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保罗,32岁,摩天大楼管理员
每天起床后,他会把被缛整齐叠好,环顾狭窄室内,三呎单人床架,薄木板覆上椰子床垫,棉被叠成豆腐干,枕头压得扁塌。扣掉床位,只剩床边供一人旋身的空间,床铺与门之间一块桌板大小的方形空地,四片薄墙曾经刷上白漆,如今局部已肮脏剥落,光秃的天花板也是白漆水泥,挂着一支日光灯管,右墙摆床,左墙置物,比人稍高的墙面钉着一排吊钩,上头挂有外套、帽子与背包,墙边一个三层合板木柜收纳衣服与杂物,柜子旁一台老旧单门小冰箱,冰箱上一台小电视,要看电视就坐在床上看,需要桌子的时候,先把床面净空,再把床底下的折叠小椅子拉出来,单人床底下的空间放脚,双手搁在床铺上当桌面,如果有客人来,就把柜子里的马克杯拿出来,另一张折叠椅拉开,茶水饮料之类的可以放在他在回收处捡回的木质托盘,当然,托盘也摆在床铺上,得小心别翻倒茶水。至于茶水,就到走道上的饮水机取热水,茶包泡进去即可,饮水机水质不佳,壶底常有白色沉淀物,这复杂的待客流程是他自行演练的,至今尚未有任何访客。他的单门小冰箱,是工作上的同事送他的二手货。至于电视,几乎每户都有,这是必需品,附近有几家卖二手电器、家具的商店,住户搬来时,便宜采购用品,搬走前,低价卖回店家,谢保罗也用八百元买了一台十四吋像古董一样老旧的显像管小电视,体积大,屏幕小,收讯不良,第四台是房东偷拉的线,一个月一百元。因为没有网络,谢保罗没使用电脑,据说有些年轻住户会使用手机3G上网,说是工作需要,再穷,手机也不能没有无线上网。一般屋里配有两个插座,大多数的住屋里都用延长线密密麻麻拉出更多插座,屋里没有厨房,大伙都在走廊上开伙。简易的卡式瓦斯炉几乎是每隔几户就能看见一台。
这样的空间确实难以容纳两个人,更别提倘若另一人需用轮椅代步,行动不便,且对方是女孩子,更不可能在这栋楼里与他人共享卫浴,唉,太委屈了。这念头使他心中一震,寻思着搬家的可能,每月薪水两万四,扣除每月固定汇到徐家的一万元,自己的生活花销,健保劳保,机车油钱,目前三千二百元的住宿费最高可以调整到五千,但究竟五千元在台北又能租到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太阳穴深处痛了起来,只好像要驱散什么似的整了整歪斜的肩,拿着装有牙膏牙刷漱口杯与毛巾的脸盆打开房门走出去。
房门外,穿过一整排与他住处一样的薄木门板,来到走道底,楼梯间的转角有两间厕所、两间卫浴,过道边上一排附有三支水龙头的洗手台,一台开饮机,住雅房的三、四楼住户,都在这儿盥洗,走道向阳,以遮雨棚与铁窗完整包覆,女儿墙上方以铁架往外突出多隔出一点空间,不成文规定是属于该过道的住户所有。通道很窄,不能摆放鞋架,住户纷纷将鞋子成排摆在女儿墙上方,那约一尺宽的铁架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杂物,遮雨棚下方有长长的铁杆,供住户在此晾晒衣物,屋里摆不下的杂物也往窗台上堆放,使这座生锈铁窗格增添了色彩。因为顶楼养了许多赛鸽之故,这楼的别名叫做“鸽楼”。
鸽楼是坐落于一处闲置空地之上的旧厂房改建的租屋楼,这一带是重建区,四周都种满了新成屋,唯独这楼始终没改建,产权纠纷吧,荒废了一阵子,有人去跟地主租下改建,成了四层楼一百多户的狭窄隔间屋,因为交通便利,租金相对便宜,总是满租。也不知何时轮到这片地盖大楼,谢保罗当然希望此地永不改建,就一直这么破旧便宜,供他容身。
谢保罗住在“鸽楼”的三楼之十五,房门背后,挂了一个窄窄的木框镜子,是他工作的大楼里住户赠送的礼物,盥洗过后,他望着镜子打理自己,戴上帽子,身着胸口缝制绣有姓名编号名牌的蓝色制服,足蹬黑色人造皮鞋,就是谢保罗作为大楼管理员全身的基本装备。他骑上机车,戴上简易安全帽,三十分钟的车程,跨过两座桥,来到他上班的摩天大楼。
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细节琐碎,在柜台收受住户的包裹信件,接待访客,从电脑屏幕监看监视录像画面,每周要定点巡视四十一层大楼,鞋底都快踏破了,漫长的走道从一端到另一端会经过三十二户人家,重点巡视是楼梯间。其实每一层走道、楼梯、转弯都有监视器,平时在楼下柜台已经监看过无数次了,但据说知道有警卫巡逻,住户都比较安心。巡逻时,常会遇到住户来投诉,泳池上漂着垃圾、楼上的盆栽落到中庭摔破、有人在高尔夫球练习场遛狗留下狗粪脏臭,甚或者家里对讲机坏了、空调不冷,都找管理员处理,他也协助过夫妻吵架大打出手的纠纷。
他喜欢巡逻。即使冷天被叫去看顾车道也无抱怨。每日万步在大楼里巡走,或待在窄小如电话亭的警卫室走进走出指挥车辆出入,甚至是夜晚时间的门口站岗,他都认真地逐一执行,不抽烟、不打混,其他人不愿做的工作他都无怨言地接下,只因为他愿意接触这大楼所有一切,住户、访客、车道、梯间、花园、游泳池、运动室,这些都是构成大楼的重要部分,重复地走过这些地方,让他有置身其中的真实感。
过往两年的多数时光里,他凝望着陌生人群出入眼前,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或铭记这些荒度的岁月,他费心记住他们的脸。
比如住户A夫妻,A先生一张方脸,深眼,浓眉,短须,五分短发,皮肤是上健身房刻意晒出来的古铜,一般说来是令人信赖的长相,但性格可能过于固执,喜欢发号施令。A太太年约四十,细眉精心修过,肤白,素颜的时候显得眉眼平淡,一上了妆,五官立体深刻,淡淡腮红里透出的淡淡雀斑,令得她显出娇媚。没有孩子的他们,有部大众Golf,住在C栋二十九楼边间公寓、室内三十五坪、附有阳台的宽敞空间里,根据资料,A先生是建筑师,A太太无业,他们过着谢保罗凭着纸上资料无从想象的生活。这种家庭式的住户组合,下来拿挂号信的往往是太太,但每天开信箱的却是先生,因为大楼管理处会先签收包裹与快递,再通知住户下楼拿,所以非上班时间,比如晚饭后,是较多人来拿信的时间。
