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丘林豹突在听到贺穆兰报上姓名时,几乎是肝胆俱裂的丢下了手中的匕首。
贺穆兰悲痛失望的眼神像是一把刀子,将丘林豹突一颗心搅得稀烂,痛的他几乎站不直身子。
羞愧、自我厌恶、难过、愧疚……许多许多无法诉之于言语的情感让他捂住了自己的脸面,对着贺穆兰跪了下去。
“呜呜呜,呜呜呜啊……”
他像是一个受了重创而绝望之人一般嚎哭了起来。
“花将军,我羞愧……”
“我羞愧欲死啊!”
***
贺穆兰经受了这一遭以后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当阿单卓知道这个落草为寇的同龄人居然就是丘林将军的儿子,神色十分复杂。
丘林豹突哭的像是自己被逼落草为寇似的,但是贺穆兰和阿单卓是当事人,自然知道他不但不是被胁迫的,而且在那群强盗里应该还是受照顾的一个。
至少那群强盗愿意为了他放掉他们这个“大肥羊”,被胁迫之人可一般没有这个待遇。
这些强盗虽然二了点,但兄弟义气确实是感受的到的。
贺穆兰闭了闭眼,不想看他。
这丘林豹突和他母亲果然是母子,都这么爱哭。
王氏穿好衣服,从主屋里奔了出来,待看到自家儿子跪在地上痛哭,就知道这位“花木兰”知道自家儿子没死的事。她下午才刚刚说的谎,此时谎言被揭破,顿时脸上又青又红,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的情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王氏从未见过自家儿子哭的这么伤心,即使是她以死相逼让他儿子离开时,他也未曾这般难过。
她哆嗦了一下,此刻她才真正的感受到夜寒。
“这全是我的错,不管豹儿的事……”王氏有些惊慌地张开了口,“是我让他那么做的,我让他跑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穆兰再也难以忍受的跪坐下来。“先不要追究谁的责任,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官儿,也不是为了来给谁定罪而来到这里的。请请你们也考虑一下我这个只想探望下同袍家眷者的心情吧。”
“请都坐下来,至少让我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贺穆兰少见的严肃吓得阿单卓一惊,立刻跪坐了下来。
丘林豹突一边用袖子擦着眼睛,一边抽泣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好半天发出的都是破碎的声音。
王氏依旧立着,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有说话的力气。
“我……我让豹儿逃了兵役……”
她说出了自己做的错事。
“我以死相逼,让他逃了。”
刹那间,阿单卓额头上的青筋突然乍了出来。
而像是被审判了一次的丘林豹突听见了他的动脉在两边太阳穴鼓动的声音,就像是两个铁锤在敲打那般,他好像一尊石人,一动也不敢动了。
“恩,逃了兵役,然后呢?为什么乡人都说他死了?还有,豹突,你为何又落草为寇……”
“豹儿,你去当了强人?”王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不是说你找到了活计吗?就是这个?”
丘林豹突趴伏下了身子,不敢抬起头来。
“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错了……”王氏喃喃自语,开始像是失了魂一般开始说起了其中原委。
“两年前……”
两年前,已经快要十八岁的丘林豹突收到了军府送来的军贴。当陛下需要征战、或者边关有了危急的时刻,军府就会把军贴送来,上面写明那些军营要人,必须到达的时间,以及需要自己准备的东西。
军贴一般是一户一封,所以当送到上党的丘林家时,王氏直接就崩溃了。
丘林一族原本住在柔玄镇,那是和怀朔、武川一样同属北方六镇的军镇。鲜卑人是府兵制,凡是祖上有过战功的人家世世代代都要当兵,军府征召人手,一般是按户发帖。
鲜卑人战死者数量惊人,为了保存家族的香火,大部分鲜卑军户家庭都是一个大家族居住在一起,有的人多的,一户有二三十人,这样若来了军贴,只要派出一个成年的壮丁就行了。
丘林家、花家、阿单家,都是如此。丘林堡,花家堡,阿单氏族,这些甚至算不得显赫家族的人家尚且聚群而居,更别说其他稍微显赫点的人家了。
因为这样影响到了征兵的数量,所以到了拓跋嗣和拓跋焘两朝,朝中想出了一个办法——迁人。
将人多的郡县和军镇里的鲜卑人家拆开,分发他们大量没有人开垦的沃土和牲畜,将他们往其他人口稀少的郡县迁徙。被迁徙的人家变成新的军户,大家族变成小家族,原本二三十人是一户,征一个男人,现在是四五个人是一户,也是征一个男人,数量却多了不少。
此法在战时很有成效,分下来的良田和牲畜让许多男儿冒着危险远走他乡,也有些奴隶得了自由身,自愿在原主的引荐下变成军户,前往新的地方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谁也没想到这任的皇帝这么爱开疆拓土,虽然每战必胜,从其他国家掠回了大量的财富,跟随出征的战士们都挣下了不少家产,可死的人也有不少。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有军功也是虚妄。
大量的军户家里只剩孤儿寡母,大的家族没有伤筋动骨,那些被迁徙到各地的军户人家却有许多断子绝孙。王氏守着儿子过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突然又有军贴到了她家,她差点疯了。
丘林氏迁来上党的只有丘林莫震和丘林莫雷这一对兄弟,丘林莫雷虽然也是男丁,但他生来就有心疾,连农活做的都气喘吁吁,更别说上阵。
正是因为有心疾,丘林莫雷一把年纪了,连亲事都没有说定。
王氏带着军贴苦苦去求此地的“大人”和征兵官,想要求他们看在丘林莫震以死殉国的份上给他留点香火,却遭到了拒绝。
“我鲜卑男儿世世代代如此生活,父死子继,子死孙继,若真是一家全部死绝,那只能说技不如人,磨练的还不够的缘故。”征兵官还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妇人。
“你去看看其他地方,战至一户全部断绝的都有,军中养着你们,分给你们田地,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便是府兵的宿命,莫说丘林将军是个英雄,就算是陛下,当年也是从军中九死一生杀出来的功业,他难道不知道也要留个香火吗?”
