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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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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中饭,吴师傅突然提起大明。

吴师傅说,马师傅,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刮台风,将南货店瓦片掀翻,修理时寻不到瓦片。最后还是大明帮忙,将庙里一座破屋的瓦片拆下,借给南货店。

马师傅说,我记得的。说起此事,我还觉得惭愧,总说去县社讨来瓦片,帮大明盖回去,但拖到现在这事还没落定。

吴师傅说,大明虽然少来南货店,但大头大面,是个好人。所以我想大明虽然没了,但毕竟米粒是他老婆,一个女人孤苦伶仃,我们还是该去看看她。

马师傅说,吴师傅说得对。我也想过,只是这段时间忙春耕,给疏忽了。

吴师傅说,现在去也来得及,这样,大家都去也不好,反害她忙碌。就派小陆去,小陆后生活络,年纪轻,看看有什么生活,也可以帮着干干。

秋林想起豆腐老倌与米粒关系,赶紧摆手,说,我怎么好去?我跟她丝毫不熟悉,去了说什么?

马师傅说,算了吴师傅,这种事情你让一个后生去做什么?还是你去吧,你老到些。

吴师傅说,行,那就我去。是空手去吗?

马师傅说,你带个桂圆包,带个红枣包,算我们三个老南货的心意,也是跟大明父子一场交情。

秋林说,也算我一份。

马师傅说,好,再算小陆一份。

吴师傅应了差事,手脚麻利,在柜台上包了一包桂圆,一包红枣,出门就往山上去。

吴师傅到山上时,米粒还在庙里吃饭。

吴师傅说,米粒,怎么这个时辰吃饭?

米粒一脸憔悴,说,今天身上才有些气力,想起好多日子没有整理,就整整洗洗忙到现在。

吴师傅看了看桌上,只有一碟炒盐,一碗大头菜。

吴师傅说,我晓得你这阵子难过,千万要注意身体。说着,吴师傅将包头放到桌上,说,这是一包桂圆,一包红枣,你不要不舍得吃,好好补一补。

米粒说,这怎么好意思,吴师傅太客气了。

吴师傅说,客气什么?你刚到此地我就在南货店了,这么多年了,应该的。

米粒说,吴师傅,你是个好人,出了这个事情,长亭村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我。

吴师傅说,你讲这些闲话做什么?人字两只脚,不就是你靠靠我,我靠靠你。

米粒低头,眼眶有些湿润。

吴师傅看着米粒握筷子的手,感叹,看你,才这个年岁,一个女人的手,老得像松树皮,真当罪过。一个女人没男人照顾,怎么行?对了,你哪天到南货店里买东西,看见我站柜台,你就进来。我手下松点,照顾你些。

米粒说,我哪还有闲散铜钿买东西。

吴师傅说,你没钱也尽管来,我给你赊账,只是莫与别人说。

米粒说,我谢谢你。

吴师傅说,不要谢,自家人。对了,你鸭子还在养吗?

米粒说,养的。

吴师傅说,这样,我正好要买些鸭蛋,你卖给我些。

米粒说,你要多少斤?

吴师傅说,要十斤。

米粒说,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吴师傅说,腌咸鸭蛋,家里人多,多腌些,做长年下饭。

米粒说,吴师傅,你真是好人。但这么多我一时拿不出,你过一礼拜来拿,我帮你攒着。

吴师傅说,好。对了,你夜里困庙里还是鸭棚?

米粒说,困鸭棚,庙里冷清,困着心里发慌。

吴师傅感叹,大明多好一个人,就是心眼太小。

米粒低头,眼圈又红。

讲完闲话,吴师傅背着手,下山回南货店。回到店里,马师傅问,米粒现在怎么样?

吴师傅摇头感慨,可怜啊,剩下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能好到哪里去?只能多讲些好听闲话安慰她。

马师傅说,只能如此了,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吴师傅说,对了,马师傅,你看那米粒养鸭,一个人也抽不出功夫去集市上卖蛋。我想我们店里能不能收一些来。

马师傅说,南货店里收来鸭蛋,卖给谁?村里人都自家养鸡养鸭,哪会买?