他时常翻阅记忆中A太太的脸,她对管理员非常亲切,记忆里多是她无分素颜或浓或淡的发妆底下,近乎讨好的笑脸。她给人一种出身不好,但努力向上,却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印象,A先生则显得过于自信,有点装腔作势,像是在隐瞒什么似的。
这些都是谢保罗无聊时胡乱的联想。
人脸真是一种奇怪的符号,你越是深入细节,越觉得丑陋与不协调,等你深入到一个程度,他∕她看起来就几乎像是一个抽象画了,要费心记住这些细节的关键是放松,不去记细节,而是让视线有些松弛,可以将整张脸印入其中,然后如摄影机一样,啪嚓把整个脸摄影下来,归放在脑中储存“脸孔”的区块里。
等捷运或等公交车,甚至是悠闲地骑着脚踏车时,他往往会将那些脸孔翻出来温习,知道名字的话,就在上面标识姓名,姓名不详的,就像翻书一样翻过,有些人你无法看得很清楚,他们总是神色匆匆,旋风一样走过,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侧脸,但那样的脸他反而印象深刻,因为不与你相视,反而让五官落到最舒适的位置(尽管许多人会说那是摆臭脸,在他看来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欢翻阅这些不同角度的侧脸,甚至可以将他们做许多的猜测与联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时往往有很大的落差。
另有一种脸,永远被口罩或帽子遮住,近年来这样的脸孔时常出现,有时是某型流感发作时,或许是因为大楼入口处就装置有酒精干洗手机,提高了紧张感,也或许因为交通巅峰时期,上下电梯、出入闸门的人多如上下班时的地铁站,有些住户是在从搭电梯到出大门这段路程戴上口罩,一出大门就拿掉,另有一些,他知道是不愿意让人认出名字而戴上口罩,多是有小小名气、却也还不至于众人皆识的模特儿、购物频道主持人、演员。这栋大楼里确实住着几位这样的人,某些时候,他们如其他人一样自然出入,某些时刻,戴着墨镜口罩,反而引人注目。还有些,你不知为何原因戴口罩者,好像那只是装扮的一部分,保暖、安全、甚至是装饰?据他所见,这样的口罩族,多为年轻女性。
当然也有墨镜一族,不分男女、晨昏,一律戴着墨镜,这样的脸越是不想让人认得,越是轻易进入他的视觉印象中,即使被各式深色镜片挡住半张脸,那整体印象却会深刻地印在脑中,尽管可能将某甲与某乙搞混了,但只要多见几次,又可以从他们不同的穿着打扮,甚或墨镜的款式之不同,做出区别。
这些事既无实际价值又费心思,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
圈困在这早晚班轮替每次当职十二小时的工作里,谢保罗需要些事情来分散心思。
有些同事听广播(上头是禁止的,不过夜班里只要是老鸟都这么做),玩手机(这是年轻的同事才有的习惯,智能型手机,玩游戏或上网购物),看报纸(大楼免费的报纸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时间就打瞌睡,好像永远缺乏睡眠。另有一个同事,让人费疑猜地,一直在看书,此人年纪四十五,是新进员工,一本《三国演义》反反复复阅读,另外他也读什么《厚黑学》、《圣经》、佛书、购物频道杂志,大体说来是大厅里等候区书报架上有什么他读什么,有人问他为何,他说:“不看点书容易胡思乱想。”谢保罗他们是一群只要手上捧着书就会有人来问东问西的人,好像大楼管理员除了盯着监视画面,眼睛就不该看点其他什么,但在他父亲那时代啊,守门人没有不读书的,如果可以,谢保罗也愿意拿本书打发漫长当职时间,但他是不愿引人注目的,宁愿翻读他熟记的人脸,百无聊赖编写他们的人生剧情。
闲暇或他人不注意时,谢保罗时常翻阅邮件签收簿与访客登记表,也常把收在抽屉里的访客证件拿出来查阅。轮到他登录邮件时,绝不马虎,他会用他所能够最端正的小楷,当然是以签字笔书写,但字迹可供人清楚辨识,楼号与邮件编号绝不可弄混搞错,收到的邮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铁柜中归档,也是一门学问,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状,他亦会根据住户楼层,方便收送的时间,区别在临时柜台,或长期归放处,如住户通常晚上几点就会来拿,或通知了也不会立刻来取的,以及这段时间人在外国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挂号信的人就是那些个,有人从也没拿到过一个需要登录的挂号信,有些人,简直是在开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断。尽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也不会阻止他,反正他做这些纯粹为了个人兴趣。
谢保罗熟知各家住户的秘密。或许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隐藏其中。在访客登记、邮件收发这两者之间,倘若,你又对他们的作息、出入、有访,知之甚详。
他这些个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东林对住户更熟,听说是天生记性好,遇见谁谁谁都记得哪户哪家,脑子跟数据库一样,私下也常对他说住户的八卦。谢保罗不是天生记性好,也绝非对“人”有多少兴趣,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叫做敬业。该记得的记得,都放脑子里,没有必要,绝不拿出来说。
