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郝梅蹬着三轮车,载着女儿,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在市街上。她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芸芸不时左右扭头望街景,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旅游者。遇到红灯时,郝梅回头向女儿指点某些建筑和霓虹灯,似乎唯恐女儿忽略了观望什么。
她们来到一家饭店,母女二人坐在临窗僻静的一隅。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郝梅将菜单递给女儿;芸芸看了一会儿,又递还给郝梅:“妈妈,我一样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还是你来点吧!”
郝梅笑了,点了几样菜。
服务员离去后,郝梅示意女儿,应该将餐巾铺在膝上。
芸芸展开餐巾纸,见上面印着花儿,又折了起来,不舍得用,悄悄揣进了兜里。
几样菜上齐后,芸芸拿起一瓶饮料,研究着,不能断定该如何打开。
郝梅打开一瓶啤酒示意给女儿看,芸芸打开饮料,斟入杯中,向郝梅郑重地举起了杯:“妈妈,我祝贺您成了一位纳税者。”
郝梅微笑着与女儿轻轻碰杯,母女相互注视着啜饮。
芸芸说:“妈妈,我这会儿感到真幸福。”
郝梅以母亲特有的那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女儿,拉起女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中间,并用自己的脸颊亲偎女儿的手。
她往女儿的小盘里夹各样菜,用手势告诉女儿,先不要说话,先吃。
芸芸津津有味地吃着,郝梅缓缓饮酒,仍在注视着女儿。芸芸吃罢一小碗饭,郝梅正好饮完一杯酒,开始吃饭。芸芸以女孩儿特有的崇敬的目光望着母亲。“阿姨,”服务员经过她们的餐桌旁,被芸芸有礼貌地轻声叫住,“再给我妈妈来瓶啤酒。”
服务员笑了,点头离去。
芸芸问:“妈妈,你还能喝吧?”
郝梅也笑了,点头。
服务员走来,替郝梅开了酒斟入杯中说:“您女儿真可爱!”
郝梅对服务员还以微笑。
服务员离去时,抚摸了一下芸芸的头。
芸芸又问:“妈妈,纳税者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么?”
郝梅怔了一下,为使女儿听了高兴,点了点头。
“那,我和妈妈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吃饭啰?”
郝梅又点点头。
“我长大了,也要做纳税者!”
郝梅赞赏地微笑。
“妈妈,你今天很高兴是不是?”
郝梅点头。
“那么,芸芸问你什么,你都不会生气的是不是?”
郝梅犹豫了一下,点头。
“那,芸芸现在就想问……”
郝梅更加犹豫,但最终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了小本儿和笔,翻开来放在桌上。
芸芸从兜里摸出了王小嵩照片:“我们在医院里碰到的人,是这位叔叔么?”
郝梅脸上的表情渐变,但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她准备如实回答女儿提出的一切问题,她庄重地点头。
“他和你是小学同学?”
郝梅点头。
“也是中学同学?”
郝梅点头。
“还是兵团战友?”
郝梅点头。
芸芸却不再问了,盯着照片沉思。
郝梅又写下一行字:难道你不相信妈妈?
芸芸以大人般的口吻说:“我不想再问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为什么?
芸芸说:“我明白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你明白了什么了?
