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琪,41岁,大楼住户,中介林梦宇之妻
我知道梦宇有外遇,几年了吧,大概是从我生病第二年开始,或许更早前就开始也说不定。但我不打算追究,至于他外遇的对象是谁,我不想知道,也无意探查,所以他到底跟钟美宝是什么关系,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知道他外遇是一回事,但外遇的场所在大楼待租的空屋里,这我有点匪夷所思,但这可能是他的怪癖吧,谁没有那么些奇怪的癖好?可是如果你说他会跑到钟美宝的天花板上偷窥,所以涉嫌杀害她,真的,我不相信。梦宇是个软弱的男人,好色也好奇,那我也要负点责任,毕竟这五年来,我几乎不与他上床了,但这也还不至于让他变成个变态。结婚前我就知道他几乎可说是个“奇怪”的男人,像是隐藏了什么秘密在心中,却又努力做个老好人,于是内在与外在的冲突会在性格里呈现一种奇怪的扭曲,这种扭曲不会显现在旁人面前,只有很亲近的人才会在他放松的时刻察觉。某种程度来说,我也是这样的人吧,怎么看都是个乖乖牌,从小到大没让父母操心,毕业后也找到好工作,结婚对象也是看来很有前途的有为青年。但我是那种只要一闭上眼睛,心里想的总是放下一切,远走高飞。我会想着最危险的旅行,毫无目的的流浪,淫乱的性爱,奢侈的乱买……但我会杀人吗?梦宇会杀人吗?像我们这种程度的普通人,做不出这样真正大胆的事。
渐渐地,我越来越相信警方的说法,他们在钟美宝隔壁的房间发现梦宇的指纹,那个空屋我知道,正对着电梯前的空地,与对面的住处门对门。这种风水最不好,所以那个套房老租不久,都是些怪人,时常被投诉,每次搬走都会遭到破坏,每次退租后,要很长时间才租得出去。房东是个老太太,有阵子她搬回来住,自己也住不下去,说有鬼。后来出面的都是她儿子,含全套家具只租八千块,还是会有上班族来租。上一个搬走的人总算没有出什么问题,没想到梦宇会挑上那间屋。
我想象着那景象,白天或晚上,空当时间,可能是我去买菜、上健身房,或带小孩去安亲班、去学校等,甚至是晚上我入睡后,总之,在我不知道的时间,梦宇独处的机会很多,我完全不管他,反倒是他自己常会用line报告行踪。现在想想有点好笑,这就是做贼心虚吧,他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放任是真心的,如果我能让他理解,或许他可以稳定交个女朋友,也不会闹出这些事。
我想象他带着客户(炮友、女友?)去看屋,然后在空屋里做爱,心里那种紧张、忐忑,或者,那份紧张忐忑才是他冒险选择空屋的原因。我其实有点生气的是,以前我们感情好、性生活频繁时,他从没提议过要带我去那些待租的屋子,这么好的点子,却不肯用在我身上,或许他对我也诸多误解吧,他认定我就是个保守的好太太。
他是个好人,结婚之前我就这么认定。十五年前,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就是这栋大楼原先的建商,他是销售部门,我是企划部的,我们是因这座楼而相识,会不会因为这座楼而分离呢?至少,目前我还没有离婚的打算,生活在一起这么久,我很难想象自己再去接受其他男人,考虑孩子的因素也有,但如果我说我还爱着他呢?即使发生如此奇怪的事,在我来说都不离奇了,因为最离奇的事五年前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之后所有一切都只是往下滑,走下坡,因为对人生没有任何期待,也不会失望了。