父亲生前也是一名房门警卫。他驻守的是一个公营事业的宿舍园区,园区有十五栋日式房屋,坐落于六百多坪的园林内,入口处有管理室,父亲就住在管理室后头加盖的小平房内,谢保罗三岁到八岁那几年,他也跟随父亲居住于此。从军职退休后,父亲在朋友引介下来到这个宿舍,工作除了守卫门房,也帮忙整理园艺。那时母亲已经离家,父亲长他五十五岁,谢保罗与父亲一起时常被误认为祖孙,他记得那个小房间以木板架高地板,一侧有橱柜,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屋子始终潮湿,弥漫着父亲长年点着的蚊香味道。他们市区另有一处老公寓,但几乎很少回去了,生活仅凭简单衣物、一只收音机、大叠书籍,与一个大同电饭锅,煎炒煮都用那只电饭锅解决,房间时常要把拉门拉开通气,否则到夜里就会臭不可闻。
对父亲的印象总是他以毛笔抄写访客资料的神情,专注、认真,且过于谨慎了,即使连他都认得的长官职员,只要不是宿舍住户,他就要求查看证件,何时进入,访客为谁,原因是什,都要仔细查问。他时常看见人们对父亲露出不耐烦以及“你真不识相”的神情,语气粗鲁也常见,甚至也与人发生过冲突,年幼的谢保罗总是羞愧难当地躲在壁橱里,那时节他还没上学,父亲已经教会他简单识字,少年谢保罗一个友伴也无,只能在附近的花间草丛独自游戏,有一户人家,是营业课长,其妻子待他特别友好,时常喊他进屋去看电视,也给他吃甜食。
离开父亲与那个小屋多年,谢保罗还能闻到夜晚从园子里传来的草腥与花香,各户人家种种声息,昆虫长长的唧鸣,父亲那种时常让他误以为中断呼吸的鼻鼾声,断断续续,犹如火车汽笛。
大学读的是经济,毕业后考上了银行行员,过着稳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买了车,低阶军职退休的老父死后留下一个还有贷款的老城区旧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没什么开销,嗜好是玩真空管音响,听黑胶唱片,他每日开车上下班,在车里也听着古典音乐,女友是百货公司名牌服饰柜姐,比他小一岁,他俩决定在三十岁以前结婚。
二十八岁生日那个秋日早晨,他如常开着汽车出门,在一个红绿灯前如常地穿过,他几乎没看见那个女人怎么来到眼前,或许他分神于音乐的美好,或许他没有,只是脑袋放空了一会儿,这条路太熟悉了,时间、地点、路况熟悉得仿佛一首再熟练不过的曲子可以闭眼哼唱,然后就是车子撞倒什么的巨响,他紧急刹车。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间了,车头侧面碰撞摩托车产生冲撞与阻隔,下意识地急踩刹车,物体弹跳到车头引擎盖,然后跌落在地。
目击证人、围观路人都清楚看见是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女人闯红灯没命似的猛冲,她头上简易安全帽没扣扣环,蛋壳似的随着她的倒地脱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车速有多快,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冲撞力道,把谢保罗的汽车车头侧边整个撞凹,也将自己抛甩至车盖后,重重落地。
以后就是慌乱的急救,警察局讯问,家属哭喊叫骂,医院探视,赔罪,再赔罪。女子全身多处重伤,颅内出血,脏器破裂,手术,昏迷,加护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
出庭,开协调会,都是女友陪同,请了律师,他几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后以意外致死做决,缓刑三年,赔偿除了保险金,与家属达成协议另赔两百万,结案。
困扰他的不是官司或赔偿,而是这整件事的发生与结束,他都来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处理一切,对方家属是女子的老父与哥哥。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丈夫是建筑工人,因一次意外瘫痪,他们有两个小孩,还在读小学,女人在卡拉OK坐台陪酒,应付丈夫庞大的医疗开销与孩子的教育费,据说精神状况一直不好,“长期就诊精神科,服用精神药物,酗酒习惯,有自杀的可能”。他的律师主张,路口摄影机清楚显示,女子在十米前就开始加速,闯过红灯后更急速前驶,完全不顾车流与信号灯,谢保罗的车是在绿灯时过路口,车速也在标准范围,只因“死者为大”的舆情考虑,加上女子只有三十岁,赔偿金自然高。
“我没意见。”谢保罗说。
“都满足他们。”
谢保罗的房子还有贷款没还完,为了赔偿金两百万,又把房子拿去贷二胎,但事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一条人命在瞬间死去,他怎能若无其事去上班?起初是留职停薪,销假上班之后,总觉得到哪都有人看他,对他指指点点,车祸后他把车报废,才买三年还新着,也不顾女友说可以卖给中古车行的建议。
“上面有人血。”他说,“我没办法把它卖了。”女友为此气恼他,他都不言语。两人冷战许久。
贷款加二胎,房子已所剩无几,他就一直心生“干脆把房子卖掉”的念头,女友提议借钱给他,不主张卖屋,但他执意不肯用女友的存款,汽车报废事件之后,与女友就经常发生龃龉,女友带他去收惊,拜拜,总觉得他“三魂七魄没有回来”,他心中清清楚楚,“不是那种事”,他吃惊于女友竟如此自私,虽然满心替他着想,为他打点,但却将死者家属当做“敌人似的”,在她眼中,这只是件“倒霉撞到疯子了”的衰事,在他来说,却是他粉碎了两个小孩的将来,二百万怎么够赔一条命?
