯住了他,反对地摇摇头。
三人的目光不约地同望向床头柜上的小表。
小表嚓嚓地走着。
张萌在门口出现了——她拢过了头发,淡淡地化了妆,穿着一身优雅而适体的衣服。
韩德宝等三个都笑了。
张萌在前,韩德宝、徐克、郝梅依次坐在出租车的后座。
徐克用胳膊撞撞韩德宝:“哎,我还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如果郝梅不哑,多好啊!那我就天天找她聊天儿!”
张萌回头问韩德宝:“我女儿,快长得跟我一般高了吧?”
韩德宝:“我看差不多,挺漂亮的。”。
徐克说:“从今往后,我不是多了个漂亮的外甥女么!”
张萌回过头去,自语:“我也不知梦见过她多少次了,像梦见当年的我自己一样……”
吴振庆一家的这顿晚饭,既是为吴振庆接风洗尘,也是为欢迎小玥这个新认的干女儿。
吴振庆举起了杯,对儿子说:“来,让咱们全家衷心祝愿小玥姐姐早日寻找到生身父母。”
四人举杯一碰——小玥一饮而尽,很响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妈的凉!”
吴振庆一家三口见状闻言,不禁发怔。
吴振庆试探地问“小玥你……是不是挺有酒量啊?”
小玥自豪地说:“白酒也能对付个半斤八两的!我养父爱喝酒,从小我也就跟着学喝酒,越喝瘾越大。我养母改嫁后,那王八蛋男人也爱喝酒,还经常支使我去给他打酒。半路我就偷着喝,剩的太少了,就往酒瓶子里加点儿水,那王八蛋男人硬是喝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说得好笑似的,笑了,自己往杯里倒满酒,又一饮而尽,又很响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娘的过把瘾!干爸、干妈,你们放心,我醉不了。这啤酒,凉水似的,转眼撒泡尿,啥事儿也没有了。”
葛红说:“小玥,以后说话,要克服掉那些不文明的字眼儿,啊?女孩子嘛,语言美尤其是要讲的。”
有人敲门。
葛红说:“儿子,开门去。”
韩德宝等走了进来。
吴振庆全家和小玥都不免意外。
张萌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小玥,看得出,她内心里的激动是难以抑制的。
韩德宝指张萌:“小玥,这就是你妈妈呀!”
小玥怔坐未动。
吴振庆一家三口的目光,也随小玥望向张萌。
张萌:“小玥!妈……以前对不起你……妈接你来了!”
吴振庆望着张萌:“这……”愣了片刻,转望小玥,“还不站起来!”
小玥站了起来。
葛红:“还不叫妈?”
小玥说:“我怎么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妈?”
韩德宝说:“小玥,她是你妈妈!你那么信赖韩叔叔,韩叔叔能带个不相干的女人来骗你么?”
葛红说:“小玥,你韩叔叔说是,那就一定是!”
徐克也说:“没错儿,我可以作证!”
小玥横了他一眼:“你算老几?”
徐克被噎得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明智地退到沙发那儿,坐下吸起烟来。
吴振庆呵斥地:“小玥不许这么没礼貌!那也是你的一位好叔叔!”
小玥哼了一声说:“好叔叔?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他在哪儿?现在倒冒出来充好叔叔了!”
吴振庆喝道:“放肆!”
他也退到沙发那儿,和徐克对着一支烟,瞪着小玥吸起来。
张萌柔声说:“小玥我真是你妈妈啊!你从小烫伤过一次,左臂上留下了半月形的疤,那是炉盖子烫的。”
小玥卷起袖子,臂上显现出了那块疤。
张萌落泪了:“孩子,妈知道,自己在你面前是有罪过的……妈返城后的经历,慢慢会对你讲的,你……可要宽恕妈妈啊!”
葛红:“怎么搞的?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儿,怎么变成请罪的节目了?还不叫妈!还不扑你妈妈怀里去!”
她将小玥朝张萌一推。
张萌顺势搂抱住了小玥:“小玥,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玥呆呆地一动不动地被张萌搂抱了一会儿,终于推开了她:“有完没完啊,都搂得我快喘不过气儿了!”
韩德宝说:“小玥,你到城市里来,不就是为了要找到妈妈么?现在母女相见了,怎么能这么对待妈妈呢?”
小玥说:“你这位叔叔,不愧是爱民模范,办事的效率可真高!”
徐克猛地往起一站。
吴振庆低声说:“坐下!这会儿显不着你!”
