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第一次死人,这个人的葬礼还算隆重。下葬那天,场长兼书记申宝雄领着一帮人赶来了。他们全是上次进驻这儿的调查组成员,因而至今脸上还带有一丝晦气。小屋的人对他们都很熟悉,一个一个上前默默地握手。他们带了一个小小的花圈,中央是一簇鲜艳的蘑菇。参谋长和女书记也带来了一些人。整个葬礼都由老丁主持,老人站在高处,那额头比往日鼓得更厉害了。他历数了死者一生大事,对其乳名及生日时辰都记得一清二楚,令人惊讶。再也没有人比老丁更熟悉死者的了。他呼叫着小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小六如果晚死几年也许会重于泰山,现在还不行。不过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以寄托人们的哀思。“小六啊!小六啊!”老丁呼唤着,泪水从眼眶中一串串跌落下来。他让黑杆子和参谋长一齐放枪,他们照办了。老丁说,今天的葬礼让他想起了战争年代——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啊,那个生生死死的年代啊!多少先烈比如吴得伍同志就是被叛徒出卖身亡——让我们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老人说到这儿,扫了一眼军彭,军彭大声喊起了“爸爸”。老丁上前扯起军彭一只手,领到众人面前说:“看到了吧?这是烈士留下的一个遗孤。如今他在林场继承先烈的遗志了,他的大号叫做军彭。”葬礼结束之后,众人悲切地散去,老丁及小屋的人当晚点起蜡烛,摆上了丰盛的葬后宴。老七家里眼睛红肿地赶来小屋,从怀中掏出两瓶烧酒。老丁一一给人斟酒,摆摆手掌让大家喝酒。他拿起杯子,先洒到地上一点,然后一饮而尽。这是跟小六告别的酒啊,这是多么有劲的酒。肥嫩的蘑菇颤颤地被夹起,抛给了宝物。宝物一下连一下舔着明亮的鼻子。老丁的脸红了,把头转向窗户,背向着大家。文太和军彭叫他,他不应。停了一会儿老人转过脸来,让大家吃了一惊:老人满脸都是泪水。“丁场长!”大家叫道。老丁摇摇头,长叹一声:“小六走了。我越来越孤单。我想他啊!他生前是个贪嘴的人,最后还是害在了嘴上。他该早一天听听《蘑菇辨》。我还想国家女师,我心里有火!”老丁说着用力揩掉了泪水,蹲在了木墩上,大声喊着:“我早说过,我是天不怕地不怕、一个轰轰烈烈的人。我不知死过多少回,最后都是死里逃生。我的命比常人强硬,一辈子是个反叛人。我反天反地反皇上,一生只信服红军。我的朋友如今都在北京和省里,可我不找他们。我依靠的只是一桩:自己的血性。我自小流浪啊,赤脚扛枪到处跑,没有家没有窝,最后才寻到这片林子。这里是我和吴得伍打游击的地方,是我查访叛徒的地方。我老了,可我心里还有火。我要去找国家女师!她一个人在小学校里,我想她。我要告诉她我一生的磨难、一生的故事,我要领她走上革命的路,沿我和吴得伍走过的芦青河往前闯!我要告诉她,我和她生死在一块儿,一辈子不分开。国家女师!国家女师!你听不到我一个老头子的嗓门吗?你心硬哩!你是我老丁的人,我要扯上你的小手往前走哩。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有一辈子!等到我跟小六在阴间会面那天,我会哈哈大笑。国家女师!国家女师!你听到老丁的嗓门了吗?你听不到,你再也听不到。我老丁送走了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我老丁永久不死哩!”老人呼喊着,嫌热似的解了衣怀,饮下满满一碗酒。文太怔怔地望着老人,不觉间握紧了军彭的手。后来他终于跳起来,伸出拇指叫道: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一阵雷声震响了窗户,接着浇下了哗哗大雨。小屋在闪电中摇摆不停,一会儿屋内传出了老人的歌声。这歌声是从一张合不拢的嘴里流淌出来的,吐字不清,音域宽广,一瞬间压倒了雷鸣。老人在闪电中摇晃着瘦小的身躯,“啊啊”地唱下去。
又是一个黄昏。
宝物蹿跳在水汽淋漓的林子里,一眼看到了小六的坟尖:一簇簇蘑菇顶伞鼓出新土,被夕阳映得金光灿烂。它有些恐惧地闭了眼睛,轻轻地绕过去。当蘑菇味儿渐渐淡了时,它才重新奔跑起来。
暮色苍茫,树影如山。宝物出巡了……
一九八八年三月至九月写于济南、龙口