芸芸说:“我什么都明白了。”
芸芸的表情,仿佛至少成熟了十岁似的。
母女二人彼此注视着,郝梅的表情中对女儿有许多惊讶和困惑;芸芸的表情中对母亲有许多理解和同情。
郝梅又想在本儿上写什么。
不料芸芸轻声说:“妈妈,把小本儿收起来吧。”
郝梅显得违心地将小本儿揣入兜里。
芸芸问:“妈妈,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郝梅点头。
芸芸将身体侧转,不再望母亲,而望向外面,似乎在居高临下欣赏街景。
郝梅若有所思地饮着杯中剩下的酒,呆望着女儿。
芸芸一动不动。
郝梅饮罢酒,招来服务员,结账。
芸芸仍然一动不动。
郝梅走到女儿身后,轻拍女儿的肩。
芸芸缓缓转过头,她满脸是泪……
她轻声说:“妈妈,我心里又感到不像刚才那么幸福了……”
郝梅忧伤地将女儿抱起,走下楼。
在楼梯上,芸芸叫道:“妈妈。”
郝梅站住了。
芸芸捧着郝梅的脸轻轻地说:“妈妈,会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男人爱上你的……”
郝梅的脸情不自禁地与女儿的脸偎在了一起。
郝梅蹬车进入了她家住的那条街口,老潘迎了上来。
芸芸说:“妈妈,停一下,是潘叔叔。”
郝梅将车停住。
老潘说:“你们哪儿去了?”
芸芸说:“妈妈请我到高级饭店吃饭去了!”
“高级饭店?……”
“啊哈,迎宾楼!”
老潘说:“那里也谈不上是什么高级饭店嘛!等叔叔这个月发了工资,请你们娘俩到真正高级的饭店撮一顿!”
芸芸说:“高级!就是高级!”
“好,好,芸芸说高级就高级!”老潘对郝梅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好久,越等越不放心,怕你第一次骑这种车,不习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郝梅感激地从挂在车把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条“三五”烟给了老潘。
老潘嗔怪地说:“这是干什么!邻里邻居的,还用得着买这么贵的一条烟给我?”
芸芸说:“叔叔,你就收下吧!我妈妈已经成为纳税者了,以后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了!”
老潘看看芸芸,又看看郝梅,半信半疑:“找到工作了?”
郝梅暗示他,不要相信女儿的话。
老潘说:“既然已经给我买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芸芸,先给叔叔拿着。纳税者是不在乎花这几个钱买烟给别人吸的,是不是芸芸?”
芸芸接了烟说:“那当然!”
老潘试探地问郝梅:“既然你们娘俩已经吃过饭了,我蹬车带你们到江边儿去消闲一会儿怎么样?芸芸还一次没见过咱们的防洪纪念塔,没见过江桥,没见过咱们的松花江呢!”
郝梅心中似有所忌,犹豫。
芸芸高兴地央求道:“去!去!妈妈,我要去嘛!”
老潘也说:“你别想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来不跟女人耍什么心眼儿。”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老潘蹬着三轮,郝梅坐在车后座,搂抱着女儿,一同到了马路。老潘浑身是劲儿,轻车熟路地蹬着,他们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马路上。
老潘说:“芸芸,和你妈坐稳喽,叔叔可要快蹬了!”
“叔叔,放心快蹬吧,越快越好!”
老潘毛下腰,飞快地蹬起车来。
芸芸喊道:“好风凉噢!好风凉噢!”
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声。
他们来到松花江畔,老潘抱着芸芸,和郝梅并排坐着。
芸芸问:“妈妈,你从前经常来江畔么?”
郝梅点头。
芸芸又问:“返城以后,今天头一次来,是么?”
郝梅点头。
芸芸左望防洪纪念塔,右望江桥:“叔叔,你以后每个月都带我和妈妈来一次行么?”
老潘说:“怎么不行,别说每个月啦,就是每个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妈妈高兴,我尽这点儿义务那是没说的!”
芸芸说:“叔叔,你真好!”她很响地在老潘脸上亲了一口。
老潘倒有些发窘地说:“这孩子,你怎么学会这一套了?”
芸芸说:“这还用学啊?我心里高兴时,见了谁都想亲人家一下!妈妈,这会儿我心里又感到特别幸福了。”
郝梅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芸芸说:“妈妈,我坐你膝上一会儿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老潘说:“嗬,这么知道心疼叔叔哇!”