丧礼时他去女方家,寒酸而凄凉的葬礼,把他的心绞碎了,女方做黑手的哥哥身强体健,却匍匐在地请求他帮助,女人死了,丈夫小孩没人照顾,还得请看护,老父亲担忧得生病了。谢保罗把所有股票基金能卖的全卖了,又凑了五十万给他们,此后,这一家子就像甩也甩不掉的阴影,电话催逼,上门哭诉,屋子漏雨,看护跑了,样样都找他,他努力加班,兼职,怎么赚也来不及偿还,一日骑摩托车到公司,通过每天必经的桥梁时,就在那桥上发作了恐慌,谢保罗熄火下车,推着车子不管后头多少喇叭声,执意将车推到路底,在人车杂沓的十字街头,他稍作休息,那种胸闷、眼涩、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知是否就是父亲濒死前的经验,他在街边呆坐许久,即将要跟女友结婚,但恐怕今后结婚生子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了,人生像海潮将他推到岸边,沙滩已经退去,他想着自己该上岸了,才发现双足已化为鱼鳍,失去了人形。
他取消了婚约,女友追问他详细原因,他讷讷无法言语,仅能告知自己心神溃散,无力就业,亦无力维持人夫或情侣的责任,他发此话,女友一直搥打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反而顺畅许多,谢保罗想,自己担任人的角色太久,一张画皮已经空洞欲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瘫软在沙发里。
他的世界是一点一点粉碎的,先是报废车子,与女友分手,然后辞了工作,足不出户,在家里废人一般,一鼓作气卖了房子,他像躲避什么一般,把这一生累积的物品逐一清理,只剩下可以随身带走的简单行李,他把卖屋款与贷款清算,还结余一百万,给女方丈夫五十万,另外五十万存在银行专户,每个月固定拨款一万元到女子父亲的账户,他铁了心要照顾她的孩子长大。
然而除了汇款,他突然无力再做什么了,每次与家属遗族见面,就又剥下他身上还能够立足于正常世界的一点能力,除了自责、内疚、惶恐、纳闷,强烈的无力感将他击垮,庞大的焦虑笼据了他,睡睡醒醒,也服药,总是想睡,求诊各科,最后精神科医师诊断,正名为“忧郁症”,开药数种,但他知道那只是个用来安心的病名,好像有个什么病,将来就能够将它治愈。
蜗居房间一年,他才走出户外,存款都用光了,得赚钱偿还每个月的一万元,得养活自己。他开始应征劳力工作,像是把户头清空了还不足以偿还,必须将他这个人还原到与女子相同处境,成为社会最低阶的人,才足以清偿,或有可能清偿,夺走他人生命这行为造成的损伤。家属早已不怪他,他帮助女人的哥哥开设自己的机车行,为他们老家翻修,帮小孩设立信托账户,自己的存款渐空,他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租赁简陋房屋栖身,饮食粗糙,衣着破旧,精疲力竭,这些事使他有能力回到社会上,再成为一个人。
先是当建筑工人,后来也做过海报派送、路边豪宅举牌工。仿佛汗水湿透,身体脏污,体力透支,骨肉疼痛,可以换来一夜好眠。他住过几个出租房,从工地的宿舍,到桥边的违建,最后辗转住到了这栋鸽楼,鸽楼里有个邻居问他要不要当大厦管理员,他点头说好,才终于从街头工地,进入了一栋大楼。无论赚多少钱,他每个月总得拨出一万汇到女子家属的账户,犹如赎罪券,转眼三年经过,老大都要上小四了。他的三年缓刑期结束,认识了那个轮椅女孩。
早班七点,住户乙趿拉着拖鞋出现,他习惯下楼买早点拿报纸,遛狗。小哈巴狗一脸苦相,永远等不及到达定点,据规定要离门厅二十米远才可让狗便溺,但无论大小狗儿总是一出门厅蹲腿抬脚就要在门口的列柱旁撒尿,饲主则是一脸与我不相干的表情牵狗离开,谢保罗只好拿水桶出去冲洗,这么体面的门厅啊,只能说一旦开始有狗溺就免不了后继者层层叠叠堆上做记号。
中午十二点,同事传来便当,公司配餐没得选,卤鸡腿炸排骨鲑鱼排,四菜一汤,白饭添满满,这个岗位讲究准时,吃饭十分钟解决,小休到十二点半,两人自动轮换,谢保罗不抽烟,也不喝便利商店咖啡,就让同伴放风去,他继续坐岗,听说大家都喜欢跟谢同班,因为劳苦的事他总是抢着做,早到晚退,不偷懒,善收尾,又没野心,他想实情只是因为自己个性怯懦,而这里是他的避风港。
十二点半邮差准时上门,宅急便、快递、货运经常上门,有住户经营网拍,年轻女孩不分四季总是穿个短裤就下楼,等新竹货运收件。女孩细腿十分修长,上身一件大外套几乎罩住头,光着腿不怕冷,同事打趣问她卖些什么,她说:“面膜啊!”面膜女孩男友时常更换装扮,忽而金发忽而黑发,有时西装笔挺有时短裤汗衫,但确定都是同一人,负责扛货上楼,一待整个晚上。
