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工会组织活动,组织职工观看新编戏剧刘介梅。
无论是评戏刘介梅,还是新编话剧刘介梅,票都十分紧张。拖了一个多月,厂工会还是只能组织职工分两次观看。第一次看不上评戏的职工,改为看新上映的电影海魂。评戏是星期六的晚场,电影则是星期日的早场。
范建国所在的车间分到是评戏票,但他不喜欢听戏,想用手里的戏票换张电影票。他听看过海魂这部电影的人讲,这部国产片相当不错。况且他已打听清楚,史丽云所在的装配车间发的是电影票,如他也改看电影,散了场两人还可以找个地方散散心,史丽云星期天出来一趟不容易。他打听到后勤发的是电影票,便想到了烧茶炉的老张头。他想,老人都爱听戏,他用六毛钱一张的戏票换一张两毛钱的电影票准保能行。
吃过晚饭,范建国拿上票去找老张头,宿舍里只有石国栋一人在洗衣服。听他说明来意,石国栋说,你来晚了,老张头儿的票早被人要走了。
范建国见何小波也没在屋,便问石国栋知不知道何小波发的什么票。他知得,何小波最近新分配到了机加工车间。
石国栋表情十分严肃地说,你甭管他分的什么票。我劝你还是去看看刘介梅这出戏,这是厂里组织的政治活动,看完了说不定要组织讨论,到时候你没看怎么说啊?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换票,要是上面知道了,恐怕又是个事,这些你想过吗?说到这,他又笑了笑说,你大慨不会笑我是小题大做吧?
范建国听了如梦初醒,双手一抱拳作了一揖说,怎么会呢!我多谢老兄提醒!我真没想那么多,我光想着看海魂啦!他心里暗自庆幸,同屋的孙广财提出与他换票,他没有答应。孙广财不知从哪儿听到他想看电影,主动提出要用手里的电影票换他的戏票。他知道这小子并非是爱听戏,而是看上了戏票上的票价。他早就听说厂里不管发什么票,这小子总好跟人要票,然后偷偷将多余的票卖了买酒喝,范建国到不是不愿让他占便宜才不跟他换的,是怕出了事又扯上他。
石国栋停住手里的活儿,擦干了手,笑眯眯地问道,小范,你是不是又惦记星期天和谁出去活动活动啊?他见对方含笑不语,一副甜滋滋的神态,又笑笑问他,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是那位史大姑娘吧?
范建国不由地发出一声赞叹说,老石毕竟是过来的人,真是好眼力!
石国栋听了这赞叹并没什么得意的表示,只是咂巴了几下嘴,欲言又止地发出了几声淡淡的苦笑,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要说小史啊,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满不错的姑娘,只是……
范建国知道石国栋也是个爽快人,如今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料他是有话不好说,便急切地问道,老兄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本人一定洗耳恭听。
有句话真是不该讲哎……石国栋面露难言之色,仍只说了半句又止住了。
这一来更吊起了对方的胃口,急得范建国一个劲地作揖,在他再三追问之下,石国栋才说,依我看,你们两个人恋爱不大合适,或者说至少现在谈不大好。论理这话真是不该说的,中国有名老话,宁拆十座庙,也不破一门婚嘛!老话都说绝了,但我要是有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也会觉得对不起你。当然啦,我说的意见不算数,仅供你参考而以。
你是不是觉得两个全是老右不合适?
石国栋摇了摇头说,这还不是主要问题。
那又是为什么啊?范建国瞪大了眼睛反问他,你刚才也说过了,小史人不错的,既然俩人头上这顶帽子也不是什么主要问题,那还能为什么?谁也没规定过,划了右派就不让人谈恋爱,结婚成家吧!
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大主意还要靠你拿。石国栋心平气和地说,我想依你的智商,还不至于怀疑我有什么私心吧!我只是说你们两个不太合适,或者说是现在不大合适,可没说不让你恋爱。你还是多想想的好,冷静下来多想想的好。
石国栋确实只能说到这个份上,点到为止。况且他察觉到的也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点表面现象,凭着一种感觉而以。他本想说,此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但一想到这话过于露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范建国还想追问,老张头这时进了屋,他只好作罢。
石国栋说,张师傅,小范想看星期天早上那场电影,想问您去不去呢?