郝梅从老潘膝上抱过了芸芸,老潘从郝梅给他买的那条烟中取出一盒,吸了起来。
松花江在他们眼前缓缓流淌。
老潘轻轻叫了一声“芸芸”之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么?”
芸芸说:“好。”她将身体向他转过去。
老潘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故事,是我在兵团时的一段经历……”
芸芸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团的,她问:“那,你和我妈妈也是战友啦?”
老潘笑道:“怎么说呢,还不能算是战友吧,你妈妈是东北兵团的,我是内蒙兵团的。”
“那,您为什么要到内蒙兵团去呢?”
“不是我偏要去那里,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的大爷和大娘家没儿子,父母就把我给了他们,结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儿子。当年,我们那所中学的学生们都向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们影响,就跟着去了。十年后返回北京,大爷大娘去世了,堂姐们都结婚了,我这个本该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子就没什么意义了。哈尔滨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尔滨,重新做哈尔滨人的儿子。”
郝梅看似无心,实则有心地听着。
“不讲这些,这些没意思。还是讲我刚才要给你讲的吧!内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广阔无边。我一个人放一群马,夏天,晒得我无处躲无处藏的,只有坐在马的影子里。我的房东老额吉妈妈,有一个独生女儿,叫乌云琪格。当年十六岁,比我小三岁。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像你和你妈妈一样。乌云琪格对我可好了,她十八岁的时候,该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她总是摇头不愿意。二十岁的时候,她没嫁人。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额吉就默默望着她叹气。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帐篷,让老狗陪着她,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里,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骑着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里……”
郝梅在不知不觉中将身体转向了老潘。
而老潘望着江水,不时吸一口烟,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继续讲着:“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还没有嫁人。不过已不住在家里了,住在旗里,她在旗卫校上学。经过旗里,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就上火车。火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忽然有人指着窗外叫起来——看!看!原来是乌云琪格在骑着马追火车,一边追一边喊。我隐约听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进厕所里,捂着脸哭了个够……后来,草原上的人们写信告诉我,乌云琪格骑的那匹马……累死了……当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们眼里,她已是一个老姑娘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有时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见乌云琪格……”
芸芸问:“其实,她是想嫁给你么?”
老潘说:“我不知道。她从没亲口对我说过。”
芸芸不高兴地说:“你撒谎!当年你心里明明知道!”
老潘低下了头。
芸芸生气了:“你坏!你坏!”
她的身体倾向老潘,挥手打他,郝梅站起身,抱着她走开了。
芸芸说:“叔叔是个坏男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垂着头的老潘。
郝梅抱着芸芸转了一圈儿,回到原处时,老潘已不在了,台阶上只有他的衣裤。
郝梅用目光搜寻江面,发现了在江中逆流而游的老潘,她指给芸芸看;芸芸将头一扭,不看。
老潘只穿着短裤上了岸,向郝梅母女走来,月光下,老潘的身体那么健壮,郝梅情不自禁地望着。
老潘走到郝梅跟前说:“芸芸,还生叔叔的气啊?也是的,是叔叔自找的,干吗忽然对你讲这些呢?”
芸芸仍赌气不看他。
郝梅的目光却不知该望向何处。
老潘意识到了什么,抓起衣裤,走向了别处。
在回家的路上,蹬车的老潘说:“芸芸,给叔叔唱支歌吧!”
身后没有反应。
老潘刹住车,扭回身看,见芸芸已在郝梅怀中睡着了。
老潘脱下上衣递给郝梅,郝梅接过,盖在芸芸身上。
老潘问:“孩子睡了,我骑快点儿?”
郝梅摇头。
老潘说:“那,照旧慢慢骑?”