下午三点,有住户送来红豆汤,老王吩咐谢保罗记得喝下,汤不好,过甜,谢保罗照喝。送汤者住户丙,女性,独居,年纪四十五到六十都可能,一张脸整得厉害,漂亮而僵硬,可能是前酒店小姐或妈妈桑,夜生活惯了,素颜惨淡,纹了几次的眉,绣眼线,假睫毛是种上去的,前额饱满,两颊光滑,太光滑了,感觉颧骨几乎绷破皮肤,这些细节都是同事八卦报料,谢保罗自然无法分辨,只觉得丙女身上一股哀伤气息,心苦或许一直口苦吧,所以红豆汤总是煮过甜。丙女常煲汤,做了就往楼下送,她家灯管常坏,水龙头漏水,都叫保安上去。一屋子鱼缸,养得孔雀鱼无数,还有一只雪貂。
夜里值班时见过变身的丙女,上妆换衣,虽然过于消瘦,艳丽妆容真适合夜晚。
四点半。唉啊。
谢保罗当白天班时最期待的就是傍晚四点半到来,像准时收看电视剧那样,那两人会结伴出现,轮椅女孩与白发阿姨双人组。女孩不能行走,阿姨满头白发,她们的外形倒没有什么相像,女孩面容清丽,可能因长期坐卧上身肩膀歪斜,异常瘦削,但总是尽力保持着挺直的姿势,显得瘦小却神采奕奕,说是二十岁到三十岁都有可能,白发阿姨外形矮胖脸上却毫无皱纹,有只眼睛覆着白翳似乎看不太清楚,令人猜不出年纪,她们俩的关系,从母女到祖孙也都可能。
谢保罗的工作周休二日,早晚班每周轮替,碰上休假,或晚班时间,他就没办法看见轮椅女孩了,所以并非真的每天都能看到她们俩,无法确定到底这两人是不是每天出现,但根据将近一年的观察,她们就像上班打卡似的,准时这么成双地出现,从二十七楼女孩的住处搭着电梯往下降,到了大厅,如果谢保罗当班,会赶过来帮她们开铁闸门出关,一路护送出了大厅,还不放心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会看着阿姨与女孩像演哑剧似的,几乎每天重复一样的动作,只有随着风的强弱,四季冷暖,天雨天晴,她们身上服饰会略有不同。
春天时,女孩会穿着粉色的防风外套,阿姨则总是砖红色的夹克;夏季,女孩会撑着蓝底白点的阳伞,阿姨头上会戴着巨大的遮阳帽;秋天,女孩则换上了棉质的连帽外套,下身盖着毯子,露出脚上的鞋袜总是穿得整齐,阿姨则还是春天那件夹克;冬天,女孩与阿姨都包得紧紧的,大楼风强,她们都戴上帽子穿着羽绒外套,有时还得撑伞,谢保罗觉得这样坏的天气不如就别出门了,但这两人像是遵守什么戒律似的,还是准时出现。
谢保罗望着她们远去,那景象与节奏,轮椅推移的速度,几乎已经成为这大楼固定的风景,像隔壁便利商店的咖啡广告人形立牌,总是会出现在那儿。日复一日地,摩天大楼的骑楼前,百来米的通道上,一旁是顶上有快速道路底下是双向四线车道、日夜川流不息的车流,但在天桥与大楼之间露出一道狭窄的天空,得把头仰得很高很高,越过灰色的高架快速道路底的梁柱,越过所有现代建筑最丑陋的底部,天空蓝得很远,好像有灰云交织,但那底下有一幅画面极美。黑色支架、靛蓝色衬布的轮椅,里头坐着一个长发、白皙脸蛋、皮肤细致、五官清秀、二十多岁的女孩。就像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般,闲散地让白发阿姨推着轮椅出来,无论外头是怎样的天气,她总是一脸好奇、却又平静的神色,搭着轮椅仿佛乘坐轿子似的,呼吸节奏与那阿姨推送的轮椅速度配合得极好,一路平顺地,沿着无障碍坡道,一路穿过大楼外长长的人行道,穿过坐落一楼几家店铺,阿布咖啡、铁雄串烧、亚玛服饰,穿过风林发廊,就是一大段略微倾斜的坡道,那是大卖场的进货仓库,这时阿姨得用力扶着轮椅,免得往外倾,女孩也很有技巧地控制着刹车,通过仓库地面终于平稳了些,就到达回收住户厨余的环保区,阿姨会把挂在轮椅上的一小罐厨余倒进不锈钢桶子里,再用旁边的洗手台把桶子跟双手洗干净。她们继续往前,就是地下停车场的车道,这时会有另一个车道管理员跑出来帮忙,车道出入口太倾斜了,而且总是时常有各种车辆出入,不方便轮椅行进。终于安全穿过岗哨,她们左转,被花台与植物遮住,谢保罗就看不见两人了。
接下来的路程谢保罗可以想象,但也无法准确想象,这一趟路来去大约五点半会回到大厅,就该上楼煮饭了。这段路途,应该就是到附近的市场买菜,回程也可能绕道地下层的大卖场买生活用品,这些事是几次阿姨下楼拿邮件,与其他管理员闲聊时谈起,仿佛知道他特别关心女孩,刻意透露的。说起即使双腿不便,女孩坚持每天要到外头逛逛,就喜欢附近的黄昏市场,跟大楼地下层的大卖场。但遇上市场人潮众多,出入不便,阿姨会带女孩到市场入口的便利商店户外座位,点一杯热可可给她喝,遇着天气太差的日子,她们俩甚至就到阿布咖啡止步,阿姨去倒厨余,女孩在店里喝一杯焦糖热可可。但他倒是曾因去买便当,在市场边上与她们相遇,女孩腿上有个绿色的篮子,里头装载许多蔬果,他惊讶她的腿经得起这么重压吗?她倒是没事人般地对他点头微笑。阿姨染疾的眼睛微眯,不认真看也不会发现有何异状,她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一般。后来谢保罗知道她们俩是雇佣关系并没有血缘,但看起来情感亲密,互动良好,却可能比他在大楼里所认识的其他血缘家人,关系更紧密。