吴师傅说,这个没关系,新鲜鸭蛋没人要,我做成皮蛋,过老酒最好,保证有人欢喜吃。

马师傅说,也行,那吴师傅你辛苦些。不过,也不要多买,先尝试,看看销路。

吴师傅说,那就先买十斤。

隔几日,吴师傅轮假回城。进了城,吴师傅没急着回家,倒是先跑到百货商店看雪花膏。上上落落转一圈,又觉得贵,几张钞票在手里攥出水来,终究还是舍不得。最后想起家里儿媳妇也用雪花膏,便赶紧跑回家,趁儿子儿媳妇都没回来,舀一些包在油纸里,藏在身上。

吴师傅家里住一夜,第二日便回了南货店。他跑到鸭棚,去寻米粒。米粒见吴师傅来,有些奇怪。

吴师傅,我鸭蛋还没有攒够。

吴师傅笑笑,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米粒。

吴师傅说,这是一个上海亲眷带来,是外国高级货,市面上买不到。你的手风吹日晒,抹在上面,过不了几日,定是剥壳鸡蛋一样。米粒接过油纸包,闻见一股香味。

吴师傅说,你打开,抹一些在手上。

米粒打开,小心翼翼挑一些,抹在手上。

吴师傅说,滑不滑?

米粒说,滑的。

吴师傅说,香不香?

米粒说,一世没闻到过这样香味。

吴师傅听了高兴,说,以后有啥难处,尽管来店里寻我。

米粒应了,吴师傅又盯着米粒的手看一阵,这才依依不舍离去。米粒看吴师傅出去,松一口气。吴师傅以前同她没有任何交集,这几日这样客气,为了什么,她心里都清爽。

米粒躺在了竹椅上,双手向上晾着,她不舍得双手再去碰其他东西,怕蹭了可惜。风从鸭棚四处漏进来,呜呜响,像有人在啼哭。听着风声,米粒觉得有些孤独。米粒不欢喜住鸭棚,但她更不欢喜住山上庙里。住在庙里,白日倒也不觉得,可一到夜里,天黑下来,她的心就开始慌。半夜里,常常会吓醒,醒来后,总觉得房间里有人,黑黢黢里站着,看不清明。米粒不晓得,那是不是大明来寻自己。

想起大明,米粒总是觉得愧疚。大明人粗,但不笨。她带着老倌,庙里进进出出,大明肯定看出端倪,但他从不开口责怪。原以为他接受了这样局面,可没想到,最后为这一杯酒,他却钻了牛角尖。早晓得,这点酒就给了大明喝。

米粒至今记得,广庆和尚下葬那天,回来时大明问米粒,我们算不算亲人?米粒说,我们是夫妻,自然就是亲人。大明就说,米粒,你记牢,我这一世就剩你一位亲人了。

现在想起这句闲话,米粒心里刺痛。那一杯酒,自己是寒了他的心了。

米粒晓得自己算不上个好女人。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和尚死后,大明守着一座庙,没一样本事,又不肯出门,自己不去周转,难道坐吃山空吗?做人一世,最重要一件,不就是想办法活下去吗?当年逃荒,自己翻过天台山跑到此地,和尚给自己一碗粥吃,自己就嫁给了大明。现在大明守个空庙,没有饭吃,自己跟豆腐老倌相好,给大明油豆腐吃,新衣裳穿,又有什么过错?

米粒坐在鸭棚里,举着双手,想一阵,难过一阵。想得烦躁了,索性起身走出鸭棚,跑到三岔地方买来一碗油豆腐,去到大明坟前又独自哭了半日。

2

天光见暗,吴师傅出门散步,转一圈,走到鸭棚地方,看见鸭棚里点了一盏煤油灯。灯光昏黄,米粒在鸭棚里吃夜饭。

吴师傅说,米粒,又吃得这样差啊?

米粒说,独自一个随便吃点,烧烧整整麻烦。吴师傅,你坐。

吴师傅坐下,说,总不见你到店里来。

米粒说,忙得四脚朝天,哪有空去。

吴师傅说,你不要太省,独个过日子,吃点穿点,对自己好一些。

米粒说,谢谢你,吴师傅,你真是菩萨一样的人。

吴师傅说,菩萨有什么用,你看山上庙里,泥胎菩萨一大班,大明父子供奉一世,落了难,哪见什么菩萨来帮忙?要我说,靠什么都没用,做人就一条路,靠自己。

米粒不说话。

吴师傅说,米粒,你今后什么打算?

