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萌一个人在家里,她双手打开化妆盒——那显然是第一次被打开的东西。
她的手犹豫着,仿佛不知该先使用什么,后使用什么。触了一下粉刷,动一下眉笔,最后拿起了唇膏。
镜中,唇膏涂着唇廓,舌尖轻舔着涂红了的内唇沿。
张萌用描眉笔描着一条眉,先描成眉梢向下,觉得不满意,放下笔,抓起旁边的湿毛巾,擦着。
她又拿起眉笔,重新描,这一次描成了眉梢向上,似乎仍觉得不满意。
眉笔描向另一条眉,描毕,张萌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仿佛要回忆起一个忘却了的朋友。
她站起,走到洗脸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搓肥皂。
她正要搓脸,盯着洗脸间的镜子,双手停止在脸面前,又犹豫起来。
她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古怪的,也许脸敷得白些效果就会好多了?
她冲尽手上的肥皂,关上龙头,擦开了双手。
她又坐在桌前,开始往脸上刷粉,仿佛信心有所增强,她心想修理过地球的人,难道还修理不好自己的一张脸?笑话。
她合上了化妆盒,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脸,心里说,这不是挺不错的么?关键是,要庄重,要矜持,要在脸上打出广告——请勿犯我。这是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们做不来的样子。这是我的特色,张萌特色。
她站起,走入里间,旋即出来,已穿上了一套西服裙。
她又拿起镜子照,心想,手上应不应该夹着一支烟呢?好几次我吸烟时,男人们偷偷观望过我,我不认为那是他们少见多怪,而肯定是我吸烟的姿态对他们有某种特别的吸引力。
她放下镜子,拉开抽屉,拿出烟,吸着了一支。
她坐下,对着小圆镜,做出各种吸烟的姿态。她又想,今天晚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吸烟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不佳的印象呢?我行我素,想吸就吸,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她一手夹烟,一手拿起烟盒,朝想象中的对方一递——“请吸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将烟卡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吴振庆,他没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湿了。
他的到来太出乎张萌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没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过不太大……毛毛雨……允许我进去么?”
“允许,允许……”
吴振庆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诧异中掺杂着研究意味,也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观赏的目光望着张萌。像上次一样,张萌仍走到桌子那儿,背抵着桌沿站立着。
吴振庆问:“正打算出门是不是?”
张萌:“不,不,不出门……”
“不出门?”
张萌解释道:“晚上我们单位和别的单位举行联谊活动,不过我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样特别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呢?不,一点儿也不可笑,你一化妆,显得很有风度,很有气质,至少年轻了三四岁。你是主持人吧?”
张萌说:“老的,大家嫌太老气横秋;年轻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结果工会的干部们,就一致决定了是我这个双方面都能认可的,不愿意也得愿意。”
吴振庆说:“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张萌说:“没关系,时间还挺充足,有事?”
吴振庆点点头说:“借钱……我已经到处借了一个下午了。本不想来找你的,路过这儿,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张萌问:“多少?”
吴振庆:“越多越好。”
张萌问:“做生意?”
吴振庆摇摇头:“你先说有没有吧。”
“有。”张萌说完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叠钱出来,交给吴振庆,“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几十元生活费,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
“不少不少……”吴振庆接过钱点也不点,揣入兜里,又说,“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带她女儿到北京看病,这一去,十之八九,就只有她自己回来了,我替她谢谢你……”
张萌讶然地看着吴振庆。不待她说什么,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着细雨走出楼门,张萌在窗子里朝下喊:“哎,你等等!”
吴振庆站住,仰起脸看她,张萌匆匆跑下楼梯,匆匆跑向吴振庆跟前,撑起了一把伞,替自己也替吴振庆遮雨,之后说:“这是我的存折,上面有五百元,你替我取出来,给她带上吧,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让她多带些钱好。”
吴振庆感动地说:“这……可不知哪一天才能还你啊!”
“我并没有向你强调这是借给她的。”她说完将存折塞入吴振庆上衣兜,并拿起他的一只手,将伞柄也塞在他手里,她转身走了。
吴振庆喊了一声:“张萌!”
张萌站住,回头望着他,吴振庆说:“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有风采。”
张萌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一转身跑了。
她跑回屋子里,头发、衣服都淋湿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吸着。
她没想到郝梅会窘到这种地步,自从离开老连队,她就再没见过郝梅,也没有谁跟她谈起过郝梅,因为,她和吴振庆和徐克,也是最近才见过。在今天以前,连他们都不跟她提起郝梅,好像她俩是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不错,从小学到中学,她们俩一直都在暗中竞争什么似的。竞争谁先入团,谁是三好学生而谁不是。但在张萌内心深处,最忘不掉的一位女同学,恰恰不是别人而是郝梅。张萌知道,郝梅善良,富有正义感,待人宽对己严,而且最不是一个小肚鸡肠记仇的人……
张萌掐灭烟,站了起来,脱去上衣,扔在沙发上,走入洗脸室,她望着镜子里自己化过妆的脸,耳边响起吴振庆刚才的话:“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具风采……”
她继续想着刚才的事。
小的时候,她们都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过。郝梅的父亲被认为是一匹千里马,张萌的父亲被认为是伯乐。因为张萌的父亲不但调来了郝梅的父亲,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走资派”,而郝梅的父亲成了“保皇派”。再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三结合干部”,而郝梅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如今,她俩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随他们本身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张萌心想,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将由各自命运的不同而不存在么?她多想重新培植起来她们的关系,哪怕是一种继续抗争的关系也好啊!人企图斩断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关系,其实是一件有苦难言的事啊!她心里叫着郝梅的名字,郝梅,你说呢,这也许是你想替我分担也无法替我分担得了的,正如我实际上分担不了你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