回到座位上,其他同事都拿他打趣。
“暗恋噢!”同事老贾笑道。
“护花使者!”同事李东林也笑,谢保罗揉揉头发,没反驳也没搭腔,有住户来领包裹,他赶紧到后头的档案柜里找,随他们爱说什么,但他脸红了。
他们在这栋大楼当管理员,身兼警卫、保安、管理三责,接待、巡逻、安保、收发信件、代叫出租车,甚至住户出入行李太多帮忙提领,遇着轮椅族一律帮忙开闸门,有拿拐杖的老人、孕妇、小孩,免不了帮这帮那,遇上小狗走丢、爱猫脱逃,也得帮忙找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包办,事情多如牛毛,幸好隔壁就有便利商店,不然还真拿他们二十四小时警卫当7-11。
但他在这栋摩天大楼工作,每天看见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每天十二小时忙里忙外,时间过得飞快,即使每周得轮守,日夜班调来调去,还得轮替到车道站岗,他都不以为苦,他喜欢看人。
摩天大楼是他从房间里过渡到现实世界的通道。白天黑夜,他总觉身在梦中,因为睡梦不仅在黑夜里发生,也时常在白日来临。他在城市另一边,租了一间仅供睡觉的雅房,那栋楼房是工厂改建,上下四层楼,一百多个房间就像蜂巢般井然有序、却又令人眼花地群聚着,房间分成四种,越高越便宜。他刚搬来时住在四楼,二千八附水电,房间只有一坪半,没有附床架,直接床垫铺地上睡,放了床屋子就满了,连摆张椅子都有困难,顶楼又热,屋里只有台抽风扇。半年后他搬到了三楼,三千二包水电,两坪半。一二楼是三坪附简单卫浴的套房,一楼的住户还有自己的后院可以晾衣服。所有房间都是以中间的走道相隔,有个对走道的窗,冬冷夏热,没冷气,家家户户都在窗台装着抽风扇。夏天夜里,常看见建筑外的空地上,人们拿着小板凳、藤椅、塑料椅,甚至铺上木板,在户外纳凉。这栋楼住的都是工人、穷学生、失业的中年人,或经济能力不足的年轻夫妻,或许因为太穷,没什么好失去的,对人倒是不太提防。他不曾加入任何乘凉、野餐、烤肉、煮火锅甚至包水饺的活动,但有个做馒头的老伯送给他几颗馒头,他没拒绝,好吃。
他一天就吃两顿,一餐是在上班处叫的便当,公司有餐费可报销。不上班的日子,是把加了青菜的泡面或外头买来的便当带回房间吃,他花很长时间在读书,用双层窗帘将仅有的一扇对外窗紧紧遮住,像按闹钟一般地准时生活。他在纸上试图画出轮椅女孩的模样,他也尝试着把“那件事”回忆起来,但这两者都是徒劳无功,女孩或许就像那件事,深切地影响着他,但他却无能记录下来,他只是被笼罩在其中而已。
作为管理员这几年的生活里,他看过许多人进出,来到,以及离去。他在家给轮椅女孩写了很多信,但始终没有勇气丢进她的信箱里,即使他清楚知道她的住址与信箱位置,她所有的邮件都是他收送的,他要夹带一封自己的信,要像长腿叔叔那样偷偷给她送礼物,可以轻易做到不被人发现。
女孩脸上身上全看不到任何愤懑悲伤,她平静得出奇,往往没事人一般挺直身体盖着毯子坐在轮椅上,一晃神你会以为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路,那张轮椅只是寻常椅子,她看见谁都是那样微笑着,好像她过得很美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了,那种新鲜而好奇的笑容,他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
他想过与她一起生活的种种细节,为了即使仅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做了许多努力。最初,他频繁地进出女孩与阿姨常去的黄昏市场,也在休假的日子里遇见过她们几次,半跟踪似的尾随着她们走逛,他知道阿姨常买的摊位、女孩喜欢吃的蔬菜种类,他还知道不用买菜的日子,她们绕远路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了,这段路推轮椅很累,路面起伏,车流很多,但阿姨知道如何拐进小巷,走最近的路。他真想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孩,说:“我来。”或者,就让他推轮椅也好,阿姨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走这样的大路,危险啊。
他会拉把矮凳,坐在上头,想试着从女孩身处的高度看世界,后来索性买了一台二手轮椅,放假时,他会把轮椅扛下楼,在住处附近的空地练习,旁人问他,他只是笑着说:“将来有需要。”他用棉被包夹书本杂物,紧紧捆绑制成一个“布偶”,用那几乎等高等重于实体的偶,来练习照顾病人,如何将女孩从轮椅抱起,放到床上(有时会突然涌起色情的联想,他脸红了起来),那真实的重量,就像女孩位于他的心脏上方,有时他就抱着那团形状怪异的物品睡觉。他知道他过头了,因为缠绵梦中,醒来也有遗精,女孩是他在世上最珍爱的人事物,起初他稍有罪恶之感,毕竟时常要见面的,但时日一久,他已经习惯与这个沉重的布偶生活,也不再觉得羞耻了。