我得的是干燥症,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刚开始是一场小车祸,我骑摩托车去买东西,被后面的汽车擦撞,最初只是些皮肉伤,腰椎有点受伤,休息了一段时间,那时中医西医看得很多,可能也乱吃了补药吧,不知道正确原因。发作初期我三十八岁,就是四肢酸痛,关节痛,后来是膀胱发炎,尿道感染,有一次严重起来发烧到快四十度,送急诊。因为一直没有退烧,医院帮我做了很多检查,结果竟然是“干燥症”。太奇怪了,压根没想过也没听过的病,后来就反反复复看医就诊。第一年我很受打击,身体不适的情况使我变得非常神经质,把工作辞掉,在梦宇的办公室帮点忙,后来一大段时间我实在记不清发生什么事,反正等反应过来时,就是干眼症,唾液腺只剩下百分之二十有作用。现在说起来没什么丢脸的,但因为干燥的问题,我完全无法性交。很奇怪的说法,性交,但就是性交,谁能想到唾液跟性交的关系呢?我倒是记得年轻时在性爱过程里会习惯抹一点口水,就是唾液,兴奋的时候嘴里都是口水,为了增加快感,用手指蘸取,抹在自己的阴部,这动作无论是我自己或我丈夫都觉得很色情。那时我们还是年轻的夫妻,热恋期拖得很长,生了第二个小孩也都还很常做爱,我一直是很热衷性爱的,没有受过什么性解放的思想,纯粹喜欢身体接触,觉得性爱很美,有一个很棒的性器官。如今我才知道过去自己有多幸运,容易潮湿、有弹性、易于高潮,又可以反复高潮。我们时常一整个晚上在床上嬉戏,尝试各种体位,开发做爱方式,当时我不觉得那是什么特殊能力,后来我才知道许多女人对性没有办法那样享受,我却是身体心理各方面条件俱全,那时候没有好好利用,增加各种性经验,真的很可惜。
现在那个东西完全损坏了,好奇怪,五年来我第一次可以这样侃侃而谈,之前觉得羞耻、难堪、无法启齿,现在说起来都没什么了。刚开始,我们使用润滑剂,但真正问题不在开口,而是里面的组织总在轻微发炎,使阴部肿胀、疼痛,那种情况下要将阴茎放进去成了莫大的痛苦,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反复地膀胱发炎,以及尿道甚至阴道发炎。我无法穿牛仔裤或任何紧身裤,长年都穿着宽大的裤子或裙子,有一大段时间,我沉迷于各种养生方法,勤跑中医院,那时连照顾小孩都觉得没意思,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对付我自己的病。唾液减少是一种慢性折磨,它会慢慢影响你的消化、排泄,甚至连牙齿都变得不好,开始有牙周病,怎么刷牙都会蛀牙。干眼症使我无法戴隐形眼镜,我近视有一千多度啊,脸上戴着厚厚的镜片,穿宽大的衣裤,因为眼睑长期发炎,睫毛几乎掉光,一上妆就过敏,喉咙总是干痒,吃东西味觉也不一样了。我不再做菜,都买微波食物回家,或者叫梦宇去后面的自助餐打菜回来大家吃。我想,前三年,我真是丑怪得不像话,神经质到极点,全家人都吃了很多苦头,梦宇没跟我离婚算他有情义了。
从小我就是那种容易专注的个性,也可以说很钻牛角尖,一旦钻进什么里面,非得研究个透彻不肯出来。那时我疯狂研读各种“自体免疫系统”的书籍,有一阵子还跟朋友学了气功,但总是觉得不对劲,后来去练瑜伽,也练不好,第三年过后,可能病况稳定,很少叫急诊,就是每两个月固定看诊,吃一样的药。干眼症也习惯了,眼睑炎减缓,我可以上一点淡妆,日子渐渐上轨道,我姐说他们家附近开了健身中心,有体验券送我,我就去啊。教练帮我做体适能检测,体力不佳,体脂肪高达三十四,内脏脂肪也破表,我站在全身镜前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老太太了。我一直都是身体娇弱的、纤瘦型的女生,没想到一病几年,胖了五公斤,腰臀赘肉肥大,肩颈宽厚,显得头很小,整个都不是我了。
我立刻加入健身房,买了私人教练课程,开始一周两次的训练。
这半年吧,我都疯狂在健身,后来买了脚踏车,都直接骑车去上课,教练课一周上两次,每个月就要花一万多。起初梦宇看我每次训练完都全身酸痛,费用也很高,就抱怨我“花钱找罪受”,但三个月后,看我日渐开朗健康起来,他就没话说了,这方面他算是很宠我,给钱给得很大方。