米粒叹口气,说,我哪里有什么打算,混里混沌活过去就行了。

吴师傅说,你怎么好这样消极?你还是好年岁。你莫说,你要是去城里烫个头发,买一通新衣裳,说是上海小娘子都有人信。

米粒说,吴师傅讲笑了,我是什么出身,心里有数。

吴师傅说,我不是诓你,我眼里就独欢喜你这样的女人。

米粒一愣,扫了吴师傅一眼,低头吃饭,不再说话。米粒不说话,吴师傅顿时也觉得尴尬,赶紧打圆场,那你吃饭,我再河边散散步。

吴师傅从鸭棚走出,沿河走了一路。心里懊恼,责怪自己说话冒失。原以为米粒是个风骚的女人,三言两语一搭,就着话题把心思接过去,没想到自己话说了没两句,米粒就打了疙瘩,不接自己闲话,这倒弄得自己有些不上不下。吴师傅不明白,米粒到底什么心思?是嫌弃自己年纪大?可细想起来,豆腐老倌比自己年纪还大。这样讲来,可能还是给的恩惠太小。吴师傅后悔,不就是一瓶雪花膏吗,买了就买了,非得从儿媳妇那里舀。这下好了,定是被米粒看出端倪,嫌自己小气。

吴师傅想,做事不能做半截。这个事情既然开了口,就只能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到一半,不荤不素,落了把柄在米粒那里,将来无脸见人。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饭,才好落到肚里。

改日,吴师傅回家,趁家里没人,四处寻儿媳妇藏的那块布。这布是吴师傅从南货店里拿的,原来是整匹。吴师傅南货店干了多年,虽然也占些小便宜,但偷布是唯一一桩。也是运道尴尬,碰着妖怪。那一日,吴师傅从长亭回家,门没锁,他一推门,不想儿媳妇竟在房间里洗澡,脱了个精光。吴师傅赶紧退出,但儿媳妇却不依不饶,说他故意,定要寻他儿子说理。吴师傅百般辩解,口水讲得滴滴答,最后儿媳妇终于松口不向儿子告状,但要他补偿。儿媳妇会做裁缝,要吴师傅从店里偷出一匹布,她出力给家里每人做一通衣裳。吴师傅没办法,只能答应。夜里,趁众人睡下,吴师傅偷偷从柜台上将布拿到自己房间。用剪刀裁了两段,然后又偷偷摸摸塞进仓库间两个空酒埕里。转日回城时,吴师傅跟马师傅说妥,说自己回城,顺路挑两个空酒埕到城里酒厂换老酒,免得改日特意再去麻烦。随后,吴师傅就将酒埕挑回家,取了布,再送到酒厂。店里盘存,少一匹布,吴师傅表面镇定,肚皮里差点心脏病吓出。幸亏马师傅最后也没有追究。

布拿回家里,儿媳妇给自己做了,给儿子小吴做了,给娘家父母也做了,唯独没有给吴师傅做。儿媳妇说,给你做了,你也没办法穿,这是不打自招。干脆将剩下的布藏起来,等将来寻机会再给你做。今朝吴师傅翻箱倒柜,便是要找剩下的这段布,但寻遍了,却始终不见那块布的踪影。

吃饭辰光,吴师傅故意问起,我记得上次做衣裳还剩下一块布。

儿媳妇警惕,说,你要布做什么?

吴师傅说,天气慢慢热了,没有换洗的衣裳,我想去做一件。

儿媳妇说,你不怕旁人看出?

吴师傅说,我只在家里穿。

儿媳妇眼光狐疑,说,你莫寻了,已经用光了。

吴师傅说,上次你不是说还剩了一些,将来留给我做衣裳吗?

儿媳妇说,我哪里说过这样闲话?真剩落,我藏起来干什么?我不会做个帘子啊,洗澡时还可以挂一挂。

吴师傅听了,嘴上不敢再应声,心里暗暗骂儿媳妇。

儿媳妇转头又问儿子小吴,你今朝帮我雪花膏买来没有?

小吴说,没有。

儿媳妇说,我的事情你怎么总没记性?

小吴说,不是刚买吗,当饭吃也没有这么快啊。

儿媳妇说,你还说我,我一满瓶的雪花膏,好端端少了半瓶。我总怀疑,是不是你偷去送人了?

小吴说,挖坨雪花膏送人?送谁啊,讨饭人都不要。

儿媳妇说,不是你拿,还有谁拿,难道是公爹拿了?

吴师傅面孔发烫,说,行了,一瓶雪花膏闲话一百担。

小吴说,哪里是闲话,你晓得雪花膏多少铜钿一瓶?