郝梅点头。
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老潘赤裸着上身,从容不迫地蹬车。
从郝梅的视角看去,老潘赤裸着的上身,宽而健壮的双肩,老潘一边蹬车,一边哼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是一首听来很古老的韵调忧郁的蒙语歌……
三轮车进了院子,邻居们的窗子都黑了,老潘从郝梅怀里抱过芸芸,郝梅开了门,她在先,他在后走进屋里,郝梅扯了一下灯绳,可灯并没亮。
老潘走到她跟前说:“等我走了再点蜡吧……”
火柴在郝梅手中熄灭了。
老潘握住了她那只手说:“可是,我又不想……走……”
郝梅起先任他握着,继而使劲抽出了手。
她转身,欲离开他,他抓住了她的胳膊。黑暗中,她目光咄咄地瞪着他,他丧失了勇气,放开了她的胳膊。
老潘说:“看来,我还是……走的好……”——他走到门口,返身低问:“你不跟我去关门么?”
她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往外走。
在最后一道门内,他又站住了,转过身说:“很遗憾。芸芸开始本来很高兴,可是,后来却被我惹得不那么高兴了……”
在他的盯视之下,她低着头。
老潘说:“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今天晚上高兴到江边坐坐么?”
郝梅渐渐抬起头,点了一下。
他突然冲动地拥抱住了她,并吻向她的嘴唇,她无声地推拒着,他企图凭男人的力气征服她,她腾出手来,打了他一耳光。
他放开了她,垂下了头,背靠门框,一时间一动不动。
她望着他,开始怜悯他。
他一转身,欲推门而去。
她却又扯住了他。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插上门扯着他,注视着他,倒退着,又将他引到屋里。
他又一次拥抱住了她,她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期待着……
他的嘴唇刚吻向她的嘴唇,灯突然亮了。他们倏地分开,目光同时望向床上的芸芸。
芸芸在床上睡得很熟。
他们的目光接触时,都显得那么窘,那么不知所措。
她走到床边,坐下了,却并不望他,低着头。
老潘说:“和我结婚吧!”
她仿佛没有听见,毫无反应。
老潘又说:“我比你大两岁。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开口说话,我不在乎你现在还没工作。”
郝梅毫无反应。
老潘继续说:“而且,我是那么喜欢芸芸。我觉得,如果能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一生为伴,如果能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这辈子也就够有福气的了。”
郝梅渐渐抬起了头。
老潘索性说个彻底:“我的亲父母也都去世了,亲哥哥姐姐也都另立门户了,亲弟弟妹妹也都结婚了……就剩下我还是光棍一条,守着两间空房子。下班回到家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结婚了,可以在这儿开一个门,”他在墙上比画着,“或者,在这儿开一个门也挺好。”
郝梅望着他比画。“那样一来,我们住得够宽敞的了!你不必立刻回答我,但我也求你,别立刻拒绝我,别立刻破碎了我的美梦。你考验我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行吗?”
他的口吻是乞求式的。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老潘真诚地说:“如果,在这期间,你又遇上了一个爱你的男人,你觉着他比我好,我绝不会抱怨什么的。我伤过女人的心,我被女人伤心也是应得的报应……”
郝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从布袋里取出那条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因为刚才的冲动没有得到满足,似乎仍欲对她有所举动。
她指指芸芸,指指窗子,又指指自己心窝。
他恋恋不舍,若有所失地走了。
郝梅起身拉上了窗帘,郝梅替芸芸脱衣,从芸芸兜里翻出了一个小玩具,餐巾纸,和一些碎片——是王小嵩那张照片被芸芸撕了。
她发现芸芸手臂上有新旧牙印——她疑惑不解,本打算推醒女儿问个究竟,又不忍,她搂着女儿睡下了。
半夜郝梅从睡梦中惊醒,她发现女儿瑟缩着身子,满脸是汗,咬着自己的手臂,在竭力忍受某种痛苦。
她吃惊地抱起了女儿。
芸芸吃力地说:“妈妈……腿疼……”说完又要咬自己手臂……
郝梅将女儿的手臂搂住,让女儿咬自己手臂……
过了一会儿,她急忙到了老潘家,焦急地紧拍老潘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