我的教练是女人,却比男人还要帅,真奇怪,这种人我读高中时就遇过,现在大家都说是T,以前就是同学啊,校队的,篮球队的,学校里有好几个风云人物,超帅气。我们读的是女校,每一届都有几个美女跟王子,我的教练Joe就是可以当王子那种。严格算来四十二岁的我都快可以当她妈了。Joe二十七岁,金色短发,强壮的二头肌,穿着合身的运动衣,看来几乎平胸(胸部都练成胸肌),黝黑的脸,深刻的五官,睫毛好长,不笑的时候很严肃,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好可爱。她为我设计许多课程,无论多辛苦,我都认真执行,每次训练完,她会为我按摩、松筋,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身上的酸痛都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疼痛与快乐相连,在她的拉扯、按压、推拉之中,我这连自己都不爱的身体,重新回归到纯粹的身体感官,肉体的各种功能、感受以及生长变化。从重量训练时身体哪一块肌肉该如何训练,以及运动后如何相反方向拉筋放松,运动回家后隔天会有何处酸疼,肌肉如何慢慢改变形状,要如何饮食,吃什么食物,经过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因为体脂减少,身形很迅速变化。日复一日,这是我一生中最接近自己肉体的时刻,与生病时到处求医,针灸、按摩、推拿、复健不同的是,肌肉训练这种经过破坏再建设的过程,可以看见身体形状的变化。我货真价实在半年内瘦了五公斤,体脂减到百分之二十六,腰围从二十八吋减到二十四吋,又能穿上年轻时的牛仔裤,小腹上柔软的赘肉不见,变成平坦的腹肌。我感觉自己好漂亮,我突然发现我又有性欲了,健身过后的日子里,身体保持着温度,夜里我时常想要跳上梦宇的床(生病后我们分床睡),向他求欢,无奈我已经拒绝他太长太久的时间,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开始。有些夜晚,我春梦频频,有时是跟梦宇,有时跟Joe,更多时候是不认识的男人,各种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性幻想在春梦里实现,醒来我大汗,感觉已经激烈做过一场。
痛快淋漓。
人生走了一大圈。对啊,我都结婚了,却对自己的女教练心生幻想,扮家家酒似的搞暧昧,所以我的丈夫喜欢跟客户在空屋里约会,这些事想一想也都不离奇了,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人,被婚姻规训之后,找个空隙又钻出去了。
走过生死一遭,如今还能穿上三十岁时的衣裙,重新化妆、打扮,身体散发洁净与香气,我感觉自己重获新生。来到这栋楼之前,我曾想象过的未来,无论是结婚或单身,都不是现在这样子,我以为我会住在有院子的屋子,就像我自小一直生活的那样,独栋楼房或公寓一楼,院子里栽着花跟树,巷弄里可以听见人家的吵架、电视、孩童弹钢琴,一入夜巷子里静得很,早晨会听见鸟叫声。
我父亲与梦宇的父亲都是外省人,我们都是这附近的眷村长大的孩子,奇怪却不曾见过面。父亲的眷村后来改建成小区大楼,我们分配到的也是一楼,但那儿就有小区花园、运动场、图书室等公共设施,但还不是摩天楼这种规模,是一栋一栋,像小森林似的,每栋十楼,一整个小区有十二栋这样的楼房,占地很广。父亲搬到小区后,常跟邻居来往,母亲死后,他几乎都泡在小区的图书室,在那儿下棋、看报,后来小区开办老人食堂,他几乎整天都在那儿帮忙,一直健康地活到八十五,突然心肌梗死死去。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要重申,我相信我丈夫,他不会杀人,拜托你们一定要查清楚,不要冤枉了他。最后我要说,我爱他,因为我的怪病与执拗,使他变得孤独,我有责任,我不会离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