老张头说,票早让人家要走了。你要是想看,等下回发了票再说。
范建国知道石国栋是不愿他在屋里久留,便跟老张头说了几句客气话回了自己的屋。孙广财正就着一块豆腐干喝瓶里的一点残酒,见他进屋头也没抬。自从两个人动过手之后,二人好长时间没说过话,孙广财到也没主动挑衅。一次孙广财下班去酒馆喝酒,天突然下开了雨,范建国主动帮他将晒在外面的衣服收进了屋。从此二人又多少有了话说,但还是冷多热少。
石国栋刚刚说过的话,在范建国的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又挥之不去。他断定再问也是问不出所以然的。他觉得石国栋处事过于谨慎,下了班就扎在宿舍里,跟谁也不接近,连范建国主动找他聊天也怕得不行,像被什么吓破了胆似的。刚才的话又说得不明不白,他突然觉得石国栋为人城府太深。
金玲爱听评剧,她所在的车间发的却是电影票,王河为了给她换张戏票费了好大劲。后来王河听说范建国想看电影,对他说,想换票怎么不早跟我说啊!还换不换了?范建国说,不换了,听说这出戏挺有意思。
全福的乌鸭嘴给自己惹了麻烦,谷玉森找他谈话穷追不舍,他想改口都来不及了。
事情的起因是全福的岳父去世,他请了几天假陪老婆回老家料理后事。他岳父的老家是河北清原县,北邻徐水,南邻安国,离北京不是很远。料理后事期间,他内弟说了一段生产队的奇闻:因左邻右舍的县都放了高产卫星,清原县的领导也坐不住了,将眼光盯住了他岳父所在生产队的13亩早稻试验田。这13亩试验田是块三角地,已连续两年高产,平均亩产近千斤,但这个产量离“放卫星”的要求差之千里,在县里的严令下,生产大队的领导终于开动脑筋想出了办法,全大队连夜出动百十名劳力夜战。将13亩的稻子集中移植到一个角上,约一亩零三分的地面上。其余空出的稻田又将别处的玉米移了过来,这一倒腾,卫星高产田就放出来了。
几天后,县里的主要领导带来了报社记者亲临现场观看社员收割。在收割前,记者想效仿人民日报报导湖北麻城早稻卫星田时的方式,配发一张小孩子站在稻田上的照片,但连续吓哭了村里几个小孩也未能成功。原因是该生产队的“密植”还是过于保守了,人家麻城的卫星田在稻子上能站住四个小孩,这的卫星田连一个小孩也站不住。试了几次不行只好作罢。好在收割后的产量还算喜人,折合亩产八千二百六十一斤四两。(当时高产卫星的产量都精确到两)这个数字虽没压过麻城的高产记录,但还是为河北人挣足了面子。
全福回厂后,将从内弟那里听来的奇闻当故事在班里讲了。听后大伙都将信将疑,表示相信的都是过去种过田的,说再密植的庄稼也要通风才行,能站上四个孩子的庄稼怎么通风?王河说,怎么通风报上说过,是记者当时问生产队长怎么通风,人家说是在四边架上鼓风机吹。王河说的是实情,他喜欢看报,报上确实是这么说的。
全福说,我操,那要多少鼓风机才行啊?光那电钱就够买大米的!
王河被说得没话了,他没在农村里待过,不大清楚种庄稼的学问。
平时好和全福抬杠的路富友这回没跟他抬杠,他也没在农村待过,他只是说什么都是没准的事,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时候他会表现得很超然。
后来不知怎么,班里休息时说的这些全被上面知道了。
谷玉森找全福谈话时,问得很艺术,他先是和颜悦色地与全福聊了几句家常,之后问道:“听说你这次回农村听了不少新鲜事,咱们随便说说看。”
全福见领导挺客气的,以为自己在下面反映的情况已引起了上面领导的重视,自己有责任将听到的情况如实汇报给领导,他显得很兴奋地一五一十将说过的情况又学说了一遍。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领导听完脸色就变了。
谷玉森猛地一拍桌子,脸色一沉,厉声问道:“全福同志,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到处胡说乱讲是长了谁家的威风?又是灭了谁家的士气?”
全福被一下子问傻了,他跟本不知领导说的这谁家与谁家的指的是什么?还没容他醒过神来,又听领导喝问道:
“在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中散布这样消极,恶毒的言论,你到底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这些言论又有哪些危害性你想过吗?其后果会怎么样你清楚吗?同志!”
全福被彻底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工人这么多年,他从没给任何领导找过任何麻烦,除了好和人抬个杠,不大会说喜兴的话,他觉得自己并没什么能招至领导动气的缺点和毛病。如今见领导为他动了那么大的气,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好在领导很快又缓和下来,态度和蔼地说:
“你的档案材料我看过了,你和你爱人家也都是贫苦人民出身,对党对社会主义还是应该有感情的,总不会也去学那个刘介梅忘本吧?要好好挖一挖根源,看是不是受到什么人的唆使?阶级敌人总是无孔不入的,失去警惕性就会站错立场。”谷玉森说到这,脸又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用指头敲了敲桌子说,“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可是十分危险哩!”
全福被领导那张忽冷忽热的脸和摸不着头绪的话弄得迷迷糊糊的,他想,自己受谁唆使呀?总不会说是内弟的唆使吧?他内弟是个农民,生产队的小队长,出身又没什么问题,扯他内弟那儿去干嘛?可不是指内弟又是指谁呢?全福实在是弄不明白了,只好仰起脸来,把两只眼睛瞪大了望着领导,望图从领导的脸上找出什么答案来。
“你说这些话时,那个右派分子是不是也在场呀?我是说那个范建国!”
见领导终于开始启发了,全福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他当时有没有说什么啊?”