他又养成新的习惯,放假时,他会带着录音机与相机出门,骑着车跨过桥,进入新城,每次设定一个路线,“让我成为你的腿”(为何还是充满色情意味)。在某些他未曾寄出的信件里,他开始勤快地为她描绘每次冶游的见闻,“当然,以后一定会买车,就可以带着你到处去。”他心中自语,但目前买车是不必要的,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祸事,也得找个时间对她说明。
他琐琐碎碎,日日有新招地进行着“将来我会照顾你”的计划,每天照常去上班,看着女孩下楼,她淡淡对他微笑,比旁人浅色的眼瞳,仿佛可以映出谢保罗的倒影。
他记得阿姨曾说过:“我老了,这孩子怎么办?”他记得。
他不知自己配不配,但他想要照顾她,这是他长久以来首次萌生“为自己做某件事”的欲望,像他这样低微的人,能生出这么大一个愿望,使他的人生激动起来。
女孩突然离开,事前没有半点征兆,他休假后发现连着几天都没看见她们,问了同事才知道,说女孩病况严重,住院去了。半个月后,她的亲戚回来处理东西,说女孩走了。他连阿姨都没能见上,没法好好问个清楚。轮椅女孩与她相关的一切,如烟消逝。
他失魂落魄了很久,非常久,感觉就像“那件事”发生时,掉入的黑洞。书本掉落,逐渐淘空了那个偶,红色轮椅荒废在空地的杂草丛,骑着摩托车上桥时,常想把龙头一转,碰上桥边算了。
那段荒废的日子,他开始去一楼的阿布咖啡消费,每周一次两次。美式咖啡内用,蓝莓贝果一个外带。周间某个下午,上班前的六点钟,在住处附近已经吃过合菜便当,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贝果带着安心。
那时间生意冷清,店里工读生跟老板娘都有点放松的感觉,所以他喜欢这时候来。书架上有杂志报纸,还有些翻译小说,他喜欢看的是一本植物的图鉴,总是会抱着那本图鉴,坐到吧台来。身上穿着那套制服,坐在其他地方总觉得像是来临检的,在吧台最边边,其他客人看不见,那儿靠近老板娘操作咖啡机的位置,旁边就是洗手槽了。他坐在高脚椅上,可以看见她们动作着。
“她不见了。”他说,好像老板娘听得懂似的,她说不要叫她老板娘,跟大家一样喊她美宝就可以了,但是谢保罗不习惯喊她的名字。
“他们说她死了。”他又说。
美宝用白色抹布擦着玻璃杯子,还会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察看,她手臂抬起的方式,白净的臂膀、光洁的手肘、纤细的手腕,像某种植物的花茎,非常美丽。
那段时间,他总是对美宝说起轮椅女孩。大家传说咖啡店店长漂亮,所以男人都跑去喝咖啡看正妹。于他来说,美宝就像一个秘密的树洞,能够让他倾吐心中最私密的事物。他总是坐在那个位置,待上半小时,美宝一直擦拭着玻璃杯,仿佛一种仪式。他低声说话,工读生也没过来打扰,从来,自己都是其他同事的听众。他安静,不生事,无论谁说什么,都听过就算了。他天生长就一副来听心事的模样,人生经历如此多变故,他似乎对什么都了然于心,也入不了他的心思,摇动不了他的低沉。但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像烟尘消失于空气,他甚至无法去为她上一炷香,他不知道她的身世、身上的疾病、死去的原因,这样的爱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非得经过不断地诉说,才得以成形。
钟美宝以及阿布咖啡店,某个程度来说,使他没有濒临崩溃,没有逃到另一个不会想起女孩的地方。他又进入生活最平凡、最低阶的日常。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不再接听他撞死的女人家中任何人的电话,他也不再汇钱入账户,如果可以,他希望搬到这栋楼来住。能够的话,他就要住在女孩的隔壁,即使她已不在此处。
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个梦来临了。
那是在一次消防安全演习,他负责检查一百多户的室内烟雾侦测与自动洒水系统,得挨家挨户检查。他终于进入了女孩的屋子,但已经是其他人居住了,不知格局有否改动,但他注意到屋内的无障碍设施并没有拆除,他看见那些方便轮椅推送的拉门,地板无一处突起的平整,甚至橱柜电视柜书桌都设计成方便轮椅使用的高度,浴室里防滑的扶手,他忍不住溢出了眼泪。