王氏根本不是在北方六镇长大,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妇女,也没有在鲜卑那种特别悲壮的环境中生活,根本不能理解这种即使一家人死绝也要把孩子送上战场的决心。
在她看来,她已经送走了一个丈夫,如今只有一子傍身,若是儿子也死在沙场上,她就是对不起丘林家的祖宗,对不起死去的丈夫。
丘林家这一支莫雷无子,她与莫震的儿子要是有个万一,“上党丘林氏”就彻底断绝了。
“……所以,我劝小叔回柔玄。我跟他说,若是豹儿走了,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不自在,他信以为真,又不想替我儿子入营当兵,所以没过几天,我那小叔就回了柔玄去。”
王氏木着脸,继续说道:“小叔走了后,我以死相逼,让豹儿逃到山里去,先躲过兵役。当征兵时间过了之后,军府来我家找我孩儿问清为何没有如约入伍,我就和他们说我家豹儿去打猎后一去不回,应该是被野兽给吃了。”
阿单卓将拳头捏的噶扎噶扎响。
贺穆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安抚性的在他紧张的拳头上拍了拍。
听到这儿,丘林豹突似乎已经神游太虚。但他的眼睛余光却没有离开过花木兰,当他看到贺穆兰对阿单卓亲昵的动作时,他的眼神黯了一黯。
“我能怎么办呢?我是无权无势的一个妇人,我除了让他逃,想不到一点办法。”
“我当初刚嫁过来不久,丈夫就离家去打仗了,说是有个小叔照顾我,其实我照顾他还多一些。后来,我夫君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要多么辛苦才能养大孩子,这其中的艰辛,外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到成年,还没有看到他开枝散叶,就又要把他送上战场……”
她看着贺穆兰,开口问她:“你应该是能够了解我的吧?听说您正是不想自己的家人去战场送死,所以才以身相替,去从军的。我并没有你那样的勇气,就算我有那样的勇气,我也没法子替我儿子上战场,我根本就不像个男人……”
“王姨,你这话说的就有些过……”阿单卓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的低嚷出声。
“她说的没错。”贺穆兰拉住了他,“我确实长得很像个男人,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有勇气。我也很怕死,一想到我死后家中阿爷阿母和弟弟的悔恨,就根本不敢在战场中有一丝懈怠……”
贺穆兰想了想,点头道:“是的,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担忧和害怕,可是让这孩子逃走的决定只是逃避。你将会活在另一种担惊受怕中,也把你的儿子永远困在了某种牢狱里,没有刑满之日。”
“在那时,我每天都做噩梦,一下子是我丈夫的尸首被一堆人送了回来,无数人请我‘保重’,一下子是我怎么也等不到我儿子回来,甚至连尸首都没有。”
王氏一想到那段日子,手依旧还会痉挛。那是她接到军贴以后留下的后遗症,至今还无法被安抚。
“可是我没想到,他们会做的那么彻底。军府的人搜了我说的那座山,没有找到我的儿子,也没找到任何他遇难的痕迹。他们起了疑心……”
“可我是丘林莫震的妻子,他们起了疑心,也不能对我做什么。可是他们走访了小市乡所有的军户人家,记住了每一户军户家的男丁,他让他们每户都必须出一个壮丁去从军,无论这家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从过军了。”
“军府说,鲜卑人的规矩,一个部落里如果出现了逃兵,那同部落就必须连坐。如今已经不是部落的时候了,可军府的规矩不能改。这里少了一个人,其他人家就要加倍补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下子成了乡里的罪人,每个人路过我家门口时,都会啐我几口。没有人肯卖我东西,也没有人帮我种田。后来,因为我家的人都‘死绝了’,军户的身份也没有了,田地牲畜都被收了回去,有人趁夜晚往我家门前泼粪,丢爆竹,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豹儿偶尔偷偷回来看我也怕被人发现,我索性收拾了东西,住到了我夫君的坟边。”
“他当年以大将军之礼下葬,没有人会到这边来报复。”
“花将军,你问我乡人们为什么这么恨我……”
她感觉自己的脚下仿佛踩着的是虚空,毫无立足的地方。她只要一想到他们的尸体会躺在无人得知的地方,那种比当初看到丈夫尸身更可怕的恐怖和疲惫,就会使她僵直起来。
她确实后悔了,却没有回头的路走。
“因为我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