全福摇了摇头说:“大个儿那人不爱说话,平时就知道闷头干活儿。”
“你再好好想一想,说了就是说了,要实事求是嘛!”谷玉森的指头又敲了敲桌面。
“噢!是说了。”全福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当时好像谁问他说,‘大个儿你有学问,你说这稻子有这么密植的吗?’大个儿说‘他不清楚,说他到农村连地里长的是麦苗还是韭菜都分不清。说种稻子怎么种他更不清楚了’。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没错,是这么说的。”
“他没再说什么?”
全福摇了摇头,非常肯定说:“没有。他又没种过庄稼,连韭菜和麦苗都有分不清的主儿!”
谷玉森很是失望,摆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写个思想认识,好好挖一挖思想根源。要把整个过程写清楚,写深,写透,争取得到组织和广大群众的谅解。”
全福有些为难地说:“谷书记,我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筐,写不了检查。”
“写不了就不写了!可以找人代写嘛,找你们班长代写!就说我说的。”谷玉森说完,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全福再不敢说什么了。
全福回到车间,把王河拉到一边,将领导找他谈话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
王河说:“哪个王八蛋这么嘴欠,这么点儿屁事也捅到上面去了?弄得我还要替你写检查!”
全福说:“反正是咱们班那十几号人,是谁就甭管啦,就怨我的臭嘴太欠,欠抽!你说我操那么多心干嘛?明儿我他妈的就把自己当哑巴,除了上班干活,下班吃饭睡觉,什么话也不说,要不然不定招出什么麻烦来!”
王河说:“你要能戒话,我就戒饭!谁信呀?”他笑了笑又说,“这份检查我不能白帮忙啊!完事怎么也要意思意思。”说着他做了一个喝洒的手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敲竹杠?”
王河嘴一咧说:“你说什么时候?白天加班加点累个贼死,想办两口子的事我都没精神。你到好,惹出麻烦要我晚上点灯耗油的给你写检查,不用心写吧,你小子过不了关,用心写吧,不把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全倒出来不管用,没两个晚上我弄不出来!我让你出点儿血不应该呀?”
全福见他说得这么热闹,一狠心说:“写完了我给你打四两酒,说话算数。”
下班回家的路上,全福与王河又聊起这档子窝心事,全福说,我看这位谷头儿是想让我找个垫背的。王河问,他想找谁的碴儿?全福说,大个儿。他将自己怀疑的理由说完,又说,人家已经够倒霉的啦,咱就是再过不去这道坎儿也不能干缺德事,落井下石呀!再说人家大个儿也确实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王河听了有些激动地说,够意思,就冲你小子这么仗义,那四两酒免了,那份检查我白写!其实他本来就不是爱占别人便宜的人,他是瞧全福平日手紧,总喜欢喝别人的蹭酒,故意说让他请客拿他开心的。
范建国之所以能留在了制材车间,是王河再三向厂长李宪平请求的结果。经过范建国改动过的摇尺设备,大大改进了制材的质量,他的改进方法看似一张窗户纸,一捅就破,但这么多年就是没人想到。范建国说跑车上的摇尺还有改进的余地,说要再琢磨琢磨。王河自然不愿他现在就走。结果是石国栋去了机修车间,何小波去了机加工车间,唯独范建国一人留了下来。
全福的检查交上后便没了下文。
谷玉森虽然在这起“攻击大跃进反动言论”的事件中没找到范建国的毛病,但他并不死心,这期间又找达进士谈了一次话,想从他们每周两次的学习会上找到突破口。也不知是达进士犯傻还是他真糊涂,达进士硬说他根本没注意还有这么一个大个儿,更不知谁是范建国。他说,谷书记您还不知我这眼神!撞电线杆子上了,还跟人家说对不起呢。气得谷玉森哭笑不得。
尽管如此,谷玉森还是准备就全福的事在制材车间开个会,借此敲山震虎,敲打敲打范建国的。
令他耿耿于怀的是,无论什么时候与他碰面,这个范建国总是低头而过,连个招呼也不打。其实这种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多半也是不哼一声的,但对方不主动打招呼就是另一回事了,是对他的态度有问题。尤其是他听到传闻,范建国与史丽云似乎很近乎,他的心里更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但先是国际形势的突变,将他的部署打乱了,接着是又发现了更令他感兴趣的大事,范建国被他暂时忘在了脑后。
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炮击金门之后,美国人的注意力由中东转向了台湾海峡,自这年的九月初开始,不断派军舰,飞机侵扰我领海,领空,公然为蒋介石集团撑腰,引发了中国亿万人民的抗议浪潮。那些天里,北京相继暴发了百万人以上的游行示威,曙光厂先后有几百人次参加了抗议示威活动。厂里为了尽可能少的影响生产,脱产人员成了游行队伍中的绝对主力。
邹晓风虽然觉得谷玉森对一位工人讲的错话有些小题大做,处理方式不妥,但又不好劝阻,美国人一闹事,邹晓风就借机将游行示威的组织工作全交给了他。一心不能二用,谷玉森只好将别的事先搁一搁了。
其实,类似这样的主意李宪平早就想出过,他几次对邹晓风讲,你这个当书记的要想法儿给老谷找事干,这种人没事干就容易琢磨事干,一旦他琢磨出来的事,就不一定是好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