徐克忍怒未起。
小玥说:“这么说,我非离开这儿不可啦?”她拿起桌上别人的杯子,又接连饮了两杯。
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当她拿起第三杯的时候,韩德宝拦住了她:“小玥,既然你妈妈已经接你了,就跟妈妈回自己家吧,听话,啊?”
小玥说:“好,我听话。干妈,再见,改日我来玩儿。我的亲妈,咱们走吧!”
她环视着吴振庆家一切考究的客厅,显得依依不舍。
张萌母女坐在出租车的后排。
小玥有意无意地与张萌保持了间距——张萌望着前方,而小玥望着自己那一边的窗外。
从出租车阻隔网看去,母女二人仿佛是在同一个笼子里一样。
张萌缓缓转过头,侧目瞧着女儿。
由于小玥的脸朝向车窗外,她瞧见的只能是女儿的后脑,长发几乎将小玥的脸全部遮住。
小玥的一只手,五指微曲着,手背朝下,放在车座上——那只手有两个指头缠着胶布,是劳动造成的创伤。
张萌的手怯怯地,仿佛不敢冒犯似的,带有试探性地移向女儿的手……
女儿的手指敏感地往回缩了一下……
张萌的手又移向前,抚摸着女儿的手——女儿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但这一次毕竟没有往回缩。
张萌的手终于握住了女儿的手。
母亲的手似乎在向女儿诉说着千言万语——本能的母爱充满每根手指的指尖。
而女儿的手如同是橡皮的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女儿的手还是从张萌的握持之中抽回去,插到另一手臂的腋下去了……
张萌的手失落地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膝上。
张萌也将脸缓缓转向了车窗外……
城市的夜景一一闪过……
夜景变模糊了……
张萌眼中充满泪水……
母女二人回到了家里。
母亲说:“小玥,妈给你热点儿水,好好洗洗吧。”
女儿冷冷地:“我在我干妈家洗过澡了。”
她打量着房间——走入卧室——张萌那张床睡一个人有余,睡两个人嫌窄。
张萌拿着牙膏和牙刷请求似的:“那,刷刷牙吧?牙刷上已挤好了牙膏。”小玥冷冷地说:“你是妈,我是女儿,这么殷勤干什么?”
张萌尴尬一笑:“听话,你今天肯定够累了。刷了牙,早点儿上床,睡个好觉。”
小玥:“我在我干妈家睡过了,那床比你这床高级多了。”
张萌瞧着女儿发怔。
她将牙膏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沙发上。
小玥走出来,在柜镜前照自己,又打开柜门看。
张萌站起,走到她跟前:“妈的衣服,估计你穿着都合身,你想穿哪套就穿哪套。”
小玥:“我干妈已经给了我好多衣服……”
张萌又是一阵默然……
小玥:“我睡哪儿?”
张萌:“当然睡床上了……”
小玥:“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儿啊?那么窄的床,半夜谁把谁挤到地上,都不是个事儿!”
张萌:“那,妈睡沙发上……”她走入卧室,将枕头被子抱出,放在沙发上,接着,打开壁橱,抱出另一床被子和另一个枕头放在床上,摆好枕头,展开被子。
小玥默默地瞧着。
张萌说:“你要一时还不想睡,咱母女俩聊聊?”
小玥:“不,我想睡……”她装模作样地展双臂打了个大哈欠。
张萌:“那,妈已经给你弄好床了,新被子新枕头,就去睡吧……”她轻轻往卧室推女儿。
小玥一扭身子赌气似的:“我睡沙发。”
张萌哄着:“好女儿,你睡床,听话。”
小玥得了理似的说:“行,就给你一次表示忏悔的机会。”
她走入了卧室。
张萌缓缓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我爸爸呢?”小玥的声音从卧室传出。
张萌说:“我们……早就离婚了,他先是去了香港,后来去了新加坡,再后来听说去了澳大利亚……现在在哪一个国家,我也不知道。”
小玥在卧室骂道:“看来也是个王八蛋男人!”
卧室的灯关了。
黑暗中传出小玥的声音:“你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的目的,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抛弃了,要是如今也像我干爸似的,当上了大老板,还算值得。可我看你也没混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啊!不过才住上一大一小两间屋,连厨房和厕所都加上,还没我干爸家的客厅大呢!”
张萌猛地往起一站,望着卧室:“住口!”
卧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客厅的灯也熄了。
张萌蜷在沙发上,被子将她从头至脚蒙得严严实实,一半儿掉在地上。
被子耸动着,张萌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