吴师傅说,我怎么会晓得。

小吴说,不晓得你还讲那么轻省。干脆你给她买好了,反正你有钱。

吴师傅刚想说话,儿媳妇马上接了一句,你真是全中国最小气男人了,说来说去,还是公爹好,那我先谢谢公爹了。

吴师傅听了,心里不高兴,又不好多讲,怕两人再追究那半瓶雪花膏,只得哑巴吃黄连应下。

吃罢饭,吴师傅躺在床上生闷气。布料没寻着,好端端倒是又赔了一瓶雪花膏,早晓得,偷那一坨做什么,给米粒买一瓶不就行了?吴师傅是一世精打细算的人,当年人家送他一条鱼,他也要将鱼卖给咸货行,等人家将鱼杀了,再将肚里货讨回,回家清洗干净,烧熟过酒。这事情,咸货行的人现在碰着还要说。可他节约死,儿子却讨回来个败家女人。渔民家的囡,弄得却像大城市来的一样,讲究穿,讲究吃,挖空心思把他那点私房铜钿一分一厘挖出。碰着自己那个夭寿儿子,还帮着那个女人,真真气煞人。

吴师傅烦恼,待在家里受气,第二日一早便回了南货店。站在柜台前,心思涣散,想米粒,也想自己,越想越懊恼,越想越委屈。自己真是白白劳碌一世,到现在,竟连个体贴人都没有劳碌上。

吴师傅胡思乱想,门口影子一晃,进来一个人,正是米粒。

米粒将一个空瓶放在柜台上,说,我要打一斤老酒。

吴师傅哆哆嗦嗦用酒提将瓶子装满。米粒拿出钞票,吴师傅周边打眼,见没有人,便将钞票塞回米粒。

吴师傅说,你买老酒给谁人吃?

米粒说,你莫多问,六点钟,你到山上来。

说完,米粒便转身离去。吴师傅不晓得米粒闲话究竟什么意思,呆呆站在柜台里,心思倒是更加恍惚起来。好不容易挨到夜里六点钟,吴师傅匆忙出门,独自上山。进了庙,见米粒早已烧好几个小菜,摆在八仙桌上。老酒也温好,装在锡壶里。桌上两只青花酒盅,一边一个,对放着。

吴师傅看了,心中明白几分,嘴巴却故意问,谁来吃饭?

米粒说,没有别人,只等你来吃。

米粒给吴师傅倒了一盅酒,说,吴师傅平常照顾我,一直想表表心意。今日正好脱空,请你到山上来吃一杯酒。

吴师傅喝完杯中酒,说,你这么客气就见外了。说实话,换了平常日子,我就是想帮你忙也轮不到。

米粒不说话,又将吴师傅酒盅倒满。这样喝了三四盅,吴师傅微微有些上头。看煤油灯下米粒,双颊绯红,一双眼睛眼角上吊,更是妩媚。吴师傅想起那天鸭棚里闲话,喉咙口又发痒。

米粒,今朝就我们两个,我有些肚里话想说,你莫嫌我人老嘴巴松,讲出闲话不中听。

米粒说,吴师傅尽管讲。

吴师傅说,四十岁时,我就死了老婆,一直独个过到现在,过了十七八年。讲心里话,这许多年,也不少人劝我,让我再讨一个。但我一直没有动心,唯独见了你,真心欢喜。

米粒低头不说话。吴师傅灯下看米粒,竟觉得她如同十五六岁小姑娘一般好看。

米粒,实在我是老了,你又正当好年纪。如果我年轻二十岁,定会拎糖包桂圆包上门来提亲,讨你做我老婆。

米粒抬头看吴师傅,说,你今朝说的是真心闲话还是酒话?

吴师傅说,我脑子拎清,红口白牙,哪里是什么酒话?我这个人,平时一直是正派的人,从没跟别的女人这样说话。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人,这一世就是少活十年我也觉得值当。

米粒想了想,说,吴师傅,我如今状况,你也晓得。我也想过了,我要找一个人好,但又不想做露水夫妻。吴师傅,如果你说话算话,能够与我好一世,我就给你养老送终。

吴师傅看着灯下米粒,头脑滚烫发热,说,此地是庙宇,菩萨待的地方,我对着菩萨发誓,要有半句谎话,让邪魔恶鬼都来寻我。

米粒感动,一时竟流下眼泪来。吴师傅见状,将椅子移到米粒旁边,顺势抓住米粒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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