此后,那些人家里的格局、摆设,以及面孔,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次,伴随着每日的巡逻,夜里回到住处,他做了奇怪的梦。
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夜晚一入睡,那个关于摩天大楼的梦境来临,他却可以自由在那栋楼里游走。巨大的建筑,变成剧场剖面,每一层每一户都是开放的,这不是他的创举,百货公司就是这样的形式,差别只是这里是住家。他就像电影里穿梭不同片场与故事的演员,跳跃穿梭于这些大小不一的“住宅”,立面剖开,光亮亮地,都带有一种舞台气息。
梦中为他开放的摩天楼,每一个楼层都标有不同的楼称与户名,以数字编码,但因其开放性,也能从外观判断,他以或飞或走或忽而穿行忽而出没的任意形迹出入其间,随着心念转换,所处的楼层瞬间转变,那些建筑内部的样貌都脱胎自他白日曾经进入、检视过的几十个屋子,却因梦境可以无穷地变换,如A栋十七楼、B栋一百三十八楼(现实中根本没有这么高的楼层)。如果是百货公司就会是“高级女装”、“少淑女服饰”、“男士精品”,然而这里全都是住家,仿佛被集体摘除外壳,所有房屋全都失去墙面与门板,赤裸裸展示在那。从屋前廊道走过,这些十四坪、十六坪、二十五或二十九坪,甚或五十二坪的一房两房或三房四房的格局,几乎都弥漫一种女主人的意志。你会看见穿着或紧身或宽松、或讲究或随兴、年轻或中年或已年老的主妇们,在那儿打扫、带孩子、做家务,屋里的沙发、厨具、窗帘、地毯,是像他这样的男性不会选购的,但感觉上都是精心挑选,与住家的气质(与经济条件)相符,妻子们都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仅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与她竟喜爱同一个品牌的寝具。他继续闲散走逛他人生活。
如此的梦境,难分昼夜,住宅像一群海底的发光鱼种,灯光大亮,犹如以那光,吸引着他的前往。他像个隐形人般地自由穿梭,有时会因为窥探他人的隐私感到不安,有时,见到孤独饮泣的美妇,又恨不能让对方晓得他的存在。在浴间朦胧水气中沐浴着的女体妖娆,他也只隔着毛玻璃般的雾面观看,绝不轻佻进入偷窥。
他欢快、好奇、疲惫、懒散地或跑或跳或走或卧,沿着想象力滑行走到最远最高最陌生的屋子折返,他要去寻觅二十七楼那间屋。
最后,他走到轮椅女孩的屋前,他规矩敲门三声,二长一短,不多久,白发婆婆就来给他应门。他像每日都要这么做那般熟习着,脱鞋进屋,婆婆接过他的公文包,递上皮面拖鞋给他,他温顺套鞋,轻声走过玄关,就看见客厅里端坐在轮椅里的女孩,女孩露齿一笑。梦境到这里全都写实了,不再有奇形怪状的屋子、空洞的结构、淘空的建筑,是实实在在的钢骨结构的墙、整白的漆、订制的天花板,是一个真正的人家。
“回家了。”女孩说,“对啊,回家了,好累的一天。”他说。取椅子贴着女孩轮边坐下。闲话家常。
画面家常得像永远的一天。这一日里,婆婆送上削好的水果,他进厨房帮忙泡茶,偶尔他贴心地为她们装钉某个失修的挂钩、换取失灵的灯泡,有时,将轮椅推送到特制的餐桌,三人坐定,三菜一汤,安闲吃晚餐。饭后,女孩给他读报,或他为女孩读书,或他窝坐地板抬起女孩软弱的细腿,悉心地按摩,或女孩长时间像研究什么似的抚摸他倚靠着她膝盖上的头颅与细发。屋里安静无声,时间无限延长,像是一根根发丝就能穿越翻拨时光缝隙,将死者从阴间带回。像他曾练习的那样,两人,三人,简单地生活。他要尽可能陪伴、抚慰、照顾、宠爱,他来不及纵爱过的女孩。当夜光散尽,体己话都说完,他将扛起女孩轻如羽毛的身体,在月夜里带她出门去。
梦中那已穿越时间无所谓晨昏日夜的城市,不再只是满布汽机车废气,灰扑扑的城;不再是无情吞吐他这等从极远处耗尽摩托车动能翻越而来的边缘者。梦里的城以及许多许多高及天际的楼,都成为他们爱的游艺场,他们可以尽情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即使女孩依然半身瘫痪,他抱起她,大步向前,世界就为他们开了门。
梦的后半段他总记不清,太辽阔、太幸福了,以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肉体的亲密,他是否全部看过女孩残破的身体,他有没有带给她无比的幸福,都比梦境更为恍惚地不真切,整个夜晚以几乎不可能止尽的梦终于来到尽头做结。早晨他在一种奇异的幸福感里醒来,泪流满面,啼泣不停,几乎被自己喉头的泪水哽死。他捂着脸痛哭,身体饱胀着莫名的幸福,那梦中的相会,使他感觉自由、轻盈、平静、充实,不再是那个负罪的自己。
他的罪被爱情洗涤,轮椅女孩打开他没真正一日待过、却也离不开的苦牢,将他无条件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